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夜 林投

 

 

厭惡的村莊景貌不停地向後退,林伊帆使勁地向前跑著,距離上一次這樣大步奔跑,已經是在日本學校上體育課的事了,她其實很討厭跑步,應該說全世界的運動她都不喜歡,但如今,如果不停地跑,就能夠逃離這個噁心的釣刀村的話,她不介意做些自己不願意的事。

破爛的紅白拖鞋忽然斷裂,林伊帆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停下腳步的她怨恨地瞪著沾染髒污的雙腿,索性踢掉腳上的紅白拖鞋,赤著腳踩在因為天氣炎熱乾燥而變得堅固乾澀的泥土地上,然後再度邁開大步。

林伊帆不停地跑著、不停地跑著,彷彿身後有人追趕的她一樣,但實際上,釣刀村那些討人厭的老年人根本追不上她,他們就像林伊帆腦裡所認知的其他老年人同個樣,最會的就是出張嘴、說些自以為很有道理的話、數落別人貶低別人,一副好像多了不起的模樣,用點年輕人的詞彙來形容就是「打嘴炮」,其實他們心裡比誰都還要自卑……

林伊帆是這麼想的。

一股帶了腥鹹海味的風悄悄鑽進她的鼻中,低矮破舊的紅磚屋漸漸消失,四周景色變成被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樹木。

林伊帆緩下腳步,她赤腳慢慢地順著前方的小坡道走著。

時近傍晚,西下的夕陽發散出帶橘的金色光芒,將海邊的景物全染上一層美麗的薄紗。

那是長久住在都市的她前所未見的,不過雖然一時間被這副天然美景感動住,但她連忙甩甩頭,很快地藐視起自然美景。

「這種金光閃閃的東西,跟貼滿黃金的富豪旅館有什麼不一樣?」

林伊帆小聲暗罵著,雖然嘴上如此不以為然,但她還是深受夕陽的吸引,一步步往海邊小丘走去。

不一會兒的功夫,她便來到小丘的頂端,波光粼粼的海洋映入她的眼簾。

林伊帆靜靜地看著大海好一陣子,愛漂亮的她不顧海風吹亂了她的長髮,也不管腳上沾滿泥沙,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兒。

海洋似乎有種神奇的魔力,自己被村民指著罵的記憶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事,甚至那些記憶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場夢;然而,有時候她又覺得身處此地的自己,才是真正正在作夢。

大海不會說話,只是不斷推著浪花拍打岸邊,但林伊帆總覺得海好像在安慰自己,好像很樂意將她滿腹的委屈都吞進肚裡。

臉頰被風吹得發涼,林伊帆伸手一摸,才驚覺雙頰溼溼的,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流淚了。

她胡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再胡亂地把亂飛的長髮塞到耳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吞了口口水。

從今以後又該怎麼辦呢?今天那個說要幫她的詹胖男想必不會再跟她聯絡了,又要到聊天室找個新對象了嗎?萬一每次她釣到一個好對象,阿嬤就又帶村民進來大鬧呢?這樣的狀況不斷循環的話,她怎麼可能往自己預想的未來前進?

還是要改變計劃?乾脆翻翻阿嬤家裡有沒有錢,老人節省歸節省,很多老人都是省起來開心的,說不定看似貧困的阿嬤在她床底下藏了幾十條金條也不一定……偷點錢,連夜逃離釣刀村,然後沿著小路跑到大條點的馬路上,再怎麼偏僻總有一天還是能遇到車子,可以搭個便車吧?然後到了都市,再用阿嬤的錢找地方住,然後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又或是用那些錢上網咖釣凱子也行……

林伊帆胡思亂想著,她的腦袋裡只有這些不正經的念頭不斷盤旋,如果不做得狠一點,她的人生就只能在釣刀村裡原地踏步,然後被迫變成她所厭惡的那些村民。

釣刀村的一切就像電影裡,會讓人變成喪屍的傳染病一樣噁心。

大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林伊帆一邊計劃著未來,一邊環顧眼前的景色──美麗大海在最外圍,即將沒入海平面的太陽,像顆蛋黃般浮在海面上,深褐色像極泥巴的沙灘緊連著海洋,有些破破爛爛的小船擱淺在上頭,靠近小丘的這一圈則築有人造的灰色堤防,外頭則長滿了奇形怪狀的樹木,彎曲的樹幹上長著茂密的尖刺劍葉,遠看就像名長髮女性被海風吹得披頭散髮般。

林伊帆在日本沒見過這樣的樹,不過老實說,除了街道行道樹和每年必賞的櫻花樹外,她也沒啥機會看樹看花的。林伊帆愣愣地盯著一棵離自己最近的怪樹,幻想著現在的她,看起來是不是也像這棵樹一樣淒涼……

突然間,一個瘦削的影子無聲無息地跑進她的視線內。被嚇到的林伊帆連忙往後退了幾步,躲到一旁顯然與那些怪樹不同種類的小灌木之後。

小丘底下、深色的沙灘上,一個黑髮長至腰際的女人,赤腳緩慢地走著,小巧的雙腳在沙灘上留下淺淺的印子。

林伊帆瞪大了眼睛,她相信那個女人的年紀應該比她自己大上一些些,不是二十多歲、就是三十初頭,那女子的曼妙身材在紅色的及踝連身裙襯托下展露無遺,她有張美麗年輕的面貌,臉上化著淡淡的妝容,唯獨口紅是時下流行的大紅色。

這樣美麗年輕的女人,林伊帆在釣刀村裡從來沒見過。

不過,那女子美麗歸美麗,臉上卻不帶任何表情,她一會兒看起來像難過,難過到眼淚已流不出來一樣,一會兒看起來又像開心,開心笑到讓看見的人內心發寒。

這個女子,會不會跟她一樣,被長期困在釣刀村裡呢?就因為被困在這兒、關在這兒、軟禁在這兒,天天跟那些噁心醜陋的老人關在一起,然後就變得不太正常了呢?

林伊帆又開始胡思亂想了。

長髮紅衣的女子慢慢地走到離林伊帆所在之處最近的那棵怪樹下,怪樹正好就長在小丘正前方底下的沙灘。女子停下腳步,沉默地凝視著眼前的怪樹,伸手撫摸樹幹,彷彿在和樹對話般。

然後,女子粗魯地撕裂長裙下襬,一條輕柔的紅布糾纏在她的掌間。

林伊帆吞了口口水,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猜得到那名女子要做什麼……

柔軟的紅布繞過女子上方的枝幹,她不慌不忙地打好繩結,握著自己製做出來的圓形索套,垂下肩膀,深深地嘆口氣。

金黃的天空變成豔麗的紫紅,夕陽完全沒入海中,只剩下一點點的光線在海平面邊際茍延殘喘著。

女子默默地看了這樣的景色好一會兒,墊起腳尖,讓腦袋穿過索套……

海浪依舊拍打著沙灘,海風依舊吹過那些怪樹與林伊帆的頭髮,但那名紅衣女子卻再也不動了,她像個布娃娃般掛在怪樹之上,一動也不動地微微隨風飄動。

繩索慢慢旋轉,原本背對林伊帆的紅衣女子,漸漸轉向躲在灌木後的林伊帆──女子的臉不再美麗,她整張臉都腫漲了起來,皮膚變成詭異的紫紅色,一對大眼怨恨地瞪著林伊帆!

  林伊帆嚇得摔倒在地,她手忙腳亂地轉過身,連滾帶爬地跑下小丘,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海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