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話 =

尋根,從清水的舞台上跳下去!

──本文與【此書】使用共同人物、時空背景設定

 

 

 

用過晚餐後,我自己一個人先回房間洗澡準備睡覺。

那票玩瘋的惡鬼正在大鬧高級飯店裡的高級餐廳,就連飯店經理都跑去下跪了,還是無法阻止惡鬼們吃光廚房所有食材的庫存、把臉很臭的服務生掛在牆上欣賞,以及互相丟著玻璃餐具享受它們碎掉的聲音……如此惡劣的行為。

我問過在旁顧著吃生冷大餐沒有出手的祭泠,難道不怕飯店報警或是把這些事情公佈出去嗎?祭泠竟然笑著回答我:「等玩夠了,大夥兒會記得消除目擊者們的記憶,苗苗不用擔心唷。」

「真是夠了。」

懶得吹乾頭髮,我拿了條浴巾隨便包住溼髮,全身痠痛地趴倒到單人床上。

日本真的好大,還是說臺灣真的很小?

不過在京都車站繞了一圈,我兩條腿的肌肉就已經痛到不停發抖了,難怪亭佳學姐一直嘟嚷著應該排個行程去藥妝店買痠痛貼布。

這間商務飯店的風格是很普通的現代西式,原以為京都是個到處都古色古香的古都,但車站這附近的建築、街道,倒繁榮現代的和臺北差不了多少,就連住的地方也跟我想像中,鋪滿榻榻米、由好多好多紙拉門隔出的房間,還有隨房附上浴衣袍子的那些畫面差距很大。

我壓在軟綿綿的床上,包著浴巾的頭靠在被我亂折亂疊的棉被上,全身放鬆地看著房裡唯一點亮的黃色小燈。

還是好難相信,前天突然被告知要跟學校請一個禮拜的假出差,昨天家裡闖入來偷拿護照的同事,今天早上才知道原來出差地點遠在日本,而幾個小時過去,我已經從京都車站繞一大圈回到飯店床上休息了,雙腿的痠痛就像要我相信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樣真實。

我抬起我的右手背,輕靠在嘴唇上,然後逐漸增加力道。

「這個動作一點意義都沒有。」我生氣地小聲罵道,然後翻了個身滾到床尾。

或許自己先回房休息是個錯誤的決定,和大家在一起瞎混雖然丟臉又充滿罪惡感,但至少我的腦袋不會轉移到自己身上,不會去回想一些影響到心裡的事情──

靛色的眼睛從微微睜開的縫隙中看著我……我能在那瞳仁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我到底做了什麼啊!唐芯苗妳到底做了什麼啊!嘴唇去碰到「那個玩意兒」的觸感和溫度我仍記憶猶新,就跟腹部撞上座椅扶手還有現在瘋狂痠痛的兩條腿一樣深刻啊!

還有那當下亭佳學姐的表情跟反應,還有下午那個傢伙被豔派找民宿時,第一次抱學姐就是公主抱……

可惡,我一點都不想再繼續想和那根韭菜有關的事,但是為什麼腦袋還是會不停地去想呢?

在今天之前,那根韭菜對我就只有百般的虐待和嘲笑啊!即使他救過我幾次,即使他有時候會突然靠我很近什麼的,但他充其量還是根韭菜!是根吃下去嘴會很臭不折不扣的韭菜啊啊啊!我的心臟有病嗎?幹嘛沒事跳得那麼快啊!

我抓著浴巾邊邊捂住臉,猛烈一轉身,跳得飛快的心臟頓時懸空,下意識認定旁邊還是床的我就這樣重重地摔下床,頭上亂包裹的浴巾落了下來,溼答答地蓋住狼狽的我。

「我到底在幹嘛啊……」

還是去吹乾頭髮早早睡著好了,不然只會一直胡思亂想。

打定主意後,我氣極敗壞地扯開擋住視線的浴巾。

一張灰藍色的臉,無預警地出現在我面前。

毫無疑問,就只是「一張臉」。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僵硬,手腳開始發麻,汗毛全豎了起來,而該死的我身體竟然又陷入碰到髒東西的標準狀況──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用力,就是沒辦法說話,也沒辦法尖叫,身體完全不能動,甚至連一根手指頭都移動不了。

那張飄在半空中的臉,張著一對顏色極淺的灰瞳,半瞇著眼打量我,我的視線也同樣無法移開,被那張臉強迫「欣賞」他的五官,和垂直劃過他側邊嘴唇的一道鮮紅傷口。

我不知道跟那張臉僵持了多久,他的臉部也漸漸地擴張,略顯瘦削的面孔邊緣、像水中海草一樣緩緩向上飄動的黑色短髮,再過了一會兒,他的脖子也出現了,緊接著是鎖骨、肩膀、灰藍色的胸部……這個鬼是名年輕的男性,而他穿著深灰色印有淺灰花紋的浴衣,就跟豔一樣把浴衣開襟拉得好開,露出平坦的胸膛。

然後,有著傷口的嘴慢慢張開,幾隻像蛆的玩意兒溜了出來。

「你想要什麼?」不能說話的我在心裡問他,剛洗過澡的我全身都是汗。

它好像在嘟嚷著什麼,可是我什麼也聽不到,只能看著更多的蛆從他嘴裡爬出來、落在地上……我不敢想像牠們會不會改爬到我的身上。

「你到底想要什麼啦?」

我又問了一次,但對方理都不理。那張沒有表情的藍臉越來越逼近我,它口中的蛆就快能夠直接吐進我嘴巴!

我好想閉上眼睛。

它張開的嘴越咧越大,劃過唇瓣的傷口綻裂開來,黑色的血拚命湧出,跟白色的蛆混在一塊兒……

腦海浮現出某個人的名字。

那個對我一直很差勁,卻好像在他們圈子裡有著很高地位的傢伙。

「九……」

如果我在心裡呼喊著他,他會不會從樓下餐廳瞬間趕到我的房間,把這個莫名其妙的藍臉「怨靈」趕走呢?不,依照他的個性,大概是舉起魔器消滅它吧。

年輕男鬼的手也長出來,骨瘦如柴的手從浴衣袖子裡伸了出來,就像鳥爪一樣的兩隻手高高舉起,它好像瞄準了什麼,那對有著利爪的手,好像準備刺穿我的身體──

「九皇──」

冥判艸明,滅魂!

房門砰地一聲猛地打開,可怕的血霧挾著濃烈的腥味,乘著驟起的狂風從我身後直衝向那隻吐蛆的怨靈!

滅魂血咒重重地打在那張灰藍的臉上,爆炸般地散開成重瓣血花。

我的身體也在它被擊中的同時能夠移動了,一雙冰冷的手握住我的肩膀,祭泠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被它跑了。」

「哼。」九皇踹了一下門板,不悅地冷哼。

「是這間飯店的靈嗎?」亭佳學姐害怕地站在門邊問道。

「不是,九皇早上就警告過此地的靈了,飯店的靈多存在好幾百年了,而且都是常靈,它們也常遊走東幽冥界,多少聽過九皇的名字。」祭泠將我扶到床上坐好後,對著門外說,「阿傑,麻煩你去跟圭峰拿杯厭世玉漿來好嗎?」

「那剛才那隻是……」學姐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

「是藍色的怨靈。」九皇看了我一眼,「幸好不是更高一等的憎靈,否則妳早被靈侵入了,沒有的人類。」

我沒有回話,只是低頭看著還在發抖的手,等著九皇再繼續說一堆羞辱我的謾罵,或是話中帶刺的風涼話。

但是他沒有那麼做,他折了一根自己的長髮轉交給亭佳。

「壓在枕頭下,那怨靈便不敢靠近。」說完他轉身走出房門。

「謝謝九皇大人,那苗苗呢?」學姐對著九皇的背影問。

「她被盯上了,是她活該。」

我突然有點鼻酸,祭泠溫溫地摟著我的肩膀。

九皇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以為,我早就習慣他這種討人厭的個性,還有好像處處針對我的行為。但是剛才被怨靈攻擊的是我,差點出事的是我,為什麼還要在我面前做那種事?說那種話?

我又想起下午九皇公主抱亭佳學姐的畫面,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好想哭,身體也終於虛弱的沒辦法坐直了,祭泠小心地讓我躺下來,還溫柔地幫我擦乾頭髮。

「苗苗,好好休息吧,那隻怨靈不會再來了。」祭泠微笑著對我說,亭佳學姐坐到另外一張床上,眨著大眼看我,「我去看看阿傑拿個飲料怎麼拿那麼久。」

他總是對我那麼好,和他的好搭檔完全相反……

為什麼不管我做了什麼,那傢伙還是不會改變對我態度?

又為什麼每次我遇到危險,我腦袋裡第一個閃過的,卻總是那傢伙的名字呢?

 

 

「清水寺的山號是音羽山,是於西元七九八年由慈恩大師所創建,寺內主要是供奉千手觀音的廟宇。」

我在日本出差的第二天,依舊是豔陽高照、秋高氣爽的蔚藍晴天,而在這裡抵達的第一個任務目的地點,是觀光客絡繹不絕的音羽山清水寺。

放眼望去不是背著背包、戴著遮陽帽的觀光客,就是穿了整套制服參加畢業旅行的學生,不過最吸引人們目光的,還是穿著整套夏季浴衣或是正統和服走來走去的少年少女。

結果我們這票穿著浴衣的外國人和外國鬼們,在通往清水寺的商店街路上,竟然也不時被西方面孔的觀光客,誤以為是當地人,或是當地的女生被惡鬼們外表吸引,而拉住拍照。

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出現在別國人的網路相簿裡,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穿過黑屋頂、大紅色、綠菱窗的仁王門,我們踩著一階階石梯步道,在穿著粉紅底印千重菊花色浴衣的亭佳學姐帶領下,朝清水寺的本寺前進。

是說,穿著浴衣走路好不習慣,在補習班工作勞勞碌碌,每天都衝來衝去的,一時間要變成優雅小碎步的步伐還真辛苦,加上踩著木屐,人潮又多,如果不是祭泠一直在旁邊抓住我,我一定會不斷撲倒在街上,然後再被惡劣的同事們一腳一腳當地毯踩過去。

一早睜開眼睛,亭佳學姐就抓著這套印有手鞠圖案的粉橘色浴衣給我,我整個腦筋還沒轉過來,她早就自動地迅速替我換裝完畢了……

奇怪,我們不是要來出差的嗎?為什麼每天的行為就活脫脫像個觀光客啊?這些浴衣又是誰準備的呀?

「真可惜我們來早了呢。」祭泠的手藏在浴衣寬大袖子裡,他的浴衣是白色的,外面再罩著一件有著直線條紋的綠色羽織,而脖子上依然圍著白色長圍巾,「如果再晚個幾週,這裡的楓葉就會全部變紅了呢。」

「我們又不是來觀光的……」我小聲地說,但還是躲不過祭泠的耳朵,他看著我笑彎了眼睛。

「苗苗,事實上我們就是來觀光、來玩、來旅遊的。平時出國這事對惡鬼,還是人類來說,應該不是什麼輕而易舉的事,更何況是難得大家一起出遠門旅行的機會,妳就別太在意『出差』這個詞了。」

「可是,浮茹的病怎麼辦?」我皺著眉反問道,「不是說要帶她回老家嗎?怎麼一出門就跑到這麼熱門的名勝古蹟景點?」

「因為我們之中,除了浮茹她自己外,沒有人知道她生前的老家在哪裡呀。」祭泠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不知道在哪裡?」我很驚訝──難道我們要毫無頭緒的隨便亂晃嘛?

「就連浮茹生前老家在日本這事,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的。」

「那、那來京都這個點子……」

「是浪仙提的。」祭泠握住我的肩膀防止我往後滑倒,「浮茹是浪仙介紹來的老師,浪仙也是我們所有人裡和浮茹認識最久的惡鬼。像亭佳列出的一些京都著名景點,都是聽了浪仙的話後找出來的。」

「他不會說的其實是自己想去的景點吧。」我苦笑地胡亂說道,「畢竟這些地方好像最有機會看到穿著正統和服的日本少女。」

「這也許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浪仙很認真地告訴我們,」祭泠眨了眨偽裝成褐色的雙眼,「浮茹不止一次說過自己很想念生前京都的老家,她不止一次在喝醉時像浪仙哭訴,有多想念那個現在已經變成著名觀光古蹟的老家。」

「可是京都的古蹟那麼多!這樣光一個禮拜根本找不完呀。」

「所以還需要圭峰的幫忙呀。」

祭泠溫柔地指指走在前方,像個單親爸爸帶了三個孩子的圭峰,高大的褐底銀竹背影,左手牽著穿了淺黃金魚浴衣的骨偎,右手牽著和姊姊同樣花樣、只是顏色是淺藍的骨摧,還有坐在圭峰肩膀上,一身白底藍櫻的浮茹。

「圭峰每晚都會用藥物搭配術法治療,試圖引導浮茹說出一些老家地點的印象,我們再經由她給的線索去歸類出有可能的地點。」祭泠微笑道,「昨天圭峰窩在房間裡整天,總算套出其中一個關鍵詞了。」

「是什麼關鍵詞?」

「紅色。」一直走在祭泠後方的九皇冷冷地說,他的長髮簡單綁著一束垂在背後,浴衣是靛色直線條,再搭上褐綠條紋相間的羽織,「她說了『很多很多的紅色』、『很多很多的紅色房子』。」

「不過這個線索還是很難找,日本的寺廟、神社裡,紅色很常見的。」祭泠苦笑,「像剛才經過的仁王門,還有一般神社門口的鳥居……但亭佳還是很樂觀地替我們翻找地點、排出行程。剩下的就只能等今晚,看看圭峰能不能再問出線索了。」

走過清水寺的前庭,跟著人潮慢慢推移,等到我的腳開始痠的時候,我們才終於來到清水寺本堂前。

「哎呀呀,總算到了。亭佳啊,下個點別再讓我和豔一步一步跟人類一起慢慢走路了行嗎?怪沒效率的,我好歹也是個縱橫東西幽冥界的大紅人呢。」浪仙甩甩金色袖子不耐煩地說,他身上的紅色楓葉和浴衣金色底布在陽光下好刺眼,「我看裡面無聊的人類還是很多,不如節省時間,由我和豔帶浮茹溜進去繞繞,你們其他人待在旁邊的店吃點甜食、喝點飲料,等我們消息吧。」

浪仙話一說完,也不等其他人同意,便一手抓住豔的手腕,粗魯地拉著難得以女性身份共同出遊的她要往空中一跳。

「浪仙老師!這裡不能直接進去啦!要先買票。」亭佳學姐緊張地制止道,豔也立刻順勢反握浪仙的手腕,硬是要將他的手往反方向凹去。

「啊啊啊……會痛啦、會痛啦,豔……妳就不能溫柔一點嘛……」

「亭佳說的話你沒聽見嗎?還有,你再繼續胡言亂語的話,」豔警告道,「不要逼我在大庭廣眾下變成男體揉躪你。」

「反正妳又不在乎被人類看到……啊啊啊!會斷啦!我的手會斷啦!」

「反正圭峰可以輕鬆接回去呀。」豔故意學浪仙的語氣,她瞬間將浪仙反制壓倒,毫不在意自己穿著優雅的浴衣,一腳踏上浪仙的背,雙手緊緊扯著他的兩條手臂往反方向拉去。

「豔主任跟浪仙的感情還是那麼好呢。」祭泠愉快地說。

這是哪門子的感情好法啊……

「那大家請先在這裡稍等一下,」亭佳學姐拉住唯一沒穿浴衣,還是整套福爾摩斯裝的阿傑,「我們先過去買門票囉!」

 

 

穿過寺廟售票處的「普門閣」後,我們走進一條狹長的木頭走廊,路上經過一些供奉神明廳堂。負責解說旅行書上內容的亭佳學姐走在最前端不停講話,但她聲音在人山人海的清水寺裡實在太小,大概只有緊跟在她身後的阿傑和「偽單親爸爸」圭峰一家四口聽得清楚吧。

祭泠像是怕我被人潮沖散似的,巧妙地移動腳步,等我試著瀏覽完牆邊或欄杆上寫的日文說明,又觀望附近賣御守的小房間後,才驚覺自己已經被祭泠和九皇兩個顯眼的高個子帥哥緊緊夾在中間了。

我們繞過迴廊又走了一小段路,終於抵達門口立著寫有「本堂」牌子的地方。圭峰鬆開雙子的手將浮茹從肩上放了下來,寬厚的手掌扶著她的肩膀,試圖讓浮茹自己穩穩地站好。

但是浮茹只睜著眨也不眨的大眼,茫然地看著「本堂」牌子兩三秒後,就像斷線的傀儡突然跌坐在地上,早上豔替她施術變成黑色的捲髮,也有點轉淡透出淺藍的色彩。

圭峰皺著眉,只好再度將她抱起來。

情況似乎不太樂觀。

「那個、大家注意這裡!」

亭佳學姐像為了改變氣氛一樣,忽然尖起嗓子放聲喊道,她快步走到旁邊廊下一個被木欄杆圍起來的小區域,一票又一票的觀光客不停輪流擠去那裡,奇怪的金屬碰撞聲不停響著。

「這些呢,據說是弁慶與牛若丸決鬥時,使用的武器、鐵錫杖,還有鐵鞋,中間這一支重量有九十六公斤喔!」亭佳學姐的聲音總是很歡樂。

「九十六公斤?怎麼可能拿得起來?」阿傑不相信地大叫。

「哎呀,這問題還不簡單,」浪仙的聲音也飄了過來,「那個叫弁慶的啊,絕對是個鬼體啦,九十六公斤比我的寵物們還輕呢。」

「很輕是吧?」豔似笑非笑地對浪仙說,「不如你去拿拿看啊?」

「浪仙拿!浪仙拿!浪仙拿!」好幾個聲音簇擁著。

我墊起腳尖,也想看看大家到底在那裡湊什麼熱鬧,可是不管再怎麼努力,還是只能看到一大堆黑壓壓的後腦杓,以及本堂的木頭天花板。

算了,身高不足還是認命好了,雖然我也不算矮,但跟那些惡鬼一站在一起就真的很矮了。

在我打定主意要人少一點的地方繞繞時,雙手臂的下方突然感受到兩個道力量,我還沒反應過來,緊接著我的腳就已經離開地面,很快地向上爬升。我緊張地東張西望,想抓個什麼可以防止自己掉下去,卻赫然與那雙靛色雙瞳對上眼。

「九、九皇大人?」

是九皇把我架了起來!那不能算是抱,是用架的!我的手臂內側被施力得微微發疼。

「妳不是想看?」他冷冷地說。

「可、可是九皇大人也不用……」

「那就算了。」九皇話一說完,我手臂內的兩個施力點頓時消失,原本正在往上升的我瞬間感受到地心引力是多麼驚人的玩意兒,我重重地往下摔,不一會兒頭頂的空間就被一大群又一大群人潮給淹沒了,我幾乎無法呼吸,像快窒息、快溺斃一樣。

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準人與人之間縫隙的些微光亮,使勁全力地往外鑽、往外跑,想快點逃離這個會擠死我的空間……

跑了一會兒,我的眼前豁然明亮起來。我撞上約到我胸前的木頭欄杆,眼前是一大片黃綠色的山林,其中偶有幾棵樹木已經開始變黃發紅,但在豔陽下仍有著一點夏天味道。

低頭一看,可以看到更多的人群在廣場上排隊,大家輪流等著用長柄杓子,去接過從石頭屋簷上的小水道嘩啦流下的泉水,我光看都覺得手臂好痠。

「那個是『音羽之泉』喔,」亭佳學姐的聲音甜甜從我右邊傳來,然後粉紅色浴衣和綁著馬尾的身影便出現在我眼前,她跟我一樣靠著木頭欄杆,「是日本著名的十大名水之首,很久以前有一位高僧在這裡找到靈水,所以開山,那這座山叫音羽山,音羽山流下的泉水就是『音羽之泉』囉,清水寺的寺名也是因此而來的。」

「那個泉水很好喝嗎?」我皺著眉頭看著觀光客們不辭辛勞地排隊,又不辭辛勞地舉著超長柄接水喝,「乾淨嗎?」

「不止泉水乾淨,連杓子都很乾淨喔。妳看到的那些長柄杓,在下面都有紫外線的消毒殺菌設備。」亭佳學姐盡責地介紹著,「音羽之泉也有人叫它黃金水跟延命水,喝口名水,可以保佑大家平安喔。」

「我想我就算把泉水喝光也不可能多平安吧。」我悲觀地說。

「苗苗真愛開玩笑。」亭佳學姐很顯然誤會了,她輕輕地拍了拍欄杆,「至於我們現在站的這個地方,是清水寺最著名的場景喔。等一下從另一邊看過來時,妳一定對這裡很有印象的!因為清水寺的本堂是依靠著懸崖峭壁而建,我們腳現在踩的這塊懸空平臺,底下是用很多櫸木的大圓木,加上巧妙的結構去支撐的,沒有用任何的釘子喔!」

「懸、懸空?」我很訝異,畢竟站在這裡的感覺就跟站在一般的建築物看遠景一樣沒有什麼差別。

「這塊懸空平臺是江戶時代表演雅樂的地點,被稱為『舞臺』。」亭佳學姐熱情地解釋著,而不遠處的惡鬼正瘋狂玩著弁慶的法器,金屬碰撞聲和人們的驚呼聲不絕於耳,「日本人有一句俗諺『從清水的舞臺上跳下去』,意思是指抱著破釜沈舟、從這裡跳下去的決心,去完成某事。」

「這裡那麼高,跳下去會死掉吧。」我幽幽地唸著,「難怪需要下很大的決心……」

「不過據說那不止是一句象徵性的俗諺喔,古時候確實有很多人從這裡跳下去,但是在記載上,跳崖的人生還率還滿高的,直到現在清水寺的舞臺還是很多自殺者心目中的勝地呢。」

妳可以不要笑著講那麼恐怖的事情嗎……

「哎,我也好想抱著從清水舞臺上跳下去的決心喔。」亭佳學姐的笑有點無奈,她看著遠方嘆了口氣,「等一下去地主神社祈願,然後賣個御守好了。」

「地主神社?」我不懂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名詞。

「簡單來說,就是很像我們那裡的『月老廟』。」

啊,這麼說的話,學姐大概是在煩惱九皇大人的事吧?

「昨天九皇大人第一次抱我呢。」亭佳學姐的臉頰頓時紅了起來,和浴衣的顏色很相襯,「不知道他曉不曉得我的心意,可是──」

法器的碰撞聲越來越快速而且越來越吵雜,聽起來好像有打擊樂團在演出一樣。

「如果九皇大人也……的話,我們好像也不可能有什麼結果。」亭佳學姐幽幽地說著自己的愛情煩惱,不知道是不是遊客又變多了,我又開始覺得呼吸困難了,我努力往欄杆靠,努力吸著廣闊視野間的新鮮空氣,「畢竟我是人類,九皇大人是鬼體,而且還是惡鬼王。苗苗,人跟鬼是永遠不可能相戀、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對吧?」

我不知道人跟鬼能不能相戀交往結婚生子,但我知道正常人都不會想跟一隻惡鬼牽扯上任何的關係。

「說不定要等到我也死掉的那一天呢。」亭佳學姐輕笑了一聲,「等我也變成鬼了以後,就能和九皇大人表白了吧?就像『枉城補習班』的枉囿他們那樣,當好幾千年的不死戀人,那樣的愛情就能變成永恆呢!」

亭佳學姐渾身散發出濃烈的粉紅色,她不斷說著浪漫到讓我想跳下舞臺的想法。我只能不停地傻笑點頭,我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才好,胸口有點隱隱作痛。

「可是,如果真的要跟同一個對象談上好幾千年的戀愛,」我將頭伸出欄杆外,拚命吸著空氣,「應該會很無聊吧……」

「咦?」亭佳學姐的雙眼猛地瞪大,她不敢相信地看著我。

我立刻迴避她的眼神低下頭,想嘗試看看能不能從舞臺上偷看底下懸空的結構。

那張臉出現在那裡,那張灰藍色、嘴唇上有著傷口的臉。

我還來不及發出叫聲,這一次它的動作比上次在飯店房裡時還要快,如鳥爪的枯槁雙手瞬間勾住我的後腦,它的力氣絕對比亭佳學姐還要大,我完全抵抗不了……

「苗苗?」亭佳學姐放聲尖叫,我聽見九皇、祭泠他們拋下弁慶法器奔跑過來的腳步聲。

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灰藍怨靈的臉、手已經消失,我的身上沒有任何的依靠,真真正正地懸在半空中,頭上腳下地朝著十二公尺外的地面垂直墜落──

  毫無疑問地,這下我真的從清水的舞臺上跳了下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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