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沉默紛爭 -
黃豆大的雨點恣意敲擊荷葉，陰鬱灰天不時放著閃電，隨後響起震天價響的雷聲。
學會辦公室僅有一般文學院教室一半大小，推開略顯破舊──上頭貼著「中文系學會」字樣，並懸掛供學生投遞意見的紙板信箱──的酒紅色木門，除了正對面牆上一排淺綠色積塵木窗，辦公室其餘三面牆都被高至天花板的木櫃給佔滿。
木櫃中物品雜亂，資料夾、書籍、紙張與工具東倒西歪地擺著，甚至還有著大鍋子、湯匙、菜刀與餐具，只是它們都已老舊鏽蝕。
深綠色兩人座皮沙發擺在一進來的地方，上頭堆著明天迎新茶會使用的東西。沙發之後則是一張快要塌陷、可供給八人座位的白色大桌子，桌面有著積年累月各屆學會幹部製作道具海報時，留下的刀片刮痕。
戶外降著滂沱雷雨的午後，大桌子圍了十三名犧牲假期的幹部，眾人不發一語，有的玩著手機、有的在筆記本隨意塗鴉、有的翻閱著今日報紙、有的吃著便利商店麵包當午餐。
坐在窗邊主位的會長彭俊平，掏出鏡子關心著染了一抹紅的劉海，他右手邊的總幹事胡千屏，冷淡地看著手錶，另一手不耐煩地敲著桌子；他左手邊則坐著會長祕書馮竣茜，她攤開密密麻麻、寫滿筆記的粉紅色小冊子，很有幹勁地打量眾人。
曾仲行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哈欠，他一向有睡午覺的習慣，他身邊的學術部長、同時也是曾仲行直屬學姐──楊靖盈──忍不住笑了一聲，馮竣茜嘟起嘴，不滿地瞪視桌子另一端的男朋友。
辦公室再度陷入沉默，胡千屏敲桌的手猛地往桌上一拍，黑色捲馬尾一搖一晃，低沉的嗓音冷峻地說：「現在時間，兩點整。會長，你看一下這次會議出席狀況。」
「唔？」彭俊平從鏡子中抬起俊逸臉龐，右手還在整理腦後的頭髮，他瞇起眼掃過現場眾人的面孔，溫和地說：「還有十三個人，不錯嘛。」
「不錯？」胡千屏提高音量問道，彭俊平聳聳肩，又繼續照鏡子，胡千屏大喊一聲：「你鏡子可以收起來了嗎？」
彭俊平嚇了一跳，他咂咂舌，小聲道歉，慢條斯理地收起鏡子。
辦公室的破門突然打了開來，一個穿著粉紅色洋裝的捲髮女孩跑了進來，她彎腰大口喘氣，接著是位穿著紫色馬甲，搭配淺藍牛仔外套與牛仔褲的直髮女生，她領著捲髮女孩向大家道歉，隨後擠到大桌子旁。
「現在有十五個人囉！」彭俊平微微一笑，「開始開會吧！」
「學妹記下來：開會時間九月九日下午一點整，實際開會時間下午兩點零三分，應到人數二十人，實到人數十五人，遲到人數兩人，未到人數六人。旁邊註明：學術部部員曹志文非應到人員。」胡千屏指示道。
在曾仲行的印象裡，她一直都是位很有氣勢、很會辦事的學姐，那俐落的短袖Ｔ恤與牛仔褲搭配，使她看起來比彭俊平還像個會長。
此時文編部部長李筱雯身上傳出吵雜的搖滾音樂，她不好意思地接起手機，低聲講了幾句後，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彭俊平說：「真竹她忘記今天要開會了，她家住石碇，天氣又不好，現在出發可能到的時候已經四點了，所以……」
「算了啦，她不來也沒差，」個子矮小的江幼伯說，「反正她傻傻的，來了也礙手礙腳。忘記開會很有她的作風。」
「我很想知道她什麼時候才不會忘了自己的腦袋。」胡千屏說，她轉向李筱雯，「以後開會，無論會議開始了沒，請把手機關機，會議開始後禁止接聽任何電話，除非親人在醫院怕他病危。
「還有，會長，我建議訂立一個學會適用的會議規範，這已經是第五次開會了，會議遲到、早退、無故未到的狀況沒有任何改善，只是更加嚴重。」
「千屏的提議很好，睿珈，記下來。」彭俊平對文書組的組長林睿珈說。
「不過今天會議重點希望還是以迎新宿營為主，會議規範等這部分討論完再討論，可以嗎？」
眾人點點頭，胡千屏的銳利目光瞄向體育部二人組，胖胖的副部長盧耿康和部員馬世勳匆忙收起麵包，一副乖小孩模樣地正襟危坐。
「建木，可以報告一下大一新生系費繳交狀況嗎？」會長直接問道。
「今年大一新生共錄取六十人，一人將收取大學四年分的系費，一年是一千元新台幣，四年則是四千元新台幣。
「不知道是不是網路太過發達，關於『系費不過是給學會裡的人玩樂花用』，這種傳言越來越多，我接到不少一年級新生與他們家長的電話，他們想要看到明確的本學期預算，才願意付系費。」看起來精明幹練的方建木推推眼鏡。
「目前匯款到學會帳戶的新生只有二十一人，共計八萬四千元。」
「好少。」楊靖盈皺眉說道。
「就算全收也才二十六萬，」彭俊平說，「不過帳戶裡有歷屆學會留下來的四十萬。但是看目前整個大學風氣，有一半新生付系費就該偷笑了。」
「我們明天迎新茶會時會再作宣導，不過我希望總務部能夠給我們一份『經費預算』，讓我們說明系費的用途。」康旅部部長張憲玩著煙盒說道。
「另外，我認為我們應該告訴新生，他們繳交的系費中有一半數字是用在迎新宿營的費用上，因此我建議──如果有新生想參加宿營，但不想繳那麼多錢的話，可以先付宿營的費用。
「另外要告訴他們，如果不去宿營，又已經繳了系費，我們會給予退費。」
「退費是應該的，但我建議在說明這部分時，必須講清楚『要在多久前表示不去』，我們才會退費。我可不想出發前一天，房間、車資、伙食等都計算好了，才有一票人跑來說要退費。」
楊靖盈認真地說：「我哥哥當年就遇到這種事，出發前一週有一半的人跑來說不去了，搞得整個系昏天黑地，師長還認為他們學會在刁難學弟妹。」
「參考旅遊定型化契約啊。」一直有些昏昏欲睡的曾仲行突然說道，「我們可以說清楚，一開始與三、四週前就說不去的人會全額退費，兩週前不去的退一半費用，一週前才說不去的不予退費……類似這樣。」
「這個提議不錯。」胡千屏點頭表示讚許。
馮竣茜聽見男友被讚美，露出甜甜的微笑。
「建木，」會長指示道，「今晚記得去查剛剛學弟說的那個……什麼契約的，網路上應該就有。」
「我會查的。」方建木又推了推眼鏡，「退費事情好說，預算部分──其他活動都還好，就是九月底的迎新宿營……」
「我查遍全台灣適合大學生辦三天兩夜迎新的牧場、農場、活動中心、露營地，得到的訊息都一樣。」張憲不以為然地模仿起對方說話語氣，「不好意思耶，我們到十一月的週末都客滿囉！」
「我們太晚找場地了，」康旅部攝影組的鄭宇甫嘆口長氣，「被上屆學會擺了一道。」
「誰叫他們自己內鬥的那麼嚴重，」張憲說，「還牽連到我們，拜託，別系會長五月初就生出來了，我們拖到期末考前一週耶！那個時候好的、平價的場地早被訂光了！」
「到現在都沒有場地，迎新不會開天窗吧？」鄭宇甫憂心地看向會長。
「沒有場地，就延期，最晚十一月一定要辦。」彭俊平輕鬆地說，「迎新辦那麼早，是讓大家去認識朋友、培養感情，不過到最後在學校熟識的朋友，也不見得跟迎新隊友有關。
「晚辦的話就沒有迎新壓力，跟班上同學也熟了，能玩得比較開，如果真的沒辦法……張憲，直接問十一月的週末三天，然後我們將迎新宿營改稱為『中文系度假之旅』。」
「變成系度是可以，如果有大二以上的人想以『隊員』身分去呢？」李筱雯問。
「給錢就去呀。」會長愉快地說，「說不定會比宿營還熱鬧呢！就算真的辦了迎新，也在九月辦了，如果沒什麼人要去，那麼我們就大玩特玩、好好犒賞自己！」
「如果這麼做，我們就成了網路流傳中那種惡質學會了。」胡千屏冷笑，「我寧可將錢省下來，停辦，讓其他活動品質提高。假使只有五個新生要去，湊成一組小隊還嫌少，是要怎麼做小隊競賽？你又要讓二、三十個工作人員帶那五個人嗎？」
「千屏說的也是……」彭俊平摸摸劉海，不好意思地抿抿嘴。
「建木，」楊靖盈問道，「能告訴我們目前預算的編列狀況，還有至目前為止，我們學會的開銷嗎？」
「好的。」身材高瘦的方建木雙主修國際貿易系，舉手投足間，很有將要繼承龐大家產的商人小開味道。
他俐落地從公事包中找出一疊資料，分給眾人一人一張，「這是目前完成的預算表，大家一人一份，我來略作解釋……」
曾仲行從靖盈學姐手中接過預算表，映入眼簾的Excel表格如同白花花的漁網，惡劣地催眠他，將他本來就虛弱的精力全數吸走，曾仲行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誤入魚場、躲不過漁船的魚……
「剛才會長說過，歷屆系費餘額累積下來，只有四十萬三千六百七十一元，這邊假設的系費收入，是將六十名新生都算入──」
方建木沉穩的聲音聽起來音調皆同，說明的內容又極為枯燥乏味。
曾仲行的眼皮沉重地緩緩下蓋，他趕緊低頭拿著預算表，假裝仔細閱讀，實際上早就神遊到其他地方了，辦公室的討論聲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而戶外的雷陣雨越來越大聲，像是直接在他頭頂上下著一樣……
「學弟？」
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搭上他的手臂輕輕搖晃，耳邊傳來模糊不清的好聽嗓音。
曾仲行微微睜眼，辦公室積滿蜘蛛網的日光燈有些刺眼，他再度打了個哈欠，想回去舒適的夢鄉。
「學弟，你身體不舒服啊？」
曾仲行這時才認出對方的聲音，他彈了起來，滿臉笑意的楊靖盈看著他。
楊靖盈學姐剪了頭好看短髮，有點像最近電視上那些暢銷女歌手的髮型，「不舒服的話快點回家休息吧，雨已經停了。」
「雨停了？」曾仲行喃喃著，他現在才注意到桌邊只剩體育部的盧耿康和馬世勳，其他人早已不見蹤影，「會開完了？」
好友馬世勳放聲大笑，夏天的他看起來更黑了，他與直屬學長盧耿康笑得東倒西歪。
曾仲行對他們比比中指，馬世勳立刻回以鬼臉。
「早開完囉，快六點了呢，晚一點睿珈學妹會將今天的會議紀錄寄給大家，記得收信喔。」
楊靖盈輕輕搖頭，她大方搭著曾仲行的肩，「學弟，學姐很看好你的能力，你也別讓其他人看輕自己……快點改掉打瞌睡的壞習慣吧！別枉費我大力推薦你當我的副手。」
「嗯。」曾仲行沉默地點頭，心想：我一點都不想當任何人的副手。
「我先走了，晚上有家教，再見。」
楊靖盈離開時，用力地在盧耿康與馬世勳身上打了一掌，「對了，學弟，你女朋友在外面喔，快點安慰她吧。」
紅色木門「碰」地關上，一點木屑落了下來。楊靖盈長得雖然白淨秀氣，但個性與行為舉止相當豪邁，就像收斂版的男人婆朱奕君。
「學弟，快去安撫你們家的馮大小姐吧。」老梗學長，盧耿康掏出中午沒吃完的麵包繼續吃，「她情緒很低落喔！」
「上吧！曾大少爺！」馬世勳嘻嘻哈哈地說，「如果分手了，記得回來會辦！我跟老梗學長會好好恭喜你歸團！」
「歸什麼團？神經病！」
曾仲行笑著背起背包，踩著拖鞋走出辦公室，身後馬世勳還高嚷著：「欸！晚上九點魔獸啊！記得！」
「一天到晚都打魔獸！」曾仲行心中苦笑，《魔獸爭霸》是一種多人連線的戰略遊戲，由於可自製地圖，於是有個團隊將PS2上的知名動作遊戲《真三國無雙》與之結合，現在成為許多學生、上班族的最佳娛樂。
似乎是今天雨下得較久，傍晚天空仍有點灰濛濛的，步出會辦的曾仲行在走廊上尋找馮竣茜的身影，最後他看見一位穿著牛仔短褲、雙手抱胸的捲髮女生，站在荷花池畔嘟嘴。
曾仲行搔搔頭走了過去，和馮竣茜莫名其妙展開交往到現在，也快滿三個月了吧？他總覺得自己永遠猜不透竣茜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常莫名其妙地生氣，往往上一秒還在有說有笑，下一秒又突然漲紅臉大罵，然後又突然掉出眼淚。
曾仲行站到馮竣茜身後，深吸口氣，往前踏一步，將女友摟入懷中。
「等我啊？」
馮竣茜沒有答話，她繼續嘟著嘴，並掙脫曾仲行的懷抱往旁邊走了幾步，繼續背對著他。
這次曾仲行沒有抱她，只是輕輕握著她有些發冷的肩頭。
「妳穿太少了，等一下吃飯坐車會冷喔。」曾仲行好心地說。
「你就只會吃飯跟睡覺！」馮竣茜尖著嗓子說。
「怎麼啦？妳又不高興了？」
「我哪有『又』不高興！」馮竣茜大聲地說，「你每次開會都在睡覺！你根本就沒有認真看待學會！這樣讓大家很困擾耶！」
「我本來就不想進學會啊，」曾仲行誠實地說，「如果不是妳一直要我加入，我怎麼會進來？我很清楚自己不適合服務大眾……」
「你也不是因為我才進學會啊，如果不是小馬、小朱、舒婷、睿珈跟公主都加入了，你才不會加入咧！還有靖盈學姐鼓勵你……」
馮竣茜啞著聲音說：「人家說的話你都不聽，人家想說都當了會長祕書，接下來一年會很忙、很忙，擔心不能常常跟你見面，所以才……」
「會不常見面嗎？學會是學校的組織啊，妳跟我都住宿舍呀，如果妳很忙，我願意等妳忙完，或是陪在妳旁邊啊。」曾仲行一臉不解地對女友說，並試著想讓她轉向自己，「好了啦，至少我現在加入了呀。」
「可是……你都不認真看待學會，學會現在遇到很多大麻煩，你卻只顧睡覺！」馮竣茜激動地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哭。
「台灣適合辦大學迎新又便宜的場地原本就少了，通常一個場地同時都有好幾間校系使用，有些還借到很破舊的場地，另外還要考慮車資、車程。一般學會都在上學期五月初，知道下任會長是誰時，就會預訂場地。但是這次我們沒有做到……」
「那是上屆太晚選出會長，大家意識到要找場地時已經七月了，能怪誰呢？沒有人告訴我們要找場地呀。」曾仲行說，「上屆混成這樣，到現在除了拿會辦鑰匙、錢給我們外，什麼交接都沒做啊，只能說自己倒楣……」
「行！你知道迎新宿營對一個學會來說有多重要嗎？」馮竣茜吸吸鼻子，「那是學會在上學期最重要的活動！是整個系，包括學生、師長，甚至是學校、外系對於我們的第一印象，一個影響往後活動成功與否的重大印象。
「如果迎新辦不成，等於其他活動辦成機率也很低了，而且我們這些幹部，都會被貼上『爛學會』的標籤。不管再怎麼努力，都還是會被人家說得一文不值，就像網路上那些惡劣指控，我們會變成別人口中，拿著公眾的錢去泡夜店、吃燒烤、四處遊玩的爛學會。
「可是……我們不是啊！我們犧牲自己的時間、力氣，甚至是課業、打工，只換得這樣的惡名聲？我才不要！」
「不然妳想換得什麼呢？好名聲嗎？」
「不是！我只是想好好經營學會，讓全系都覺得學會很棒、活動很棒，讓整個系都團結、凝聚起來，學會裡每一個人都是這樣想的！至少……」
馮竣茜搖了搖頭，「至少千屏學姐、建木學長他們都是這麼想的……但現在迎新的場地……哎……可能要在學校露營了。」
「學校裡辦迎新宿營啊？這很新鮮耶！」
曾仲行跳上池塘旁的石頭輕鬆地說：「妳聽過哪個系在學校辦迎新嗎？沒有嘛！我們可以首開先例喔！而且這邊吃住都很方便，環境又熟，很不容易發生意外！到那種山上露營，總覺得很適合發生『暴風雨山莊』。」
「什麼暴風雨山莊？」馮竣茜冷冷地說，「我還暴風雪山莊！」
「暴風雨山莊就是所謂的孤島模式，也是推理小說中，將所有相關人員隔絕在某一個區域……」
「沒有人要聽你解釋！成天都在想推理小說！你為什麼不多幫幫靖盈學姐呢？」馮竣茜終於轉過身來，她嘟著嘴漲紅臉，大眼睛冷瞪著曾仲行。
「還有千屏學姐說的會議出席率，大家愛遲到、開會吃東西、睡覺、接手機，還有人老是不來開會，又不先請假，每次都用各種理由搪塞！」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打瞌睡了。」曾仲行看著馮竣茜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他最怕女生哭了。
「就算你不打瞌睡，其他人還是一樣不把開會當一回事啊！今天有五個人沒來，你知道他們的理由嗎？」馮竣茜不開心地說。
「千屏學姐告訴我，副總務紫晴學姐重感冒住院，據說差點變成肺炎；體育部長佑佑學長，在他家後山跑步練體能時跌下山坡，現在腳骨折在醫院休養；副康旅昭瑄學姐的打工時間和會議時間衝突，張憲學長一直替她說話；副文編真竹學姐──開會時你也聽到了……
「還有最扯的文編部編輯組長李恒學姐，雖然現在系刊還沒開始運作，但她是學會一員，怎能不參加迎新宿營？她明知道我們要開會，一整個暑假都泡在南部老家，說家裡妹妹開刀住院！」
「說不定是真的開刀住院。」
「但是筱雯學姐說李恒學姐沒有妹妹啊！」
馮竣茜又嘆了口氣，她不停搖頭，「我好累，參加學會到現在，都還沒開學，我就已經快受不了了……我真的不知道撐不撐得下去，但是我答應千屏學姐要好好當個祕書，你也知道俊平學長是什麼德性。」
曾仲行沒有接話，會長彭俊平是個很外向活潑的人，人脈廣又很有交際手腕，但是他常話說得很滿，空有理想（甚至可說是空說大話），卻不能切實執行，辦事能力極差。
相較之下，與他搭配的總幹事胡千屏學姐則是女強人一枚，不過看她總是又急又忙，真怕她哪一天會體力不支倒下。
「小茜……」
微弱細小的聲音響起，兩人回頭一看，一位留著清湯掛麵似黑髮，戴著深藍色粗框眼鏡的女生站在走廊內，她的臉色非常蒼白。
「學姐好。」曾仲行微微點頭。
「紫晴學姐！」馮竣茜快步趕了過去，「妳出院了？」
「前天出院的，你們散會了啊？」那名學姐輕聲問著，她穿著米色襯衫搭配民族風長裙。
「大概十分鐘前吧。」曾仲行說，「學姐有什麼事嗎？」
「醫生說我這兩天在家裡休息就好，我本來想來開會，但是千屏說我還是多休息，會議紀錄會寄到信箱，要我不用擔心。可是我還是想來看看……」她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給人的感覺彷彿下一秒會突然昏倒一樣，「迎新場地確定了嗎？」
「還沒。」馮竣茜無奈地搖搖頭，「大家都很擔心，已經在想沒場地的計劃了。」
「像是延期成全系度假，或是停辦，再不然就在學校露營。」曾仲行微笑說道，馮竣茜又瞪了他一眼，「開個玩笑嘛。」
「不會這麼慘的，」紫晴學姐淡淡地說，「我們家在新竹山區有一塊地，這幾年我爸爸將那塊地整理整理，建設成牧場……最近快蓋好了，想在今年聖誕節假期跟元旦假期開始營業。」
「學姐，妳的意思是……」馮竣茜瞪大眼睛，「那個牧場能借系上辦迎新宿營？」
「嗯，如果真的找不到場地的話。」她嘴角微微勾起，輕輕點頭，「而且吃住玩樂全部免費，我爸爸本來就想找些人去試住看看……當作是民意調查囉。」
「學姐，這是真的嗎？」曾仲行不敢相信地問，「妳們家的牧場？」
「我本來就想在會議上給大家驚喜的，沒想到散會了。」紫晴學姐聳肩。
「學姐，妳太棒了！」馮竣茜迅速掏出她的粉紅色冊子，在上頭塗塗寫寫，然後又找出手機撥給會長彭俊平，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
另一頭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彭俊平似乎吼了幾句話，要她晚點再打，馮竣茜嘟起嘴，極度不滿地掛掉，「會長大人一散會就去唱ＫＴＶ了，真有閒情逸致。」
「打給千屏學姐。」曾仲行提議。
「不用了，」紫晴學姐趕緊喊停，「我回家後再通知千屏跟張憲就好，還可以順便傳些資料給他們。」
「麻煩學姐了。」馮竣茜笑著收好東西。
「學姐感冒還沒好，快點回去休息吧。」曾仲行說。
「我先走了，你們倆約會不要約到太晚。」紫晴學姐揮揮手，走離文學院，民族風長裙隨著夏風飄呀飄的。
「紫晴學姐真是個好人。」馮竣茜讚許地說，然後厭惡地回望一眼辦公室，「倒是會長不知道在搞什麼，老是在泡ＫＴＶ跟夜店，當初千屏學姐怎麼會答應跟他合作，出來參選系學會會長呢？怎麼看都是千屏學姐比較適合當會長啊。」
「茜，有時候領導者不見得辦事能力要強，懂得用人、領導幹部，並對外代表學會，這些或許都比他的辦事能力重要很多。」
「我不否認你的說法，但是我也想修正一下我的說法。我不該說會長是個只會說大話、辦事能力差的人，正確來說，他會讓學會大夥兒受不了，是他那過於隨便、敷衍的辦事態度。」
馮竣茜認真地說：「這種態度會讓其他努力辦事的下屬受不了，他是一會之長，應該是我們的楷模才對。」
「隨便啦，我們盡自己應盡的本分不就好了？」曾仲行手插口袋，又打了哈欠，「好啦，妳氣消了吧？」
「是呀，盡自己的本分，但是開會時的態度也不該那麼隨便，不管是會長還是某人都該好好檢討一下。」馮竣茜又嘟著嘴說。
曾仲行挑起眉。「妳又生氣了？」
「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沒有『又』生氣！」馮竣茜大叫，「你認真反省過了嗎？」
「哎唷，茜，」曾仲行無可奈何地走過去，想牽女朋友的手，馮竣茜用力甩開，「好啦……我會反省的啦。都六點半了，我們去吃牛排吧？我哥的徵信社附近開了一家新牛排館，看起來不錯耶。」
「曾仲行！我在減肥！」馮竣茜惡狠狠地瞪著曾仲行，抬起手似乎想賞他巴掌，但她停了半晌又收回來，她氣呼呼地叫道：「你到底關不關心我？到底愛不愛我？」
馮竣茜喊完最後那句話時，鼻子與眼睛瞬間紅了，原本已經消散的淚珠又流了出來，她轉過身小心地按著眼角，深怕臉上的妝會花掉。
馮竣茜像是等待曾仲行拉住她、哄哄她一樣，刻意等了一會兒，才大步跑離荷花池，捲髮如波浪般晃動著。
曾仲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抓了抓頭，完全不知道女朋友最近情緒到底為什麼這麼不穩定……
紅金色牆上有著金碧輝煌的裝潢，天花板垂下數盞小型水晶吊燈，無論它的真偽為何，都替這間餐廳增添了不少華麗氣氛。
對開式的玻璃大門與落地玻璃窗相連，美味的餐點與滿足的顧客一同吸引路人停下腳步，而大門旁的座椅像特地替情侶準備一樣，以藤椅與繩子合成吊掛式的搖椅，晚餐時刻，搖椅早被客人們佔據一空。
曾仲行單手撐臉，無趣地打量窗邊的搖椅座位，一對對情侶親暱地聊天或是互相餵食，曾仲行一直不懂互餵食物有什麼樂趣，那個動作總讓他想起「慈烏反哺」的「慈烏」。
曾仲行的餐點還沒來，正對面坐著他的親哥哥，曾伯良。曾伯良有個特殊嗜好──他喜歡穿上電影戲劇、動漫畫人物的服裝，模仿他們的性格特色，從扮演自己喜歡的角色中得到樂趣。
但是曾仲行總覺得這樣的行為，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接受的，所以他才阻止了親哥哥想穿整套藍色長軍服出門吃牛排的舉動，否則現在的曾伯良不可能穿著如此正常的白色長Ｔ恤和一件破爛牛仔褲，專心切著那塊五分熟牛排。
「唔，老弟，餐還沒來，再去吃沙拉吧啊。」曾伯良愉快地招呼著，「多吃一點、多吃一點！」
「是啦，多吃一點，反正不是你出錢。」
「興致這麼好來吃牛排不帶戀人，特地帶老哥來，這不是很奇怪嗎？你老哥我雖然是還滿英俊瀟灑的啦。」曾伯良叉起一塊牛排，故意在曾仲行面前晃了一下，放入口中，「怎麼啦？被女朋友甩了嗎？」
「沒有。」曾仲行冷冷地說，「女人真的很奇怪。」
「菲力。請慢用。」服務生送來鐵板，蓋子掀起時，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曾仲行拿起刀叉俐落地將牛排翻面，然後倒入濃稠的黑胡椒醬。
「女人再奇怪你還是會愛嘛！我看你一副思春臉，一直偷瞄窗戶那邊的情侶，怎麼？羨慕喔？」
曾仲行厭惡地翻了白眼。
「我知道啦，吵架了是吧？」曾伯良一臉很有經驗的模樣，「你跟小茜在一起以後，除了第一週沒吵架外，哪天沒吵架啊？」
「我根本沒開過口，是她莫名其妙生氣。」曾仲行忍不住抱怨，「每次生氣就會問我到底愛不愛她！奇怪，如果我不愛她，我幹嘛要跟她交往？而且生氣的是她，卻老是不說清楚到底為了什麼生氣。」
「老弟啊，女人就是這樣啊，她們視愛情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曾伯良搖著叉子，「而身為她們最重要的伴侶，必須瞭解她們任何的想法、體諒她們任何的抱怨，總而言之，你對於女人的一切一定要未卜先知。」
「她一切無理取鬧的行為就只是無理取鬧，我沒有必要為了她的無理取鬧去做委屈自己的事吧？」
曾仲行反問：「難道情人節時她一哭，我就得送情人對戒給她？還是生日時一哭，我就得帶她去坐美麗華摩天輪？男人就一定要讓女人隨意宰割嗎？」
「傻小子，誰叫你花錢？你跟她都是學生，談的是純純之愛，不是轟轟烈烈的愛呀！使用『金錢攻勢』不如使用『浪漫攻勢』，買幾罐酒精膏寫字點火、到沒人的後山看夜景放煙火、道別或是她在生氣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她深深一吻……包準女人什麼氣都消啦！」
「如果你說的有用，怎麼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曾仲行嘲諷地說。
「欸，那只適用純純的學生戀情啊，你哥我早就進展到成人階段了。」曾伯良得意地說，「你們吵架總會有個導火線，這次是什麼呢？」
「不就又是學會。」
「誰叫你為了女人違背自己的原則。為了女人加入那個什麼學會。」
「加入學會的原因，除了茜一直在我耳邊碎碎唸外，主要還是小馬他們一票人都加入了。而我也沒有違背自己的原則，但似乎就是因為這樣，茜她才……哎，算了……不要談這種讓人生氣的事。」
曾仲行將紅茶當酒般一口飲盡，他話鋒一轉，將話題丟到哥哥身上。
「徵信社還好吧？」
【附錄】系學會組織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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