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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樂章 龍刀與梳狂

「等等,妳剛才說什麼?付什麼?」

李繭翔原以為自己已經算是與鬼怪接觸頻率的人類中,數一數二高的,自然對鬼怪界的瞭解不下於其他鬼怪,但現在他很確定一切是自己太自視甚高了。

光是今天一天,他就撞見了上百隻從沒想像存在於世上的鬼怪!

「付喪神,」相鬼輕快地重覆了康凝之的話,「這是個外來語啦,從日本那兒傳過來的。」

「是說一些放太久的器物羊,吸收了天地靈氣或是積聚怨念羊,然後就擁有靈魂幻化成鬼怪羊。」貪音一邊撫著自己的長髮,一邊親暱地靠了過來,「就是我們一般說的『物久成精』啦羊。」

「對呀、對呀!」相鬼接著說,「古代有名一點的像是琵琶精、燈籠鬼、傘靈啦,現代的話,在這個載物駒裡,幾乎能看到全部囉!」

「啊?」即使相鬼和貪音很熱情地介紹著,李繭翔還是沒辦法消化這些資訊。

康凝之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李繭翔好一會兒後,突然舉起右手彈響手指,隨著清脆的彈指聲響起,四張顏色各不相同的附輪扶手椅自動地滑了過來,座椅的部份竟是毛絨絨的羊毛皮,看起來華麗又舒適。

「來,坐吧。」康凝之這話還沒說出口,相鬼和貪音早迫不及待地霸佔了黃色跟藍色的附輪椅子,隨後康凝之也一扭一擺地坐上紅椅,看看剩下來的綠椅後,又看了李繭翔一眼,「坐啊,不然你要用腳走嗎?」

「這……」

李繭翔無法理解康凝之這句話的意思,難道這些附輪椅子在載物駒的體內被當成交通工具嗎?最後他還是抵不過前面這排鬼怪的目光攻勢,拖著腳步走向綠椅……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繭,像個男子漢一點好嗎?」康凝之將右腳翹至左腳上,左腳則踩著裝設輪子的金屬條,她邊捲著自己的髮尾邊斜眼觀察李繭翔,「動不動就大驚小怪的,很丟臉耶。」

「這張椅子的椅背上長著兩個眼睛,屁股坐的地方又長了一個血盆大口,妳又命令我快點坐下!妳說我能不大驚小怪嗎?」李繭翔發狂地抱著頭大喊,那冒出五官的綠椅子哀傷地皺起眉毛,翠綠色如外國人般深邃的大眼盈滿淚水。

「喔喔,繭羊……你弄哭人家了唷,羊。」貪音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繭,你真是個差勁的男人。」相鬼趴在扶手上失望地搖頭。

「什、什麼話啊,說的好像我拋棄了人家一樣,喂!它……它只是一張椅子啊!」李繭翔話一說出口,那張綠椅隨即失控地放聲大哭,然後快速滾動它的椅子,疾馳向五光十色、看不見底的前方。

「哎呀,繭,你弄哭『滾椅可』了,」康凝之的嘴裡不停發出「嘖嘖嘖」聲,「『滾椅可』小綠,可是個敏感纖細的少女呢。」

「喂……我……」

「太差勁了!太差勁了!」相鬼氣呼呼地坐回椅子上,小巧的它根本只佔椅面的十分之一。

「小綠雖然是個附輪椅子的付喪神羊,但也是有靈魂、有心,會難過、沮喪、流眼淚的啊羊。」

「我怎麼被你們說的活像什麼千古罪人一樣……」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是個千古罪人,那就乖乖接受懲罰吧。」康凝之下了結論,然後提高音量一聲令下,「小紅、小藍、小黃,我們不要管這個忘恩負義、一點教養都沒有的男人了,走吧!我們前往龍刀的沙龍吧!」

三張附輪椅子發出輕微類似「哈」的叫聲,就像摩托車或是汽車引擎發動一樣,它們在原地蓄勢待發了一陣後,突地猛然向前直衝奔馳,剎那間飛沙走石,四周的裝飾物或是搖搖擺擺路過的小付喪神們都被「滾椅可」製造出來的狂風給吹倒了。

「我的老天啊……」李繭翔推推眼鏡,不敢相信地看著身影漸行漸遠的鬼怪友人,在他手足無措的時候,身邊那些摔倒的小付喪神全爬了起來,眨著一對比一對還大的人類眼睛,饒有興味地打量著自己,有幾隻還咧開大嘴、吐出舌頭,口水都滴到地上形成一個小水窪了。

李繭翔吞了口口水,注意力從消失的友人身上轉移到身邊的小付喪神,它們的樣貌千奇百怪──或者說,其實都是平時常看見的生活用品,只是長了五官與手腳後,就變得異常奇怪──像是電腦滑鼠、原子筆、錄音帶式的隨身聽、女孩子的假珍珠項鍊、已被淘汰的電腦磁碟片等等,如果不是它們長有五官,李繭翔根本覺得自己是被一堆垃圾給團團圍住。

「那個……各位……不要、不要生氣嘛……」李繭翔畏首畏尾地說,這些小付喪神不時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音,像在彼此交談般,而它們也團結一致地步步逼近李繭翔,「我……我真的沒有惡意……只是……只是說話不經大腦……我真的沒有想欺負剛剛那個……小、小綠嗎?嗯,小綠……的意思啦……所以……」

「可惡的人類。」一把金門菜刀跳到李繭翔腳前,氣憤地低吼著,「可惡的人類!」

「鄙視我們的人類都該死!」一把木頭作的玩具小關刀抗議道。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該死!」其他小付喪神全附和起來。

「欸欸,你們不覺得他聞起來特別好吃嗎?」一個粉紅色的鯊魚夾說。

「不只是聞起好吃,聲音也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呢!」一個左耳壞掉的頭戴式耳機舔舔了嘴唇。

完了……」李繭翔心頭一驚,「這些付喪神本質上還是鬼怪啊……

「反正康大人放棄他了,我們就把他拆了吃掉怎麼樣?」一個黑色塑膠袋提議。

「贊成!贊成!贊成!贊成!贊成!贊成!贊成!贊成!贊成!」

「喂喂!大家、大家冷靜點啊!」李繭翔連忙擺手緊張地試圖阻止小付喪神們,「我的肉、一點都不好吃啊,而且、而且你們人那麼多……我的身體不夠分的啦……」

「分食物這事我最內行了!」那把金門菜刀興奮地說,它揮一揮手,旁邊貼滿水鑽的白色木櫃裡隨即跳出十來把模樣各不相同的刀子,「我們一家絕對會公平地裁切你!」

「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好棒!好棒!」

李繭翔嚇得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渾身發抖地小心往後退,卻被一排牙籤給刺了回來,當他試著抬腳跨過一排破破爛爛的存錢筒時,那些存錢筒卻猛地噴出一大堆銅板攻擊他的胯下,無處可逃的李繭翔只好繼續待在小付喪神們圍成的圈圈裡進退不得。

「對不起……對不起各位……我不該對小綠那麼壞的……對不起……」李繭翔最後還是跪下哭著道歉,然而那些小付喪神卻絲毫不想原諒他。

「抱歉啦,甜美的人類,」金門菜刀說,「太遲了,對我們來說,你身體肉香味的份量,已經遠遠超過你誠心道歉的份量了!」

「哪有人這樣比的啊──」在李繭翔抱著頭大叫的同時,數以百計的小付喪神們全跳了起來,描準正中央的倒楣人類進攻──

「好啦、好啦,大家別玩了,這個人類對我來說可是個很重要的傢伙呢。」

康凝之慵懶甜美的聲音響起,那些飛躍起來的小付喪神頓時卡住,就像它們的時間瞬間凝結停止一樣,它們全懸在半空中乾眨著眼睛。

豔紅的高跟鞋進入李繭翔的眼簾,他慢慢抬頭仰望著美麗的救星。

康凝之率性地甩動右手,做出一個類似揮砍的動作,緊接著那些時間停止的小付喪神們,便應聲落至地面,跌得東倒西歪。

「給你們吃點小零嘴,改天姐姐我再帶好料來給你喔。」

康凝之從藤編小提包裡抓出一大把方糖,像餵廣場鴿子一樣往旁邊一灑,那些小付喪神立刻像蝗蟲般追了過去。

「怎麼樣?」康凝之轉向李繭翔,修長手指指指停靠在旁邊的綠椅與紅椅,「知道即使是看起來沒什麼危害性的付喪神也不能得罪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李繭翔狼狽地爬起來,慌張地扶正眼鏡,卻因為手抖得厲害,怎麼樣都戴不好。

「哎,人類。」康凝之嘆了口氣,走上前幫忙李繭翔弄好眼鏡,後者愣愣地看著狐妖的面容,吞了口口水,「快點坐上椅子吧,你不能在這裡待太久,我可無法確定這隻載物駒,究竟能忍耐你的氣味忍耐到什麼時候喔。」

「什……什麼?」坐上小綠的李繭翔驚恐地看著康凝之。

「嗯,載物駒畢竟還是個鬼怪嘛,它心地好,又不吃其他鬼怪,還開著胃部讓大家寄宿躲藏……但不吃鬼怪並不表示它不會受到你的吸引啊,」康凝之重新坐回紅椅上,「誰叫你是『自動妖怪吸引機』呢?」

「拜託不要再用那種稱號叫我了,」李繭翔緊張地抓住綠椅的扶手,「既然我不該在這裡久留,妳幹嘛要特地帶我過來啊?快點讓我離開這裡不是很好嗎?」

「基於我們之間的約定,你當然得造訪這裡囉。」康凝之歡愉地說,「不過會拖那麼多時間,可都是繭你自找的呢。小綠,幫繭扣上安全帶。」

康凝之一說完,綠椅那有如兒童的手立刻緊緊抓著李繭翔的腰部。

「我可不記得我們之間有什麼『拜訪付喪神社區』或是『載物駒的胃一日遊』的約定。」

「繭,你平常一定不太照鏡子,好歹你的同居人我是個演藝圈的新寵耶,」康凝之翹著腳,彎著身體,右手撐著臉頰,手肘輕輕靠在大腿上,「要成為偉大的帥哥音樂家,外表看起來宅宅的那怎麼行呢?走囉,小綠、小紅,回到刀龍的沙龍!」

「啊?」

李繭翔一愣,下一秒,他的尖叫聲迅速迴盪在載物駒身體的每個角落。

 

 

楊兆哲高興的不得了,那種強烈的興奮情緒,一直從他收到錄取通知單的那一刻持續到現在!如今,他都和哥哥楊彬哲搬進學校旁邊的小公寓了!

楊兆哲從小就期待著遠離家裡,到外面的世界打拚靠自己獨立生活,雖然這個願望只實現了一半(畢竟母親要求同校的哥哥必須跟自己同住,所以不算真正的獨立),但他仍高興到搭車、等紅綠燈、發呆時,會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傻笑起來。哥哥總嘲諷他這種症狀,應該要在交了女朋友後出現才正常,平時最愛與哥哥鬥嘴的楊兆哲,竟然難得一句話也不想回,而且心情依舊好的不得了!

哥哥原本住在學校宿舍裡,不過這個學期,為了照顧進入同校就讀的弟弟,爸媽也答應多給他們一筆錢,讓兩兄弟能在附近找間小公寓租借。時值暑假,身邊同學好友還在揪團環島、四處去玩,楊兆哲已迫不及待地和哥哥一塊兒北上處理房子的事情了。

剛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傍晚,兩兄弟把大大小小行李全扔在玄關後,哥哥楊彬哲便抓著錢包鑰匙和外套,匆匆忙忙地趕去打工上班了。終於取得短暫自由的楊兆哲,在哥哥關上鐵門的同時,便興高采烈地在家裡狂奔起來,衝去每一間房間哈哈大笑,就這樣來來回回跑了十來趟,衣服都被汗水淋溼了。

「哈哈哈哈哈!太棒了!喔耶!我的家!是我自己的家耶!」

楊兆哲愉快地倒在房東提供的中古沙發上,一邊傻笑一邊看著油漆剝落的天花板,開始幻想自己的大學生活。

然而這樣的喜悅卻比他預料中還要早退卻,他發現新家比他想像中還要老舊,格局雖然方正,但空間並不大。而夏季的夜晚比較晚來臨,窗外看起來仍豔陽高照的,室內卻昏暗到必須開一兩盞燈才覺得舒適。

楊兆哲突然覺得無聊起來,家具什麼的雖然前一天哥哥和爸爸已經來處理過了(大部份是房東提供的),但對年輕人說最重要的電腦,居然還沒組裝好(不過就算組裝了,網路好像也有問題)。

於是無事可做的楊兆哲,只好懶洋洋地側躺在沙發上,無趣地轉著電視頻道,從聽不懂又沒字幕的國外頻道到最常見的無線頻道,從卡通動畫節目、韓劇日劇重播、到電影臺、宗教頻道,楊兆哲越轉越覺得無聊,轉了好幾輪、按了四五百次遙控器按鍵後,他將頻道停在一個專門介紹台灣美食與旅遊的綜藝節目上,看著有點鬥雞眼的可愛女主持人對著一堆小吃做出誇張節目效果。

女主持人再可愛,也澆不熄楊兆哲愈燒愈旺的無聊。最後他放棄繼續緊盯著電視,抓來背包裡的掌上型遊戲機,一邊玩遊戲一邊豎起耳朵聽女主持人開心地尖叫。

過一陣子,他突然有種女主持人的尖叫越來越大聲的錯覺,等到女主持人以一種足以掀了屋頂的巨大音量大喊「太、好、吃、啦」的時候,他終於受不了地放下遊戲機,抓來遙控器準備關掉電視。

奇怪的事就這樣發生了。

他不過是把遙控器拿起來而已,電視畫面卻跑出有人轉大音量的圖示,音量大小從正常的二十二、二十三,瘋狂地往四、五十邁進,而美食旅遊節目也像帶子壞掉了一樣,不斷跳針播放著女主主持尖叫「太、好、吃、啦」的段落!

楊兆哲緊張地用力按壓音量鍵,但電視硬是和他唱反調音量愉快地奔向八十五。

慌張的楊兆哲跳了起來,他記得房東也住在這附近,萬一被那位房東太太誤會成不良房客,剛搬進來第一天就要解約被趕出去了的話,他會被他哥哥殺掉的!楊兆哲一邊按著關閉鍵,一邊衝到電視機前面,順著亂七八糟的電線尋找插頭的位置,準備出手強迫這臺爛電視關機。

就在他要把積滿灰塵的黑插頭拉起來時,電視機的可怕音量突然又慢慢變小,恢復成原本的正常音量了,楊兆哲鬆了口氣,把電線塞回電視櫃的縫隙後,有些疲憊地癱坐在地,半瞇著眼看向二十一吋的電視畫面。

攝影機給了女主持人一個有點滑稽的特寫,楊兆哲很確定這臺電視該換了,整個螢幕不斷出現色彩斑斕的橫條紋,畫面還會一跳一跳的忽然變色。

「剛才是聲音有問題,現在換成畫面囉?」楊兆哲不滿地自言自語道,「什麼爛電視啊?」

女主持人鼓著腮幫子,一副很享受似地做足吃下美食的誇張表情,楊兆哲突然覺得她一點都不可愛了,扭曲的畫面反而讓應該是很開心的她,看起來非常痛苦。

然後,女主持人張大嘴,含糊不清地喊出那句經典台詞:「太、好、吃、了!」

原本應該是很好笑的一幕,卻讓離電視不到一公尺遠的楊兆哲差點沒吐出來──

一隻隻活像豬腸子、牛腸子的超大紅色蠕蟲,活生生地從變形的女主持人口中一古腦兒冒了出來,如果楊兆哲沒戴眼鏡遠遠看的話,他可能以為女主持人吃的是海葵吧,但是出現在他眼前的,的的確確就是五六隻又肥又胖,像蛇一樣蠕動身體的紅色大蠕蟲。

我想要養貓咪!我想要養貓咪嘛!媽咪,養貓咪嘛,好不好?

兆兆,不行喔,今天是哥哥的生日,養貓咪還是狗狗,是哥哥自己選喔。

哥哥……養貓咪嘛,好不好?

彬彬,決定好了嗎?

嗯,我要《一零一忠狗》那隻!

大麥町嗎?好呀……

「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節目畫面又開始跳針了,女主持人痛苦地嘶吼著經典台詞,笑彎的眼睛流下兩行鮮紅色的血,音量再度瘋狂向上爬升,眼前的一切莫名其妙到像極低級恐怖片的畫面,但是那些蠕動的蟲子卻靈活到完全不受帶子跳針、以及電視壞掉的影響。

所有東西裡,最真實的,就是那些紅色巨型蠕蟲。

楊兆哲嚇到全身發抖,他的手腳像生根似地緊黏著地板,他的身體忽然發癢起來,一些深埋在腦海深處的記憶慢慢被喚醒。

兆兆,你有看到點點嗎?

乾涸的花圃上,一個剛搭建好沒多久的木頭狗屋旁,一個小男孩默默地蹲在那裡。

兆兆,你蹲在這裡做什麼?

小男孩站了起來,從他細小的雙腿間,來尋找愛犬的哥哥,看見他才相處不到一個月的大麥町狗狗,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之中。

兆兆!你做了什麼?你對點點做了什麼?

我沒有……

你為什麼要殺死點點!你為什麼要殺死點點?你要什麼媽咪都買給你了,點點是媽咪第一次買給我的小狗狗!你為什麼要殺死牠?

我沒有殺死牠!我來的時候牠就躺在那邊不動了──

你說謊,是你殺死牠!是你殺死牠的!

哥哥的手用力一推,小男孩失去重心摔進花圃的凹洞裡,他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似乎是後腦的撞擊讓他一時間沒辦法清楚地視物。

等到他能正常地看清眼前的畫面時,淚流滿面的哥哥,正提著一個塑膠水桶,厭惡地瞪著自己。

水桶傾斜,裡面滿滿的紅蟲如大雨般傾盆而下,那是爸爸釣魚用蟲餌……

「不要──」

楊兆哲兩眼一翻,身體無力地向後一倒,昏了過去。

可愛的女主持人依舊愉快地介紹著面前的食物,不過那只是一盤燒烤的牛肉串,她搭配冰涼的啤酒,一口肉、一口啤酒地享用著,繼續誇張喊著「太好吃了」的評語。

 

 

附輪椅子在華麗的紅色棉絨地毯上壓出長長的「煞車痕」,當紅椅與綠椅就要撞上前方牆壁時,康凝之連忙翩然地「跳車」著地,任由剛才載著她的紅椅順著牆壁,與地板平行繼續向前疾駛。

但來不及反應的李繭翔下場就不一樣了,載著他的綠椅同樣奔向牆壁,卻因為身上坐著他,負載重量過重,一人一鬼怪就這樣失控地撞了上去,李繭翔的臉硬生生地用力親吻牆壁,在巨大又丟臉的碰撞聲響起後,李繭翔隨即從椅子上軟趴趴地滑到地面。

「哇喔繭!」相鬼見狀連忙興奮地跳到李繭翔的肚子上,「太酷了!搏命演出耶!」

康凝之苦笑著搖搖頭,然後拎著李繭翔的後領將他抓起,連拖帶拉地往貪音身後的粉紅色紗簾走去,相鬼順勢爬上嚇傻了的李繭翔肩上。

「主人羊,你們終於來了羊,」貪音掀起紗簾,讓康凝之與李繭翔先走進裡面,隨後自己再跟了上去,「龍刀和梳狂等你們等好久呢羊。」

一閃一閃的銀色光點刺激著李繭翔的眼睛,這讓原本還在頭昏腦脹快要昏倒的他,慢慢地從一片空白中清醒過來,模糊的視線轉而清晰,他發現自己正被康凝之等鬼怪,簇擁進一個到處垂吊著粉紅色紗簾的舒適空間,淡淡果香混著玫瑰花香騷弄著他的鼻子,他身上所有的痠痛頓時煙消雲散。

不知道穿過幾層粉紅紗簾後,一排五座高聳的大鏡子拔然闖進李繭翔視線,那宛如格林童話白雪公主故事裡的魔鏡,外框有著彩鑽點綴,最上端則有著十來朵重瓣薔薇浮雕。大鏡子的前方設有水晶打造的小桌子,狹窄的桌面上擺放著寫滿鬼畫符、看起來像雜誌的讀物。而桌子的前方,一張宛如國王寶座的天鵝絨桃紅色沙發,邊邊角角裝飾的全是黃金飾物。

如果不是康凝之陪在身邊,又如果不是剛才撞牆的疼痛還在,李繭翔幾乎以為自己闖進愛麗絲的仙境裡了,在這種環境裡,就連身為男人的自己都忍不羞澀了起來。

「康大人,您來了。」

「康大人!」

李繭翔還驚嘆這個地方的夢幻,帶有磁性的男聲與不輸康凝之嗓音的女聲同時響起。驚擾了李繭翔的幻想,他匆匆撇下頭板起臉,想裝作一點都沒有被這個環境給迷惑的樣子,卻又因為看見地上突然冒出的兩隻鬼怪,而忍不住失態尖叫。

「喂喂喂,幹什麼?幹什麼啊?」康凝之瞪了想要躲到自己後面的李繭翔一眼,「遇見專業人士怎麼能這麼沒禮貌呢?貪音、相鬼,押、著、他!」

「是的主人羊!」貪音與相鬼聞言,立刻將李繭翔推倒,再一屁股坐在他的背上。

嚇壞的李繭翔眼睜睜看著面孔陌生的兩隻鬼怪來到他面前,就在距離他鼻子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

「哇喔哇喔康大人,這位……就是您常掛在嘴邊的奇異人類嗎?」

說話的是那把剪刀,那把長有人類五官與四肢的銀色剪刀,可能因為現在兩人離得很近的緣故,李繭翔這才發現這剪刀怪中央支點的上方,似乎長著一小撮金褐色的毛,而且還一副煞有其事整理過的模樣。此外,這把銀剪刀的眼睛是蜂蜜色的,如果它的五官是長在人類臉上的話,李繭翔相信它絕對是個風靡全臺灣少女的大帥哥。

問題是……它終究是把剪刀。

「康大人……您真的希望咱們改造這個……人類?」

另一個顯然是女鬼怪的,則是把扁平修長的黑色尖尾梳,書店、文具店幾十塊就能買好幾把的那種。而它和銀剪刀一樣有著眼睛嘴巴手跟腳,小小的人手上居然還作了指甲彩繪,小小眼睛上的煙燻妝也化得毫不馬虎,李繭翔真的很好奇它要上哪兒買那麼小的假睫毛。

「梳狂,可別小看這個人類喔,他是我偶然發現的寶物呢。」康凝之雙手環抱在胸前驕傲地說。

「在下知道、在下知道,這位人類少爺擁有一副迷倒眾鬼怪的嗓音!」銀剪刀興奮地說著,頭上的雙刀刃不停交叉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李繭翔很擔心自己的鼻子,「哇喔……在下好想要聆聽看看喔。」

「以後有時間再說吧,他這個小子剛才光憑說話的聲音,就搞昏一堆化為付喪神沒多久的小鬼怪,我擔心他再待在這兒或是引吭高歌一曲時,會把你們的載物駒大人搞到發狂。」康凝之邊說邊笑,梳子的付喪神不以為然地扁起嘴,冷眼打量著李繭翔,剪刀的付喪神則一臉失望,「來吧,先辦正經事吧。貪音、相鬼,把他押到椅子上。」

「是的!」

「是的主人羊!」

相鬼裝模作樣地扯著李繭翔的衣服,但它體型實在太小,絲毫看不出作用,一切全靠貪音獨撐,但他把李繭翔拖到其中一張桃紅寶座後,卻整個人坐到李繭翔的腿上,後者發出淒厲的哀鳴。

「貪音,我說的是『押韻』的『押』,不是叫你壓扁人。」康凝之略訓了貪音一頓後,逕自坐到李繭翔旁邊的椅子,取起水晶桌上的鬼畫符讀物翻閱了起來。

「貪音大人,請您讓讓,這樣在下才能進行康大人交待的工作,謝謝。」銀剪刀跳到李繭翔面前的桌上說,貪音這才抓著相鬼移動到康凝之右邊的位置,然後銀剪刀對著仍在地上冷瞪著李繭翔的梳子喊道,「狂梳,妳在做什麼啊?開始工作了!」

「喔!」梳子的付喪神很不開心地跳上水晶桌,繼續忿恨地瞪著李繭翔。

「繭少爺您好,初次見面,在下先自我介紹一下。」銀剪刀的本體雖然看起來像金屬,卻能自然地作出彎腰鞠躬的動作,「在下是『龍刀』,美髮剪刀的付喪神,也是本間沙龍的負責人兼首席造型師,如果繭少爺願意,歡迎您稱呼在下為『愛德華』。」

「啊……」李繭翔嘴巴張得大大的,不知道該做何反應,而龍刀愛德華隨即撞了下身旁鬧彆扭的梳子,梳子不耐地清清喉嚨,繼續充滿敵意地瞪著李繭翔。

「我是『梳狂』,梳子的付喪神,『龍刀』的妹妹,我沒有取藝名。」梳狂語畢看了龍刀一眼,「講完了。」

「哎!」龍刀連忙擋到梳狂的前面,不停行禮表示歉意,「繭少爺請別見怪,梳狂的個性比較奇怪一點……」

「你也沒好到哪兒去啊,愛德華是哪個年代的名字啊!」

「噓!」龍刀反駁道,「這你就不懂了,最近『愛德華』這名字紅得不得了呢!」

「那個、我對你們的藝名沒有任何意見……」李繭翔戰戰兢兢地說著,身體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但是……」

「坐下!」怒目相視的龍刀與梳狂異口同聲地對著李繭翔喊道,後者嚇得倒回沙發的懷抱裡,一旁的康凝之輕笑了一聲,用力蓋上書本。

「首席設計師,可以開始討論繭的造型了嗎?」

「是的!康大人!」

聽到「造型」這個詞,龍刀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來,它抓起桌邊的一本鬼怪讀物,對著李繭翔翻開,李繭翔這才知道那一本一本都是鬼怪界的美髮雜誌!裡頭的照片清一色都是鬼怪,包括他看過的相鬼、貪音、靈童、噬指魔、毛馬怪、液囊鬼,甚至連長得跟麵包蟲沒啥兩樣的邪蠕蟲也出現在上面,還一副很懂時尚似地戴著墨鏡,這和李繭翔過往經驗完全不符……

「繭少爺,不曉得您想做什麼樣的造型呢?是想要帥氣瀟灑一點……還是酷一點……」龍刀熱情地介紹著,「這個桑皮妖的髮型如何?宛如流蘇般的線條,很有今夏流行的波西米亞風喔。」

「這……」

李繭翔沉默了,雖然他確實對什麼潮流、時尚,一點研究和興趣也沒有,但至少他還能略微分別出哪些適合自己、哪些不適合,不過現在要他參考鬼怪們的造型再套用到自己身上,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那個、龍刀先生──」

「叫我愛德華。」

「愛……哎呀,隨便啦,」李繭翔小心翼翼地說,「你不覺得鬼怪跟我……有些本質上的差距嗎?」

「繭,真難得你說對了呢,」康凝之總算出聲表示意見了,她的右手靠在水晶桌上,慵懶地撐著自己的臉,秀髮自然地垂了下來,「龍刀,替他剪個東洋日本系的少年髮型吧,就像傑尼斯偶像團體那樣。」

「是的!康大人,在下知道了!」

「喂喂喂──等一下!我應該不適合那種髮型吧──」眼見龍刀與梳狂飛了起來,就要往自己頭上動刀時,李繭翔連忙大叫。

「不然繭少爺有什麼更好的想法呢?」

「我當然會覺得維持現況最好啦……」

「梳狂,我們還是動手吧。」兩隻美髮付喪神無視李繭翔的意見,又開始動作,「喀嚓」一聲,李繭翔明確地感受到──龍刀將他那相依為命已久的綁便當橡皮筋給剪斷了!

「嗚啊啊啊啊……」渾身僵硬的李繭翔幾乎掙扎地想逃跑,不料桃紅寶座的扶手和椅背上竟然長出海葵般的觸手,黏黏膩膩地纏繞住李繭翔,讓他動彈不得。

「繭少爺,請不要緊張,在下和梳狂會溫柔點的。」

「這不是溫不溫柔的問題啊!」李繭翔突然覺得臀部緊貼的椅面好像跑出一道裂痕,彷彿有些尖尖刺刺的東西戳到他,他很努力不讓自己聯想到嘴巴之類的東西,「我根本不想改變造型啊!我很滿意我現在的樣子啊──」

「你不要亂動好不好!」大鏡子裡梳狂努力梳開李繭翔糾結成團的長髮,耐心一寸寸地被消磨掉。

「繭少爺,放輕鬆,在下會很快的!」

「快什麼快啊──你以為你在砍人的頭嗎?」

「你再這樣大呼小叫,我就用我的尖尾插爆你的腦袋!」梳狂忿怒地吼道。

「梳狂,不得對客人無禮!」龍刀停下修剪的動作,兩隻付喪神站在李繭翔的頭上爭論起來,「在下不是提醒過妳很多次,客人至上、客人最大、客人之言就是世界之王的聖旨……」

「但這些客人並不包含『人類』!」梳狂怒吼,「我為什麼要替人類服務?我從誕生到現在,不知道遇過多少人類,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對待我的!」

「梳狂,在下不管妳以前有多少悲慘的境遇,現在妳所面對的是妳的工作,請妳拿出妳的專業出來!」龍刀本來溫和的語氣也跟著嚴厲起來,「妳忘記我們是為了什麼答應康大人的委託,接待沙龍開創以來第一位人類客人嗎?」

「我……」梳狂看了始終微笑看好戲的康凝之一眼,氣燄消減下來,「我知道了啦!我做就是了……」

「謝謝妳,梳狂。」龍刀漾出迷人的笑容──以鬼怪的角度來說。

「繭少爺,」梳狂默默地梳著李繭翔打結的頭髮,「你真的能幫忙追回我的大嫂嗎?」

「啊?」李繭翔又摸不著頭緒了,「等一下!話題也跳得太快了吧?剛才不是還在抱怨人類嗎?為什麼現在又扯到什麼大嫂──」

「康大人,您還沒跟繭少爺提嗎?」龍刀詫異地問,「這樣繭少爺……是不是會拒絕在下的委託?」

「然後我們就做了白工了!」梳狂氣憤地罵道。

「兩位,冷靜點,換個角度想想嘛。」康凝之笑瞇了雙眼,「一旦繭坐上你們沙龍的椅子,不就等於他絕對會接受你們的請求嗎?」

「等、等一下,你們到底在討論什麼啊?為什麼這很顯然就跟我有關的事,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繭大人!」龍刀忽地衝回桌上,不管它刀刃上還沾的毛髮,便誇張地跪下,淚眼汪汪地看著頭髮剪一半的李繭翔,「請您一定要幫幫在下!」

「喂……這個轉變太快了,我搞不懂……」

「請您作首曲子,讓在下能追回在下最心愛的女性吧!」

  龍刀聲淚俱下地喊完,整個沙龍突然戲劇化地天搖地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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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