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S.Zenky =

第三樂章 邪蠕蟲之亂

康凝之收起爪子，貪音閉上嘴巴，烤肉架上哭到不成人形的靈童也微微轉頭，所有人看向夜風不斷灌入的窗臺。

窗臺上，一隻半透明、果凍般的小人，拱腰扶膝喘息著。

「相鬼，你沒事替別人喊什麼『條件交換』？」康凝之不悅地問道，「繭呢？你跟他一塊兒出去，怎麼他沒跟你回來？」

「主……主人……」相鬼慢慢爬到康凝之身邊，它分解出一小坨有點液狀的果凍，將烤肉架下方的火燄掩熄，「繭……繭出事了。」

「少胡說八道，他能出什麼事啊。」康凝之拍拍胸口，「再說，出事的話，我胸前的契蛇會感應到的，我到現在只感應到他好幾次想違反契約的念頭而已。」

「是真的啦！主人，你要相信我！」相鬼跳到靈童身邊，忙著拉扯解開上頭的繩索束縛，「事情的來龍去脈，靈童會告訴妳的……對吧？靈童？喔？」

靈童不解地看著相鬼扭曲的面部好一陣子，突然恍然大悟地大叫道：「喔……對！對！沒錯！我要條件交換，我要交換條件！我要用你們夥伴的情報，交換我的生命！」

「哼，」康凝之噴了口氣，她不耐煩地往床邊一靠，「我有的時候真的很討厭『條件交換』這個規則。」

「我也是羊。」貪音失望地趴倒在地，裸露的身體讓終於擺脫烤肉架束縛的靈童忍不住雙頰泛紅。

相鬼拉著靈童坐到窗臺下方的牆邊，懶散靠著床沿的康凝之抬起恢復人樣的手，輕輕彈指，一朵又一朵橘紅色的狐火，便將烤肉架、餐具、木炭等等原本準備來享用大餐的器材，完全地燃燒殆盡。

「好了，你們誰要先說？」康凝之冷冷地問道，「那個找碗牧羊人派找了幾百年還沒找到笨蛋到底去了哪？」

和相鬼併肩跪坐的靈童，不等相鬼跟它交換眼神，便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在網咖。」

話音甫落，康凝之便猛地站了起來，她雙眼轉換成忿怒的綠色。

「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給我跑去網咖！李繭翔……你這麼喜歡打魔獸是吧？姐姐我現在馬上把你當地精揍！」

「主人，冷靜點，」相鬼緊張地說，「繭不是那種會去網咖打魔獸的人，他……」

「不是打魔獸，那就是打其他線上遊戲了喔？」康凝之摩拳擦掌著說道，「貪音，幫我更改明天行程表，我上午要去各大遊戲公司放狐火燒光他們的主機！」

「是的，主人羊！」貪音也跳起來雙腳併攏，敬了個禮，隨後裝模作樣地在身上摸了老半天，「不過……主人羊……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有『行程表』這個東西啊羊？」

「哼，」康凝之走到相鬼面前蹲下，她壓著相鬼的頭冷聲逼問，「那你呢？我不是叫你好好跟著繭嗎？他的體質那麼吸怪，像開了外掛一樣，所有的鬼怪都恨不得飛到他身邊黏得死死的，你怎麼還敢拋下他自己一隻鬼跑回來？」

「主人……沒想到妳對線上遊戲羊、電腦遊戲羊……還滿瞭解的嘛羊。」貪音邊咯咯笑邊說，康凝之瞪了它一眼。

「主人，詳情還是請靈童告訴妳吧。」相鬼一步步慢慢躲到靈童身後，「靈童，你跟我家主人交換了條件，快點告訴她情報啊。」

「哼。」康凝之坐了下來，雙手環胸瞪視著對面的兩隻小鬼怪。

「事情是這樣的……」靈童吞了口口水，戰戰兢兢地說道，「我跟相鬼算是舊識，以前在攝影街附近有過一面之緣，前陣子我們在附近的夜市相遇，就聊了聊彼此的近況，得知道它現在跟在康大人您的身邊……」

「講重點可以嗎？」康凝之不耐地說，「有百年修為的鬼怪，講話都跟老頭子一樣嗎？」

「對、對不起，康大人，」靈童玩著手指繼續說，「康大人應該很瞭解我們靈童，天生就有想守護人類兒童的本性，那種守護兒童的滿足感是靈童修為的來源之一。近十年，我都在附近夜市的網咖那裡久住，守護那附近常常跑去網咖的小學生孩子們。」

「所以呢？」

「我跟那些常去網咖的小孩們很熟，其實就我們靈童的立場，我們也不太喜歡人類孩子跑去網咖，但既然他們常去，我們靈童也就會靠近那裡，想辦法混入、然後默默守護著。但是最近，」靈童的情緒又開始激動了，大大的眼睛裡又見得到淚水翻滾，相鬼親暱的把小手放到靈童的膝蓋上，「那家網咖變得很奇怪。」

「怎麼個奇怪法？漲價了嗎？」康凝之淡淡地問道，她看起來沒有那麼生氣了。

「我覺得，那家網咖裡，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鬼怪。」靈童壓低音量，害怕地說，「而且是力量很強大的鬼怪。」

「力量強大的鬼怪？」康凝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附近力量最強大的鬼怪就是我啦，不過我會隱藏自己的力量和氣味啦。而且這附近有哪些鬼怪搬來、哪些鬼怪搬走，我也多能感應得到，夜市離這兒也沒多遠，不過兩三公里吧？我怎麼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再說，突然搬來力量強大的鬼怪，對你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只要它沒獵食你、沒侵犯人類，那、就算是我，也沒權力跟義務去干擾它吧？」

「可是，我真的覺得那個鬼怪有問題，」靈童坐直身子，如果不是相鬼壓著它的手，它早激動到站起來了，「我活了百年，什麼都市鬼怪沒見過，我也知道隱藏力量和氣息是應該的，可是那個鬼怪的感覺不像故意隱藏，反而像是──」

「天生就若有似無嗎？」康凝之挑起一邊眉毛狡黠地問。

「對！就是那種感覺！」靈童拚命點頭稱是，它轉向相鬼欽佩地說，「真不愧是康大人，我這樣提點妳就能立刻瞭解了，實在是太厲害了啊！」

「吵死了。既然覺得我厲害又叫我『康大人』，就不要亂用『提點』這個詞好嗎？」康凝之看著自己的指甲說，「所以呢？你講了老半天到底想說什麼？」

「我所守護的那幾個孩子，好像被那隻奇怪的不明鬼怪盯上了，」靈童憂心忡忡地說，「我是以跟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小男孩身份靠近他們，和他們一起玩線上遊戲、當好朋友，防止他們被其他已經有點學壞的青少年污染。但是最近那些孩子常常因為一點小事爭吵……」

「要進入青春期了嘛。」康凝之說。

「甚至還大打出手，冷戰好幾天不講話也很常發生……」

「可能他們裡面有人互相愛戀，然後有人心生不滿，所以爭風吃醋嘛。」康凝之又說。

「有個孩子的肚子也莫名其妙的越來越大……」

「這個我知道羊，」貪音插嘴，「是吃太多了羊！」

「不，看來是懷孕了，」康凝之搖了搖頭，「現在的小孩也太早熟了吧？」

「還有個孩子的頭也跟肚子一樣越來越大……」

「可能是他身體越來越瘦，你才相對的覺得頭變大吧。」康凝之不以為然地說。

「前面講的那些都不算什麼，最嚴重的事是！」靈童渾身顫抖地說，「有個小女孩，兩天前突然死掉了。」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老病死，很正常的嘛。」康凝之說，「而且你們靈童不就是這種孩子早死才會誕生出來的鬼怪嗎？應該很習以為常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康大人，如果那個小女孩是尋常的病死，我當然不會去計較這件事啊！最初我以為女孩是感冒，發高燒到太嚴重才過世，但是……」靈童握緊雙拳，它額上淺咖啡色的單鹿角慢慢變深，「我有以她朋友的身份去捻香祭拜，她的母親因為她的死而發瘋了，而且我私下問過一些女孩的親人，還有其他在網咖相處的小朋友們，他們之間都謠傳著一種可怕的死法……」

「什麼死法？」相鬼緊張地問。

「就像氣球一樣的死法。」靈童說著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她的頭……她的頭……」

「頭顱漲大，然後爆裂而死。」康凝之接著說了下去，她的神色也凝重起來，「這種情況確實滿像鬼怪侵擾所導致的。」

「所以、所以我一直很想來拜訪康大人，請求康大人幫我調查這些奇怪的事件，我看著其他小孩的肚子和頭好像一天比一天大，我很害怕他們會一個接著一個在我眼前死去。」靈童擦著淚說著，「求求妳，康大人，請妳一定要幫幫忙。求求你。」

「靈童，你搞清楚狀況好嗎？」康凝之勾起淡笑柔聲說道，「第一，我不是什麼鬼怪界自治政府的官員，也不是什麼善心人士，為什麼我非得要幫你這個忙呢？第二，剛才我們交換的條件，明明是你要提供關於我部下的情報，好換回你的生命，怎麼講了半天，最後卻變成你又有求於我呢？」

「啊……這……」

「總而言之，這個會讓人類小孩頭腦爆炸的鬼怪，只要沒有妨礙到我，跟我的部下，很抱歉，就算它在我家窗外胡作非為……我也不會出手制止。」康凝之站了起來，她走到窗邊將窗戶完全推開，然後比了個「請」的動作，「靈童，今天的交換條件我當作未曾提出過，而我也會裝作根本不認識你。請回吧。」

「康大人……康大人……我求求妳……」靈童握住康凝之的小腿，哭聲淒慘地喊著，「求求妳……幫幫我跟那些孩子吧……」

「我已經說了我不是慈善家！」康凝之微微動怒地說，「如果你覺得那個鬼怪真的在騷擾人類世界，那大可以向上提報給自治政府啊，幹嘛找我啊？」

「可是……相鬼說……相鬼……」

「少提相鬼了，」康凝之瞪向安撫著靈童的相鬼罵道，「我的部下到外面找麻煩、亂報我的名字，我等等自會處置。你請回吧。」

「主人！」相鬼尖叫，它飛撲到康凝之的另一隻腳旁，苦苦哀求地抓著凝之的小腿，「可是我們已經牽扯其中，命運之線已經把我們綁在一起，你不能不管啊！」

「什麼鬼命運之線，我現在就是要趁線還沒綁上，趕緊剪斷它然後丟掉──」康凝之講到一半，突然半張著嘴不再發出聲音，她的大眼骨碌碌轉動，像是想到什麼要緊的事……

「主人羊，」貪音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四柱大床上了，它輕撫著自己的長髮淡淡地說，「靈童和相鬼只是沒直接點出我們交換到的情報，但是妳仔細回想看看，它們是不是暗示了些什麼呢，羊？」

「相鬼……」康凝之扶著窗臺，若有所思地問，「你們剛剛是不是說，繭在網咖？」

「對，我跟繭去辦主人交待的任務，然後走到夜市時，繭突然被一個奇怪的小女孩帶走。」相鬼支吾地說，「那個小女孩的氣息很奇怪……我覺得很可怕……我本來想跟著繭一起走的，但是……那個小女孩一出現，我就莫名地沒辦法再靠近繭了，而且繭好像也變得看不見我……」

「難道說……」康凝之的雙眼猛地瞪大，「那個帶走繭的小女孩，就是靈童你說的怪異鬼怪？」

靈童沒有回應，它顧著揉著淚流不止的雙眼，身旁的相鬼連忙跳起來壓了幾下它的頭，硬要它點頭稱是。

「貪音！」康凝之清清喉嚨，用她清亮的嗓音喊道，「備車！」

「是的羊！」貪音一個跟斗跳出窗外，隨後再度化為山羊的它，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

「康大人……」靈童看著康凝之騎到山羊化的貪音身上，相鬼拉著它的手一塊兒爬上窗臺。

「上來吧，靈童。」康凝之盯著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漆黑夜空，她不帶任何情緒平淡地說，「聽著，我會去你說的家網咖探看情況，全是為了我的部下，與剛才你的請求一點關係也沒有。」

「好……好的……謝謝康大人……謝謝……」

「喂，我就說一點關係也沒有了，你幹嘛還謝謝我啊？」康凝之的額頭又浮出青筋，她還想大聲數落抱怨時，胸口突然一陣緊縮，契蛇啃咬的疼痛一波又一波地襲來，她彎腰撫著自己的胸口，幾滴冷汗滑落額間。

「主人，妳沒事吧羊？」貪音擔心地問。

「沒事……只是契蛇……」

康凝之閉上雙眼，輕拍貪音的側身說道。

「在騷動了……」

■

電腦主機的運轉聲、沒有結束的線上遊戲音效，吵雜的聲音此起彼落，就像深夜山道上的飆車族一樣互相叫囂著。

李繭翔笨手笨腳地穿梭在一臺臺電腦座位間，右手一直不由自住地揉鼻子。他從沒踏進網咖這種地方，他總覺得這種地方牛鬼蛇神雜處，亂得要命，感覺都是些不良少年聚集的地方，而裡面烏煙瘴氣到彷彿光是待個十分鐘，健康的肺就會黑掉一半一樣，不是已經規定公共場所禁止吸煙了嗎？這些臭味到底是長久累積下來的，還是顧客全都無視規定啊？

這次他的網咖初體驗，完全沒有破壞他醜陋的想像，他真是受夠那可怕的氣味了。

即使裝潢得再豪華再高級，即使這裡的每臺電腦都比學校計算機中心、電腦教室的好上百倍，即使這裡的座位們全都是柔軟的布沙發，但李繭翔很認真的在心裡下定決心，當他需要用電腦、上網的那天，他寧可想辦法去搶圖書館跟計算機中心的位置，也不要來這個恐怖的世界窩著。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會陷入網咖與線上遊戲的世界裡無法自拔呢？」

李繭翔很想靜下心釐清這個問題，並比較不同族群間的價值觀，但是握著他手腕的那隻冰冷小手卻喚回他的注意。

那個突然出現、古怪的瘦小少女，自始至終都沒有鬆開她的小手，而她看也不看周遭的座位，只是拉著李繭翔自顧自地往網咖深處走去。

「這個女生……和剛剛那些跑出去的顧客，之間有什麼關聯？」李繭翔吞了口口水，即使知道這個女生不是鬼怪，而是一般的人，但李繭翔心裡的恐懼和疑惑還是有增無解。

李繭翔看著瘦小少女隨著身體動作不停擺動的馬尾，逼迫自己進行一些冷笑話聯想，好稍微解除內心的驚慌，以便遇到突發狀況時可以迅速反應解決……但在他才剛想到「馬尾與馬屁股」這個聯想時，瘦小少女卻已停下腳步，馬尾也不再晃動。

他讓視線越過少女的頭頂，直挺挺地向前看去，在他們倆的前方是一個很像和室拉門的東西，微弱的窸窣聲從裡頭傳了出來，李繭翔猜測裡面可以還躲著幾位網咖的客人。

「不過……這家網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一路走來，感覺上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啊？」

李繭翔正百思不得其解時，瘦小女孩一把拉開和室拉門，包廂裡嘰嘰喳喳的講話聲也在門打開的同時停止住。

一個擺了五六台電腦的小包廂隨即出現在他們倆的面前，五對小小的眼睛，驚恐地看著突然闖入的兩人。

「小姐姐？」

最靠近李繭翔他們倆的短髮女孩，啞著聲音喊道，瘦小少女往前走了幾步，那個短髮的女孩子立刻撲進少女的懷裡開始啜泣。

李繭翔愣愣地看著眼前毫無邏輯的發展，呆在門口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姐姐，那個男的就是妳找來的幫手嗎？」另外四個圍繞在角落的小孩子之中，唯一的男生帶著台灣國語腔調，有點沒禮貌地問道。

「我是幫手？」李繭翔不解地挑起眉毛，他還搞不清楚現在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三更半夜的網咖包廂裡，會有五個怎麼看都像小學生小鬼坐在地上，又為什麼包廂外的其他大人，卻跑得不見蹤影，還有這位矮個子自稱是大學生的瘦小少女，又為了什麼把自己拉進網咖……

「小姐姐……其他人呢？」男孩子身旁的看起來較鎮定的女生問道，她看起來是所有人裡年紀最小、身材也最瘦小的，「外面的人怎麼都不見了？」

「一定是因為灣灣，他們一定是看到灣灣突然這樣，才會嚇得都跑出去了。」瘦小少女懷裡的短髮女孩緊張地說。

「怎麼辦？他們會不會叫我們爸媽來抓我們啊？」一個膚色黝黑，瞇瞇眼的女孩子緊張地說，「我不想被打……被我爸發現我半夜跑來網咖，他會用衣架子抽死我！」

「衣架子算什麼啊？我爸用橡膠水管打我的膝蓋後面，那才叫抽死人。」最小的女孩子不悅地說。

「這都還好，」蹲在最靠牆微胖女孩害怕地說，「我媽都直接把我關進狗籠裡，還叫鄰居來看……」

微胖女孩邊說邊紅了眼眶，她瑟縮地略微移動身體，李繭翔才終於看到他們四個人後方，有個用黑布蓋著的東西，正毫無規律地上下伏動著，感覺就像有隻呼吸雜亂的大型犬躲在裡面。

「那個、可以解釋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嗎？」李繭翔壓低聲音問道，五對小眼睛又巴巴地望向他，而那塊黑布一聽到他的聲音，隨即激烈地亂動，嚇得圍繞著黑布的小孩們趕緊往黑布上壓去。

「你做了什麼？」領著李繭翔走近網咖的少女回頭淡淡地問道。

「啊？我什麼都沒做啊？」李繭翔誠實地說。

「你什麼都沒做，那為什麼灣灣會那麼激動？」短髮女孩逼問道，瘦小少女連忙將女孩拉到自己身後。

「小姐姐，這個看起來很宅的人真的能幫我們、能幫灣灣嗎？」唯一的男生狐疑地說，李繭翔發現他的五官相當深刻，皮膚又黑，看起來像是有原住民血統。

「我很宅？」李繭翔挑眉苦笑。

「李繭翔。」瘦小少女忽地喊道，李繭翔愣了愣，他記得他從頭到尾都沒提到自己的名字，怎麼這個女孩子會曉得他的全名？

少女的大眼緊盯著自己，她一步步朝李繭翔逼近，心裡越來越不安的他回想起不久前被康凝之這樣壓迫的畫面，他的身體也下意識地慢慢後退。

「怎……怎麼了……」李繭翔吞吞吐吐地說，「妳……妳到底是誰？究竟想幹什麼？」

「哎喲，小姐姐不是壞人啦。」冷靜的女孩吃吃竊笑道。

「對呀，小姐姐很厲害呢，比外面那些討厭的大人厲害多了。」瞇瞇眼女孩接著說。

「李繭翔。」瘦小少女無視小孩們的稱讚與討論，她將李繭翔逼到包廂外，後者的小腿頓時撞到後方的電腦桌，一陣吃痛後，李繭翔便跌坐在地板上。少女微微彎腰，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自己，她面無表情地開口命令道，「唱歌。」

「唱……啊？」李繭翔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難、難道，這個女生知道我的歌聲，會吸引鬼怪嗎？」

「阿益、小咩、妮妮、阿君、米米，」奇怪的少女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李繭翔，但她卻對包廂裡的小孩們下了另一個命令，「抬灣灣出來。」

小孩們不再交談，也沒有任何反抗異議，她們聽話地搬起那個罩著黑布的東西，將那玩意兒移動到李繭翔的身邊。

「阿益、小咩、妮妮和阿君，壓住灣灣的手腳。」少女繼續下著命令。

小孩們的眼神變得更加惶恐，但她們依舊沒有質疑少女的命令，最冷靜的女孩率先將細到幾乎是皮包骨的手探進黑布內，瞇瞇眼女孩與胖胖女孩對看了眼後，也跟著這麼做，唯一的男孩子遲疑了一陣後，也把發抖的手伸了進去。

李繭翔越來越不懂這群小孩子在幹什麼了，他一直試圖尋找「他們是鬼怪」的可能性，並猜測他們可能在進行某種怪異的儀式──之前遇到的狐精都會大費周章地變成偶像藝人，想盡辦法想完成自己的私慾了。

「米米，掀開黑布！」

少女清亮的嗓音宣佈道，噙著淚的短髮少女咬著下唇，雙手併用地迅速拉開那條黑布──

李繭翔覺得自己的氣管，彷彿瞬間被極速冷凍住了，全身的汗毛也豎立了起來。

如果不是那些小孩們看著那玩意兒的眼神，好像有著些許擔心；如果不是那個玩意兒還穿著附近小學的制服衣褲；如果不是那玩意兒的襯衫上繡著學號……李繭翔真會覺得這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東西，是種叫作「液囊鬼」的鬼怪。

那個應該是這群小孩子夥伴之一的男孩，如今的外貌已經完全不像個人了。他的身體仍是瘦瘦小小，有點營養不良的小學中低年級男生，但他的頭卻足足是他身體的四五倍大，簡直就像一根筷子尖端插著一顆貢丸似的。

這個被叫作「灣灣」的男孩頭部異常腫大，臉部與頭顱的皮敷被撐得緊繃，眼睛被拉成一條細小的縫隙，鼻子也被完全壓平，嘴唇薄到幾乎看不見，而嘴角又整咧到要塞下十個拳頭都不是問題。他的皮膚呈現一種近乎熟透蕃茄的深紅色，血管全都浮凸出來，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被撐破、爆裂。

「這……這是……」李繭翔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相較之下，那五個小他十來歲的孩子們，卻咬緊牙關抓住灣灣，憂心與擔心的心情遠遠大過於恐懼。

「李繭翔，」少女平靜地看著自己，她再一次命令似地說，「唱歌吧，對著那個孩子唱，為了那個孩子唱吧。」

「妳……我……」滿腹疑問的李繭翔什麼問題都擠不出來，只能不停地用發抖的手指指指自己、指指少女、再指指那個不停掙扎的大頭灣灣。

「唱吧！」黑皮膚的男孩喊道。

「對呀！唱嘛！」

「為了灣灣，請你快點唱……」

「唱啦，求求你！」

小孩們的童音此起彼落地呼喊著，李繭翔手足無措地環顧她們每一張小臉，最後又迎上少女的視線。

「真的要唱嗎？」

他很清楚自己的歌聲會引來鬼怪，他也猜測這個少女曉得自己的能力，但他完全不瞭解解救眼前這個頭腫到快爆開的小男孩，跟他會吸引鬼怪的歌聲又有什麼關係？

「只有你的歌聲可以救他，」少女不改平淡的口吻說，「你的歌聲，可以引出灣灣身體裡的鬼怪。」

「她果然知道鬼怪的事！」聽了少女的解釋，李繭翔深吸了幾口氣，讓網咖充滿臭味的冷空氣灌入自己的體內，他認真地看了看這些孩子，「好，我唱。」

正好今天早上搭客運回臺北時，有個需要兒童合聲的新曲子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他一直想找機會哼唱看看，看那感覺是否像自己在腦中演奏時，一樣輕快活潑……

「現在……就是個好機會。」

完美的溫滑假音開場，一連串快速又輕巧的音階從李繭翔的嘴裡流瀉了出來，孩子們鬆下緊戒的肩膀，僵硬的表情也隨著李繭翔的歌聲軟化，音符如同陽光灑落葉間的光點般，一個接著一個迫不急待地爭先恐後冒出，迴響在嘈雜的網咖裡。

沒被關機的電腦螢幕不停閃爍，五光十色的遊戲畫面與網路頁面隨著旋律跳動，ＰＣ喇叭傳出的吵鬧音效像受到李繭翔的影響般，漸漸地安靜無聲──

然後，一陣玻璃被撞碎的砰然巨響突從店門口炸開，而李繭翔如迷地唱著主題旋律的最高音……

「繭！快住口！不可以再唱了！」

康凝之蜜糖般的聲音刺進李繭翔的耳中，他立刻從樂曲裡驚醒，不理會少女和那五個殷殷期盼的孩子，有些欣喜的轉身站了起來。

流行的西部短靴粗暴地踢倒主機、踩壞鍵盤、撞落螢幕，穿著白色連身裙的美好身影正踩著一臺臺電腦，朝自己飛奔而來。李繭翔想開口呼喊康凝之，卻無聲地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

就在李繭翔為這種不太重要的事感到困擾時，身後的小孩子們一個接著一個放聲尖叫。

所有閃爍的螢幕瞬間黑掉，緊接著，一隻隻幾乎是放大一百倍的麵包蟲，從黑色的螢幕裡蠕動著米白色佈滿黏液的身軀爬了出來。李繭翔看著離他最近的這臺電腦，那隻噁心的巨大麵包蟲還擺動著像是觸角的東西，不停扭著身體想在完全脫離螢幕的那一秒，直往自己身上撲來。

「快躲進包廂！快點！」少女急切地喊著，小孩子們手忙腳亂地抬著大頭灣灣跑進包廂，但是抓著灣灣腳的黑人阿益前腳剛踏進包廂，後腳便生根地不動了，他驚恐地看著包廂內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小姐姐！包廂裡也都是那個蟲子！」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啊……」依舊冷靜的女孩喃喃地說。

「好噁心！好噁心！」微胖的女孩叫道，「那個阿宅大叔到底做了什麼啊？」

「啊啊啊──」站在阿益旁邊，抬著灣灣其中一條腿的瞇瞇眼女孩驚叫，一隻從包廂裡鑽出來的白色大麵包蟲已經爬上她的腳了，它們爬過的地方都會流出一種冒著煙的透明黏液，過了數秒，黏液所沾之處，便開始慢慢的腐蝕，瞇瞇眼女孩甩著腿哭喊，「小姐姐！救我！快幫我把噁心的蟲弄掉！」

少女手足無措地看著瞇瞇眼女孩腿上的蟲，她順手抓了靠牆邊放的掃帚，用力拍打勾弄那隻大麵包蟲，但對方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女孩的腳。

「妮妮！讓我來！」

一個精神百倍的聲音大叫，李繭翔轉頭一看，只見一個看起來和這些孩子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在空中翻了個跟斗後，勇敢地用他的額頭撞向那隻麵包蟲，後者竟然發出一陣馬鳴般的慘叫，順勢脫離了瞇瞇眼女孩的腳，倒進包廂裡其他的夥伴身上。

那個勇敢的男孩用力關上和式拉門，他喘著氣向那些孩子們指示道：「聽著，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這家網咖，否則這些『邪蠕蟲』會吃掉我們！」

「原來是『邪蠕蟲』……」少女喃喃地重覆了這個詞，其他的孩子反而對麵包蟲的真實名稱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們的目光全聚集在解救了妮妮的男孩額前。

一根宛如雄鹿的深紅色鹿角，不搭嘎地傲立在男孩的額頭正中央。

李繭翔頓時明白了，這個勇敢的男孩，就跟那些邪蠕蟲還有康凝之一樣，都是潛藏在這座城市裡的鬼怪……

「靈童！快把礙事的人類都帶出去！」康凝之一腳掃過周圍慢慢逼近的麵包蟲，帥氣地降落到的李繭翔身旁，「這裡應該有後門吧？」

「有，這邊可以通往後門！」化為男孩的靈童甩了甩頭髮，幫忙扶著大頭灣灣，領著其他孩子往包廂後方走去。

「快點出去，我叫貪音在外頭等你們了……不然等邪蠕蟲的黏液揮發到空氣時，我們所有人都死定了。」康凝之急切地說，她冷冷地瞪了李繭翔一眼，「至於你，給我乖乖留在裡面！超級大笨蛋兼麻煩製造者兼自動鬼怪吸引機！」

「我的稱號為什麼越來越長啊？」李繭翔無奈地問。

「誰叫你老替我惹一堆麻煩事上身！」康凝之甩出長有尖銳指甲的獸爪，「怎麼？一群小妹妹叫你唱歌，你就乖乖跟著唱啊？你不知道自己聲音會吸引鬼怪嗎？死蘿莉控！」

「喂，什麼是蘿莉控給我說清楚點，不要用那種自創名詞亂罵人好嗎？」

「那才不是自創名詞呢，死蘿莉控！」

「既然不是自創名詞，也請妳不要污辱真正的蘿莉控！」李繭翔忍不住喊道，「我會唱歌才不是因為那些小孩子，是因為有個長得很未成年的大學生少女要我唱的，她說我的歌聲可以救剛才那個頭很大的小男生，不信的話──」

李繭翔猛地轉頭，卻遍尋不著那個一直貼在他身邊的少女。他看著走向後門的小孩隊伍，隊伍之中，也沒有那個少女的身影。

「奇怪……人呢？」

「呵，我看你是又見鬼了。」康凝之笑道。

「可是剛才那些小孩也……」

「廢話少說，」康凝之高舉雙手，一朵又一朵燦爛的橘紅色狐火如花一般在她掌中盛開，她冷笑一聲，「你就靜靜看著大姐姐我，怎麼燒死這些噁心的邪蠕蟲吧！」

李繭翔來不及回嘴，康凝之便優雅地跳到半空中，花朵般耀眼的狐火毫不留情的墜擊在邪蠕蟲身上，她美麗的長腿再一次摧殘著網咖裡的電腦，不一會兒的工夫，幾乎全店的邪蠕蟲都著了火，被狐火當作燃料般燒成塊塊焦炭，然後碎著粉末。

李繭翔靜靜看著破壞著網咖的康凝之身影，捲髮的淺褐色慢慢轉淡，當如月光般的銀白色輕拂過他的面前時，他突然又出現不久前西門町立體停車場那一戰時，怦然心動的感覺。

　　「或許……是狐妖天生的魅惑能力吧……」

（試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