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付喪神與載物駒

「不是水果,」認真看著李繭翔的周友瑤再度咬碎一顆冰塊,「是『衰果』,衰弱的衰,水果的果,『衰』唸成閩南語的『雖』也可以。」

「那……是什麼?」李繭翔疑惑地挑起一邊眉毛,雖然他心底已經暗暗地想了個答案。

「鬼怪。」周友瑤神色自若地繼續吃冰塊,「最近才出現的新品種都市鬼怪。」

「新、新品種?」

「新品種是用來區分古書上有沒有記載。」

「所以,剛才我撿到的五十塊……其實是鬼怪?」李繭翔不敢相信地問道。

「衰果的偽裝之一,」周友瑤蓋上塑膠蓋,插好吸管,緩緩地吸了幾口可樂,「最早期的偽裝是掉在路上的果實,現在都化身金錢珠寶。」

「因為是偽裝成果實,才會被稱為『果』啊……等等。」李繭翔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他不太肯定地小聲問,「那、它名字裡的『衰』字,該不會是……」

「衰果,寄生型的鬼怪,生存方式是附身其他生物,」周友瑤停止喝飲料,不改平淡的口氣說,「吸食他人的『運氣』。」

「果然沒錯,」李繭翔鬆了口氣似地往後癱在椅背上,「果然是那種被纏上就會倒楣的鬼怪,難怪剛才在彩券行會發生那種事。」

「嗯,」周友瑤靜靜地轉著眼珠,她略帶警告地說,「不止衰果,人類碰到任何鬼怪都會倒楣。」

「這麼說也是啦……」

「你為什麼與鬼怪為伍?」清靈的女孩嗓音斷然問道,正用手背隨便擦拭額頭汗水的李繭翔愣得停止動作,周友瑤歪了頭,又再重覆一次問題,「為什麼要與鬼怪為伍?」

「呃……我、我沒有跟鬼怪為伍啊、啊……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李繭翔的動作變得機械化般呆板,他戰戰兢兢地放下手,正襟危坐了起來,「周、周同學,世界上怎麼會有鬼怪這種東西呢?啊哈哈哈哈,那些都是小說啦、漫畫啦、卡通啦……還有、還有什麼民間劇場幻想出來的啦!鬼、鬼怪啊……哈哈哈,是一種藝術,一種……對!藝術創作!所以……」

「演技不好。」周友瑤說完,啪的一聲打開杯蓋。

李繭翔頹喪地垂下頭,閉起雙眼嘆了口長氣。

「跟鬼怪扯上不是好事,衰果算友善的了。」周友瑤又開始嚼著冰塊,李繭翔默默地抬頭看她,「人知道鬼怪存在不打緊,但與鬼怪朝日相處、稱兄道弟、惹事生非,會破壞兩個世界的平衡。」

「我們沒有到處惹事生非啊……」李繭翔無聲地抱怨道。

「我一直在觀察你。」周友瑤放下吸管與杯子,認真地凝視著李繭翔,「哲學系的你在三樓上課時,那些鬼怪喜歡在一樓外面的草坪上玩鬧,我看得到。」

李繭翔不知道該繼續裝傻,或是正經地幫它們說話──雖然不管做了哪個反應,對那些鬼怪應該不會有什麼加分作用──周友瑤從身上的斜背小包包裡,拿出一個小筆記本與一枝筆,然後她像小朋友一樣,在空白頁面上塗畫了起來。

周友瑤每畫到一個段落,便將那頁紙張撕下來,然後又在下一張空白紙上畫圖,她不停重覆直到桌上堆了十來張塗鴉紙後,才停筆抬頭繼續盯著李繭翔。

「最下面三張,就是你那些愛在學校裡面玩鬧的鬼怪朋友。」周友瑤淡淡地說,接著又挑起一塊冰塊。

李繭翔遲疑了一下,他不理解周友瑤這種很像魔術師變魔術的舉動到底有什麼意義,但他還是吞了口口水後,小心翼翼地掀起上方堆疊的一堆塗鴉,把最底下的三張抽了出來。

三張畫過圖案的筆記紙是空白的那面朝上,手指滑過後,能感受到筆觸製造出來的壓痕。

「看看。」周友瑤輕快地說,臉上有了淡淡的笑。

第一張紙,掀開。

上面畫著一個沒有五官的小人,旁邊還意有所指地畫了臺相機。

相鬼……

「相鬼,以相機為巢,現代靈異照片真正的肇因者。」

沒有回應的李繭翔慢慢地把相鬼的畫蓋起來,然後去掀第二張紙。

一隻很像山羊的東西畫在紙張正中央,旁邊還加上了雲朵以及一些音符。

是貪音……

「貪音,以聲音為食,形若山羊,能飛天,有的可化人形。」周友瑤眨眨大眼,「再看看第三張。」

看這個女生這麼肯定的樣子,她想必知道康凝之的真面目了。」李繭翔慢慢地把貪音的畫蓋起來,將手移到第三張背面朝上的紙上,但遲遲不肯掀開,「怎麼辦……如果康凝之是普通人就算了,偏偏她又囂張的當什麼模特兒、拍MV,如果這個女生把康凝之不是人的消息傳出去的話……那……

「怎麼了?」周友瑤歪著頭,淡淡地問道,「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不看第三張圖呢?」

李繭翔抿薄嘴唇又天人交戰了一陣,最後他還是將手收了回去,讓那張應該是畫著「狐妖」的單薄紙張獨自躺在圓桌的一角。

「妳到底想怎麼樣?」李繭翔鼓起勇氣問,「妳想對它們做什麼?」

「承認了喔。」周友瑤咬碎冰塊輕快地說。

「妳想收伏它們嗎?把它們趕回什麼鬼怪的世界嗎?還是裝在瓶子裡、外面再貼一堆符咒──」

「電視看太多了。」周友瑤眨著無辜大眼說,「我看得見,但我無法做什麼,收伏、消滅都太殘忍,且更會破壞兩界平衡。」

「那妳為什麼要──」

「與鬼怪劃清界線,」周友瑤平靜地說著,她挑起吸管指著李繭翔的脖子根部,靠近鎖骨的地方,「我能解開你身上的『契蛇之約』。」

她居然也知道契蛇之約……」李繭翔認真地思索著,「李繭翔,冷靜點,你必須善用你的機智來解決眼前這個狀況,仔細想想看,現在這個女生根本什麼都知道了,雖然她說她不會傷害康凝之它們,但是它們的身份被其他人知道時,無疑地已經成為一種淺在的傷害了。仔細想想看,李繭翔,有什麼辦法……首先,你必須讓她相信,跟鬼怪相處並不會有什麼傷害……

「冰淇淋要變奶昔了,」周友瑤猝然說道,「你喜歡奶昔?」

「這……」李繭翔戳了一下蛋捲冰淇淋的餅皮部份,原本脆脆的觸感有些發軟,周友瑤的眼裡竟是失望的表情,彷彿冰淇淋溶化這件事遠比鬼怪的事還要讓她難過。

「喜歡奶昔的,」周友瑤的語氣裡有些警告的意味,小小的手轉動著吸管,「要除掉『契蛇之約』嗎?我練過,不會痛。」

「痛、痛痛?」

「嗯,要把契蛇挖出來。」

「挖、挖出來!」

「契蛇被埋在定約者的體內……奶昔什麼都不知道。」周友瑤放下吸管,手指悄悄探向桌上那張蓋著的塗鴉,「這隻下契約的鬼怪,什麼都沒告訴你……」

李繭翔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馬尾女孩,那如兒童般瘦小又稚嫩的指尖已經捏住塗鴉的一小角,他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反應,單薄的筆記本紙張便飄飄然地在半空中劃出弧線──

一隻修長雪白手突然冒出,那指甲上作了以淡藍色為底彩繪的手指,迅速卻又優雅地從周友瑤手裡奪過第三張塗鴉。

「喲?變魔術啊?遇到街頭魔術師是我五歲的生日願望呢,沒想到終於實現了!」

蜜糖般的嗓音歡愉地高喊著,使得速食店三樓裡零散用餐的其他客人,無不朝李繭翔這桌投射奇異的眼光。

周友瑤平靜的面孔上起了情緒波瀾,兩道細眉微微皺起。

李繭翔目瞪口呆地看著揮舞那張塗鴉的人,那是一個戴著復古風超大墨鏡、頭上又頂著寬帽沿大帽子,穿著一件高腰剪裁連身裙的女人,唇上點染的是鮮豔的紅,微往外捲翹的髮尾,讓她看起來更像從幾十年前電影裡走出來的人物。

「欸欸,然後呢?接下來要做什麼呢?是要把這張紙燒掉以後變出畫裡的東西嗎?還是你們變的其實是心靈魔術?就是那種要猜測人家心裡想什麼、或是預言未來之類的呀……」這個女子的聲音感覺起來,像是故意假裝高亢好吸引別人注意,她的動作也很誇張,還不時碰撞桌椅發出噪音,「欸欸欸,快點繼續啊,怎麼不快點繼續啊?不要告訴我你只想變給這個小姑娘看喔!歧視我們這種成熟女人嗎?」

「咦?」李繭翔這才發現復古風的誇張女子是在對自己說話,他驚訝地瞪大雙眼,女子相當不滿地稍微拉下墨鏡,右腳不停用高跟鞋敲打地面。

「咦咦咦咦咦?」一看見那女子的雙眼,李繭翔整個人更訝異了,他的嘴巴大到幾乎闔不起來。

誇張女子不動聲色地輕眨了下纖長睫毛,即使看起來自然又迅速,但李繭翔還是覺得坐在對面的周友瑤一定察覺不對了……

「什麼嘛,看到美麗大姐姐就傻了眼嗎?小氣鬼。」誇張女子繼續用他熟悉的甜美嗓音胡亂喊著,她將墨鏡推回鼻樑上,然後轉頭望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周友瑤,「小妹妹,妳好像不喜歡我打擾你們喔。」

「是的,」周友瑤總是迷濛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她平淡的語氣也變得凜冽,「阿姨。」

「阿姨?」誇張女子氣憤地扯下墨鏡,佼好的面容對時讓附近所有男女倒抽了口氣,她用力地拍了下桌子,「好啊,李繭翔,原來你甩掉我,就是為了這種發育不良的死小孩?」

「啊……啊?」李繭翔整個人尷尬到更加不知所措了,幸好附近其他客人仍在為她的美麗驚嘆,沒有注意聽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阿姨,妳好吵。」周友瑤毫不保留地說,美麗的女子整張臉變得更紅了,她氣呼呼地抓著李繭翔的衣領將他拎起來。

「不准再叫我阿姨,小屁孩!」美麗女子極度忿恨地警告道,「今天被我抓到你們在速食店幽會算你們好運,我先放妳一馬饒妳一命,希望不會再有第二次!如果再有第二次的話……」

女子粗暴地將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唯一男子拽著往地上摔。

「我就告你們通姦!妨礙家庭!還有公然污辱!」彷彿連續劇的臺詞一古腦兒地從女子豔紅的唇裡吐露出來,她不等周友瑤開口,便自顧自地揪著眼冒金星的李繭翔,扭著臀部一搖一擺往樓梯口走去,一路上還不時叨唸著:「死鬼,人家一出國立刻跑得不見蹤影,你真的有這麼寂寞、無助、覺得冷嗎?你到底把人家當作什麼啊?等著回家跪算盤吧!」

整層樓在這對奇怪的男女吵吵鬧鬧地開後,再度恢復了寧靜。

被拋下的周友瑤靜靜地挑起一顆新的冰塊,緩緩將那晶瑩剔透的結晶放入口中細嚼,然後一對靈活的大眼睛飄向被那個吵鬧女子扔在地上的第三張塗鴉──一個頭上長著鹿角的小男孩。

「原來……不是靈童啊……」

 

 

燦爛的豔陽漸被厚重的灰雲給遮蓋住,但炎熱的高溫並沒有因此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悶熱,空氣裡瀰漫著使人窒息的潮溼氣味。

「欸……」

在一聲遠雷轟隆響起後,豆大的雨滴滴滴答答地灑落下來。

「欸……」

豔紅的高跟鞋在住宅區小巷內叩叩作響,大大的帽沿讓走在前方的女人不致於被剛開始落下的雷陣雨淋溼,但是跟在後面的李繭翔就沒這麼幸運了,他早就分不清額上的水珠是汗還是雨,單薄的藍格紋襯衫黏答答地緊貼著他的背。

「欸……我們到底要走去哪裡啊?妳不斷地抄小路耶,而且這裡根本不是回家的方向啊。」李繭翔終於忍不住大聲問道,他停下腳步,並用力地推開女子的手。

「回家?回什麼家?」女子轉身看著忙於整理襯衫皺褶的李繭翔,「你說你那個鬧鬼的租屋嗎?開什麼玩笑!」

「什麼叫『開什麼玩笑』?欸!康凝之,妳好歹也在我那兒白住了半年耶!把我的房間搞得亂七八糟!一堆小碎花布和白色的蕾絲……天啊,我真不敢想像如果被班上同學看到,他們會作合感想……」

「反正又不會有其他人進到房間,再說我可是依照契約負起你的所有開銷耶,剛剛還幫你解除危險,你居然不抱一點感激之心,還反過來對我大吼大叫!」那個戴著大帽子、作復古風打扮的女子正是消失半個月的康凝之,除了妝容誇張了點外,她看起來就跟失蹤前沒什麼兩樣。

「明明就是妳先大呼小叫的!」李繭翔恨恨地低吼道,「剛才在麥當勞還說得好像我搞外遇、腳踏兩條船之類的……」

「劇本不那樣寫的話,你哪能脫離那個危險丫頭的掌控啊,你不知道我段小小演出冒了多大的風險嗎?」

康凝之突然又一次抓住李繭翔的衣領,把他往自己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在李繭翔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縮短,這讓本來還有點生氣的李繭翔頓時紅了臉。

「欸……凝之……」

「噓!不要說話!」康凝之命令道,她壓低自己的帽子,並將墨鏡推得更貼近眼睛,李繭翔總覺得她的睫毛會被鏡片擠壞。

康凝之拉著李繭翔躡手躡腳地彎進旁邊狹隘的防火巷裡,她像在躲避什麼追兵一樣,背部緊貼著牆壁,小心翼翼側身倒退走著。

離開防火巷後,兩人宛如來到另一個世界,眼前就是李繭翔撿到五十塊的那座公園。午後的陣雨尚未襲擊至此,金黃色的陽光仍籠罩著這裡。但是,可能是因為聽到雷聲的緣故,原本在公園內散步的媽媽與小孩、做操運動的老年人,全都加快腳步,一個接著一個離開。

康凝之直到沐浴在太陽下時,才鬆開緊抓著李繭翔衣領的手,她放鬆地吸了口氣。

「差點被你害死。」康凝之賞給李繭翔一個白眼。

「我?我做了什麼嗎?」李繭翔不解地反問。

「算了,以後再說。」

「……妳好奇怪。」

「第一天認識我嗎?李繭翔先生?」

康凝之邊說邊往公園裡走去,顯眼的裝扮讓那些與她擦肩而過的人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李繭翔聳聳肩,連忙追趕上去。

「喂,妳現在好歹也是個有點知名度的藝人,這樣隨便亂跑可以嗎?」李繭翔壓低音量問道。

「我做了偽裝啦。」康凝之拍拍帽子,然後又敲敲墨鏡。

「那是哪門子的偽裝啊?反而變得更顯眼耶!」李繭翔無奈地說,「凝之,這幾個禮拜妳到底去哪兒了?報紙上、網路上都是妳消失不見的新聞……」

「這些事以後再說好嗎?」康凝之看也不看李繭翔一眼,自顧自地往公園深處走去。

「妳現在很忙嗎?什麼都以後再說……貪音和相鬼呢?我知道他們每天早上都會送三餐來給我,所以你們這十幾天到底跑去哪兒了?」

「繭,」康凝之停下腳步,她故作嬌羞地掩著嘴角輕笑,「真沒想到你這麼想念我們呢。」

「我、我不是想念你們啦!我只是──」

「好好好,你的思念和這半個月來的寂寞空虛我們都知道了唷,」康凝之拍拍李繭翔的肩膀說,「下一次我會記得帶你同行啦。」

「誰要跟你們這些奇怪的鬼怪同行啊!」李繭翔沒好氣地說,「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耶!貪音跟相鬼呢?它們怎麼沒跟妳一起回來?」

「繭,」康凝之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十幾天不見,你的近視又加重了嗎?還是你已經瞎了呢?沒關係、沒關係,天才型音樂家的養成往往需要加上一些天生缺陷的設定,那才會讓玩家覺得更『萌』!」

「啊?」李繭翔皺眉驚嘆,濃妝豔抹的狐妖女孩媚然一笑,纖細的手突地向前一指,前者的目光緩緩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繭!繭!繭!繭!繭!」尖細的嗓音越來越靠近,最後爬上他的肩膀在他耳畔大聲疾呼,並且伴隨著微乎其微的跳動,「繭!繭!繭!繭!繭──」

「好了、好了啦相鬼,我的耳朵快聾掉了……」李繭翔話一說完,肩上的小人隨即停止喊叫,果凍般的身體連忙撲上李繭翔的側臉拚命地磨蹭,「喔嗚……你以為你是小狗嗎?我只感覺到一堆冷冰冰又黏答答的東西……」

「繭羊!這不是繭嗎羊?繭羊羊羊羊羊羊──」熟悉的語尾助詞隨著男人嗓音一塊鑽進李繭翔的耳裡,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然後眼睜睜看著一頭淡藍色的山羊直朝自己衝來,並在半路上蛻變成一個蓄著柔軟長髮的赤裸美男子──

「貪音!你不要過來!我警告你不要過來啊啊啊啊啊啊──」

赤裸美男子無視對方的警告,他靈敏地向前跳躍,接著整個人撞倒李繭翔,像隻巨犬一樣喜悅地撲在他的身上。

「繭羊!我好想你呀繭羊──」

「快點從我身上離開!你這個噁心的暴露狂!住手!不准那樣磨蹭我!住手啊啊啊──」

「喲,你們的感情還真好呢。」康凝之淺笑地別過頭,語氣裡盡是鄙夷。

「康凝之!快把它們弄走啊!萬一被別人看到的話──」

「放心,」康凝之取下墨鏡收進手邊的藤編提包裡,一對褐眼透著淡淡的綠光,她冷冷地看著前方,「不會有人看到的。」

「啊?」李繭翔努力地撐起身子,順著康凝之的目光看去。

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公園的南方邊界,由於這座公園隔壁緊鄰著一所小學,所以公園的南方沒有任何的出口,只有一道長長的灰牆阻隔著公園與學校,平時站在這裡可以聽見隔壁小學上課的朗誦聲或是下課時的吵鬧嘻戲,但現在小朋友們正在放暑假,使得除了灰牆外就是一大堆樹叢的南方邊界,變得相當寧靜冷清。

康凝之認真地看著灰牆上的塗鴉──小學外面的圍牆不定時會找小朋友在上面以油漆作畫,畫出一些色彩鮮豔、充滿童趣的作品,除了這道擋著公園、什麼都沒畫的空蕩蕩南界灰牆,據說這面牆似乎是歸公園這塊地所有,所以沒辦法讓小學生們作畫。但是每到夜裡,好像都會有些年輕人跑來噴漆塗鴉,而平時也會有沒功德心的人,拿紅磚或是立可白在牆上亂寫字。

康凝之凝視的,是一個看起來用油漆、噴漆繪製出來、很像廟宇的塗鴉,一種硬是結合了全然不同文化的畫作,卻異常的適合。

「繭羊,你也來吧羊。」貪音終於肯從李繭翔身上下來了,他和抓著他的手腕的貪音站到康凝之旁邊,相鬼則乖乖地坐在李繭翔的肩上。

「看著那座廟。」康凝之淡淡地說。

「廟?」李繭翔驚呼一聲,後來便瞭解康凝之指的是牆上塗鴉,「喔……」

烏雲飛快地追趕過太陽,一點一點的雨從西方漸往東方蔓延,雷聲不再遙遠,就像在他們頭頂響著一樣。

李繭翔認真地盯著廟的塗鴉,毫無疑問地,就是一間橙黃屋頂、鮮紅柱子的廟,周圍還畫上繚繞的煙霧,像是廟裡旺盛的香火,然後,李繭翔在煙霧遮擋住的廟宇基座處,隱約看見四個很像輪子的東西……

「龍刀!我們要進去了!」康凝之放聲喊道,下一秒,李繭翔只覺得自己騰空飛起,整個人被某個巨大的吸力吸住四肢和頭,然後無法控制地直往那道灰牆撞去!他嚇得放聲大叫,眼睛忍不住閉得死緊──

「好了,繭,你要維持這個蠢動作到夏天結束嗎?」康凝之好聽的聲音嘲諷地說,李繭翔這才從恐慌裡驚醒,整個人從空中摔到地面。

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身處在非常怪異的地方……

四面的牆被漆得像彩虹一樣,紅橙黃綠藍靛紫七色不停地重覆著,而在七彩的牆上又充滿著五顏六色、光彩奪目的霓虹燈,有的是華麗的英文字、有的則是端正的中國古文、然而更多是歪七扭八的鬼畫符。這些閃亮鮮豔到李繭翔快吐出來的牆壁非常高,高到他伸長脖子、抬高下巴、瞪大眼睛,仍無法看見應是牆壁終點的天花板,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正在看一口沒有底的井,只是方向正好相反。

李繭翔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在貪音的協助下站起來後,才發覺身邊環繞的東西比牆壁還要可怕上萬倍──

「您好,先生。」

「先生好!」

「公子好!」

「少爺,需要在下替您服務嗎?」

「康大人,這位就是妳說的重要客人嗎?」

一群群顯然是這個彩色世界的居民七嘴八舌地說著,李繭翔忍不住倒退了好幾步,然後對著康凝之投射求救的目光,後者卻露出喜悅的微笑。

「這……這些……這些是什麼東西啊……」

「繭,你這樣很沒禮貌喔,人家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鬼怪們呢。」

「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對呀!」鬼怪各式各樣的嗓音此起彼落地贊同著,李繭翔的頭都痛了起來。

「繭少爺,就由在下來替您做個簡短的說明吧。」其中一個看起來最高大的「鬼怪」優雅地走了出來,李繭翔整個人都要昏倒了。

這個自告奮勇要做說明的傢伙──根本是把剪刀啊!

「龍刀,算了,我跟他說就好,你看他都嚇成這樣了。」康凝之嘲笑似地說,「你們先替繭少做些準備,等等好好服務他吧。」

「是的!」

「是的!」

「是的,康大人!」

「包在我身上!」

「康大人,一切都交給我們!」

那把剪刀,長著一對眼睛、一對手、一對腳和一個嘴巴的剪刀,聽了康凝之這麼說了以後,有些失望地轉身,與其他夥伴一塊兒離開忙碌去了。

「康……康凝之!」李繭翔嚇得跌坐在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裡是哪裡?它們、它們……」

「你這個少見多怪的笨蛋人類,有點禮貌好不好?」康凝之翻了個白眼,「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繭羊,你在一個『載物駒』的體內,羊。」貪音好心地說。

「什麼鬼東西的體內?」李繭翔啞聲地吼道。

「『載物駒』!」相鬼蹦蹦跳跳興奮地說,「一種很大、長得像車子的鬼怪!它體內有很大的空間,而且它們通常心腸都很好,很樂意讓一些有需要的鬼怪免費寄宿喔!」

「啊?」

「繭,你現在就在一隻『載物駒』鬼怪的身體裡,」康凝之妖媚地笑著,她柔聲地對李繭翔說,「而且是一隻世上絕無僅有、專門載著『付喪神』的載物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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