閉鎖03

- 序章 -


  夏天夜晚繁星點點,女孩坐在一樓走廊的矮牆上,無聊地盯著池塘發呆。池裡荷花在放暑假前早開了,開得比往年還要茂盛,翠綠荷葉塞滿整座池塘,女孩相信荷葉荷花的高度,絕對比自己的身高要高。


  格紋百褶裙下的細腿不停搖晃,像隨著蛙鳴蟲吟打拍子一樣。


  她的右手緊握一只銀色手機,左手伸直扶著身下的矮牆。她瞄了幾眼手機,嘆口氣,又將視線拋到遙遠的校園大道,無趣地數著到底有多少情侶、夫婦,在學校停課的夜,於圍繞撲火蚊蟲的微弱路燈下漫步。


  「真有興致。」她想。


  女孩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也不奢望有段浪漫戀情,她一向不擅長與人相處。從小生長在幾乎全部都是女孩的環境,一路讀著女子學校,到了大學以為可以開始練習與男生相處,偏偏又分發進了陰盛陽衰的文學院。


  因此,即使今天是她的生日,女孩也沒有任何期待,對她來說,生日就跟任何一個星期一或星期四那樣平凡。


  一對年輕情侶在池塘對岸的大草坪上,依靠著大榕樹卿卿我我,女孩趕緊收回眼神,雙手握著手機隨意把玩。


  那個人究竟要做什麼呢?為什麼要挑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既是暑假又是她的生日,約在人煙稀少的校園深處──與她見面?


  「是為了學會的事嗎?」她猜測。


  這個夏天她加入系學會,想為系上做點事情。


  系學會是大學裡以系為單位的學生自治組織,一種純粹服務性團體,負責舉辦系上各種學生活動,諸如演講、展覽、舞會、茶會、各類比賽等等,也是一般學生與校方溝通、傳遞訊息的橋梁,更可與別的校系聯繫、交換資訊或合辦活動。


  每個系都有自己的系學會,學會除了會長外,底下分為各個部門,各部門都有一名部長(或稱股長),帶領部員分工合作,如有需要,有的會再往下細分小組。


  拿女孩就讀的F大中文系來說,會長身邊跟了會長祕書、一旁有著統領各部門的總幹事,而幹部們分為七個部門:管理經費編列預算的總務部、負責體育活動的體育部、學術活動的學術部、娛樂團康活動的康旅部、對外聯繫的公關部、文書資訊處理的文編部。


  其中康旅部再細分成活動組與攝影組;文編部則細分為處理會議紀錄、官方公文的文書組,以及系上刊物出版的編輯組;而體育部又得與系上各個運動代表隊們多做聯絡,不過近幾年願意出來服務的同學越來越少,體育部還滿常出現部長、部員兼任球隊隊長、隊員的狀況。


  女孩視線不由自主地瞟到榕樹下的情侶身上,他們親熱到忘我,已經直接坐到草皮上了。女孩羞怯地低下頭。


  就在此時,她的手機發出響亮鈴聲,鈴聲在文學院教室間傳了開來,於安靜的校園內顯得更加突兀。樹下情侶似乎嚇到了,他們彈起來,驚慌地四處張望……


  女孩低頭按著鍵,是一封簡訊。


  「在操場跑道旁等我。」


  「操場?」


  女孩無聲地重複了一次,隨後輕輕跳下矮牆,往位在文學院後方的操場移動。


  夏夜的晚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女孩齊肩的黑髮跟著飄動。


  去除平日上課的急躁,如此漫步校園,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她忍不住閉上眼睛行走,自然天籟的陪伴下,女孩羞赧地開始幻想──再怎麼說,簡訊的傳訊者都是個受歡迎的男生啊!


  他在男孩之中雖然不是最高的,但與女孩身高差距甚遠,至少也有一百七十五公分吧?他的頭髮長度和女孩幾乎差不多,旁分的劉海染了一片血般的鮮紅。


  不管天氣如何,最外面一層衣物,一定是很有個性的深色緊身薄西裝外套,褲子上有銀鍊裝飾,除了球鞋外,他更喜歡穿長靴子,還收集了各種風格的皮帶。


  女孩用力搖了搖頭打斷自己的幻想,即使是夏日但仍顯冰冷的雙手敷著發燙面頰,她總算來到操場入口。


  女孩繞過欄杆,步入空無一人的廣闊操場。


  就在她有些疑惑的時候,手機再度響了起來。


  「到左手邊數過來第三棵樹,司令台販賣機旁那棵。」


  女孩摸不著頭緒地走了過去,但到了那兒,仍沒見到傳訊者的蹤影。看看螢幕顯示的時間,已經九點多了,她可不想在這兒耗到十點才能回家。於是女孩舉起手機,準備回撥電話給對方……


  手機又響了,這次傳來的,只有四個字。


  「生日快樂。」


  有種想哭的衝動,女孩的眼淚第一次不是因為難過而流,而是感動。她掩著臉有些不知所措時,不曉得從哪兒飛來一根點燃的仙女棒,閃著漂亮星火,準確地落在女孩面前的空地。


  藍色的火燄燒了起來,女孩瞪大眼睛,不知道為什麼空地因為那根仙女棒,由左至右,緩緩冒出一排大又歪斜的文字──


  祝妳生日快樂。


  祝賀文字燃燒著,美麗地燃燒著。女孩第一次知道火燄也可以這麼美麗,而眼前這句話,是她有生以來收到最浪漫的生日禮物……


  「喂!」


  一個男孩的聲音從她後方響起,女孩迫不及待地轉身──「啪」的聲響連帶一陣溼冷的痛楚,女孩的手機掉到地上,她捂著被擊中的臉,踉蹌退了幾步。


  接著又是「啪」的一聲,這次她聞到橡皮的味道,同時領悟那份陣痛夾帶的溼冷,其實是沁涼冰水。她來不及反應,下一秒「啪」一聲又被攻擊了,她突然想起大一時參加迎新宿營,其中一個稱為「瘋狂水球戰」的活動。


  「不要丟了!」女孩大喊,眼睛被爆裂的水球打到,瞬間痛得她幾乎掉下眼淚,而冰水又不停地滲入眼睛之中,她無法睜開眼,只能緊閉著哭喊。


  接二連三,更多水球朝她飛來,她被砸得渾身溼透,幾乎失去重心。


  「你在幹嘛啊?」


  一個細細的女孩聲音不解地響起,睜不開眼的女孩只能隱約察覺那是不遠處傳來的聲音,而女孩身後似乎有個急促的腳步聲,和某種物品擠壓的聲音。


  女孩本想大叫制止這些人接下來的舉動,然而突如其來地又飛來一連串水球,那些水球就像子彈一樣轟炸著她,女孩邊撥邊抵擋,邊退後邊大喊,好幾個人的嘻笑聲響起,清楚地嘲笑著自己的窘境,女孩甚至聽到數位相機拍照時的特殊音效。


  一顆特別用力的水球重重打在她臉上,她嚇得倒退一步,然而潮溼的地面與滿地破掉的氣球卻因此害她滑倒!她的雙腳往前滑,身體成傾斜七字型,背部朝地瞬間摔倒,女孩發出足以震破耳膜的可怕尖叫聲──


  「救命!救我!」


  灼熱的痛楚像惡魔般爬上她的肌膚、撕裂她的衣物、融化她的毛髮!女孩這麼一跌便摔進地面上燃燒的文字裡,火燄侵蝕著她的身體!


  「救救我!」女孩哭喊著,她不停尖叫、揮動雙手,甚至在地上打滾,然而火燄依舊無情地燒著,惡狠狠地將她當作柴火瘋狂燃燒!


  「怎麼會這樣?」一個女生的聲音驚呼。


  「快跑啊!快跑!」一個男生的聲音大叫,接著是一陣兵荒馬亂。


  「不要走!」女孩抓著自己的臉,她的聲音因為用力哭喊吼叫而變得非常沙啞,「不要丟下我!求求你們──救我──」


  「我們要這樣丟下她嗎?」又一個女生的聲音問道。


  「不然妳要等著進警局啊?」男生罵道,快步跑了起來,「幹!就說玩得太過火啦!」
  「不要加那麼多酒精膏不就沒事了嗎?」某個女生的聲音著急地喊道,「智障!混蛋!大白癡!」


  「閉嘴啦!快點跑啦!」


  「救救我……」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火燄中的少女無力地哭喊著,任由藍色的火蛇緊緊纏繞她的每一寸肌膚,直到燒進皮下、燒進血肉、燒毀骨頭……


  「救我──」


  空無一人、正在放暑假的F大操場旁,一抹燦爛的火燄不停燃燒著。


  原本歡欣鳴叫的蛙與蟲全靜了下來,女孩的聲音也消失了,就只有火燄獨自燒著,像來自地獄的烈火、憑空誕生的烈火兀自燒著,以最痛苦的傷害焚燒女孩,在她的二十一歲生日……





  陸詩雅走出熱氣瀰漫的浴室,即使時值炎夏,她仍習慣洗熱水澡。一條葡萄色大毛巾自鎖骨開始圍住下身,另一條小毛巾用來擦拭頭髮,陸詩雅邊擦邊走向冰箱,從裡頭找出一瓶罐裝啤酒,「喀」一聲拉開拉環,嘴唇覆上去,「咕嚕咕嚕」喝著。


  她的房間響起舞曲鈴聲,陸詩雅揩揩嘴角,帶著啤酒一搖一擺走進臥室。


  老舊電風扇「喀噠喀噠」響,赤腳步步踏在木板地上。陸詩雅輕盈地坐至電腦椅,轉個圈握住滑鼠,晃動幾下解除螢幕保護裝置,慢條斯理地取起擱置螢幕旁的手機,按下通話鍵。


  「詩雅嗎?我是安琪。」


  電話那端響起好友趙安琪溫柔甜蜜的聲音,安琪是她進大學後第一位認識的同學,兩人無論個性、外型大相逕庭,感情卻好得不得了。


  「嗯哼。」陸詩雅放下啤酒,繼續擦著頭髮,「啥事?」


  「有些事想告訴妳。」趙安琪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她刻意小聲地說。


  「什麼事啊?這麼神祕?」陸詩雅取下毛巾,甩甩仍有些溼潤的頭髮。


  「妳會用BBS吧?」


  「誰不會用BBS啊?」陸詩雅不以為然地說。


  「知道學校的Complain板吧?」趙安琪不厭其煩地繼續問。


  「那個專門讓人上去抱怨生活不順遂、充斥負面言論的地方嗎?」陸詩雅又喝了口啤酒,「不過負面歸負面,倒是這所學校唯一的淨土。」


  「其實也沒有妳說的那麼不堪啦……」趙安琪無奈地笑了笑,「妳先上去Complain板。」


  「嗯,正在上。」陸詩雅輸入帳號密碼後,手指飛快敲著方向鍵尋找趙安琪所說的Complain板,「妳到底要幹嘛啊?如果又是什麼抱怨系上學會的戰文,我可一點興趣都沒有喔!」


  「到了嗎?找第一一四三五篇文章。」趙安琪不理會陸詩雅的警告,自顧自地指示著。


  陸詩雅按下五個數字鍵,立刻跳至趙安琪指定的文章。


  陸詩雅定睛看著BBS黑底上的白字──



  作者:violin(Concerto團)                看板Complain
  標題:[震怒] 第五號被告,尋求正義的審判
  時間:Web Aug 13 03:13:44 2008


  致午夜未眠的Complain板友:


  在這邪惡淹沒的世界,再渺小的罪惡皆隱藏了無法想像的威脅。為了讓世界更美好,請停下你的腳步,聆聽今夜的Concerto。


  【被告】
  第五號被告平時沉默寡言,外表不怎麼起眼,看起來沒有什麼傷害性,然而,這些只是假象。


  被告將陰鬱與沉默視為個人特色,並以此為榮,凡是眼前勢力壓過其權力或能力所及,便會以此個人特質保護自身,進而指鹿為馬,為保全個人不惜犧牲同儕與公眾利益。


  被告於今年夏日獲得一官半職,雖非立於權力頂端,卻仍以自己職位為傲。凡是同輩官職對其提出之要求,其一律以懷疑對方欲為非作歹,並以極為惡劣的言語攻擊對方,甚而拒絕對方之懇求,藐視對方要求中影響所及之公眾利益。


  此外,第五號被告面對在上位者時,卻不見其平日之惡劣行徑,屈膝哈腰隨時可見,更不肯為了同輩官職一同反抗上位者,反立於上位者立場駁斥同輩。


  被告對於性愛有某種程度的渴求,其對於自身相當滿意,卻苦無對象,被告為此非常不滿。故時常於人後攻擊外表亮眼或是受異性歡迎之人,放出不實謠言毀人聲譽,甚連平日好友都不肯放過。


  被告嗜財如命,常為自身工作而無故不參與團隊行動,且常以「遺忘」為由,事後才與團隊請假。除此之外,其辦事效力不彰,又視任何對其有所求者皆為豺狼虎豹,私下卻時常挪用公款,作為己用。


  【懲罰】
  根據以上罪狀,Concerto團經討論後,認為被告應處「浪擊」、「火刑」與「割心」。以巨水狂擊為浪,傷其自負外貌;以烈火燒灼為刑,毀其利己之欲;以感情破碎為割,破其虛假之心。


  【審判】
  午夜未眠的Complain板友,若你認為第五號被告之罪,應獲得相對之懲罰,請回覆本文,於下方推文「有罪」;若你認為第五號被告之罪不成立,或不應獲得如此懲罰,則請於下方推文「無罪」。


  曲終之時,你的掌聲決定了今夜被告的生死。請細聽被告罪狀,並以心中代表正義的天平衡量──


  你的判決足以改變一株渺小惡苗。



  gh3569推:有罪
  glockenspiel推:有罪
  cello推:有罪
  kettledrum推:有罪
  apple推:有罪
  trombone推:有罪
  cupcup5566推:有罪
  harp推:有罪
  flute推:有罪
  trumpet推:有罪




  「什麼鬼啊?」陸詩雅看了看,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


  在還沒按下Page Down鍵前,螢幕上即有十名網友認為這個被告有罪了。陸詩雅回到文章列表,發現這篇宣稱「尋求正義的審判」的無聊文章,竟然擁有五十多人的「推文」回覆。


  她挑起一邊眉毛,喝了口啤酒,回到文章中繼續細看底下各個板友的推文。


  「都是有罪……」


  「詩雅,看到了嗎?」趙安琪問道。


  「看到了,怎麼樣?這是Complain板的新活動嗎?板主還真有趣呢!不過板友這麼配合真難得一見喔!這樣投完票有什麼意義啊?網路上的人會跑去懲罰那名被告嗎?」陸詩雅哈哈笑了幾聲,然後將啤酒一飲而盡。


  「如果妳不將這篇文章當一回事,下一次的被告就是妳了。」


  「什麼意思?」陸詩雅察覺事情不對,她蹺起腳認真地問:「妳可以解釋一下嗎?這個審判遊戲……難道不只是網路?」


  「詩雅,我的時間不多,我只問一次,」趙安琪深吸口氣問道:「妳相不相信我?」


  「傻瓜,妳是我大學生涯中最好的朋友耶!我當然相信妳!」


  「請妳發誓,無論Concerto的被告是什麼人,妳都能憑著內心的公平性去作審判。」


  「什麼東西啊?」陸詩雅皺起眉頭,「妳到底在說什麼?」


  「別問那麼多!妳到底會不會公平公正地去看這些被告的罪狀?」趙安琪緊張地問道,陸詩雅從沒聽過她這個樣子說話。


  「搞不懂妳耶……當然會啊!」


  「最後,請妳發誓,無論Concerto針對被告提出的懲罰是什麼,只要妳認為被告有罪,就會接受、並協助Concerto進行懲罰。」


  「啊?」


  「妳願意嗎?」趙安琪的聲音在顫抖,「妳願意嗎?」


  「好啦!我答應妳!」在電話的另一頭,陸詩雅聽見好友喘了口氣,她不耐煩地問,「怎麼樣?現在可以解釋清楚了吧?」


  「詩雅,從今天起,妳就是Concerto的一員了。」


  「妳從頭到尾Concerto東、Concerto西的!Concerto到底是啥東西?」


  「第六號被告會在八月十六號,也就是明天凌晨三點開庭,請在Complain板靜待開庭,」趙安琪的情緒穩定下來了,「這次主持開庭的是cello,如果開庭文不是由帳號為cello的人發表的話,請不要理會。


  「記得開一個以樂器命名的新帳號,此後必須用那個帳號參與開庭。最後,第六號被告如果有罪,則本次懲處,是由我和妳,以及另一位Concerto成員負責執行……」


  「我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加入這個啥Concerto?那些懲罰到底是什麼?要我殺人放火、作奸犯科嗎?我先說,我絕對不做傷害別人的事!」


  「加入Concerto的理由只有一個,妳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又同時是第六號被告,如果妳不加入Concerto的話,我怕妳遇到危險……」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妳剛才看到的第五號被告在處以火刑時,酒精膏不受控制,火燄都燒到她身上了……而內部認為這樣的意外,更能讓那些被告吃點苦頭,讓他們的人生有重大改變。」


  「安琪,妳還沒回答我,Concerto到底是什麼?」陸詩雅握著手機的掌心冒出冷汗。


  「Concerto,既是和諧,也是競爭。」平時相當溫柔的趙安琪,此刻以異常冷酷的語氣向好友說,「相信我,我們都將為此瘋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