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話 =

鄉愁,在見到思念的人時止息!

──本文與【此書】使用共同人物、時空背景設定

 

天已經全黑了,鞍馬寺外的商店街上都是人,人多到完全看到不到街道地面。那個什麼火祭的好像開始了,祭泠抱著我輕鬆踏過房子屋頂時,我從高處俯視到好多人搬著大火把跑來跑去,其中甚至有年紀很小的小孩子。

我們在擠滿人潮的鞍馬寺入口處,那個不輸清水寺的仁王門屋頂上,等著九皇聯絡豔、浪仙與圭峰,替他們指出明確位置後,等待豔使用懷流瞬移過來。

比起商店街的熱鬧,鞍馬寺這邊倒是安靜了不少,豔他們三人趕到後,大家什麼話也沒多說,彼此交換了眼神後,我再次被祭泠抱起,繼續在夜色之下跳躍奔走。

進了仁王門後,大概是看到石階步道上還有少數人在行走,惡鬼們全說好似地,輕盈地踩著旁邊高大的樹木往寺廟深處前進。

夜晚的山上有點冷,單薄的浴衣一點都不保暖,即使被祭泠擁在懷裡,但他的體就像個大冰塊,隔著布料發寒,我只能偷偷地打著哆嗦。

一路上可以看到道路兩旁都立著鮮紅、像個小房子一樣的方形獻燈,昏黃的燈火幽幽地晃動著。

山裡的能見度真的很差,而且似乎是溼度上升的關係還是怎樣,已經夠暗的鞍馬寺中還起了點霧,如果今天我是自己一個人跑到這裡爬山的話,我一定會害怕遇到什麼山林中的阿飄、拍照還會擔心拍出靈異照片,不過現在的我卻是在一群很適合出現在這兒的惡鬼向上奔走。

這座山裡有好大高大粗壯的神木,另外有同樣清水寺那般,神社和寺廟混合在一起的狀況,可惜惡鬼們一點都沒有想停步欣賞的意思,總覺得他們好像已經知道浮茹在這座山寺的哪一處,正一鼓作氣地趕著路。

很快地,我們來到一片全是有著大樹根巨木的地方,惡鬼們側踩著這些樹幹,腳步更快了。

「我能感覺到她微弱的氣息,」蛸藥師的聲音傳進我的腦中,「她在很深處的地方,我想應該是在魔王殿那兒不會有錯的。」

「你不要隨便出聲啦,」我緊張地在心裡說道,「祭泠很敏感的。」

「浮茹的氣息好微弱……」蛸藥師又沒聽見我說的話似的繼續碎碎唸下去,「就好像她落入湖水裡時,載浮載沉的她最後還是漸漸沉入水中……然後再也回不來了……」

既然它聽不進我的話,我也懶得繼續和它囉嗦。

毫無預警地,走在最前面的九皇改變了行走的高度,從樹上輕輕落到地面,跟在後面的祭泠也跟著照做,漆黑一片的深山裡,微微響起幾聲有如葉子落地的小小聲響。

我試著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附近到底有什麼,可是除了無止盡的黑暗和與黑暗融合的樹木影子外,我什麼也分辨不出來。直到九皇停下腳步,祭泠將我放到地面站好時,我才看到前方不遠處,隱約有座石頭建築,石屋外圍圍繞著白色的布,一條大繩子垂在它門的正中央,而門前的臺階上,一個小小的影子倒臥在那裡。

「是浮茹!」蛸藥師激動地喊道,我藏在腰帶裡的葫蘆微微震動,我不耐地壓住它。

浮茹就像自己會發出光芒一樣,淡藍色的捲髮、雪白的肌膚、白底藍櫻的浴衣、九皇的羽織就壓在她身下,我倒抽了口氣,下午時她只是腳踝部份消失,現在卻只剩下腰帶以上的部份了!在這種偏僻深山看到這樣詭異的畫面,還真的會嚇傻。

九皇他們沒有一個人交談,我的眼睛稍微適應了黑暗後,看見他們紛紛掏出魔器,小心翼翼地朝石屋前進……

「圭峰!補屍針注意!西方五、東方五、南方六!」九皇突然在靜謐之中大喊,好幾道尖細的「咻咻」聲迴響在空氣中。

然後,整個奧之院魔王殿忽然亮了起來!像極烏鴉的叫聲混雜著翅膀拍動的鼓譟聲一起包圍了我們!我的眼睛頓時適應不了光線,眼前白花花一片刺眼到睜不開、不停地流淚,祭泠再度把我抱了起來,繫著鈴鐺的引靈鎖不停發出重擊東西的聲響,豔的懷流也像巨大槌子一樣,四處撞出拆房子般的巨響。

「數量也太多了!這些人不人、寵物不寵物的噁心妖怪!」浪仙甩著獸鳴劍劍柄的短笛罵道,「不過……我喜歡,欸,大家別激動到殺到片甲不留啊,留個一隻回去讓我改造出新寵物喔。」

「豔!阻止這些混帳天狗飛行!」九皇忿怒地喊道。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淚水盈滿眼眶,視線模糊地看著一個靛色的身影,奮力揮砍著金色的大刀,那些穿著深色武士鎧甲、渾身黑壓壓的烏天狗佈滿了整個天空,它們發出烏鴉一般的叫聲,拍著翅膀揮舞武士刀,偶爾和九皇對上兩三招,但下一秒就被巨刀化的冥判筆砍下腦袋,化成一陣黑色血霧煙消雲散。

豔站在原地甩著懷流,輕鬆地擊中空中的烏天狗,將它們重壓在地碎成血霧。圭峰輕盈地射出無數的補屍針,被針刺中的烏天狗立刻從天上摔落下來,倒在地上抽搐一段時間也死亡了。

戰鬥之中最辛苦的就屬一邊保護我一邊和天狗打鬥的祭泠,還有無用武之地的獸鳴劍。浪仙就像古人一樣一次只能和一隻天狗過招,即使他還沒輸過,但那效率與一次壓死一打的豔、一次砍掉十來個腦袋的九皇比來,差得遠多了。

「嘖,這些妖怪平時躲在哪裡啊?怎麼宰也宰不完?」浪仙快劍一口氣刺穿兩隻天狗的胸膛,黑血隨即噴灑出來。

「豔!隔絕魔王殿的天空!」九皇又砍掉一批腦袋時再度喊道,「阻止天狗飛行!飛行對我們不利!」

「沒辦法隔絕啊,小九,」豔無可奈何地笑著,「它們的數量太多了,掛了一批又從四面八方飛來一批。」

「不能暫停時間之流嗎?」祭泠氣喘如牛地問道,很顯然我的重量造成他的不便了……

「今天施展太多次了,」豔嘆了口氣,然後砸死一打朝她飛來的天狗,「還得保存力量等等送大家回去啊,現在把額度用完,你們就等著保護我吧。」

不知道為什麼,從豔口中冒出的「保護」一詞,好像天狗的武士刀一樣,冷冰冰地刺進我的心臟……

「祭泠!」九皇忽然出現在我們的身邊,兇神惡煞地將一個祭泠沒注意、突然從樹木後冒出來偷襲的天狗劈成兩半。

「謝謝你。」祭泠微笑著向九皇道謝,九皇卻板著臉,那雙深色眼珠惡狠狠地瞪著我。

「祭泠,放下她。」九皇冷冷地命令道。

「苗苗沒辦法躲過天狗的攻擊,它們速度太快了,又從天上……」

「我說……放下她!」九皇忿怒地喊道,他沒有移動身體,眼珠子仍緊盯著我,恣意地控制帶柄大刀砍死直衝過來的天狗,「顧著這個麻煩的人類,只會拖累到你自己。」

「不會拖累到我,就算我的身手受到些微影響,我還是不能讓沒有戰鬥能力的苗苗冒險。」

「現在滿天都烏天狗,我們一步也無法往前跨,豔和浪仙的戰力受到限制,我們也開戰了半個時辰,這些天狗不減反增,你還執意要抱著這個拖油瓶?」九皇吼完,金色刀刃突地擦過我的面頰,我嚇到動也不敢動,幾根頭髮被他的刀刃劃過後落了下來,然後,我的耳邊響起天狗死亡前喑啞的慘叫聲。

「是苗苗帶領我們來到這裡的,不然我們根本找不到浮茹……」祭泠仍舊溫和地說。

「不,帶領我們到這裡的,是許亭佳手上的那本旅遊書。」九皇一把揪住我的衣領,他的力量本來就比祭泠大,輕而易舉地把我拉到他的跟前,我錯愕地看著他,祭泠也錯愕地看著這一切,「妳,給我滾到一邊去!想活命就自己想辦法!」

「九皇!不可以啊!」

祭泠制止的喊叫和匆忙的腳步聲已經追趕不上被九皇甩到旁邊樹林的我,我眼睜睜看著驚恐的他被一群烏天狗圍住,被迫投入戰鬥中,九皇則對著我勾出邪惡的微笑,他雙手高舉金刀,一陣熟悉的鮮紅血霧在他身邊瀰漫開來。

我摔進有點溼漉漉的草叢裡,很幸運的並沒有任何的烏天狗發現我,或許我應該躲在這裡等他們的戰鬥結束,再慢慢跑出去和他們會合……

「唐,我們不能在這裡枯等。」那個囉嗦的蛸藥師憂心忡忡地喊道,「這場戰鬥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浮茹等不下去的!她被劫走前不過腳踝消失,距離她被劫走到現在也不過三個小時,她的整條腿就已經消失了,再這樣耗下去……浮茹真的會……」

「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啊。」我幽幽地回應道,「就像九皇說的,我只會礙手礙腳,我從以前就知道自己總是會造成他們麻煩。你看看現在祭泠能自在地砍殺天狗,整個局勢士氣就不一樣了……我如果衝去的話,只會害他們的焦點轉移到我身上,然後要多費心力保護我。」

豔剛才都有意無意地那麼說了……

「唐,妳忘了我在葫蘆裡跟妳交換的條件嗎?」蛸藥師的聲音冷了起來,它認真地說,「我可以提供妳力量,我的力量可以協助妳躲過它們的攻擊和侵擾,在妳的夥伴戰鬥時,妳將不再是個絆腳石。

一陣灰藍的煙霧從我腰帶的葫蘆裡冒了出來,黑髮的蛸藥師出現在我面前,向我伸出鳥爪般的手。

「唐,請把妳的身體分給我。」蛸藥師閉上眼睛,我這才發現它也有著不輸九皇的長睫毛,「為了浮茹,拜託妳。」

我頓了頓,夜空中又傳來一陣嘈雜的振翅聲,我抬頭一看,又有一大裙烏天狗浩浩蕩蕩地飛來了,而魔王殿前原有的戰鬥並沒有退燒的趨勢……

「你會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吧?」我警戒地問道。

「當然。」

「你會把我的靈趕出體外,把我獨自丟在樹林這邊,然後用我的身體去天狗作戰嗎?」

「不會,我只是和妳擠在同一具體內,」蛸藥師微微笑,「妳大可放心地出借身體給我,妳忘了妳們惡鬼中,那個白圍巾的有引靈鎖了嗎?我賴著不走的話,他也能輕易把我趕走。」

「那……」我又頓了頓,喃喃地問道,「我真的能相信你嗎?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怨靈?」

「借我身體,妳就知道該不該相信我了。」蛸藥師模稜兩可地說。

「九皇!」不遠處的祭泠緊張地喊道,「浮茹她連腰部也……」

「可惡!圭峰,我掩護你,你先趕到浮茹旁邊──」

「我分不開身!」圭峰難得地吼道。

浮茹的狀況……越來越壞了。

我們是為了什麼而來?不就是為了治好浮茹的病嗎?帶她尋找她的老家,讓她滿足思鄉過頭的空洞慾望。

如果、如果蛸藥師說的是實話,如果蛸藥師真的是浮茹的青梅竹馬,如果它能夠給我短暫的力量、趕到浮茹身邊,那它是不是能夠勾起浮茹的回憶?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右手緩緩伸向蛸藥師枯槁,在碰觸到的瞬間,一陣發麻的冰冷穿進我的掌心。

「好,我借你。」

「謝謝妳,友善的人類。」

蛸藥師話一說完,我的身體開始不對勁,體內每一個地方都在發疼,體外每一吋皮膚都在發麻,我整個人就像是被一個大巨人殘忍地折著四肢、折著軀幹,以肚臍為目標,把所有的肢幹都往那個小洞折去一樣……

我在疼痛之中縮小,雖然我很清楚地看見我的體沒有任何異常,但是我還是覺得自己正在不斷縮小,另一方面,有個冰冷帶電的玩意兒,正足以令我窒息地擠進我的身體裡。

數秒過後,我的雙手開始變形,不怎麼美觀的粗短手指開始拉長,修剪平整的指甲也跟著長長,還變得非常尖銳,不一會兒我的手就變得像隻有著銳利爪子的鳥爪。然後,我的身體也輕盈了起來,「我」輕鬆地跳出樹林,若是平時的我,一定會掙扎老半天還卡在林間,而且身體會陷入泥濘之中越掙扎越慘。

但是,現在的「我」不一樣了,「我」就像惡鬼們一樣的敏捷……

不、甚至比他們還要敏捷!

「我」穿著木屐的腳竟然輕鬆踏向巨木樹幹,輕輕地彎腳一蹬後,便像個酒瓶塞一樣蹦向惡鬼與天狗的戰場之中!

「我」亮出了利爪,發狂似地朝著發現我的天狗臉上抓去,可怖的五爪傷痕深深烙印在它們的臉上,滿臉的黑血阻止了它們的動作,天狗發出淒厲的慘叫,只見「我」爪子般的手準確地再次啄向那幾隻受傷的天狗──

烏天狗死亡時化作的黑色血霧,竟像樹花的花雨一樣,翩翩地在我面前落下。

我不敢相信,殺死這妖怪的,居然會是我這個上一秒還被說礙手礙腳的拖油瓶。

「苗苗?」祭泠訝異地喊了我的名字,我能感覺到九皇正試著砍死沿路的天狗,直朝我奔來。遠方的圭峰沒分神注意我,浪仙則露出難得的困惑,最後我看到豔揚起了意味深長的笑。

然後,「我」又開始奔跑了,像電視上、動畫裡的日本忍者那樣奔跑,上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夜風不停地自我耳邊呼嘯而過,「我」朝著浮茹所在的石屋衝去,在踏上魔王殿前一個尖尖的小石塔時,兩隻比剛才烏天狗要大上兩倍,頂著紅色的臉和長鼻子的大天狗,搖著團扇從魔王墊的屋頂跳了下來!

它們像喝醉酒的中年男子一樣,用低沉的嗓音吆喝著很像日文的話語,悻悻然地嚇阻我前進。

我很害怕,但是「我」一點也不害怕。

我早就喪失了身體的主導權了,所有的攻擊、閃避、防禦,都是附身在我身上的怨靈蛸藥師做的,即使仍保有意識和感覺的我在心裡害怕的直發抖,但我想蛸藥師應該操控我的身體操控的很滿意,甚至讓我殺氣騰騰地邪笑著吧……

「我」伸出雙手,「我」的速度比龐大的大天狗快上許多,它們還在呼嚕呼嚕吼著奇怪的語言,如果不是我們正在戰鬥,我一定會以為它們在表演什麼日本傳統戲劇。

只見蛸藥師讓我爪般的雙手拱了起來,令每一根尖長的指甲不是平行地進攻,而是方便出力、能夠像鉤子一樣刺穿物體的姿態,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的兩隻手已經深深勾進大天狗硬梆梆的長鼻子裡了,它們低沉地啞吼著,綁著盔甲的身體不斷掙扎──

隨後,「我」像一百個亭佳學姐使出怪力一樣,左右手分別舉起那兩隻天狗,輕鬆地朝「我」的腦後一拋……

「我」在它們落地的巨大聲音響起時,輕輕地拍了拍手,撢掉手上的灰塵,在大天狗遺落下的翩翩羽毛間,慢慢地走向逐漸消失的浮茹。

冥判艸明、滅魂!

濃郁的血腥味之中,大天狗極力地嘶喊著,烏天狗們見到那個應該是頭目,卻登場亮向沒多久的大天狗被九皇殺了,紛紛拍動翅膀,你擠我推地急著飛離魔王殿。

「想溜?沒那容易。」豔呵呵笑著,懷流甩得更起勁了。

「我」來到浮茹的身邊,在石階上坐下,並輕柔地將她靠在我的大腿上。魔王殿前的打鬥已經結束,整個小廣場全是烏天狗的黑血,而這些慘狀的肇事者們倒仍保持著乾乾淨淨的樣子,踩著木屐走了過來。

圭峰是第一個趕到的,他坐到浮茹的另一側,拉出藏在左手腕的另一根補屍針,小心地往浮茹肚臍的位置扎了下去。

和皮膚一樣雪白的眼皮,微微地抖動了一下,緊接著,那對藍色的眼珠,便從眼瞼間的縫隙打量著我。

「浮茹?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圭峰急切地問道,他從插在肚臍位置的補屍針後,又分出了一根長針,這次瞄準浮茹的眉心扎下去,「浮茹?」

藍色的眼珠仍就茫然地看著「我」,我沒辦法說話,我不確定浮茹她是不是知道那個自稱是她舊識的蛸藥師在我體內。不過我開心的發現,她的下半身……大腿、膝蓋……又漸漸恢復了,身體也稍微沒那麼透明了,唯獨腳踝仍是空的。

小巧的嘴唇,輕輕地動著,微弱的氣息拂上我的面頰。

浮茹似乎在說什麼,可是我聽不清楚,圭峰也挑著眉毛有些狐疑地看著「我」。而被蛸藥師操控的「我」,好像正深情款款地看著浮茹,這個畫面光用想像的就覺得噁心的可怕……

「綾小路,」「我」的聲音溫柔無比地說出超標準的日語,最詭異的是居然知道那日語的意思,「是我,我終於見到妳了,我等好幾百年,終於……」

「妳……菜鳥……」浮茹虛弱地眨著眼睛,「不……不對……是……Ta……Ko?」

我的身體突然被用力提起,又猛地被扔到外面去,後腦杓重重地撞在魔王殿前的那個小石塔上。

九皇舉著已經變回毛筆形態的冥判筆,直挺挺地指著我的眉心。

「你是誰?」九皇冷冷地逼問。

「我」咬緊下唇,一句話也不願說,後腦隱隱作痛。

「你究竟是誰?」九皇怒吼,「為何隨意附身本王部下的體內?快報上名號,否則本王連同唐芯苗的魂一起滅了!」

開什麼玩笑啊?我借身體給鬼,連我原本的魂魄都要滅掉?

聽了這番話的蛸藥師緩緩垂下我的頭,下一秒我的身體頓時溫暖起來,不過鼻孔間有一股冰冰冷冷的東西不停湧出,當我重新拿回身體的主導權時,穿著灰色浴衣的怨靈蛸藥師已經單膝著地跪在九皇面前。

「我是蛸藥師,浮茹生前的青梅竹馬,」蛸藥師低著頭尊敬地說,「我知道惡鬼王遠道而來,就為了帶浮茹回她的老家填補思鄉病的慾念,我蛸藥師可以為您引路。」

「蛸藥師……」九皇聽了這個名字,眉頭又深鎖起來,他的語氣稍微放軟了,「浮茹的家鄉究竟在京都何處?」

「就在有著千本鳥居聞名的伏見稻荷大社所在地,」蛸藥師抬頭認真地看著九皇的面孔,「現今伏見區的稻荷車站那代。」

 

 

京都之行第三日,我們又是一大早在豔陽高照下出門,為的就是在蛸藥師帶領下來前往稻荷,他與浮茹兒時生長的故鄉。

出了稻荷車站走沒多久,就看得到寬廣的稻荷大社正門通道。今天我們仍就穿著同款但不同件的浴衣,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大清早來爬稻荷山,就連昨天死都要穿整套福爾摩斯裝的阿傑,今天也難得換上浴衣了。

「哼,在京都這麼古色古香的城市,當然要假想一下自己是金田一耕助啦。」阿傑驕傲地說,包含亭佳在內的同事們一如往常不想理他。

蛸藥師依舊待在我的葫蘆裡,因此我和總愛一馬當先的九皇,便成了這次稻荷大社的嚮導。

可能是回到故鄉的關係,浮茹已經能自己行走了,雖然還是一樣眨著大眼睛不太會說話,腳踝的部份也是偶爾透明、偶爾半透明的,萬一被其他早起參拜的人類撞見,大概會嚇傻吧。

走了一段時間,著名的千本鳥居便出現在我們眼前,放眼望去是各式各樣的紅色,人們納奉的鳥居沿著稻荷山麓建造,鮮紅的鳥居宛如隧道一樣,與兩旁山林形成強烈的對比。

「小時候,我常和綾小路……就是浮茹,在這裡玩耍。」蛸藥師淡淡地說,「綾小路是她還是人類時的姓氏。或許是因為我們的母親同樣是華人的緣故,才會漸漸拉進彼此的距離吧。」

「你跟浮茹的年紀一樣大嗎?」我好奇地問。

「是的,我們是同年出生的孩子,不過我略大她一個月。」

「可是你們的外貌差好多喔。」亭佳學姐說出我心裡的疑惑。

「那是因為靈的外表會停留在死亡的時候,除非是已修煉出體的鬼體,才能改變成自己想要的外貌,不過那也只能從鬼體原本的長相,再做小幅度的美化或是大幅度的年輕化而已。」祭泠解釋道,「看蛸藥師的模樣,應該是二十初頭時過世的吧。」

「是的,」蛸藥師說,「浮茹則是十一、二歲時,我們家附近的一個現在已經消失的小湖裡溺水身亡的。」

那個、沒有人提出浮茹怎麼死的問題啊,你幹嘛自己講出來啊?

而且在千本鳥居雖然築在香火非常鼎盛、據說超級靈驗的稻荷大社裡,今天天氣又很晴朗,也能看見陽光穿透過鳥居,讓一票青綠、鮮紅的色彩中,又多了燦爛的金黃色,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覺得這裡好陰冷,比昨天大戰天狗的鞍馬山還要陰冷。

景色雖然很美,氣氛卻莫名地適合惡鬼們,惡鬼也露出難得一見舒適放鬆的表情,圭峰還讓雙胞胎取下他們的大墨鏡與大帽子,讓他們開開心心地沿著鳥居奔跑。

「她那時被隔壁鄰居欺負,那些惡劣的小男孩,一向看不慣我們倆不是純粹的日本血統,常常在我們穿著中國服飾、又不太懂日語的母親身後嘲笑她們。」蛸藥師淡淡地說,「那天,浮茹很少回家的父親,送了把小紙傘給她,她欣喜地抓著小紙傘就往外頭衝,平常我們除了來千本鳥居這兒遊戲,也常去那個湖邊,但那天我正巧家中有事,沒趕上約定的時間……」

火紅的千本鳥居就像一個時光隧道一樣,蛸藥師的思緒也跟著飄到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等我抵達湖邊時,浮茹早已為了撿回被那些惡劣男孩扔進湖中的紙傘,隻身跳進水裡了,她不會游泳,那湖又很深,我當場傻在那裡,眼睜睜看著浮茹沉入水中。」蛸藥師哀傷地說,「我很後悔當時沒有勇氣過去救她,甚至連揪那些小男孩行為的勇氣都沒有,甚至試圖拔除與浮茹相處的記憶,就這樣過了十年。」

蛸藥師從我的葫蘆裡鑽了出來,它輕飄飄地飄在最前頭。看來這個地方真的夠陰,不然怨靈的慾念再強,也不可能大剌剌地在大白天遊蕩。

「十年後,離鄉打拚的我,再度回到稻荷,當年看起來很大的湖,變得像個小池塘一樣,四處長滿高到我胸口的雜草。我坐在湖邊回想和浮茹相處的童年時,一個女孩的尖叫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循著尖叫聲走去,」蛸藥師閉上眼睛,「當年害浮茹落水的那些小男孩,如今都成年了,卻還在這湖邊幹著傷天害理的事。我不想再重蹈覆轍,我也成年了、我二十歲了,我有足夠的勇氣了。像要彌補對浮茹的虧欠一樣,我站出來和那些成年男生爭吵、扭打……」

我有些警戒地環顧四周,打從一踏進鳥居開始,我就覺得好像有很多眼睛在看我,我很希望那只是我的想像,畢竟其他人都一副悠然自在的樣子。

「結果呢?」亭佳學姐急切地問,她看不見身為怨靈的蛸藥師,但在圭峰的藥物幫助下,能聽蛸藥師聲音,她抓著一條手帕,看起來隨時準備擦淚。

「我打不過他們,我太瘦弱了。」蛸藥師苦笑,「不過那女孩順利地逃過一劫,我則代替她被扔進了湖裡……」

「你和浮茹在同個地點以相同方式死亡?」九皇挑眉。

「是的。」蛸藥師幽幽地說,「我一直天真的以為,在那裡過世的話,總有一天能再見到浮茹,向她說聲對不起。我的靈在湖裡等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吞了好多釣魚時用的溪蟲,那片湖裡的靈卻始終只有我一個,我不曉得浮茹去了哪,如果她的執念夠深,她應該還在湖裡等我才對啊……」

「她過世時年紀還很小,沒有太多的執念,溺斃時心中唯一想著的只有她生父送的傘。」九皇說,「所以她的靈脫離體後,也是四處尋找著傘,最後輾轉遇上修煉鬼體修煉到一半的浪仙。」

「哎呀,那麼久以前的事了,說出來還真害羞。」浪仙嘻嘻笑著,「那時候我在酆都做生意,極力進口一大堆西幽冥界的壽衣,可是那時酆都的人沒啥眼光,就只有浮茹看中了我貨裡的一把藍色蕾絲小洋傘,後來我託給蒼猊真人,改造成浮茹現在的藏靈傘囉。」

「原來浮茹老師成為補習班名師的過程,有著這麼多的感人故事啊。」亭佳學姐竟然還真的擦起眼淚了,「我都不知道……」

我對那些陳年往事沒有太大的感覺,可能是我不太投入蛸藥師的故事裡吧。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鳥居周遭的環境,隱約間,我總覺得山林裡好像飄著很多白白的靈體,但它們並不敢往鳥居這裡靠近,只是在外圍憑憑張望,我稍微朝九皇挨近了點。

「這裡是個不錯的招生場所呢。」九皇也發覺我在注意的事物,他愉悅地說道。

「因為大社這裡很有靈氣,不少附近居無定所的靈,會到這裡聚集起來。」蛸藥師說。

「所以也是個滿另類的遊靈聚集地呢。」祭泠微笑道,「看著那麼多資質優秀的常靈,若不是語言不太通,還真想把它們通通帶回去。」

你以為是在買東西嗎?什麼通通帶回去啊?要怎麼帶回去啊?帶它們一起上飛機?還是要它們跟在飛機後面飛?開什麼玩笑啊──就讓這些靈開開心心地留在稻荷山上不行嗎?

「浮茹的爹娘,也在這裡。」蛸藥師停下腳步,轉向我們,右手往前方一揮。

兩個白色半透明的人影,幽幽地在鳥居中央通道飄動著。

九皇跟著蛸藥師那樣向旁邊一站,祭泠也拉著我站到旁邊去靠著鳥居,後面其他同事全跟著照做了。

我往左邊看去,踩著木屐的浮茹,正瞪大水藍色的大眼睛,直挺挺地看著前方那兩個靈體,她的腳已經不再透明,鬼體好像已經恢復原本那樣健康的模樣了。

一路上一直陪著浮茹,來到稻荷也繼續牽著她小手的圭峰,這時輕輕鬆開他厚實的大手。

一個小巧的浴衣女孩,喀喀喀踩著木屐,順著蜿蜒的千本鳥居,直往那兩個久違的白色靈體奔去。

沒有人說話,耳邊只有潺潺流水和山林鳥鳴的聲音,我們像看著一場感人的電影似地站在兩旁,鳥居通道外有著更多常靈無聲無息地圍觀著。

浮茹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用她總是喊著各式各樣疊字詞的可愛聲音說著。

白色的靈體慢慢凝聚出具體的形象,一個留著鬍子的健壯男子,和一個頭髮挽起來的苗條女性,慢慢地彎下腰,兩雙手緊緊地將奔向它們的小女孩擁入懷中。

「好了,沒什麼好看的,」九皇猛地迴身,那昨天替浮茹蓋了整天的羽織飛揚起來,遮住我的視線,他冷冷地循著原路往回走,「讓他們一家子團聚吧。」

依舊沒有人答話,我也學著九皇那樣轉身往回走,不好意思地發現,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輕快的笑容,包括那個總是板著臉的九皇,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那麼真誠的微笑。

我們在涼爽微風中慢慢地走沿著原路往回走,浪仙伸伸懶腰嚷著肚子餓了,一邊抱怨不知道浮茹他們一家要團聚多久,一邊吵著想到附近找店坐下來祭五臟腑。

「蛸藥師,」我對著也跟著我們一起下山的怨靈說,「真的很感謝你幫了我們那麼多忙。」

「我也只是想滿足自己的慾念罷了。」蛸藥師平靜地說。

「你之後打算怎麼樣呢?到幽冥界等著投胎嗎?」我問完後,突然覺得這句話好像在罵人。

「苗苗,怨靈沒有辦法投胎,」祭泠提醒道,九皇冷冷地敲了我的腦袋,「除非怨靈的怨念已經完全消除,心無雜念才有可能進入地府,不然就只能在陰陽兩界徘徊逗留了。」

「也能考慮成為我們補習班的學生。」九皇說。

「不,我要留在京都。」蛸藥師毫不考慮地說。

「為什麼?你的怨念不是已經消除了嗎?」我不解地問,「你已經見到浮茹了呀,等等大家還能一起吃頓飯……」

「我會變成怨靈的主要原因並不是想見浮茹的執念造成的,」蛸藥師笑著看著我,「是想找到那群惡劣小男孩,向他們復仇造成的。所以,很抱歉我無法跟著你們離開,雖然我對惡鬼補習班很感興趣。」

「你可以成為強大的惡鬼後,再來找那些小男孩報仇喔。」今天是以男兒身輕鬆出門的豔說,「我能給你超級優惠價,還附贈曾婆婆出產的三件紙紮家具,點火燒掉就能使用囉。」

「謝謝你們的好意,我逗留人間的目的,就只剩下復仇而已,復仇完成後,我會去投胎。我無法像浮茹還有你們一樣,選擇一個永恆不變的存在,並抱持著強大的信念。」蛸藥師堅持著,他抬頭看著茂密的林葉,「那對我而言太沉重了。」

一個甜甜的嗓音哼著日語的歌謠,木屐踩地的清脆喀喀聲像替她打著拍子,悅耳的歌聲從遠方逐漸接近,最後停在我們一行人的後方。

「哇喔,藍波波!看到了嗎?」我轉過頭去,浮茹帶著好久不見的俏皮笑容,高高舉起她的藏靈傘「藍波」,她喜悅地喊道,「是章魚哥哥耶!好久不見的章魚哥哥!」

「章魚哥?」浪仙皺起眉頭,順著浮茹奔跑的方向看去,金眸停在蛸藥師的身上,「蛸藥師,浮茹為什麼叫你章魚哥?你用假名騙我們?」

「才不是咧,浪仙仙都亂講話。」浮茹揮著藏靈傘在蛸藥師身邊又跳又轉的,「浮茹茹很久以前就認識章魚哥哥,章魚哥哥對浮茹茹超級好!章魚哥哥很棒棒的喔!都會跟浮茹茹一起玩玩!」

「浪仙,虧你還自封為寵物專家,」九皇嘲諷道,「『蛸藥師』的『蛸』就是章魚的意思,你不知道嗎?」

「呃……喔!我當然知道啊!就是那個『蛸』、就是那個『蛸』嘛……啊哈哈哈哈,我是誰?我是浪仙耶,縱橫東西幽冥界的第一情報家兼生意人兼寵物專家,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啊哈哈哈哈……」

「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咕噥著,祭泠耳尖地聽到了,連忙掩嘴輕笑。

「好──啦!」浮茹蹦蹦跳跳地撐開藏靈傘,她天真無邪地對一副感動到快哭出來的蛸藥師笑著,「浮茹茹生病了好多天,藍波波都餓到瘦巴巴了,該餵藍波波吃吃囉!」

妳家藍波本來就是一把傘,傘就只有骨架和傘面而已,瘦巴巴很正常吧?

等等,浮茹剛剛說要餵藏靈傘吃飯?

「浮茹茹好想念章魚哥哥喔,章魚哥哥死翹翹以後都不來找浮茹茹玩玩,浮茹茹好難過!」浮茹的臉說變就變,她像隻河豚一樣鼓起紅通通的雙頰,「所以,浮茹茹決定要隨身帶著章魚哥哥到處走!這樣很棒棒吧,藍波波,浮茹茹好聰明喔──」

「等、等一下,」蛸藥師察覺狀況不對,它緊張地往後飄了幾公尺,「綾小路,妳的意思該不會是……」

「接招吧!章魚哥哥!」浮茹迅速轉動她的藏靈傘,她周圍的空氣全跟著行成旋風,「快點進到藍波波的肚肚裡吧!」

「綾、綾小路──不要開玩笑了!我還有很多心願沒有達成,不能被收進藏靈傘裡啊啊啊啊!」蛸藥師灰藍色的膦都凹陷下去了,他緊張地說,「唐、唐!把葫蘆打開,我要躲進去──我要躲進去啊──」

結果我還來不及拿出我的葫蘆,蛸藥師就飛也似地直往山下飄去,浮茹也興高采烈地揮著藏靈傘跟著追了下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千本鳥居的另一頭。

「真可愛。」祭泠笑著點點頭,「他們現在正在享受著歡樂童年的時光呢,真令人羨慕。」

搞錯了吧?這哪裡童年了啊?蛸藥師明明就要被藏靈傘吃了,面臨著生命危險,唯一覺得歡樂的只有浮茹而已吧……

「不用管他們了,」九皇淡淡地說,下山腳步漸漸加快,「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飯吧,本王餓了。」

「九皇大人,」亭佳學姐追了上去,「既然任務已經達成,我們準備明早的飛機回臺灣吧。」

「誰要回臺灣了。」九皇的靛瞳斜暱了亭佳一眼,學姐嚇得整個人差點倒到我身上,「我們貼出的公告是一星期就是一星期。」

「可是出差的任務已經……」

「出差結束,」九皇又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是不能變成員工旅遊嗎?」

「太好了!那麼我下午就排到奈良的行程,晚上去逛河原町,明天我們轉移陣地到大阪吧!也許還能空出一天去神戶呢!」亭佳學姐立刻掏出那本旅遊小冊子翻閱。

「說到神戶,就想到神戶牛啊!說到大阪,就想到大阪燒啊!」浪仙有節奏地喊著。

「說到神戶,就想到杯戶市啊!說到大阪,就想到服部平次呢!」阿傑也跟著地喊。

雖然我心裡很高興,但我一點都不想加入那麼愚蠢的節奏遊戲來表達自己的喜悅。

步伐輕快地往回走,已經能看見千本鳥居起點的狐狸像了。

我伸長雙手,深深地吸了口山林間純粹來自大自然的新鮮空氣。可能是模樣有點愚蠢,一旁的九皇一直瞪圓眼睛看著我,到最後,他甚至靠到我的身邊來。

「九皇大人?」我有些緊張地看向他,「有、有什麼事嗎?」

「妳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九皇冷冷地說,「上界的某個宗教裡,好像有句話是,有人拿刀割你的左臉,你必須把右臉也給他割。」

那句話說的是打巴掌,不拿刀割臉那麼可怕吧?幹嘛沒事說這個啊?

「所以,妳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啊?」

九皇彎著腰,臉越靠越近,我嚇得直往旁邊退,還砰一聲撞上鳥居。

「在飛機上,妳既然偷親了我的左臉,」九皇柔聲地在我耳邊說,「也該親一下我的右臉吧?」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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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8)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