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白色的紙鳥,橘色的楓盲

一個平凡的女孩,住在平凡的小房子裡,

一個長脖子的女孩鑽進了平凡的小房子,

平凡女孩對長脖子女孩許了個願,長脖子女孩實現了平凡女孩的願望,

然後,故事就這麼開始了。

 

課業、社團、愛情,這三點是俗稱的「大學必修三大學分」。

只要其中一個學分被當掉,就是人生的失敗者。

這麼說的話,李繭翔想必是失敗中的失敗。

形同宅男的他,除了課業這個學分外,另外兩門早已死當N年,而且他還得在選修的「友情」這門課畫上一個大叉叉。

在班上,他一個朋友也沒有,是系上知名的「怪咖獨行俠」。

即使他的名字總是寫得大大地貼在榮譽榜上,即使他老是在系週會時上臺領取獎學金並發表感言,即使他總是坐在第一排飛快地抄寫筆記,即使他一頭長度至下巴的飄逸頭髮與粗框眼鏡有多麼地顯眼──

復學一年下來,系上唯一與李繭翔交談過的,大概只有哲學系的系秘書了。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李繭翔對外體現出來的假象,就如同他那刮痕多到模糊的鏡片,以及終年不幻的皺巴巴襯衫與破洞牛仔褲一樣,這些宅味十足的外觀下,隱藏的其實是張俊秀爽朗的面孔,還有健壯不孱弱的體格。

初秋的上午,天氣難得轉涼,李繭翔一如往常坐在第一排講桌前的位置上,左手搔頭,右手轉著路邊發的補習班廣告原子筆,正埋首在《知識論》的課本與講義之中。

在他看完上個禮拜所教的段落後,李繭翔的肩膀鬆懈下來,他抬起頭盯著前面黑板上方的時鐘,徐徐地嘆了口氣。

距離早上十點十分第三節課剩下不到五分鐘,但李繭翔所在的第一排之後,完全空無一人,彷彿這裡是他自己的專用教室。

這週已經是開學的第四個禮拜了,怎麼班上同學仍該上課不上課天天賴在家裡或宿舍裡呢?

忽然之間,一個巨大的「砰」聲打亂了李繭翔的思緒,他幽幽地回過頭,眼看著一大群聽說是他同班同學的年輕人們,以宛如要搶週年慶特價名牌之姿,匆匆忙忙地自後門蜂擁進來!

「快點!快點搶最後一排啊!」

「喂──我已經到教室了,什麼?要佔十個位置?我只有一本課本、一個鉛筆盒再加一個包包可以佔了啦!你們快點來啦!」

「芋泥……最後一排已經被佔滿了!我幫妳們搶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喔!欸欸,在買早餐啊?幫我買一個培根蛋餅,我快餓死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原本空蕩蕩的教室座位,自最後一排開始,有如墨水滴進水中擴散般,教室很快便坐滿一半。教室頓時充斥著嘈雜的聊天聲,而各式各樣的早餐氣味全混雜在一起,李繭翔不由自主地反胃作嘔,他瞟了眼牆邊,整間教室的學生竟然沒半個人願意主動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

這些死小鬼……」李繭翔在心裡暗暗抱怨這票同班同學,雖然他們同班快一年,但年齡卻差了五六歲,最悲慘的是,這些實質上為學弟妹的同學,還四處放謠言說他已經四五十歲,整整大了這些青春的大學生們兩輪!

面對這樣的謠言,李繭翔也認了,就如同現在沒半個人願意開窗,好讓那些蛋餅混咖啡混飯糰混鐵板麵再混泡麵的噁心氣味飄出去一樣,這些小鬼想必要等自己被「早餐毒氣」毒死才會驚覺空氣流通的重要。

李繭翔雙手扶著桌面,無奈地從一體成型的課椅上站了起來,拖著腳步準備往窗邊走去時──

「欸!各位學弟妹們!大家早安!」

數十個朝氣十足的男男女女聲音,忽然刺進李繭翔的耳中,他的太陽穴一陣刺痛,正想回過頭搞清楚狀況時,四隻粗壯的手臂已經將他壓回原本的座位上,李繭翔只能乖乖聽話,然後愣愣地看著那四條在微涼初秋,仍掛在無袖汗衫外展示肌肉與汗水的男性上臂。

緊接著,教室前門也湧進一大票容光煥發的年輕大學生!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T恤,一個看起來像是皇冠與寶劍翦影的圖案,印在這群人的左胸前。

領頭的是一名留著小平頭、下巴鬍子沒刮乾淨、瘦瘦高高戴著粗框眼鏡的男生,他手裡拿著大聲公,不斷用有些秀氣的嗓子時而破音地大聲喊道:「各位親愛的哲學系學弟妹們!大家早安!大家好!」

「大家早安──」

後方十來位白T恤男女跟著放聲回應,幾個留著大波浪捲髮、化了淡妝的女學生忙著發送傳單,幾個頭髮抓得高高的男學生則高舉手寫海報,李繭翔試著想看清楚海報寫些什麼,卻因為上面字的顏色太淺,又寫得密密麻麻,一個字也看不懂。

不過教室內的同班同學們,顯然對講臺前突然闖入的這票陌生人絲毫沒興趣,聊著昨晚綜藝節目的依舊嘻嘻哈哈,吃早餐的依舊互扔食物,翻雜誌的、補妝的、拿電棒捲頭髮的也自顧自地忙碌著。

漸漸地,即使白T恤軍團人多勢眾,帶頭的手握大聲公,仍然抵不過教室原本的吵鬧,那兩名高壯的開路大漢,也因為受不了密不通風的早餐毒氣攻擊,面有難色地衝出教室。

「各位親愛的哲學系學弟、學妹們!抱歉打擾各位的休息時間,我們是F大新創立的『嘰嘰──』!」

「喔耶!」

「大家想知道什麼是『嘰嘰──』嗎?」

「想──」

「『嘰嘰──』就是在萬聖節時,要推出『嘰嘰──』來慶祝萬聖節,並且展現出我們大學生的青春、活力、與『嘰嘰──』!」

「喔喔喔喔喔喔!」

大聲公很配合地在平頭帶頭人講到重點時,就會發出刺耳的失控聲響,即使旁邊的白T恤大軍全部很High地吶喊附和,看在教室內唯一在聽他們說話的李繭翔眼中,只覺得講臺前的這票人,比面臨倒閉的老舊遊樂園裡的雜耍團還要悲慘。

不過,看他們神采飛揚的模樣,這個白T恤團體,想必是除了課業學分外,社團、愛情樣樣得意的人生勝利組──他眼睜睜看見至少三對男女在講臺上邊呼口號,邊互摳掌心,或是擠眉弄眼。

「總而言之,今天傍晚在『嘰嘰──』樓的『嘰嘰──』教室裡,我們會舉辦第一批『嘰嘰──』和『嘰嘰──』說明會!希望有興趣的哲學系學弟妹們,能一起來共襄盛舉!不要讓你們的青春睡著了!」

什麼啊?為什麼要把好好的標語改得這麼莫名其妙?」李繭翔面部扭曲地看著講臺上的人耍猴戲,當他露出這種表情時,負責發傳單的其中一位女孩,立刻衝到他面前,甜笑著大叫。

「不要讓你的青春睡著了!」傳單女孩硬塞了張爛爛巴的傳單給李繭翔,還小聲地對他耳語道,「這位大叔,既然您都到這年紀了還有心向學,那就更不能錯過喔!今天晚上──我們等你喲!啾咪──」

傳單女孩說完,甜滋滋地對李繭翔眨了眨眼,然後拉著另一位負責教室後方、一直喝著手搖飲料的傳單少女,小跑步回到白T恤大軍的行列。

「啾、啾咪?」李繭翔嘴角抽動的更厲害了。

「請各位務必記住!今天傍晚『嘰嘰──』點『嘰嘰──』分,『嘰嘰──』樓的『嘰嘰──』教室!找不到我們的話可以來『嘰嘰──』喔,那邊是我們的總部!總之,我們不見不散──」

上課鐘聲響起,嘈雜的聊天聲、講臺前奇怪組織的吆喝,在加上今日異常大聲的鐘響,李繭翔的太陽穴和耳朵愈來愈痛,可怕的噪音已達到讓人神經緊張、心情煩躁的境界了,在班上一向沉默的李繭翔眼看耐性已來到臨界點,只要再出現一個聲音,他的理智線將會因此斷裂……

砰!

後門又一次被用力撞開,李繭翔忿怒地跳了起來,按著隨著頭部陣痛跳動的青筋,氣極敗壞地瞪向從後門走進來的那位遲到者。

教室內難聞的空氣頓時凝滯住了,講臺上大聲吆喝的奇怪組織安靜下來,而講臺下忙錄的同學也停下手邊工作,紛紛回頭看著後門,就連那兩位受不了室內氣味的壯漢,也瞠目結舌地自前門鑽了進來。

「呼哈──」

修長的雙手高舉伸長,櫻色的唇瓣輕巧撐開,一個宛如小貓撒嬌般的哈欠聲溫軟地傳入教室的每個角落。女學生們兩眼發光,臉上洋溢著看到偶像般的幸福笑容;男學生們全目不轉睛地愣住了,有的人嘴角還掛了一道口水。

走進門的是位踩著麂皮西部靴的少女,丹寧短褲下是一雙白皙光滑的長腿,黃底藍色細條紋的針織衫與米色的長版針織圍巾十分相配,柔順金褐色微捲長髮紮成兩條寬鬆的麻花辮,褐色圓頂帽下是張脂粉未施的漂亮臉蛋,不需要任何眼妝修飾的眸子又大又圓,打哈欠擠出的眼淚在眶裡晃漾。

在場唯獨李繭翔沒被這名少女吸引,他不耐煩地冷哼一聲,接著刻意轉身坐回位置上,看也不看那女孩一眼。

「嗯?」一身鄉村女孩打扮的少女不解地掃視全班後,歪著頭不太確定地說,「早?」

「早、早早早早早安──」坐在後門戴鴨舌帽的男同學首先發難,他彷彿小兵看見長官一樣彈了起來大叫,只差沒有舉手行禮了。

「早安凝之!」

「早!」

「早安啊,阿凝,吃過早餐了沒?」

「還沒吃的話,我這裡還一份有摩※漢堡的早餐可以請妳!」

「凝之,妳有請人佔位置嗎?沒有的話,這邊給妳坐!」

「啊啊啊,校花真不愧是校花,一個暑假不見還是一樣美麗動人啊啊啊……」

「就是說啊,世界多麼地美好啊,活著實在太幸福了!感謝老天爺!」

這些白癡。

成為眾人焦點的少女,與唯一不願盯著少女發花癡的宅男,不約而同地在心底暗暗罵道。

這名直到上課鐘響才姍姍來遲的少女,就是時下學生族群裡最具人氣與潛力的學生偶像──康凝之。不僅是《魔幻University》雜誌的人氣模特兒,同時也是大學生眼中無人可敵的女神級校花。

在這個惡意言論凌駕真理良善,以反對流行與爆紅產物為尊貴的眾生喧嘩時代之下,康凝之的高人氣根本不該存在,而且還維持如此長久。到目前為止,不管是F大校內,還是凌亂的網路上,從來沒聽過有人不喜歡她的。

一個也沒有。

但是,在世界上似乎無人懷疑過這一點,即使一開始對康凝之沒啥興趣的人,往往也在看過她的照片或本人之後,像喝了康凝之的符水一樣癡迷起來……

好吧,或許這間教室內的李繭翔就是唯一的意外,而他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解釋康凝之為何會如此魅力非凡的人──這名女神級學生模特兒,真實身份是一隻天生的狐妖,鬼怪國度裡的狐妖公主,也就是李繭翔最厭惡的那位妖孽的同居人!

生下來就是一隻擁有高強法力的狐妖的她,施展魅惑之術收買全校、全臺灣、全世界,可不是什麼難如登天的事啊,更何況登天對康凝之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不好意思,借過。」康凝之微笑地對擋在她面前的同學們說道,他們竟也聽話往兩旁讓開,然後繼續癡迷地看著凝之一搖一擺往前走去的背影。

「稍──等──一──下!」

粗框平頭男同學誇張地從講臺上跳了下來,右手高舉著大聲公,左手搶過傳單女孩一號剩下的傳單,還不小心將傳單女孩二號的手搖撞倒,珍珠奶茶灑了一地,差點沒淋在李繭翔的頭上。

「妳就是康凝之吧!《魔幻University》雜誌的當紅模特兒?F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女神──康、凝、之?」男同學撲到凝之腳前跪了下來,激動地透過大聲公問道。

「喔,是啊。」凝之甜笑回道,「我對自己的經歷很瞭解,你不必大費周章替我復習……」

「康凝之同學!」平頭男無視周遭男性殺意,又往前移了一步,將手中傳單塞到凝之的懷裡,「請妳務必要支持我們『嘰嘰──』的活動!我們『嘰嘰──』非常需要妳這樣的人才加入!不要讓妳的青春睡著了!」

「啊?」康凝之有些困擾地溫柔苦笑,左手不由自主地堵著耳朵,好意地提醒道,「那個、可以麻煩你別用這臺大聲公嗎?很刺耳……而且你說的話我完全聽不……」

「另外!這是我的個人名片!」平頭男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一張小卡,硬塞到康凝之已拿著傳單的右手裡,周遭男性忍不住忿怒地低吼,「我叫哈克義!除了是『嘰嘰──』的『嘰嘰──』外,對人像攝影也略有研究,算是剛入門的業餘攝影師,希望有機會,能邀請妳擔任我的模特兒……」

「我不准!」一個金毛男拍桌大罵,「你算老幾啊?竟然好意思在我們面前約大家的凝之?」

「對嘛,」金毛男身旁的長髮女附和道,「看你獐頭鼠目、面露兇光、頂上無毛,鐵定辦事也不牢!什麼業餘攝影師?我看是『色淫師』吧?」

「欸,各位親愛的學弟妹,請別這樣含血噴人啊──」

「誰含血噴人啊?」最後一排的系籃隊長也幫腔,「你一看到阿凝就飛撲到她的腳下,如果她今天不是穿褲子,那不就什麼都被你看光了嗎?會做這種垃圾事的人,怎麼可能不是『色淫師』?」

「我……我只是想表現我的激動與愛慕之情……」

「吶吶,妳知道什麼是『色淫師』嗎?」一個馬尾女孩大聲地在她鄰座同學耳邊問道。

「聽說就是那種故意把女生約去旅館拍照,然後會叫女生越穿越少、越穿越少……」鄰座男同學很配合地說。

「聽起來好糟糕喔,越穿越少的話,最後不就……」

「全裸了嗎?」馬尾女孩與她說相聲的夥伴,一塊兒厭惡地瞪向哈克義。

康凝之故作困擾地看看身邊的同學,然後又看看哈克義,不知所措地輕咬下唇,這個舉動又讓附近的男同學開始噴鼻血。

「凝、凝之,我、我可以解釋啊!」哈克義緊張地透過大聲公大叫,「我絕對不是什麼『嘰嘰──』!絕對不是!我不會約妳去『嘰嘰──』,只會『嘰嘰──』和『嘰嘰──』而已!」

「你這樣說誰相信你啊!你看連你的大聲公都自動幫你消音了!」

「這就跟打上馬賽克的畫面,無論真相是什麼,看起來都很猥褻一樣喔。」

「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喂!你們差不多一點!幹嘛這樣罵我們團長?」講臺上一個女孩不悅地問道。

「你們佔用上課時間宣傳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還搔擾我們班同學,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罵?」

「對嘛、對嘛!」

「離開教室啦!離開啦!」

「我們這堂課是《知識論》,不是『色淫師』感興趣的『姿勢論』啦!」

「沒水準!」

白T恤大軍忿怒地回罵道,有幾個人憤而將傳單揉成一糰,往臺下丟,臺下也把吃完的早餐往臺上丟,但雙方臂力不足,大部份的炮彈都落在倒楣的李繭翔身上,李繭翔只能抱著腦袋,扭動著身子試著躲掉下一次攻擊……

教室左右兩側的窗戶突然自動敞開,瀰漫已久的食物氣味終於飄散出去,但下一秒,卻見幾十隻與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白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快竄進教室中!尖銳的鳥喙又快又狠地打掉傳單紙球、早餐垃圾,然後插在課桌椅、牆壁以及黑板上。

這下被攻擊的人就不是只有李繭翔一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著教室內其他學生嚇到抱頭亂竄,那滑稽的畫面竟令他笑了出來,直到與仍站在走道中央的康凝之四目相交為止。

康凝之臉上天真無邪的困擾微笑已經消失,換上的是警戒心極重的不悅之貌,她機警地瞪視著半敞的前門,直到一陣陌生的高跟鞋聲響傳進教室。

「止。」

一個清亮的聲音喊道,高跟鞋的叩叩聲、同學們的哀嚎聲、以及白鳥的振翅聲皆嘎然止息。驚魂未定的同學們紛紛抬起腦袋,茫然地看著眼前結束這一切的人。

康凝之匆匆趕到李繭翔身旁的空位坐下,眼睛瞪得老大,鼻孔也因為深吸著空氣而張大。

「你們這些傢伙,都上課時間了還霸著講臺做什麼?是要代替我講課嗎?」

黑色的高跟鞋踏進教室,踩在落了一地的十字形白紙上,大夥兒這才發現,剛才飛竄進來的白鳥,其實是跟測驗紙沒啥兩樣的紙張剪成的。

「對、對不起。」躺在地板上,全身黏滿白紙的哈克義虛弱地說。

「還不快給我滾出教室?」

「是的!老師對不起!」

「抱歉、抱歉,失禮了……」

跑進教室宣傳,又始終搞不懂他們在宣傳什麼的白T恤大軍,終於拖著黏滿十字形白紙的身子離開。阻止一切紛爭的老師瞪著他們匆匆離去後,瀟灑地將前門用力甩上,然後帥氣地拍了拍雙手,像是想打掉灰塵一樣。

難得靜謐的教室內,難得專心的學生們,全呆愣地看著這位陌生的年輕老師。

「落。」清亮的女聲喊道,黑板上的白色紙鳥像聽得懂人話一樣,應聲掉到地上。

眾人無不倒抽了口氣。只見留著一頭烏黑日本姬髮式的妙齡女郎,一身黑色典雅的窄裙套裝,大步踏上講臺,抓了粉筆,豪邁地在黑板上由左而右寫道:

林二稟

「你們這些臭小鬼,給我聽著。」有著林二稟這個怪名字的女郎,猛然轉身,雙手拍向講桌大聲喝道,「第一次來上課的同學,我知道我的名字跟你們選課時看到的那位不一樣;每堂都有來上課的同學,我也知道我跟你們上一堂課的教授差很多,但是無論如何,你們都給我記住──」

女郎側身給了黑板一掌,整個黑板立刻歪了一邊。

「我是林二稟,你們這學期《知識論》的新教授。」林教授美豔的嘴唇勾起殘忍的笑,「想要拿到六十分的話,就給我安份點……別忘了『知識論』是你們的必修課喔?不想要大學人生提早玩完的話……」

白色紙鳥忽然活了起來,伴隨著林教授的尖叫聲,拍著翅膀全往窗外藍天飛去。

「給、我、皮、繃、緊、一、點!」

 

 

第三節與第四節中間的下課時間,半數同學因精神過度緊繃,已經用盡全身能量,癱軟在桌上奄奄一息;剩下另一半同學則趁著林教授不在,飛快地收拾行囊,三五成群、偷偷摸摸地執行大學生三十六計──翹課為上策。

沒想到翹課大隊的最後一位成員後腳跟剛離開教室,便遠遠聽見林教授清亮的大嗓門。

「死小孩?想翹課是嘛?」

「快溜啊!快跑啊!」

「嗚啊啊啊啊啊啊──她追過來了啦!」

「敢跑就別被我追上!被我追上的,立刻扣考!」

「這是什麼奇怪的要求啊?」

「新老師雖然很正但是好奇怪!我要上書系主任啦……」

於是,難得一見的教授追學生情景便在文學院校舍三樓走廊吵吵鬧鬧地上演了。

「呵。活該。」李繭翔輕笑著搖搖頭,眼睛緊盯剛才上課抄的筆記。而坐在他右手邊的秘密同居人,則一臉不悅地搖搖頭,眼睛死盯著一派輕鬆的李繭翔。

「欸,你看起來挺開心的嘛。」

「當紅偶像,在校內和我說話這樣好嗎?」李繭翔翻著一本原文書輕快地問道,「妳不怕被誤會嗎?是妳說在學校要裝作不認識的喔。」

「放心,教室裡的活人早死光了。」康凝之懶洋洋地看向身後睡成一片人肉平原的同學們說。

「他們難得遇到這麼嚴格的新教授嘛,」李繭翔笑容滿面地說,「很有魄力的女教授呢,還那麼年輕,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你的口氣好像稱讚新進員工的董事長老頭。」康凝之冷冷地說,接著她的右掌忽化成獸爪,對著天花板一抓。眨眼間,空無一物的獸掌中,慢慢幻化出一片鮮紅的楓葉,薄薄的葉緣開始突變,裂成狼嘴一樣血盆大口,葉面間還浮現出一對血紅雙眼,兇惡地瞪著康凝之。

「妳、妳妳妳……妳在做什麼啊?」李繭翔驚叫,他緊張地環顧四周,「那、那個玩意兒……是鬼怪吧……」

「是啊,你有意見嗎?」康凝之揚起下巴,挑釁地咬住楓葉鬼怪的大嘴,然後用力地扯下一角咀嚼。

「在學校抓鬼怪吃太囂張了啦!」

「反正同學們都死光了呀。」

「他們只是昏睡,不是死掉啦!」李繭翔害怕地站了起來,想用身體擋住康凝之的誇張舉動。

「閃開!你這樣擋著我,只會讓別人更好奇。」康凝之推開李繭翔,繼續啃著楓葉鬼怪。

「拜託妳,這隻鬼怪那麼小,妳一口吞下去減少它的痛苦不是更好嗎?拜託不要再這樣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了,妳看它在瞪妳耶!」

「這隻叫『楓盲』,顧名思義是個瞎子,眼睛是用來嚇唬你這種笨蛋的,然後再趁機咬你一口!吸你的血!」康凝之晃了晃手中剩下一半的楓盲,兇惡地恐嚇李繭翔後,再一股作氣地吞下那隻妖怪,滿足地舔舔手指。

「凝之……」李繭翔皺著眉頭小聲問道,「妳是不是心情不好?」

「是啊,因為跟我訂下契約的人類是個大笨蛋,號稱為百種鬼怪寫首曲子,結果卻連楓盲的特色都不知道!」

「廢話,我第一次見到這隻鬼怪欸──」

「而且看到那些紙鳥時,臉上卻洋溢著崇拜的光芒!」

「有什麼不對嗎?」李繭翔不解地說,「雖然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到底怎麼了……可是那些紙鳥真的很神奇又有用耶……」

「哈,當然有用啦!因為那些『紙鳥』也是鬼怪啊!為什麼同樣是鬼怪,你偏偏喜歡那些來路不明的紙鳥,就不喜歡我吃楓盲?」

「凝之,這兩件事完全不能比較啊,」李繭翔不大高興地說,「妳到底怎麼了啊?心情怎麼差成這樣?難道是那個叫哈克義的對妳做了──」

「相鬼吐了。」康凝之猝然說道。

「啊?」

「相鬼吐了。」康凝之忿怒地重覆一次。

「這種事不需要告訴我吧……還用這種好像家裡小孩出事的語氣……」

「相鬼的確就像我們的孩子啊。」康凝之鼓起面頰說道。

「別說那麼噁的話,我快吐了。」

「那正好,我折了個垃圾袋,吐在裡面吧!再見!」

康凝之氣憤地將紙垃圾袋甩到李繭翔面前,然後抓了包包與課本大步走出教室,堂而皇之地公然翹課。

教室再度成為李繭翔一人專屬的,他搞不清楚康凝之到底在氣些什麼,只好搔搔腦袋,低頭檢視那個紙垃圾袋,那似乎是康凝之上課時,用剛才白T恤大軍發的傳單折成的。

李繭翔不知道哪兒來想法,忽然心血來潮,將紙垃圾袋拆開攤平。

白色黑白印刷的傳單上,大大地寫著「不要讓你們的青春睡著了」的奇怪標語,以及今天一直被消音的集合時間與集合地點,還有那個怪組織的真正名字……

「青春榮光劇團?」

 

【百鬼繚繞】05

魔女的牧歌

序曲

〈昨夜聊齋〉

 

「我的屍女友」──懷裡擁抱的,是熱呼呼的戀人,還是冷冰冰的屍體?

 

文/米爾寇

 

一見鍾情?還是一見中邪?

瘦削的白先生(化名)今年二十六歲,大學畢業至今已嘗試過十個工作,但就是沒一個做得長久。事業無成,家人又催婚,連對象也沒有白先生,經過親友介紹、參與多次相親、路邊搭訕、網路交友、什麼辦法都嘗試過了,愛情跟事業一樣毫無起色。

兩個月前,白先生找到一個推銷健康食品的業務工作,沒想到開工第三天,老舊的摩托車就被偷了,短時間內沒錢買車的他,只好通勤跑業務。

不過,也因如此,他才能與二十一歲的Candy(化名)相遇、相戀。

白先生的家必須從捷運M站再轉搭公車回去,而且從M站到他搭的公車站牌還得走約五分鐘的路程。白先生對於這點相當懊惱,一天工作下來已經夠辛苦了,連回個家也困難重重,加上工作內容不適合自己,使白先生對這門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起了辭職的念頭。

摩托車遭竊第五天,白先生拖著精疲力盡的身心走在通往公車站牌的巷道內,腦海迴盪剛才開會時,主管指著他的鼻子大聲數落的話語。

「真的該辭職了。」白先生仰天長嘆。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雙眼被不遠處公寓三樓的一扇小窗子吸引了。

鑲著毛玻璃的窗子敞開著,一個白皙纖細的人影靜靜地站在那裡,像是有盞聚光燈打在那扇窗子上一樣,那個人耀眼地閃閃發光。

白先生不由得張開嘴巴,看傻了眼。

那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年輕女孩,細細的眉毛、高挺的鼻子,櫻色的薄唇勾起清純的微笑,黑色長直髮綁成高高的馬尾──簡直就是依照白先生心目中女神的樣貌打造而成的。

白先生默默地看著那女孩,邊走邊看、邊走邊看,直到看不見那扇窗子為止。

也許是自己的幻想吧,白先生總覺得那名馬尾女孩好像對著自己笑一樣。

隔天,週六,再隔一天,週日。關在家中放假的白先生夜夜輾轉難眠,他突然期待起以往最厭惡的星期一,他想再經過那條巷子,再看三樓的公寓窗戶一眼。

週一上午,白先生的同事載他一塊兒去談生意,談到傍晚快六點才結束,同事好心想載白先生回家,一向討厭搭大眾運輸工具的白先生竟毅然決然地拒絕了。他迫不及待地衝向捷運站,坐立難安地忍到捷運M站後,飛快衝出出口,跑向那條小巷。

巷弄內的街燈不知是壞了還是忘了開,遲未點亮。

那女孩有可能仍站在窗邊嗎?哪有可能啊?那天只是湊巧吧?

白先生不抱希望地緩慢行走,他一路垂著頭,直到來到那棟公寓前幾公尺處,才鼓起勇氣、緩緩抬起頭──

「喔……」白先生倒抽了口氣,他差點沒震驚地跌坐在地。

馬尾女孩仍在那裡!她一樣站在窗邊,一樣用那清純甜美的笑迎接他!

白先生深深覺得自己的心靈獲得救贖,只要有她的微笑,工作再苦、再無趣、老闆再討人厭也沒關係,只要每天下班都能看見馬尾女孩的笑容就好了。

次日、再次日、再次次日……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每天傍晚,白先生下班回家,慢步在那條小巷時,總是滿懷希望地低著頭,然後抵達老地點時,再抬頭看向那扇小窗。

女孩總是在那裡,總是在那對著他微笑,即使只是自己的幻想也沒關係,幻想幻想總有一天會成真,他最近看的勵志暢銷書就是這麼說的。

然而,雖然白先生看馬尾女孩一眼就能得到極大的滿足,但日子久了,他心裡另股慾望也愈漸龐大。他想認識她,認識那個帶給他無窮希望、令他一見鍾情的女神。

一個月過去,本月業積還不錯的白先生竟把薪水全存進戶頭裡,完全打消買新摩托車的念頭。

這天,白先生以身體不適為由,婉拒參加公司的聚餐,早早搭車回捷運M站。愈早回家,趁著天色明亮,他可以在公寓下與馬尾女孩四目相交愈能久,不用擔心街燈總是不亮的問題。

這天,他從巷尾便昂首闊步了,明亮有神的雙眼一直緊盯著小小的公寓窗子,看它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一如往常,那名馬尾女孩依舊在那兒對他甜甜笑著。

這一次,白先生再也忍受不住了。

看準公寓大門有住戶走出,西裝筆挺的他連忙抓著公事包,側身闖了進去,大步爬上三樓。

緊張的白先生看著馬尾女孩家的鐵門好一陣子,直到呼吸稍微平緩後,才伸手按了門鈴。

但是按了五六次門鈴,等了將近十五分鐘,就是沒人來應門。

「馬尾女孩知道我來了嗎?她是故意不開?還是根本就不想開?還是在梳妝打扮等著見我呢?」白先生胡思亂想著,心急的他不耐地抓住鐵門欄杆,沒想到那門卻輕易地滑動拉開,白先生吃了一驚,他低頭檢查的門鎖,才發現那門是壞的。

白先生不知所措地愣了半晌後,又按了數下門鈴,最後遲未獲得回覆的他,乾脆試探性地摸向木門的喇叭鎖,輕輕轉動──

木門「呀」地一聲打開了,只擺了一個積滿灰塵老舊鞋櫃的陽臺跳進白先生的眼裡。

白先生緊張地吞了好幾口口水,然後開口喊道:「不好意思,請問有人在家嗎?」

無人回應。

白先生更加緊張了──壞掉的鐵門、沒上鎖的木門、空蕩的陽臺、無人回應的住家──一些不好想的念頭油然而生,而且每個矛頭都指向他心目中的女神!

她會不會出事了?難道在白先生爬樓梯的這段時間,馬尾女孩便遭到什麼不測嗎?不會的,不要亂想,也許馬尾女孩是故意這麼做,因為她也想和自己相識,開著門不作聲是想表現一點女孩應有矜持,沒錯,就是這樣。

白先生暗暗想著,他拉開紗門,脫掉皮鞋,踏進馬尾女孩的客廳。

客廳比他想像中的還小,擺著一張小沙發、桌子、電視機、幾個櫃子,雜物全收得整整齊齊,沙發上扔著顯然剛從陽臺曬衣竿取下的衣物(因為衣領仍插著衣架子)。

目光悄悄飄向一扇緊閉著的木門,門板上掛著印有聖誕老人、麋鹿與雪人圖案的布門簾。

不是薄紗、不是蕾絲,十分適合那位清純的馬尾女孩。白先生心中讚許著。他走到門前,抬起手臂輕敲幾下,依然沒獲得任何回應,突然擁有許多勇氣的他大喊聲「抱歉,打擾了」後,「呀」地一聲開了房門。

那是間格局方正、昏暗無燈的小房間,屋內擺設一樣簡單,該有的家具都有,不該有的雜物則收得一塵不染。唯一的光線從開敞的窗透了進來,而窗前,那綁著高馬尾、露出纖細美麗後頸的女孩,正背著他端坐在一張木椅上。

白先生欣喜地向她走去,顫抖的唇忍不住輕喚著:「是我……是我啊……」

這一個月來,他是靠著她的笑容才能活下去的,是她的笑容救了無可救藥的他,是她的笑容讓他對人生又有了希望。

深深愛著馬尾女孩的白先生衝上前,緊緊地抱住她,感動地在她耳邊喊著。

「我……終於見到妳了……」

但是,女孩並沒有回頭對他露出甜美的笑,也沒有微笑地回應:「我也是。」

感動到落淚的白先生疑惑地看著懷裡沉默的女孩,他突然覺得女孩的身體比他想像中的更加柔軟──尤其是骨骼,那女孩像是完全沒使力一樣,癱軟在他的懷裡,而她的身體也比他預料中的還要冰冷。

白先生困惑地放開女孩,然後輕輕地捧著女孩的臉蛋,想讓她轉過頭,看向自己。

砰一聲,一個重物應聲倒地,差點壓到白先生的腳。

白先生一動也不動地捧著女孩的臉,她的容貌比他遠望時看見的還要清秀美麗,脂粉未施的她有對笑彎的長睫毛大眼,薄薄的粉色嫩唇勾出他最愛的微笑。

捧著女孩臉蛋的手開始發抖,她的長馬尾跟著顫動。

白先生的身體像被冰凍住一樣動彈不得,他愣愣地看著女孩的臉蛋──

是的,只有臉蛋。

馬尾女孩的脖子躺在白先生皮鞋上,纖瘦的身體像斷線的傀儡般癱在地上,她的頭與她的身體早已分了家。

白先生嚇得拋下那張他夢寐以求的面孔,害怕地跌坐在地,他想大叫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一樣,雙腿變得比馬尾女孩還要軟弱無力。

馬尾女孩的頭顱緩緩滾動,從白先生的腳前滾回她的身體旁,靜靜地靠著她的身體,微笑。

「不、不……不……怎麼會……」

朝思暮想的女神怎麼會是具冰冷的屍體?

無法接受的白先生扶著牆壁站了起來,跌跌撞撞的他,正想衝出房門時,某個東西緊緊抓住他的腳踝,白先生再度跌倒。他緊閉雙眼,沒有勇氣回頭檢查絆住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然後,一個甜美溫柔的嗓音,輕輕靠在他的耳邊:「我終於等到你了。」

纖細白皙的手摟住自己,白先生渾身顫抖地回頭一望,那綁著馬尾的女孩,正帶著甜美的笑凝視自己,她的腦袋好端端地黏在美麗的頸子上。

「妳……妳不是……奇、奇怪?」

「我是Candy。」馬尾女孩害羞地如此說道,「請你……和我在一起,可以嗎?」

這就是白先生與Candy相遇、相識到交往的經過,但如今白先生神智不清地躺在病床上,而那位神秘的馬尾女孩Candy,像陣風一樣消失無蹤了。

日後筆者與白先生重訪Candy的公寓,卻是大門深鎖。附近鄰居表示,那三樓住戶五年前已搬走了,且因為疑似鬧鬼的緣故,空屋多年始終賣不掉。

筆者去電負責此屋的房屋仲介,對方也證實此屋的確無人居住,至今五年,怎麼可能兩個月前還能在此屋遇見貌美的女子呢?

白先生深愛的情人,究竟是什麼「生物」?抑或是這一個月來所熱戀的女子,不過是具腐朽的屍體?事實的真相,恐怕只有白先生自己才知道了。


第一樂章 白色的紙鳥,橘色的楓盲

一個平凡的女孩,住在平凡的小房子裡,

一個長脖子的女孩鑽進了平凡的小房子,

平凡女孩對長脖子女孩許了個願,長脖子女孩實現了平凡女孩的願望,

然後,故事就這麼開始了。

 

課業、社團、愛情,這三點是俗稱的「大學必修三大學分」。

只要其中一個學分被當掉,就是人生的失敗者。

這麼說的話,李繭翔想必是失敗中的失敗。

形同宅男的他,除了課業這個學分外,另外兩門早已死當N年,而且他還得在選修的「友情」這門課畫上一個大叉叉。

在班上,他一個朋友也沒有,是系上知名的「怪咖獨行俠」。

即使他的名字總是寫得大大地貼在榮譽榜上,即使他老是在系週會時上臺領取獎學金並發表感言,即使他總是坐在第一排飛快地抄寫筆記,即使他一頭長度至下巴的飄逸頭髮與粗框眼鏡有多麼地顯眼──

復學一年下來,系上唯一與李繭翔交談過的,大概只有哲學系的系秘書了。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李繭翔對外體現出來的假象,就如同他那刮痕多到模糊的鏡片,以及終年不幻的皺巴巴襯衫與破洞牛仔褲一樣,這些宅味十足的外觀下,隱藏的其實是張俊秀爽朗的面孔,還有健壯不孱弱的體格。

初秋的上午,天氣難得轉涼,李繭翔一如往常坐在第一排講桌前的位置上,左手搔頭,右手轉著路邊發的補習班廣告原子筆,正埋首在《知識論》的課本與講義之中。

在他看完上個禮拜所教的段落後,李繭翔的肩膀鬆懈下來,他抬起頭盯著前面黑板上方的時鐘,徐徐地嘆了口氣。

距離早上十點十分第三節課剩下不到五分鐘,但李繭翔所在的第一排之後,完全空無一人,彷彿這裡是他自己的專用教室。

這週已經是開學的第四個禮拜了,怎麼班上同學仍該上課不上課天天賴在家裡或宿舍裡呢?

忽然之間,一個巨大的「砰」聲打亂了李繭翔的思緒,他幽幽地回過頭,眼看著一大群聽說是他同班同學的年輕人們,以宛如要搶週年慶特價名牌之姿,匆匆忙忙地自後門蜂擁進來!

「快點!快點搶最後一排啊!」

「喂──我已經到教室了,什麼?要佔十個位置?我只有一本課本、一個鉛筆盒再加一個包包可以佔了啦!你們快點來啦!」

「芋泥……最後一排已經被佔滿了!我幫妳們搶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喔!欸欸,在買早餐啊?幫我買一個培根蛋餅,我快餓死了!」

不一會兒的功夫,原本空蕩蕩的教室座位,自最後一排開始,有如墨水滴進水中擴散般,教室很快便坐滿一半。教室頓時充斥著嘈雜的聊天聲,而各式各樣的早餐氣味全混雜在一起,李繭翔不由自主地反胃作嘔,他瞟了眼牆邊,整間教室的學生竟然沒半個人願意主動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

這些死小鬼……」李繭翔在心裡暗暗抱怨這票同班同學,雖然他們同班快一年,但年齡卻差了五六歲,最悲慘的是,這些實質上為學弟妹的同學,還四處放謠言說他已經四五十歲,整整大了這些青春的大學生們兩輪!

面對這樣的謠言,李繭翔也認了,就如同現在沒半個人願意開窗,好讓那些蛋餅混咖啡混飯糰混鐵板麵再混泡麵的噁心氣味飄出去一樣,這些小鬼想必要等自己被「早餐毒氣」毒死才會驚覺空氣流通的重要。

李繭翔雙手扶著桌面,無奈地從一體成型的課椅上站了起來,拖著腳步準備往窗邊走去時──

「欸!各位學弟妹們!大家早安!」

數十個朝氣十足的男男女女聲音,忽然刺進李繭翔的耳中,他的太陽穴一陣刺痛,正想回過頭搞清楚狀況時,四隻粗壯的手臂已經將他壓回原本的座位上,李繭翔只能乖乖聽話,然後愣愣地看著那四條在微涼初秋,仍掛在無袖汗衫外展示肌肉與汗水的男性上臂。

緊接著,教室前門也湧進一大票容光煥發的年輕大學生!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T恤,一個看起來像是皇冠與寶劍翦影的圖案,印在這群人的左胸前。

領頭的是一名留著小平頭、下巴鬍子沒刮乾淨、瘦瘦高高戴著粗框眼鏡的男生,他手裡拿著大聲公,不斷用有些秀氣的嗓子時而破音地大聲喊道:「各位親愛的哲學系學弟妹們!大家早安!大家好!」

「大家早安──」

後方十來位白T恤男女跟著放聲回應,幾個留著大波浪捲髮、化了淡妝的女學生忙著發送傳單,幾個頭髮抓得高高的男學生則高舉手寫海報,李繭翔試著想看清楚海報寫些什麼,卻因為上面字的顏色太淺,又寫得密密麻麻,一個字也看不懂。

不過教室內的同班同學們,顯然對講臺前突然闖入的這票陌生人絲毫沒興趣,聊著昨晚綜藝節目的依舊嘻嘻哈哈,吃早餐的依舊互扔食物,翻雜誌的、補妝的、拿電棒捲頭髮的也自顧自地忙碌著。

漸漸地,即使白T恤軍團人多勢眾,帶頭的手握大聲公,仍然抵不過教室原本的吵鬧,那兩名高壯的開路大漢,也因為受不了密不通風的早餐毒氣攻擊,面有難色地衝出教室。

「各位親愛的哲學系學弟、學妹們!抱歉打擾各位的休息時間,我們是F大新創立的『嘰嘰──』!」

「喔耶!」

「大家想知道什麼是『嘰嘰──』嗎?」

「想──」

「『嘰嘰──』就是在萬聖節時,要推出『嘰嘰──』來慶祝萬聖節,並且展現出我們大學生的青春、活力、與『嘰嘰──』!」

「喔喔喔喔喔喔!」

大聲公很配合地在平頭帶頭人講到重點時,就會發出刺耳的失控聲響,即使旁邊的白T恤大軍全部很High地吶喊附和,看在教室內唯一在聽他們說話的李繭翔眼中,只覺得講臺前的這票人,比面臨倒閉的老舊遊樂園裡的雜耍團還要悲慘。

不過,看他們神采飛揚的模樣,這個白T恤團體,想必是除了課業學分外,社團、愛情樣樣得意的人生勝利組──他眼睜睜看見至少三對男女在講臺上邊呼口號,邊互摳掌心,或是擠眉弄眼。

「總而言之,今天傍晚在『嘰嘰──』樓的『嘰嘰──』教室裡,我們會舉辦第一批『嘰嘰──』和『嘰嘰──』說明會!希望有興趣的哲學系學弟妹們,能一起來共襄盛舉!不要讓你們的青春睡著了!」

什麼啊?為什麼要把好好的標語改得這麼莫名其妙?」李繭翔面部扭曲地看著講臺上的人耍猴戲,當他露出這種表情時,負責發傳單的其中一位女孩,立刻衝到他面前,甜笑著大叫。

「不要讓你的青春睡著了!」傳單女孩硬塞了張爛爛巴的傳單給李繭翔,還小聲地對他耳語道,「這位大叔,既然您都到這年紀了還有心向學,那就更不能錯過喔!今天晚上──我們等你喲!啾咪──」

傳單女孩說完,甜滋滋地對李繭翔眨了眨眼,然後拉著另一位負責教室後方、一直喝著手搖飲料的傳單少女,小跑步回到白T恤大軍的行列。

「啾、啾咪?」李繭翔嘴角抽動的更厲害了。

「請各位務必記住!今天傍晚『嘰嘰──』點『嘰嘰──』分,『嘰嘰──』樓的『嘰嘰──』教室!找不到我們的話可以來『嘰嘰──』喔,那邊是我們的總部!總之,我們不見不散──」

上課鐘聲響起,嘈雜的聊天聲、講臺前奇怪組織的吆喝,在加上今日異常大聲的鐘響,李繭翔的太陽穴和耳朵愈來愈痛,可怕的噪音已達到讓人神經緊張、心情煩躁的境界了,在班上一向沉默的李繭翔眼看耐性已來到臨界點,只要再出現一個聲音,他的理智線將會因此斷裂……

砰!

後門又一次被用力撞開,李繭翔忿怒地跳了起來,按著隨著頭部陣痛跳動的青筋,氣極敗壞地瞪向從後門走進來的那位遲到者。

教室內難聞的空氣頓時凝滯住了,講臺上大聲吆喝的奇怪組織安靜下來,而講臺下忙錄的同學也停下手邊工作,紛紛回頭看著後門,就連那兩位受不了室內氣味的壯漢,也瞠目結舌地自前門鑽了進來。

「呼哈──」

修長的雙手高舉伸長,櫻色的唇瓣輕巧撐開,一個宛如小貓撒嬌般的哈欠聲溫軟地傳入教室的每個角落。女學生們兩眼發光,臉上洋溢著看到偶像般的幸福笑容;男學生們全目不轉睛地愣住了,有的人嘴角還掛了一道口水。

走進門的是位踩著麂皮西部靴的少女,丹寧短褲下是一雙白皙光滑的長腿,黃底藍色細條紋的針織衫與米色的長版針織圍巾十分相配,柔順金褐色微捲長髮紮成兩條寬鬆的麻花辮,褐色圓頂帽下是張脂粉未施的漂亮臉蛋,不需要任何眼妝修飾的眸子又大又圓,打哈欠擠出的眼淚在眶裡晃漾。

在場唯獨李繭翔沒被這名少女吸引,他不耐煩地冷哼一聲,接著刻意轉身坐回位置上,看也不看那女孩一眼。

「嗯?」一身鄉村女孩打扮的少女不解地掃視全班後,歪著頭不太確定地說,「早?」

「早、早早早早早安──」坐在後門戴鴨舌帽的男同學首先發難,他彷彿小兵看見長官一樣彈了起來大叫,只差沒有舉手行禮了。

「早安凝之!」

「早!」

「早安啊,阿凝,吃過早餐了沒?」

「還沒吃的話,我這裡還一份有摩※漢堡的早餐可以請妳!」

「凝之,妳有請人佔位置嗎?沒有的話,這邊給妳坐!」

「啊啊啊,校花真不愧是校花,一個暑假不見還是一樣美麗動人啊啊啊……」

「就是說啊,世界多麼地美好啊,活著實在太幸福了!感謝老天爺!」

這些白癡。

成為眾人焦點的少女,與唯一不願盯著少女發花癡的宅男,不約而同地在心底暗暗罵道。

這名直到上課鐘響才姍姍來遲的少女,就是時下學生族群裡最具人氣與潛力的學生偶像──康凝之。不僅是《魔幻University》雜誌的人氣模特兒,同時也是大學生眼中無人可敵的女神級校花。

在這個惡意言論凌駕真理良善,以反對流行與爆紅產物為尊貴的眾生喧嘩時代之下,康凝之的高人氣根本不該存在,而且還維持如此長久。到目前為止,不管是F大校內,還是凌亂的網路上,從來沒聽過有人不喜歡她的。

一個也沒有。

但是,在世界上似乎無人懷疑過這一點,即使一開始對康凝之沒啥興趣的人,往往也在看過她的照片或本人之後,像喝了康凝之的符水一樣癡迷起來……

好吧,或許這間教室內的李繭翔就是唯一的意外,而他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解釋康凝之為何會如此魅力非凡的人──這名女神級學生模特兒,真實身份是一隻天生的狐妖,鬼怪國度裡的狐妖公主,也就是李繭翔最厭惡的那位妖孽的同居人!

生下來就是一隻擁有高強法力的狐妖的她,施展魅惑之術收買全校、全臺灣、全世界,可不是什麼難如登天的事啊,更何況登天對康凝之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不好意思,借過。」康凝之微笑地對擋在她面前的同學們說道,他們竟也聽話往兩旁讓開,然後繼續癡迷地看著凝之一搖一擺往前走去的背影。

「稍──等──一──下!」

粗框平頭男同學誇張地從講臺上跳了下來,右手高舉著大聲公,左手搶過傳單女孩一號剩下的傳單,還不小心將傳單女孩二號的手搖撞倒,珍珠奶茶灑了一地,差點沒淋在李繭翔的頭上。

「妳就是康凝之吧!《魔幻University》雜誌的當紅模特兒?F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女神──康、凝、之?」男同學撲到凝之腳前跪了下來,激動地透過大聲公問道。

「喔,是啊。」凝之甜笑回道,「我對自己的經歷很瞭解,你不必大費周章替我復習……」

「康凝之同學!」平頭男無視周遭男性殺意,又往前移了一步,將手中傳單塞到凝之的懷裡,「請妳務必要支持我們『嘰嘰──』的活動!我們『嘰嘰──』非常需要妳這樣的人才加入!不要讓妳的青春睡著了!」

「啊?」康凝之有些困擾地溫柔苦笑,左手不由自主地堵著耳朵,好意地提醒道,「那個、可以麻煩你別用這臺大聲公嗎?很刺耳……而且你說的話我完全聽不……」

「另外!這是我的個人名片!」平頭男從牛仔褲口袋裡拿出一張小卡,硬塞到康凝之已拿著傳單的右手裡,周遭男性忍不住忿怒地低吼,「我叫哈克義!除了是『嘰嘰──』的『嘰嘰──』外,對人像攝影也略有研究,算是剛入門的業餘攝影師,希望有機會,能邀請妳擔任我的模特兒……」

「我不准!」一個金毛男拍桌大罵,「你算老幾啊?竟然好意思在我們面前約大家的凝之?」

「對嘛,」金毛男身旁的長髮女附和道,「看你獐頭鼠目、面露兇光、頂上無毛,鐵定辦事也不牢!什麼業餘攝影師?我看是『色淫師』吧?」

「欸,各位親愛的學弟妹,請別這樣含血噴人啊──」

「誰含血噴人啊?」最後一排的系籃隊長也幫腔,「你一看到阿凝就飛撲到她的腳下,如果她今天不是穿褲子,那不就什麼都被你看光了嗎?會做這種垃圾事的人,怎麼可能不是『色淫師』?」

「我……我只是想表現我的激動與愛慕之情……」

「吶吶,妳知道什麼是『色淫師』嗎?」一個馬尾女孩大聲地在她鄰座同學耳邊問道。

「聽說就是那種故意把女生約去旅館拍照,然後會叫女生越穿越少、越穿越少……」鄰座男同學很配合地說。

「聽起來好糟糕喔,越穿越少的話,最後不就……」

「全裸了嗎?」馬尾女孩與她說相聲的夥伴,一塊兒厭惡地瞪向哈克義。

康凝之故作困擾地看看身邊的同學,然後又看看哈克義,不知所措地輕咬下唇,這個舉動又讓附近的男同學開始噴鼻血。

「凝、凝之,我、我可以解釋啊!」哈克義緊張地透過大聲公大叫,「我絕對不是什麼『嘰嘰──』!絕對不是!我不會約妳去『嘰嘰──』,只會『嘰嘰──』和『嘰嘰──』而已!」

「你這樣說誰相信你啊!你看連你的大聲公都自動幫你消音了!」

「這就跟打上馬賽克的畫面,無論真相是什麼,看起來都很猥褻一樣喔。」

「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喂!你們差不多一點!幹嘛這樣罵我們團長?」講臺上一個女孩不悅地問道。

「你們佔用上課時間宣傳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還搔擾我們班同學,我們為什麼不可以罵?」

「對嘛、對嘛!」

「離開教室啦!離開啦!」

「我們這堂課是《知識論》,不是『色淫師』感興趣的『姿勢論』啦!」

「沒水準!」

白T恤大軍忿怒地回罵道,有幾個人憤而將傳單揉成一糰,往臺下丟,臺下也把吃完的早餐往臺上丟,但雙方臂力不足,大部份的炮彈都落在倒楣的李繭翔身上,李繭翔只能抱著腦袋,扭動著身子試著躲掉下一次攻擊……

教室左右兩側的窗戶突然自動敞開,瀰漫已久的食物氣味終於飄散出去,但下一秒,卻見幾十隻與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白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快竄進教室中!尖銳的鳥喙又快又狠地打掉傳單紙球、早餐垃圾,然後插在課桌椅、牆壁以及黑板上。

這下被攻擊的人就不是只有李繭翔一人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著教室內其他學生嚇到抱頭亂竄,那滑稽的畫面竟令他笑了出來,直到與仍站在走道中央的康凝之四目相交為止。

康凝之臉上天真無邪的困擾微笑已經消失,換上的是警戒心極重的不悅之貌,她機警地瞪視著半敞的前門,直到一陣陌生的高跟鞋聲響傳進教室。

「止。」

一個清亮的聲音喊道,高跟鞋的叩叩聲、同學們的哀嚎聲、以及白鳥的振翅聲皆嘎然止息。驚魂未定的同學們紛紛抬起腦袋,茫然地看著眼前結束這一切的人。

康凝之匆匆趕到李繭翔身旁的空位坐下,眼睛瞪得老大,鼻孔也因為深吸著空氣而張大。

「你們這些傢伙,都上課時間了還霸著講臺做什麼?是要代替我講課嗎?」

黑色的高跟鞋踏進教室,踩在落了一地的十字形白紙上,大夥兒這才發現,剛才飛竄進來的白鳥,其實是跟測驗紙沒啥兩樣的紙張剪成的。

「對、對不起。」躺在地板上,全身黏滿白紙的哈克義虛弱地說。

「還不快給我滾出教室?」

「是的!老師對不起!」

「抱歉、抱歉,失禮了……」

跑進教室宣傳,又始終搞不懂他們在宣傳什麼的白T恤大軍,終於拖著黏滿十字形白紙的身子離開。阻止一切紛爭的老師瞪著他們匆匆離去後,瀟灑地將前門用力甩上,然後帥氣地拍了拍雙手,像是想打掉灰塵一樣。

難得靜謐的教室內,難得專心的學生們,全呆愣地看著這位陌生的年輕老師。

「落。」清亮的女聲喊道,黑板上的白色紙鳥像聽得懂人話一樣,應聲掉到地上。

眾人無不倒抽了口氣。只見留著一頭烏黑日本姬髮式的妙齡女郎,一身黑色典雅的窄裙套裝,大步踏上講臺,抓了粉筆,豪邁地在黑板上由左而右寫道:

林二稟

「你們這些臭小鬼,給我聽著。」有著林二稟這個怪名字的女郎,猛然轉身,雙手拍向講桌大聲喝道,「第一次來上課的同學,我知道我的名字跟你們選課時看到的那位不一樣;每堂都有來上課的同學,我也知道我跟你們上一堂課的教授差很多,但是無論如何,你們都給我記住──」

女郎側身給了黑板一掌,整個黑板立刻歪了一邊。

「我是林二稟,你們這學期《知識論》的新教授。」林教授美豔的嘴唇勾起殘忍的笑,「想要拿到六十分的話,就給我安份點……別忘了『知識論』是你們的必修課喔?不想要大學人生提早玩完的話……」

白色紙鳥忽然活了起來,伴隨著林教授的尖叫聲,拍著翅膀全往窗外藍天飛去。

「給、我、皮、繃、緊、一、點!」

 

 

第三節與第四節中間的下課時間,半數同學因精神過度緊繃,已經用盡全身能量,癱軟在桌上奄奄一息;剩下另一半同學則趁著林教授不在,飛快地收拾行囊,三五成群、偷偷摸摸地執行大學生三十六計──翹課為上策。

沒想到翹課大隊的最後一位成員後腳跟剛離開教室,便遠遠聽見林教授清亮的大嗓門。

「死小孩?想翹課是嘛?」

「快溜啊!快跑啊!」

「嗚啊啊啊啊啊啊──她追過來了啦!」

「敢跑就別被我追上!被我追上的,立刻扣考!」

「這是什麼奇怪的要求啊?」

「新老師雖然很正但是好奇怪!我要上書系主任啦……」

於是,難得一見的教授追學生情景便在文學院校舍三樓走廊吵吵鬧鬧地上演了。

「呵。活該。」李繭翔輕笑著搖搖頭,眼睛緊盯剛才上課抄的筆記。而坐在他右手邊的秘密同居人,則一臉不悅地搖搖頭,眼睛死盯著一派輕鬆的李繭翔。

「欸,你看起來挺開心的嘛。」

「當紅偶像,在校內和我說話這樣好嗎?」李繭翔翻著一本原文書輕快地問道,「妳不怕被誤會嗎?是妳說在學校要裝作不認識的喔。」

「放心,教室裡的活人早死光了。」康凝之懶洋洋地看向身後睡成一片人肉平原的同學們說。

「他們難得遇到這麼嚴格的新教授嘛,」李繭翔笑容滿面地說,「很有魄力的女教授呢,還那麼年輕,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你的口氣好像稱讚新進員工的董事長老頭。」康凝之冷冷地說,接著她的右掌忽化成獸爪,對著天花板一抓。眨眼間,空無一物的獸掌中,慢慢幻化出一片鮮紅的楓葉,薄薄的葉緣開始突變,裂成狼嘴一樣血盆大口,葉面間還浮現出一對血紅雙眼,兇惡地瞪著康凝之。

「妳、妳妳妳……妳在做什麼啊?」李繭翔驚叫,他緊張地環顧四周,「那、那個玩意兒……是鬼怪吧……」

「是啊,你有意見嗎?」康凝之揚起下巴,挑釁地咬住楓葉鬼怪的大嘴,然後用力地扯下一角咀嚼。

「在學校抓鬼怪吃太囂張了啦!」

「反正同學們都死光了呀。」

「他們只是昏睡,不是死掉啦!」李繭翔害怕地站了起來,想用身體擋住康凝之的誇張舉動。

「閃開!你這樣擋著我,只會讓別人更好奇。」康凝之推開李繭翔,繼續啃著楓葉鬼怪。

「拜託妳,這隻鬼怪那麼小,妳一口吞下去減少它的痛苦不是更好嗎?拜託不要再這樣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了,妳看它在瞪妳耶!」

「這隻叫『楓盲』,顧名思義是個瞎子,眼睛是用來嚇唬你這種笨蛋的,然後再趁機咬你一口!吸你的血!」康凝之晃了晃手中剩下一半的楓盲,兇惡地恐嚇李繭翔後,再一股作氣地吞下那隻妖怪,滿足地舔舔手指。

「凝之……」李繭翔皺著眉頭小聲問道,「妳是不是心情不好?」

「是啊,因為跟我訂下契約的人類是個大笨蛋,號稱為百種鬼怪寫首曲子,結果卻連楓盲的特色都不知道!」

「廢話,我第一次見到這隻鬼怪欸──」

「而且看到那些紙鳥時,臉上卻洋溢著崇拜的光芒!」

「有什麼不對嗎?」李繭翔不解地說,「雖然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到底怎麼了……可是那些紙鳥真的很神奇又有用耶……」

「哈,當然有用啦!因為那些『紙鳥』也是鬼怪啊!為什麼同樣是鬼怪,你偏偏喜歡那些來路不明的紙鳥,就不喜歡我吃楓盲?」

「凝之,這兩件事完全不能比較啊,」李繭翔不大高興地說,「妳到底怎麼了啊?心情怎麼差成這樣?難道是那個叫哈克義的對妳做了──」

「相鬼吐了。」康凝之猝然說道。

「啊?」

「相鬼吐了。」康凝之忿怒地重覆一次。

「這種事不需要告訴我吧……還用這種好像家裡小孩出事的語氣……」

「相鬼的確就像我們的孩子啊。」康凝之鼓起面頰說道。

「別說那麼噁的話,我快吐了。」

「那正好,我折了個垃圾袋,吐在裡面吧!再見!」

康凝之氣憤地將紙垃圾袋甩到李繭翔面前,然後抓了包包與課本大步走出教室,堂而皇之地公然翹課。

教室再度成為李繭翔一人專屬的,他搞不清楚康凝之到底在氣些什麼,只好搔搔腦袋,低頭檢視那個紙垃圾袋,那似乎是康凝之上課時,用剛才白T恤大軍發的傳單折成的。

李繭翔不知道哪兒來想法,忽然心血來潮,將紙垃圾袋拆開攤平。

白色黑白印刷的傳單上,大大地寫著「不要讓你們的青春睡著了」的奇怪標語,以及今天一直被消音的集合時間與集合地點,還有那個怪組織的真正名字……

「青春榮光劇團?」

 


第二樂章 手持的稻稈郎,角落的默摩

前面的男人喜歡她,後面的男人也喜歡她,

左邊的男人要陪她回家,右邊的男人送了一大束鮮花,

脖子變長的平凡女孩誰也不愛,拿了鋤頭鑿了洞,

嗯,不大不小剛剛好,男人們住了進去,再也不用爭了。

 

星期五午後的學校裡走動的人們總是寥寥無幾,不曉得是學生們故意避開這段時間不排課,還是按捺不住小週末的誘惑,相約翹課玩耍去。但是,不管別人怎麼運用星期五下午,李繭翔的選擇依然只有那一個──文學院圖書館。

時間接近五點,一口氣用滿大學生借書額度的李繭翔,背著中外文皆有的十本磚頭書,步履踉蹌地草坪小徑上時,一個亮眼的影子忽然閃過他的眼前,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向旁邊寬敞的草坪。

餘暉灑落在亮綠色的草皮上,躺著一名綁了麻花辮的女孩,女孩慵懶地舉起右手,對著隨風飄落的葉片一抓,憑空逮到一根顯然不屬於校園植物的金黃稻稈,不多加思索地將稻稈放入嘴裡叼著。

這個宛如取材自西方鄉村般如畫的場景,卻莫名其妙地令李繭翔怒火中燒。

「哎喲,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巨大鬼怪呢,走路都咚咚咚的,原來是繭啊。」青草上的康凝之啃著金黃色稻稈,頭也不回地嘲諷道。

「哎喲,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野小孩呢,隨便踐踏草皮還抓了一隻可憐的小鬼怪大剌剌地吃著……原來是校花啊。」李繭翔不甘勢弱地回應道,康凝之聞言便叼著稻稈坐了起來,一對大眼不悅地瞪視身後逼近自己的同居人。

「你是我的保母、助理,還是經紀人啊?幹嘛一天到晚監視我?我肚子餓了,看到校園裡到處都是稻稈郎,抓一隻來吃會怎麼樣嗎?」康凝之邊說,邊咬下一小截看起來就像田邊稻稈一樣的玩意兒,沒想到那根稻稈卻發出悽慘的中年男子叫聲,彷彿聽到公司上級決定資遣他一般。

「我……」李繭翔皺眉看著任性的康凝之,「好吧,鬥嘴我是鬥不過妳,但是拜託妳大小姐,新學期才開始沒多久,系上剛來一批一年級新生,有的人還沒中過的魅惑之術,萬一被那些人看見妳在吃鬼怪的話……」

「放心吧,」康凝之無所謂地說,「不知道鬼怪存在的人類,不管是遠看還是近看,都只會覺得稻稈郎是根隨處可撿的野草,而且我還特地為了吃這隻鬼怪,搭配了這身溫暖系田園女孩風格的服裝喔。就算是熟人、粉絲看見我,也只會覺得我在外拍啦,哈哈。」

「外拍也得找個人偽裝攝影師,或是拿個黑色盒子假裝相機啊。」李繭翔不以為然地說。

「這個主意真的不錯,」康凝之欣喜拍了下手,甜笑著看向李繭翔,「不如,我現在就去找那個叫哈克義的業餘攝影師吧?他早上帶來的社團這個時間有活動呢!我想,他人一定還在學校喔?」

李繭翔默默地看著笑容燦爛的康凝之,有些狐疑地挑起左眉,他總覺今天的狐妖公主很不正常,早上突然對自己發脾氣衝出教室,下午又活潑爽朗得古怪。

「欸……」李繭翔蹲了下來,認真地盯著面頰粉紅的康凝之喃喃地問,「妳是不是生病了?」

「胡說八道,我身體健康的很,你才生病咧。」康凝之收起笑容回瞪李繭翔,然後抓著剩下半截的稻稈郎站了起來,「反正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找哈克義當『康凝之的獨家特約攝影師』!他一定很樂意跟我合作!」

康凝之自顧自地說完,像吞劍一樣一口嚥下後半截的稻稈郎,隨後小跳步離開草坪,褐色麻花辮隨著她的動作輕快跳動,她甚至開心地哼出奇怪的小調,這讓仍愣在原地的李繭翔更摸不著頭緒了。

但是,康凝之的小跳步卻愈走愈緩慢,她的頭總微微側著,像在傾聽什麼聲音一樣。直到她來到李繭翔石頭般的登山包旁邊時,她終於無法忍受地轉過身,雙手叉腰忿怒地對李繭翔大罵。

「喂!為什麼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啊?」

「啊啊?」李繭翔困惑地大叫,他不懂怎麼數秒前還笑容滿面宛如待嫁小媳婦般的康凝之,怎麼走了幾步路後,就又變成兇神惡煞的母夜叉了。他不解地摳摳臉頰,「我、我要有什麼反應?」

「真是的!」康凝之氣極敗壞地擺動雙臂,快步殺回李繭翔的身邊,美麗的大眼直挺挺瞪著李繭翔,「你應該跟早上我們班同學的反應一樣才對啊!」

「啊啊啊?」

康凝之猛地側身,壓低嗓音開始模仿某個男生的言行舉止:「『凝之,不可以去!我不准妳去!妳沒看電視新聞的報導嗎?多少無知少女都遭到攝影師的毒手,拍下許多尺度破錶的裸露照片?有的還直接變身成為色淫師……凝之,為了妳好,我絕對不允許妳找那位哈同學拍照!』」

「啊啊啊啊?」李繭翔的表情更扭曲了,「這些是妳爸的臺詞吧?我又不是妳爸。」

「繭,身為我的同居人兼好友兼訂契約人,怎麼能不擔心我的安危呢?」

「擔心妳?我反而更擔心哈克義的安危咧,」李繭翔毫不掩飾地放聲大笑,「妳是一隻狐妖,而他只是個大學生,如果他真的要對妳做出什麼又色又淫的事,妳早就翻臉扁他一頓了啊。」

康凝之沒有回話,她抿薄嘴唇惱怒地看著笑個不停的李繭翔,她對他的反應十分不滿,忽然間,一個奇異的念頭竄進康凝之的腦中,她還來不及思量這個主意好不好,身體已作出了行動。

下一個瞬間,李繭翔一屁股跌坐在地,厚實的背部撞上身後的大榕樹樹幹,康凝之跪在他的大腿之間,雙手揪著他的衣領,水亮大眼居高臨下凝視著他。

「幹、幹什麼?」李繭翔害怕地小聲問道,怎料到康凝之卻鬆開他的衣領,柔軟的手輕輕地覆在他的胸膛上,秀麗的眉毛顰蹙,豐潤的嘴唇不服氣地噘了起來,好像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李繭翔不好意思一直與康凝之對望,眼珠子開始不安地轉動,腦中思緒也不斷飛竄,他努力揣測康凝之心裡的想法後,戰戰兢兢地開口道:「好啦,我知道了──」

「嗯?」狐妖妖媚地看著自己。

「──晚上我幫妳引來幾隻鬼怪,讓妳飽餐一頓,這樣行了吧?」

康凝之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絲毫不為李繭翔的退一步所動。櫻唇噘得更高了,她抬起擱在李繭翔胸前的雙手,打算移往其他地方時,靈敏的耳朵忽地接收到一陣毫不間斷的咖噠咖噠怪聲,無辜的褐眼頓時警戒起來,忿怒地掃向左方校舍,毫無人煙的長廊上。

「又怎麼了嗎?」李繭翔不解地問。

不理會他的康凝之飛身躍起,正打算穿過草坪時,一個平淡的嗓音輕輕響起。

「不用找了,我在這裡。」

一臉困惑的李繭翔與極度惱怒的康凝之不約而同回過頭──一張白皙到幾乎能看到微血管臉蛋毫無畏懼盯著兩人,後腦杓的馬尾隨著秋風輕輕微動,小巧的手裡捧著一臺沉重的單眼相機。

「周友瑤?」李繭翔這回記得住馬尾女孩的名字了!她就是那個老不聲不響出現在他們身邊,一心想把李繭翔身體裡的契蛇挖出來的古怪靈感少女!

「張老頭的手下,這回不當『反鬼怪諮詢師』,反幹起狗仔隊啦?」康凝之氣燄高漲地擋到李繭翔前方,伸出右手索討道,「底片交出來。」

「沒底片。」

「哈,少騙我了!妳手上拿著相機,居然敢跟我說沒底片?」

「那個、凝之,」李繭翔苦笑提醒,「現在大家都用數位相機了,沒人在裝底片……」

「那更好辦,」康凝之命令道,「整臺相機都放我這兒保管吧!等我把照片刪乾淨了,再還給妳。」

周友瑤沉默地搖搖頭,然後又舉起相機照了一張。

刻意打開的閃光燈讓毫無防備的康凝之眼前一片花白,她忿怒地吼道:「妳幹什麼啊!」

「決定好了嗎?」周友瑤來到李繭翔面前認真地問,「解除契約之蛇一事。」

「妳怎麼那麼堅持啊……」李繭翔無奈地按按太陽穴,「活像死纏不休的直銷員……」

「不是死纏,」周友瑤面無表情地說,「和張語師父促膝長談過?」

李繭翔曉得周友瑤指的是放暑假時,那趟仍擺脫不掉鬼怪的山林溫泉之旅,在那起事件之中,他遇上傳說中的張語本人,張語也邀他喝茶聊了些關於鬼怪的話題,還有他跟康凝之間聽也聽不懂的什麼「偶然」、「必然」與「因果」……

李繭翔只知道,不管是周友瑤還是張語,甚至是康凝之的哥哥狐妖主,似乎都不希望李繭翔與康凝之繼續相處下去,狐妖主還不時提供新的駙馬人選,急欲將康凝之嫁到其他鬼怪一族中。

「那個,周友瑤同學,關於契蛇之約──」

「煩死了!我說不准解除就是不准解除!」康凝之氣得再次跑到李繭翔與周友瑤間,伸手推開兩人大叫,「欸,我也是契約者之一欸!如果他解除了,那我怎麼辦?」

「妳是鬼怪,可以再找新人訂下契約。」周友瑤淡淡地說。

「我偏不要,拜託!妳以為像繭這種『極品』,是隨便在路上逛逛就會遇到的嗎?那妳先去遇遇看,如果遇到了,再拿那隻來跟我交換吧!」

「不願意的話,」周友瑤沉下臉,搖了搖手中的單眼相機,「我便召告眾人妳的真實身份。」

「哈哈哈,笑死了。」康凝之得意地說,「要召告就去啊!那些照片是能證明我是鬼怪嗎?能證明我是狐妖嗎?妳拍到了狐耳或是狐狸尾巴嗎?就算拍了,別人也只會當作今天秋冬的毛茸茸流行飾品,或是我在玩Cosplay啦──」

「那,」周友瑤撫著下巴,若無其事地說,「只好將你們接吻的照片寄給八卦週刊了。」

「接、接吻?」「什麼接吻啊!我們只是靠得很近罷了!」

李繭翔與康凝之的臉唰地緋紅,兩人異口同聲地叫道,前者嚇得一頭撞向樹幹,差點又跌坐在地,後者則粗暴地出爪想奪走相機,但沒想到康凝之的手一碰到周友瑤的身體便一陣灼熱,還冒出白煙,痛得她只好連忙收手。

「可惡的除魔者!妳身上藏了多少護身符?」康凝之看著發紅的手掌問。

「張語師父的符,一張即可治妳。」周友瑤強硬地問道,「李同學,你想與鬼怪一刀兩斷,還是上新聞變大紅人?選擇權在你。」

「我……我我我……我什麼時候跟……接吻了?我……我我我我我?」

「哼,區區一張跟暖暖包一樣的符咒,妳以為我康凝之會害怕嗎?拉長脖子領死吧!」康凝之說完,修長十指立刻冒出尖銳利爪,煞氣騰騰地往嬌小的周友瑤撲去,周友瑤的左手不慌不忙地探進牛仔褲口袋,像攤開撲克牌般一口氣亮出十張黃色符紙。

「啊……不、不要打架啊……」仍處在「接吻」一詞震撼之中的李繭翔虛弱地制止著,「這……這這裡是……是學校啊……會、會被別人看到……那樣不好啦……」

「被看到就被看到!」康凝之發瘋似地大叫,「居然說我跟繭接吻?開什麼玩笑啊!我怎麼可能跟繭接吻呢?怎、麼、可、能?」

「瑤瑤?都五點多了,妳怎麼還在這裡啊?」

就在康凝之像隻展翅大鵬般,要朝瘦小的周友瑤泰山壓頂下去時,不遠處的小道上傳來陌生女孩的聲音。

李繭翔嚇得渾身發抖,抱著樹幹哀嘆道:「完、完蛋了,這下鐵定爆紅了……」

三四個忙碌的腳步聲雜沓響著,緊接著一名膚色黝黑的長髮女生探出頭來,大眼定睛一看,本就笑容滿面的臉上更加欣喜了。

「哎呀,這不是康凝之嗎?瑤瑤,原來妳認識哲學系的大美女啊?」那名黑皮膚女生身上穿著印有皇冠與寶劍剪影的白T恤,她口氣興奮地說,「而且感情還這麼要好呢!現在就算是親姐妹,也很少互相擁抱、相依相偎了吧?好令人羨慕喔──」

「啊?」李繭翔聞言,困窘地回頭一看,那對本來劍拔弩張的女大學生,此刻卻故作親暱地擁抱在一起,矮小的周友瑤像隻貓咪般撒嬌地偎在康凝之的懷裡,康凝之則左手環過她的腰間,右手輕撫著周友瑤的頭頂,臉上盡是甜蜜親切的笑,而那些被狐妖譏笑為暖暖包的十幾張符紙,全落在草地上,被兩人緊緊踩著。

「親愛的瑤瑤妹妹,這位黑美人是誰呢?」康凝之緩緩放開周友瑤,趕蒼蠅似地迅速眨動她的長睫毛問道。

「蕭蕭。」周友瑤臉上難得浮出淺笑,「總監之一。」

「喔,原來是蕭蕭啊,」康凝之裝模作樣地握住黑肌女生的手,「久仰、久仰。」

「哇喔,康凝之居然跟我握手耶!」蕭蕭看著被凝之握過的手感動地說,「這是我第一次跟藝人握手!好高興喔!」

「呵呵呵,」康凝之甜笑,「凝之能親眼見到瑤瑤口中的蕭蕭姐,凝之也很高興啊。」

「瑤瑤,我跟導演都錯怪妳了,原來妳並不是個遊手好閒、不替我們盡心力的成員。」蕭蕭轉向周友瑤,感慨地搭著她的肩膀說,「能和康凝之搭上線,這真的都多虧妳了!如果沒有妳,我想大家一定都還在為那件事苦惱呢!如果有了康凝之,這下我們就像如虎添翼一樣,所向無敵了!」

搞啥啊?」康凝之的笑容變得僵硬,她本覺得自己演得已經夠虛偽了,沒想到這名叫「蕭蕭」女生舉手投足都誇張得像在演舞臺劇一樣。

「康凝之小姐,」蕭蕭華麗轉身,然後一把握住康凝之的手,淚眼汪汪地懇求道,「請妳跟我們一起到四樓的大會議室走一趟,可以嗎?我們真的不能沒有妳啊。」

「走、走一趟……」康凝之的眼飄向同樣快受不了的李繭翔,「應該……沒關係啦。」

「太好了!」蕭蕭尖聲笑道,她緊扣住康凝之的手腕,然後轉身對著躲小道旁樹籬後的人影叫道,「弟兄們!校花康凝之答應加入我們了!還不來恭迎聖駕!」

「是!」

康凝之與李繭翔還來不及反應,四個白T恤壯丁便從樹叢後跳了出來,他們快步走到康凝之身邊,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地站著。

「弟兄們,出發吧!前往四樓大會議室!」

「是!」壯丁們精神抖擻地喊道,還沒準備好的康凝之就這樣被蕭蕭硬拖著走了。

「啊……等一下,」康凝之想找個藉口擺脫這群白T隊伍時,他們卻扯開嗓子唱起奇怪的英文歌,彷彿行軍一樣,又無奈又好笑的康凝之只好皺眉回頭看看仍在原地的李繭翔與周友瑤,然後忿怒地罵道,「你們兩個!還不快來救我啊──喂!」

當康凝之與白T恤隊伍離開草坪,轉進校舍樓梯間時,看傻了的李繭翔才和面無表情的周友瑤默默地交換眼神。

「呃、剛才發生什麼事了嗎?」李繭翔驚魂未定地問,「那票人是什麼宗教團體嗎?」

「不。」周友瑤彎腰撿起符紙收好。

「他們要帶凝之去哪裡啊?凝之會不會遇到危險?他、他們不會是除魔──」

「不是。」周友瑤看著西方夕陽淡淡地說。

「可是他們跟妳好像很熟?」

「問那麼多,怎不追上去看看?」周友瑤中肯地反問。

「這個嘛……」李繭翔刮刮臉頰,然後看看擱在一旁超級重的背包,他可不想背著包包爬上四樓。

「東西拿著,」周友瑤輕飄飄地走向校舍,「我帶你去。」

看著晃動的馬尾,李繭翔愣了一下,還是咬緊牙關,硬著頭皮衝向登山包,全副武裝後跟上腳程快速的周友瑤。

 

 

長年無人借用的文學院綜合大會議室,在康凝之入學時就一直是大門深鎖著的,窗戶與門板上結滿蜘蛛網,上個學期校慶時,系上學會還打算借用這間會議室開間鬼屋大賺一筆,但這提案最後卻因為「樓層太高」四個字給否決了。

約三個教室大的會議室就座落在四樓的角落,正好是哲學系圖書館的正上方,雖然外面遍布灰塵蛛網,室內卻舒適又乾淨。會議室前半部,全裝有輪子會議桌拼成一個可供二十人一起開會的大桌,中央處擺上一組爵士鼓還綽綽有餘。後半部除了兩組沙發靠牆放置外沒有其他雜物,寬敞的空地要拿來做活動道具,或是打地舖躺平睡覺都很適合,康凝之猜測這裡的坪數一定比李繭翔的租屋大上三倍。

窗下的櫃子刷成明亮的白,數個種了綠色植物的小盆栽隨意擺放著,和從紗質窗廉透進來的夕陽橘光構成色彩鮮明的畫面。

康凝之像個大爺般坐在唯一一張有扶手的附輪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饒有興味地看著白T大軍們忙碌地東奔西走。有的人聚在一塊兒拿著紙張資料嘰嘰喳喳討論,有的人忙著在會議桌上分放資料,有的人不斷打手機聯絡,有的人則進進出出地搬著一箱箱重物,也有人啥也不做,就站在窗邊看著太陽發呆。

可是,這間會議室的角落,有隻身上罩著黑色塑膠袋,長了童話裡巫婆般大鼻子的鬼怪「默摩」,害怕地瑟縮在那兒,很顯然被這票白衣大軍嚇壞了。見到鬼怪同伴的領地被如此侵犯,好不容易平心靜氣的康凝之又開始不高興了。

然後,一高一矮在門外不停探頭偷看的影子闖進康凝之眼中,她放下長腿,拍桌指著門口大聲喝道:「那邊那兩個丟下我的傢伙!偷偷摸摸些什麼?作賊心虛啊?敢把本小姐一人推進這個坑,不敢出來面對我嗎?」

康凝之的罵聲讓本來吵鬧的會議室安靜下來,所有白T恤人全傻傻地看著雙手叉腰的康凝之,大氣不敢吭一聲。

那個聚在一塊兒討論事情的群體中,留了平頭的哈克義像個小太監一樣匆匆忙忙脫隊而出,必恭必敬地趕到康凝之身邊,溫和有禮地關心道:「呃,凝之啊,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在會議室裡大呼小叫,會破壞大家工作的情緒喔……」

「那又怎樣?是你們的人硬把我拉來的,我可沒自願要加入你們喔。」康凝之不以為然地說,「再說,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你們這個團體是在做什麼的──我先提醒你喔,我已經跟經紀公司簽過約,如果你們是搞什麼傳直銷活動,要找我當代言人還見證人的話,那是違約的,我絕不答應。那如果你們是什麼宗教活動,要我禱告或打坐的話,很抱歉,我家是信民間信仰,我最崇敬的神明是狐仙,這種信仰任憑你們說破嘴我也不改變。」

康凝之連珠砲似一口氣發了一大堆牢騷,這讓其他白T大軍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一些女孩子還露出厭惡的目光,低聲暗罵著康凝之,果然人紅氣燄高,當個小小模特兒就犯了大頭症云云。

「哈克義學長,」康凝之將臉側的細髮塞到耳後,柔聲地說,「這裡好像有人對我不太滿意呢。既然不歡迎我,那此地還是不宜久留,本小姐就先告辭囉。」

「凝之學妹,別生氣、別生氣,」哈克義拉住康凝之的袖口著急地說,「我們真的很需要妳啊,今天早上會去哲學系廣告,就是想吸引妳的注意,我們很希望妳能加入我們啊。」

「說了老半天,你始終不肯告訴我你們這團體在搞些什麼啊?」康凝之不悅道,「商店的商品也都會標示內容物啊,你以為我現在是要買福袋,給自己驚喜嗎?」

「這……我沒有不想說啊,只是一直沒機會解釋……」

「不必解釋囉,這位姐姐。」一疊印有黑字的白紙忽地擋在康凝之的眼前,一個輕快的女聲邊咀嚼某個東西邊喜悅地說,「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還有其他問題的話,等會兒開會再提出來吧,關於妳的部份,我們也會在會議上解釋得清、清、楚、楚。」

康凝之嘟著嘴撥掉眼前的紙,接著一個笑瞇雙眼的清秀女孩便出現在她的眼前,那女孩頂著一頭清湯掛麵的黑髮,精緻的五官有點像日本人,她的右手抓著那疊資料,左手則握著一杯手搖飲料,小巧的嘴巴不時湊上吸管吸了好幾口,黑鴉鴉的珍珠一顆接一顆滑進她的嘴中。

「妳好像……」康凝之皺起眉頭沉吟,「有點面熟?」

「呵呵。」珍奶少女把資料塞給康凝之後,輕巧地轉身拍拍哈克義的肩膀,然後對著其他白T大軍喊道,「好啦,各位,放下手邊的工作,到會議桌這邊來集合吧,要開會囉。」

白T大軍們聽話地走到桌邊,一些看起來好像比較大咖的人自動找椅子坐下,其餘不是站在旁邊就是跳到櫃子上坐好。

「凝之學妹,妳也請坐吧。」哈克義有禮地說,康凝之見他很有誠意,便不再刁難,乖乖地坐回最大張的椅子上。

當哈克義跑向主席的位置時,閒來無事的康凝之總算拿起珍奶女孩塞給她的資料,百般無聊地低頭掃視。

青春榮光劇團

六個華麗誇張的黑色大字,搭配皇冠與寶劍剪影形成一個有點童話感的標幟。很顯然被這個組織名稱嚇到的康凝之,瞪大眼睛驚訝地一行行掃視紙張上的文字。

「謝謝各組的組長、組員,還有今天才加入我們的新成員,特地空出小週末的晚上,來參加我們『青春榮光劇團』的第二次例會。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影像傳播系三年級的哈克義,也是劇團團長,兼本次劇碼的導演。」

平頭哈克義人模人樣地自我介紹完後,行了一個禮,白衣大軍們熱烈地給以掌聲回應,還有人興奮地吹了口哨。而康凝之邊看資料,眼睛與嘴巴也邊變得越來越大。

舞臺劇、演員、化妝、音樂、創意、萬聖節檔期、大學生自製、劇本……種種關鍵字飛快地竄進她的眼裡。

「在開始會議之前,我先宣布一個好消息,托本次劇務與副導演的福,我們總算順利邀請到康凝之小姐參與劇團,而且成為本劇的女主──」

「──我──拒──絕!」康凝之甩掉資料,拍桌跳起來放聲大叫,「我拒絕加入你們!我才不要加入什麼劇團呢!本小姐最討厭的就是學生劇團這種自以為是的東西!妳們把本小姐當成什麼了啊?而且我有說過我要加入嗎?我有嗎?」

會議室再度陷入沉默,哈克義像隻小螞蟻一樣害怕地看著康凝之。

「但是……蕭蕭跟我說……」

「蕭蕭?蕭蕭是誰啊?我跟她說過幾句話?認識才幾分鐘?」康凝之指著哈克義的鼻子大罵,「剛才我在草坪跟我的朋友們聊天玩耍,然後就莫名其妙被抓來這裡欸!你們這種強迫我過來坐在這邊開會的行為,跟路上強迫推銷的訪問買賣行為有什麼不一樣?你們問過我的意願了嗎?沒有嘛!」

「可是……蕭蕭說瑤瑤她說……」

「什麼瑤瑤?什麼蕭蕭?剛才現場我唯一認定的死黨只有那個戴粗框眼鏡、頭髮長到下巴的宅男!」康凝之氣極敗壞地吼道,「你們這種無聊的團體,本小姐才沒那個美國時間加入呢,呵呵,我敢保證,只有腦子有洞的人類才會想加入!不信的話,你們去問我那位宅男朋友啊,如果他聽了也願意加入的話,我就義不容辭──」

「康學姐。」坐在哈克義與康凝之之間的珍奶女孩,放下手中的飲料微笑說道,「妳說的宅男朋友,是不是哲學系二年級的李繭翔?」

「是啊!怎麼了嗎?」

「但是……」珍奶女孩亮出手中的簽到表,並用下巴指了指會議桌的後方,「李學長剛才已經畫押──喔,是簽名……加入囉。」

康凝之一把搶過女孩手裡的名單,李繭翔龍飛鳳舞的簽名就寫在周友瑤的下一格,她氣得雙手發抖,兩眼充滿怒火地瞪向後面,那個與手裡拿了一杯冰塊咀嚼的周友瑤併肩站著、已經換上白色T恤、手中也握了杯手搖飲料的同居人。

「李──繭──翔!你這個大笨蛋!」

 


第三樂章 頸項間的長頸女,病榻上的相鬼泥

長脖子的女孩有時不在家,

長脖子的女孩喜歡去別人家,

在他的床邊安靜看他睡覺,肚子咕嚕咕嚕叫了,

張大嘴巴,把他吃掉。

 

窗臺響起微乎其微的「喀」聲。

趴在四柱大床下,披著淡藍色毛皮的山羊,連忙抬起腦袋看個究竟。當那綁著麻花辮的少女從窗戶爬進來時,租屋的大門也被用力打開,真正的租戶李繭翔氣極敗壞地走了進來,漲紅的臉隨即與仍半蹲在窗臺上的漂亮面孔對上。

「你!」「妳!」

康凝之與李繭翔不約而同地指著對方的鼻子大喝,山羊鬼怪貪音嚇得縮到床下,它第一次看到凝之與繭如此劍拔弩張,卻又默契極佳。這對冤家以同個速度顫動自己的手指,邁開大步走向對方,兩人的鼻子幾乎貼上,眼間卻閃爍著火花。

「妳這隻臭狐狸!還敢回來啊?」

「這句話本小姐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大叛徒!」

「我為什麼不敢回來?這間房子是我租的,合約上簽的是我的名字、蓋的是我的印章──」

「──房租都是我繳的!房間是我佈置!你睡的沙發、你看的電視都是用我的錢買的!」

「如果不是妳的話,我會可憐到只有沙發能睡嗎?還有這臺電視二十四小時根本都妳在看!」

「少把自己講得多委屈!如果不爽,你就搬出去啊!本小姐才不會留你咧!」

「什麼搬出去啊?要搬也是妳搬才對吧!妳這隻莫名其妙的臭狐狸!」

「好啊,搬就搬啊!誰怕你啊!最好搬走前,先把那個姓周的張老頭的臭丫頭叫來,把我們身上的契蛇之約解一解啦!我真的是發瘋了才會跟你這種人訂下契約!」

「求之不得!」

「等、等一下羊!」

就在康凝之的髮色漸褪,眼珠也閃透著綠光時,貪音迅速化為人形衝到康凝之與李繭翔之間,敞開雙手阻止快要大打出手的兩人。

「貪音!」「你別礙事!快給我閃開!」

「我不要羊!」貪音蹙著眉頭,一臉憂心地說,「繭羊、主人羊,你們有話就坐下來好好說羊,不要吵架嘛羊……」

「你管我們!」康凝之抬起拳頭吼道,「我們不止要吵架!還要打架!你快給我讓開,今天本小姐賭上尾巴發誓──我絕對要把李繭翔這個傢伙扁成一灘肉泥!」

「我、我也睹上我的聲帶!」李繭翔笨拙地揮動雙手,「我要替天行道除掉這隻臭狐狸!」

「替天行道?你連我的一根頭髮都碰不到!」

「哎羊!別吵了啦羊!」貪音不耐地大叫,銀色長髮激烈地甩動,「就算真的要恩斷義絕、解除契約,也該替生病的相鬼想想啊羊──」

貪音這麼一說,原本一人獨佔了柔軟大床的相鬼猛地坐起,綠色的果凍狀肌膚看起來就像冬季過於乾冷一樣,浮現出可怕的裂痕,它發出一些含糊不清的狀聲詞,然後扯著嗓子乾嘔,嚇得康凝之連忙抓了沙發上的一件皺襯衫衝過去,準備接下相鬼的嘔吐物。

李繭翔閉上嘴巴,不太自在地抓抓後腦,也跟著走到床邊關心相鬼的狀況。

「吐吧、吐吧,」康凝之輕拍著相鬼的背部,後者則將整顆腦袋塞進襯衫裡,發出老人咳痰般的聲音,「吐出來會舒服點,可憐的孩子。」

「相鬼……沒事吧?」

「你沒眼睛看嗎?」康凝之白了他一眼,「都吐成這樣了,怎麼可能沒事?」

「相鬼為什麼會……」李繭翔擔憂地問,「要不要看醫生?」

「你是認識專門治療鬼怪的醫生嗎?問那什麼蠢問題!」

李繭翔認份地閉上嘴,貪音則默默地靠近他,在他耳畔小聲說道:「繭還是少說點話吧羊,主人也搞不清楚相鬼生了什麼病羊,現在我們能做的,就只有讓它多睡多吃了羊。」

「多睡多吃嗎……我知道了。」李繭翔嘆了口氣,「今天晚上我會多引些鬼怪過來的,先說好,這是專門為相鬼準備的喔,某人可別公主病發作,誤以為是那些笨蛋粉絲進貢的貢品啊。」

「繭,你可以去洗洗嘴巴嗎?」康凝之厭惡地回道。

「我又沒說是妳,幹嘛自己跳進來承認?」

「羊羊羊──」貪音的手肘輕搥李繭翔幾下,皺著眉頭提醒道,「繭羊,你就別再跟主人鬥嘴了嘛羊,這也是為了相鬼好啊羊,它需要安靜的環境休息嘛羊。」

「是啊,」康凝之拔高嗓音尖聲說,「所以不相干的礙事者還是別待在這裡吧。」

「妳說誰是不相干的礙事者──」

「哎呀呀,」康凝之冷笑,「我又沒說是你,幹嘛自己跳進來承認呢?」

「不要學我講話!」

「好了羊、好了羊,」貪音用力勾住李繭翔的手臂,防止他往康凝之衝去,並想辦法拉他遠離床舖,「繭羊,相鬼就交給主人照顧羊。反正現在天也黑了,我們兩個就到外面去抓幾隻小鬼怪回來給相鬼吧羊。」

「但是我實在──」

「走吧羊、走吧羊──」貪音用盡全身力氣拉扯李繭翔,「走吧!」

「要走是可以啦……」

李繭翔嘆了口氣,眼神斜睨著那個一直抱著自己死不放手的銀髮男子。

「但是,你能穿上衣服嗎?暴露狂。」

 

 

秋天的晚風帶了些許寒意,坐在便利商店門口臺階上的李繭翔忍不住蜷縮成團,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有些昏暗的路燈下,看著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

叮咚。

便利商店自動門緩緩打開,穿著哲學系系服的長髮美男子,捧著兩碗不斷冒煙的關東煮走了出來,他笨手笨腳地與李繭翔併肩而坐,並將其中一碗關東煮轉遞給他。

「繭羊。」

當李繭翔看見熱呼呼的關東煮時,內心暖到幾乎要掉下淚了。

果然,鬼怪再壞也是有好人的!」他感動地如此想著,就差沒淚眼汪汪地還給貪音擁抱。

「趁熱羊、趁熱羊。」貪音滿足地催促道,它甩了甩變成黑色的長髮,稀哩呼嚕地大口吃了起來。

「那我就不客氣囉──呃?」

感動在關東煮塑膠蓋掀起的那一刻嘎然終止,偌大的紙碗內空無一物,只有猶如清茶的熱湯晃漾,不斷冒出飄忽白煙。

「欸,貪音,為什麼只有湯啊?」李繭翔傻眼地問,「我還以為──」

「繭羊,因為湯不用錢啊羊。」貪音亮了亮手中喝了大半的湯碗,「如果繭不夠喝,可以進去再舀喔羊。」

「什麼再進去舀啊?你不覺得這樣很丟臉嗎?好歹也買個十元的黑輪作作樣子嘛!」

「可是主人還沒給我這個月的零用錢羊……」貪音面無表情地說,「不如繭請我吃黑輪吧羊!」

「我哪有那種閒錢啊!」

「只是一根十元的黑輪而已羊……」

「要我唱首歌叫鬼怪給你吃還比較省。」

「繭好小氣喔……羊。」

即使是免錢的便利商店關東煮熱湯,在寒風吹拂下,飢腸轆轆的胃也覺得這湯是人間美味。不一會兒的功夫,兩個空可見底的碗便擱置在臺階上,貪音大聲地打著飽嗝,李繭翔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

「繭羊,」貪音懶散地靠著臺階,根本把便利商店門口當成自家地板一樣,「你跟主人為什麼會吵架啊羊?」

「我哪知道?那隻臭狐狸今天一整天都很不正常,不是大喜就是大怒……」

「主人的脾氣雖然很烈,但她不是那種不明理的鬼怪羊,事出必有因羊。」

 

「如果硬要找個引爆點的話,」李繭翔托著腮幫子思索,「大概是為了劇團的事吧。」

「劇團羊?是飯糰的一種嗎羊?還是新品種鬼怪……」

「都不是。那不過是個學校的社團罷了,最近我們學校冒出這個新社團,到處宣傳拉人。」

「然後繭跟主人就加入了羊?」

「也不是這樣說啦,但還滿接近的,」李繭翔悶悶地說,「凝之本來就是校園的大紅人,什麼社團都想沾她光拉高人氣,那很正常,但是凝之確實也對這些學生活動一點興趣也沒有。」

「羊羊羊羊……我知道了,所以繭拋下主人,自己跑去加入了羊!」貪音大叫,「叛徒羊!」

「等等,你先聽我要解釋啊!」李繭翔激動地說,「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凝之被劇團的人帶走以後,我跟周友瑤很擔心的跟上去,然後有個女孩子拿了一張紙給我,我那時候一恍神就簽了名,誰知道簽了名就像簽了賣身契一樣,居然等於加入劇團!我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劇團的人塞了飲料說要招待我,然後凝之看到就──」

「繭羊,說謊是不好的行為喔羊,」貪音搖搖手指,「話講反了吧羊,明明就是你為了一杯飲料出賣主人,加入那個什麼飯糰的羊。」

「是劇團啦!我說的是真的啦!誰會為了一杯三十五元的珍珠奶茶加入一個聽起來就很累的社團啊?我的時間很寶貴欸,為了拿到每學期的書卷獎,我需要很多時間唸書耶!」

「可是繭剛才就不願意請我吃一根十元的黑輪羊……」

「你是在暗指我很小氣嗎?」

「羊羊羊!」貪音用力搖頭。

「那就好。」李繭翔又嘆了口氣,他抬起頭,看著漆黑無月的天空,「哎,反正誤上了賊船,無論我怎麼解釋,凝之都不願意聽,劇團那邊也不允許我退出。最後開會時,我只好勉強去了音樂組,負責這次戲劇的配樂……其實看到自己出現在音樂兩個字後面,心裡好像有點小高興呢。」

「叛──徒羊!你這個大──叛──徒羊!」貪音扯著嗓子大聲吼道,路過的行人與進進出出便利商店的客人們全投以好奇的目光。

「安靜點!安靜點啦!」李繭翔慌亂地蓋住貪音的嘴,「大家都在看了啦!我就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簽下那張賣身契啊!我也表示過我沒空、沒時間,必須退出,可是劇團就不答應啊!周友瑤還用我跟凝之……的照片威脅我們!我一點都不想登上拜八卦週刊的封面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你們兩個──大庭廣眾之下兩個雄性身物疊在一起成何體統?」

熟悉的嗓音傲慢地響起,換穿一件藍白雙色毛海針織連身裙的康凝之,頂著一頭隨便用皮草髮圈紮好的褐髮,露出一條僅靠深灰色膝上襪禦寒的長腿,雙手叉腰不耐地出現在兩名夥伴的面前。

「主人羊!」貪音掙脫李繭翔,興奮地衝到康凝之身邊,「主人怎麼來了羊?我知道了,主人想必是很想念我……羊羊羊羊羊!」

康凝之的高跟鞋粗暴地踩上貪音的腦袋,後者滿足地倒地,不時發出詭異的呻吟聲。李繭翔的嘴歪了一邊,捧著湯碗悄悄地轉動身體,想假裝不認識店門口的那對怪異男女。

「有病。」康凝之喃喃罵道,隨後拋下貪音,繃著一張臉走到李繭翔身邊,不大高興地凝視著她的同居人,「欸。」

「偉大的康小姐,請問您又有何吩咐呢?」李繭翔避開康凝之的目光,抬高下巴嘲諷地說。

「……我真的很想放把火燒了你!」康凝之咬牙切齒地說。

「請便。」李繭翔挑釁地回道。

「不過,剛才本小姐認真的思考了一下。」

李繭翔瞟了康凝之一眼,狐妖的表情鬆懈下來,漂亮臉蛋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我們都在氣頭上,依據我們的個性,再怎麼吵下去、鬥下去只會沒完沒了,而且本小姐火氣越大、說話越狠毒,你這傢伙並不會因此敗退,反而會跟著提升戰鬥力,繼續和本小姐爭吵下去。」康凝之托著自己的下巴滿意地點點頭,「也就是說,和本小姐同居的這段時間,繭已經順利從一個膽小鬼,搖身蛻變成能與本小姐爭奪『吵架王』后冠的『造口業大師』了。」

「妳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李繭翔不以為然地回道,「什麼造口業大師?什麼吵架王?我才沒興趣跟妳爭這種東西,更何況我是個男人為什麼要和妳爭奪『后冠』?好歹也是爭奪皇冠吧……」

「總而言之,我想到一個會讓繭痛苦萬分的計策。」康凝之無視李繭翔的吐槽,逕自坐到他的身旁,還大剌剌地勾著他的脖子,「那就是──『以德報怨』!」

「啊?」李繭翔忍不住冷笑,「現在是要上小學的『生活與倫理』課嗎?」

「你曝露出你的年紀了,這年頭沒有小學生聽過啥『生活與倫理』課了啦!」康凝之咯咯笑著,「為了讓繭感受到強烈的罪惡感,我決定無視你加入那個啥鬼劇團的叛徒行為!你想做什麼就儘管去做吧,我再也不會阻止你了……」

「不要一副好像老媽管不動兒子似的口氣!不要在那邊假哭拭淚!」

「呵呵,這個計謀果然有用呢!對吧,貪音?」康凝之拉著貪音的長髮,把它拖到自己身邊輕快地說,「瞧,繭的臉都紅了呢。」

「我懶得理妳!」李繭翔捧著關東煮湯碗氣憤地站了起來,頂著寒風大步往租屋方向前進。

康凝之靜靜地看著李繭翔離去的背影,嘻鬧的笑靨轉換成意味深長的笑。

 

 

衝突就這麼莫名其妙地結束了。

當然誰也不喜歡樹敵,而且樹的還是一隻可怕的狐妖敵人。但是,李繭翔仍覺得渾身不自在,他相信這絕對與一早從寒冷窗邊的沙發上醒來無關。

星期六的上午,比鄰著校園的租屋巷道寧靜如昔。李繭翔愣愣地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從「White Yuki」望出去,能看見圍牆另一邊,外語學院與理工學院校舍的屋頂,還有蓊蓊鬱鬱的樹頂。

仍有點恍惚的李繭翔發呆了好一陣子,忽然間,一雙白皙的長手如蛇般緩緩繞過自己的脖子,他嚇得正要從沙發上跳起來,賞給突襲自己的人一掌時,沒料到對方的手雖瘦削,力氣卻相當大,李繭翔整個人能維持坐姿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他不挺直腰桿的話,恐怕會倒向沙發。

一股花朵般清淡的芬芳搔弄著李繭翔的鼻子,他想掩住口鼻打個噴嚏,卻又著迷地想多吸幾口。

「凝之……」李繭翔喃喃喊道,「是妳嗎?」

不對,印象中,康凝之是個從不使用香水的女性,畢竟狐妖本身就有特殊的氣味了,而這股香味又與狐妖的氣味截然不同。

李繭翔眼前所見的景物開始旋轉,他的頭莫名昏沉,眼皮也再度變重,他垂下腦袋看著沙發,恨不得一頭倒下去再睡一覺。

現在……是什麼情況?」李繭翔不解地在心中暗想,但腦子越來越沉、思緒轉動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滯不前。

他的雙眼愣愣地盯著窗臺與牆壁的交縫處,然後一張漂亮的女孩面孔緩緩來到他的面前。

「繭,不喜歡我叫你起床嗎?」

甜美的嗓音挑逗地說道,同一時間李繭翔的耳朵受到那雙白手的搔弄,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那個女孩嫣然一笑,漂亮臉蛋離他越來越靠近,白皙雙手放棄他的耳朵,輕輕捧起他的臉。

「早餐已經幫你做好了,再不來吃,就會冷掉囉。」女孩溫柔地說道。

她說話時,雙唇還會可愛地噘了起來,大大的眼睛不停眨動,長睫毛搔得李繭翔心癢癢。

「不然,我把早餐拿過來,讓我餵你吃?」女孩歪著頭問道,快要溶化的李繭翔正想傻笑點頭答應時,一股宛如冰水自頭頂沖下來的顫慄,令他整個人都清醒過來──

他的背部仍能感受到有個東西緊貼著,就好像有個女孩子從後方擁抱著他一樣,而那雙吵醒李繭翔的手,正以指尖朝前的方式捧著他的臉,修長的手指再往前移動一點,就能拉著他的嘴角扮鬼臉了。

可是,那女孩的臉卻浮在他的面前,和他直挺挺的正臉對望著?

李繭翔吞了口口水,他鼓起勇氣,慢慢抬起右手,戰戰兢兢地探向自己的肩膀。

一個軟趴趴的玩意兒正掛在他的右肩上。

李繭翔屏住呼吸,下意識地轉頭看著右方牆壁上掛著的全身鏡──

穿著一身雪白衣裳的瘦削女孩,正將自己的前胸貼在李繭翔的後背上,雙手從後方環繞到前面,輕捧著他的臉頰,而她的脖子好長好長,就像是吃太胖的白色錦蛇,或是用動物皮做成的大水管,軟趴趴地掛在他的肩膀上,而那顆清秀的腦袋卻無視地心引力地飄浮在他面前,笑吟吟地問他要不要吃早餐!這簡直就是畫家夏卡爾的作品嘛!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個女孩,是誰?

「小、小小小小姐……」李繭翔吞著口水,顫抖地問道,「請、請問……我們、我們認識嗎?」

「哎呀,討厭,繭都不認得人家了嗎?」女孩眨著大眼,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的她看起來和康凝之簡直一模一樣,「我是你的女朋友啊。」

「什、什麼?」如果李繭翔口中有飲料的話,一定會瞬間吐出來,灑得這個長頸女滿臉的是,「妳、妳別胡說八道了……我、我我我我根本不認識妳!」

「繭,」女孩的眼睛頓時盈滿淚水,「你不要我了嗎?」

「我、我根本就沒要過妳……不對不對,我的意思是,我和妳現在是初次見面吧?我……」

「繭……」

女孩的手也跟著伸長了,細長的食指輕輕壓在李繭翔的唇上,她該不會像日本漫畫《海※王》裡主角一樣,吃了什麼橡膠果實才會變成這樣吧?還是她是某種四肢與脖子能伸縮自如的鬼怪?那個漫畫家就是撞見這種鬼怪才創造出那個橡膠人角色?

「你別再說了,如果你已經不愛我的話,給我一個吻,然後我就會乖乖離開了。」

陌生卻又長得跟康凝之很像的長頸女噘起櫻唇,迷濛地逼近李繭翔,李繭翔嚇得想要從旁邊的空隙掙脫,卻被長頸女的橡膠手們緊緊纏繞住!

「嗚哇哇哇哇!不要!不要啊!」李繭翔驚慌地大叫,「我為什麼要給妳這種莫名其妙的傢伙一個吻啊?我怎麼知道妳的嘴巴是不是也能伸縮自如!等一下像鱷魚一樣一口把我的腦袋咬掉怎麼辦?放開我啊!放開我!凝之!康凝之!這種重要時刻妳跑到哪裡去了啊?貪音!相鬼──」

「繭,你叫破喉嚨也沒用的,」長頸女甜甜笑著,「因為,我就是康凝之呀。」

「妳屁啦──」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繭翔睜開眼睛,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下一秒他的前額頓時重上某個堅硬的東西,發出響亮的「叩」聲。隨後,一頭銀髮搔過他的臉蛋,一個低沉的男人嗚咽聲痛苦地自沙發下方傳了出來。

「痛痛痛痛痛……」李繭翔捂著前額哀嚎著,雙腳胡亂將蓋在身上的棉被踢到地上,他瞇著眼睛看了眼沙發旁,只靠銀髮蔽體的男人,「貪音……你到底幹嘛啦……」

人形的貪音忽地挺直身子,它面無表情地看著李繭翔,額前一塊發紅的傷痕讓他看起來更呆了,它有些著迷地說:「可以再撞一次嗎羊?」

「神經病。」李繭翔邊罵邊起身下床,他取了放在梳妝臺上的粗框眼鏡後,頂著一頭亂髮來到四柱大床邊。

十分難得的,大床上躺著的不是穿著家居服的康凝之,而是由手掌大小的相鬼霸佔了整張大床,像果凍的它渾身軟趴趴的癱在四柱大床的正中央,蓋著厚重的棉被。原有的人形變成有點變形蟲般不規則的感覺,雖然李繭翔對於鬼怪的身體狀況一竅不通,但看到有如爛泥般的相鬼,他就算再無知,也不會以為它只是累了呼呼大睡,睡醒就沒事了那樣。

相鬼的狀況,似乎比昨晚還要嚴重了。

「主人出門前終於安撫它睡著了羊。」貪音冷不防地站到李繭翔身後,後者連忙往旁邊跨了一大步,他可不想跟全裸的男人靠得太近。

「還是查不出病因嗎?」李繭翔皺眉問道,「我昨天引來的騷鬧小靈吃了嗎?」

「吃是吃了羊,但它又吐又拉把它們又弄出了羊。」貪音指著浴室門口的一袋垃圾,「主人把它們打包在那邊,要繭等一下拿去倒掉羊。」

「為什麼是我負責啊?你有手有腳為什麼不去倒?還有現在垃圾要強制分類,拜託你告訴我騷鬧小靈是要分到哪一類?廚餘嗎?還是堆肥?」

「羊……繭的火氣好大喔羊,吵醒相鬼的話主人會生氣喔羊。」

「隨便啦!反正那隻臭狐貍也不在家啊,到是你,剛才沒事為什麼要跑到我床邊?我不是警告你很多次,化為人形又不肯穿衣服的話,請你和我保持三十公分遠的安全距離嗎?」

「誰叫繭一直發出怪聲呢羊?」貪音斜眼冷看李繭翔,「繭不停揮動雙手、皺著眉頭說『不要、不要』呢羊,但聽起來的語氣比較像是『要要要要』呢羊。」

「啥鬼。」李繭翔拾起扔在地上的襯衫穿好。

「繭是不是作了惡夢啊羊?」貪音繞到李繭翔面前問道,李繭翔惱怒地轉身背著他扣釦子。

「跟你們生活在一起就是惡夢了。」

「可是繭在睡覺時一直喊主人跟我的名字耶羊。」貪音好奇追問,「還要我們救你呢羊。」

「我說沒有就沒有啦。」李繭翔不耐煩地說,「那隻臭狐狸呢?」

「主人一早就去學校囉羊。」貪音淡淡地說,「好像有什麼製毒會要開的樣子羊。」

「啊?製毒會?」李繭翔穿好襪子與破球鞋不解地說,「什麼怪會議……不過她不在也好啦。我終於可以買我想吃的早餐了。」

「繭不用去製毒會嗎?」

「那大概是什麼鬼怪在研發害人毒藥的會啦,我去幹嘛?」李繭翔拿了鑰匙與錢包後,準備開門離開,離去前他回頭詢問貪音,「你有要吃東西嗎?」

貪音坐在地上,銀髮披散一地,它默默地搖了搖頭。

「主人說製毒會有很多東西可以吃,她回來時會打包給我和相鬼羊。」貪音挑起一邊眉毛,「主人還說,要繭快點睡醒去幫忙打包食物羊。」

「你確定她說的是打包食物?不是打包毒藥?」

「主人還說,是繭先背叛主人跑去參加『飯糰』的羊,如果『飯糰』的『製毒會』結束時,繭還沒到的話,主人就會冒著照片登上八卦雜誌的危險羊,也要跟繭一起退出『飯糰』羊。」

那瞬間李繭翔終於明白貪音亂七八糟的在說些什麼了!他震驚的弄掉手中鑰匙,然後慌亂地彎腰撿起,還忍不住放聲大叫:「笨蛋!那不是飯糰!是劇團啦!」

「不一樣嗎羊?」

「當然不一樣!讀音差那麼多為什麼你會搞錯啊?還有那個根本不是什麼『製毒會』……」李繭翔抓著亂髮尖叫,「是『讀劇會』!要大家一起看劇本的會議啦!我被你害慘了啦!」

李繭翔匆忙地開門衝了出去,房門隨著冷風「砰」地關上,貪音的肩膀跟著瑟縮了一下。即使房門緊閉,它仍能聽見李繭翔下樓的腳步聲。

銀髮的羊男轉過頭,默默地看著床上患了不明疾病的相鬼。


第四樂章 耳畔的嗡嗡虺,背上的負車翁

黑色的田是平凡女孩的花園,

種下粉紅色軟軟嫩嫩的小苗,或是又硬又白的枝芽也不錯,

用鮮紅色的水天天灌溉,土裡的男人就會快快長大。

 

星期六上午九點整,文學院綜合大會議室裡,青春榮光劇團的人依照組別各自就定位,人人手裡不是捧著三明治就是蛋餅。留著清湯掛麵黑髮的女孩,一大早又開始喝手搖飲料了,她邊嚼著椰果邊發剛出爐的劇本與會議說明等資料給大家。

康凝之頗為無趣地坐在大扶手皮椅上,一會兒數數身上短版薄荷色毛海針織外套縫的珍珠,一會兒拉拉繫在內搭白罩衫上的黑色領結,一會兒無趣地對著玻璃櫃的倒影,調整頭上奶茶色的貝蕾帽。

她的早餐早就吃完了,鐵板麵、蛋餅和三明治的空盒堆在面前桌上,大杯奶茶也拚命喝到第五杯了,坐在她對面的男團員不斷用種「不敢置信」的驚訝目光打量著她。

為了一掃昨日對劇團的不屑態度,預定九點開始的讀劇會,康凝之提早八點就到了,理所當然成了第一個抵達的團員,而會議室的大門也理所當然深鎖著。約莫八點五十五分,團長哈克義才帶了一干幹部級團員,提著早餐、甩著鑰匙,嘻嘻哈哈漫步而來,一行人見到甜笑的康凝之站在門口揮手時,嚇得差點沒把早餐掉了一地。

這些人類……到底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要開會啊?」康凝之在心裡暗罵,大眼不時瞟向手機時鐘與會議室裡的掛鐘,說好九點開會,現在都九點零五分了,還一堆人擠在門口簽到領早餐,「真沒時間觀念,人類都這樣嗎?

櫻唇含住吸管用力一吸,所剩無幾的奶茶立刻見底,康凝之不耐地搖了搖紙杯,轉著腦袋想找哈克義會是隨便一個幹部級的團員,再要一杯奶茶時,她突然察覺有好幾道不友善的視線,正緊盯著自己的後背,彷彿只要這樣滿懷怨念地盯著,她的背就會燒起來一樣。

哎,真不想一開始就動用『魅惑之術』呢,不過人類那種見不得別人好的嫉妒之心也太過強烈了,最可笑的是,還能因為嫉妒而團結起來,哈。」康凝之暗暗嘲笑道,她擱下紙杯,十指交錯伸了個懶腰,厭惡的目光與色瞇瞇的目光全停在她的上半身,「看我輕輕彈指,你們這些愚蠢人類,還能不臣服在我腳下嗎?呵呵……

伸完懶腰的康凝之裝模作樣地放下雙手,並悄悄地將右手藏到桌子下方,修長的手指輕巧翻轉,準備結手印施展她最自豪的、狐妖必學的「魅惑之術」──

「來,阿凝。」

一隻手忽然搭到她的肩上,康凝之一轉頭,一疊紙張資料頓時映入眼眸。

「這是妳的劇本,女主角的臺詞已經有人替妳上色作好記號囉。」嚼著椰果的清秀女孩微笑說道。

「謝謝。」康凝之綻放燦爛無比的笑靨,硬是要將那位清秀女孩的笑容比下去,她溫柔地接過劇本,裝模作樣地柔聲問道,「同學,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妳的名字呢。」

「我叫林凌柒,因為我很愛喝珍珠奶茶跟椰果奶茶跟布丁奶茶的關係,大家都叫我阿奶。」

「零零七?阿奶?」康凝之忍著大笑著衝動,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這位清秀少女,「所以妳是深藏不露的間諜嗎?」

林凌柒頓了一下,但隨即又用招牌笑容輕鬆地回應道:「不,我只是其中一位副導演罷了。那麼阿凝就先看看劇本,再等大家一下吧,我去把這些資料發完。」

林凌柒說完轉身離去。康凝之看她走到一公尺外後,藏在桌下的右手再次開始結印,繼續被中斷的術法。

右手中指與姆指指尖碰指尖,隨後輕輕一彈。

「咦?」

康凝之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身邊那些陌生的劇團成員,充滿惡意的目光仍在她身上游移著。

再一次!」康凝之又彈了一次手指,但是狀況完全沒有改變。

平常她一施術,離她最近的男人都會像蒼蠅一樣飛撲過來,開始逢迎拍馬,讚揚她的美貌,有的還會下跪求婚!

但是,這回怎麼失靈了?

康凝之皺起眉頭,左手也跟著藏到桌下結印,兩手四指開始交互施術,但是什麼狀況都沒發生,反而她的動作怪異,更惹了不少人議論紛紛。

可惡,到底怎麼回事啊?」康凝之暗罵,她換了一個手印,施展可以聽見他人細語碎嘴的「隔牆之術」,這個術法倒是很順利地成功了,那些窸窸窣窣的耳語,像是加了麥克風似的,變得清晰洪亮,還加有回聲效果。

「……妳看,那個自私的女模特兒啊,又在做奇怪的事了。」

「對啊,手一直在那邊東比西比在幹嘛啊?老人做復健嗎?甩手功嗎?」

「說不定是什麼瘦身瑜珈秘方啦,這樣甩一甩就可以瘦手臂……」

「蠢斃了,她除了外表外還有什麼可取之處?也只有這種腦袋空空、心腸歹毒的,才會那麼在意外表啦。」

「我敢說她一定有公主病、大頭症!這種人演什麼女主角啊?看我把她弄掉!」

太誇張了,就算沒中我的『魅惑之術』,也不可能造口業造成這個樣子!」康凝之氣得咬牙切齒,右手仍不死心地施展術法,但不管她怎麼做,這些團員的碎碎唸反而更加惡毒,「可惡、可惡、可惡──

「這是什麼?」

空靈的嗓音翩然響起,就要跳起來破口大罵的康凝之隨著肩膀上小小的壓力,又坐回位置上了,她不悅地回過頭,身兼本次劇碼場務一職的周友瑤,正眨著大眼緊盯康凝之的肩頭,然後她輕輕地從針織外套上,撿起一個偽裝成珍珠裝飾的白色小紙團。

「咦?」康凝之愣了一下,急著想從周友瑤手中奪走紙團探個究竟,但指尖一碰觸到紙團卻立刻爆出火花,幾個坐在康凝之身邊或是一直注意她的男團員,無不嚇得退了幾步,康凝之連忙換上微笑親切地解釋,「那是靜電、靜電,我本身是個很乾燥的人嘛,身上又穿針織衣,靜電到冒出火花也很正常啦。」

也不管那些團員是否相信自己的一席話,康凝之勾住周友瑤著脖子轉過身,兩人臉靠著臉,仔細端詳那個紙團。

「欸,張老頭的丫頭,我沒辦法碰這玩意兒,妳可以幫我攤開嗎?」

「只是符紙。」周友瑤連開都沒開,便直接下了定論,「白紙為底,不是本土除魔者所為。」

「白紙……是啊,臺灣的除魔者多是使用黃色的符紙。」康凝之皺起眉頭小聲問道,「欸,妳認得上面下的符咒嗎?」

周友瑤搖了搖頭,順手將紙團塞進牛仔褲口袋裡,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康凝之:「妳被人盯上了。」

「我老是被盯上,早習慣了。」康凝之微笑地問道,「那個玩意兒應該不是妳放的吧?是啦,妳要害我,不讓我施術的話……也是會用黃色符紙囉,不過誰知道妳不是作賊的喊抓賊,再嫁禍到別人身上呢?」

「妳應該想想換上這套衣服後,有誰碰觸過妳。」周友瑤淡淡地說,「不應直接針對我。」

「哼,妳一心想要繭離開我,我怎麼可能不針對妳呀。不過……」康凝之甜笑著轉動椅子,讓自己面對會議桌後,高高地舉起右手,「看在妳幫了我的忙的份上,我就先饒妳一命囉。」

周友瑤不解地歪著頭,而在同一時間,康凝之高舉的中指與姆指迅速一彈,一股特異的香氣頓時自她身上如雲霧般散開。吵吵鬧鬧的會議室忽然沉靜了兩秒,但兩秒過後就又繼續原先的吵雜了。

絲毫沒感覺到什麼異常的周友瑤緩緩地轉動脖子,看了看四周,突然間那票窩在會議室後方的女生,像看見什麼男偶像明星在路上行走一樣,粗暴地撞開本來站在康凝之旁邊的周友瑤,一古腦兒地全衝了過來,還不時發出花癡般的尖叫。

「呀呀呀呀呀──是凝之耶!本人好瘦好漂亮喔!不用化妝就是個大美人耶!」

「對呀,皮膚好好喔,髮質也好好喔!哇喔,這件衣服是在哪裡買的啊?很貴對不對?」

「凝之學妹,我喜歡妳好久了,我們開完會一起去逛街好不好?」

「呀呀呀呀──凝之──我好愛妳喔!我一出生就愛上妳了!嫁給我吧!嫁給我嘛──為了妳,要我變成T我也願意。」

周友瑤困擾地看著眼前態度驟變的女團員們,那些惡毒宛如蛇蠍的話語早已消失,從她們口中吐出來的變成癡迷的逢迎諂媚,有的人還誇張到一直想緊抱康凝之,甚至是噘起嘴巴像喝醉一樣索吻。而被眾人團團包圍的康凝之接過一杯未開封的奶茶,處變不驚地叼著吸管,邊喝邊看手中的劇本,完全不理會在她身上爬鑽騷擾的團員。

其他來不及衝到康凝之身邊的人,無不望洋興嘆,有些有才情的還感嘆地吟詩作對讚揚康凝之的美貌起來,整間會議室、整個劇團,簡直就成了康凝之的後宮……

 

 

「哇噢!」

「喔,凝之……女主角果然適合妳啊……凝之……喔嗚……」

李繭翔氣喘噓噓地跑進會議室,一進門便被躺在門前,抱著劇本狂吻的團員嚇到。

「搞、搞什麼鬼啊?」李繭翔驚慌地抬起頭環視四周,馬上就被亮眼的康凝之,以及她身後堆疊成團的崇拜者震懾的下巴都快掉了,那些中了狐妖「魅惑之術」的團員看起來活像什麼描繪地獄場景的油畫一樣,喝醉酒般傻笑、扭曲鑽動,一心只想一親狐妖芳澤。

「喲,繭,」康凝之放下奶茶,雙手環在胸前靠向桌面得意地說,「你遲到囉。吵著要加入劇團的你,還比我這個一開始沒啥興趣的晚到啊?」

「笨、笨蛋……」李繭翔大步衝向康凝之,一路上還得小心跨過被迷倒在地的團員,他千辛萬苦來到同居人的身邊,隔著人牆大聲質問,「妳、妳在做什麼啊?這也搞得太過火了吧?萬一被別人發現──」

「啦啦啦我不要聽。」康凝之撇開頭任性地唱道。

「凝之,收斂一點啦!妳老是這樣任意妄為下去,總有一天一定會出事的啦!」

「我、不、要,」康凝之猛地轉過頭,對著李繭翔微微一笑,「怎麼?看到那麼多人崇拜我、著迷於我,你吃醋了嗎?」

「什、什麼吃醋?」李繭翔不悅地說,「這、這有什麼好吃醋的?這些人會這麼黏妳、這麼喜歡妳,不就是中了妳術法罷了?他們如果沒打從心裡喜歡妳的話,這些行為舉止都只是假象而已。」

李繭翔話音甫落,會議室再一次寧靜下來,康凝之抿著嘴唇,不悅地站了起來,她雙手握拳壓在桌上。那些中了狐術的團員像是被按下某種開關一樣,全都靜止不動。

「凝、凝之?」李繭翔試探性地問道,康凝之垂下頭,金褐色髮絲遮住她的面孔。

然後,狐妖的術法開始消退。團員們像大夢初醒一樣,自動自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吃他們的早餐、聊他們的天、討論他們的劇團工作。那被人潮淹沒的矮個子周友瑤也終於能探出頭,大大地吸了口氣。

康凝之不發一語地坐了下來,將擱置在旁的劇本拉到面前,逕自讀著。

「凝……」

「別吵她。」周友瑤拉拉李繭翔的衣袖,淡淡地說,「讓她靜靜,你的小組在那邊。」

周友瑤帶著李繭翔來到佔據了角落的三女一男四人小組,這四個人自剛才就像沒受到狐妖術法的影響,專注地看著手中的資料,或是跟著耳機的音樂輕輕擺動。直到周友瑤與李繭翔的雙腳闖入他們的視線時,這奇怪的四人小組才緩緩抬起頭。

「配樂組,你們的新人。」周友瑤輕聲說道。

「喔喔喔,就是那個名字很特別的那個嘛。」一個頭髮染成紫色,樣貌清純的女孩連忙跳了起來,她伸出手向李繭翔示好,「哈囉啊,我是配樂組的組長石緋,初次見面。」

「呃……妳、妳好。」李繭翔笨拙地說。

「來跟你介紹一下我們的組員,」石緋輕快地說道,「那邊那個很誇張把監聽耳機當一般耳機用,還一直抱著Macbook取暖的是我們的編曲大王……叫什麼來著?」

「盧義仕。」一個戴紅色眼鏡短髮的女生小聲提醒。

「哈哈,謝謝啦,隨便啦,反正記得他是編曲大王就好了。」石緋拍拍剛剛幫忙答話的短髮女孩,「這位則是我們的古典小公主,又會鋼琴、又會小提琴,還會吹長笛,最近在學豎琴的……嗯,那個!」

「那個是哪個啊?」另一個模樣較中性的女孩子,不耐地搔搔戴了一排耳環的耳朵說道。

「哈哈哈哈,你們也知道我最不會記名字了嘛。」

「我……我叫林曉嵐。」紅眼鏡女孩推了推眼鏡,害怕地避開李繭翔的視線說道。

「至於這位很帥氣的美人呢,就是我們的──」

「欸,免了,我自己介紹我自己就行了。」中性打扮的帥女酷酷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雷譽英,叫我阿雷就好,我自己有玩團啦,是我們團的團長兼主唱,另外我也是學校搖滾研究社的電吉他教學,也有在外面教電吉他啦。」

「哈哈哈哈,就是這樣。」石緋開心地下了結論,雷譽英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那麼你呢?那個……那個誰,要不要自我介紹一下?」

「我……我嘛……」李繭翔不太好意思地扭捏道,同組組員感覺都大有來頭,相較下根本就是十足宅男的自己,實在渺小到不行。

「李繭翔。」周友瑤見到李繭翔遲遲不肯開口,便插嘴幫忙了,「什麼都不會,但是是個天才。」

「咦咦咦咦咦咦?」李繭翔聽到周友瑤這麼一說,魂都要嚇飛了。

「什麼都不會?」雷譽英皺起眉頭,「什麼都不會還能當天才?」

「所以、所以你……你沒學過鋼琴?」林曉嵐小聲地問。

「沒有。」李繭翔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上一次碰過的樂器,是小學音樂課的──」

「高音直笛?」雷譽英反應很快地答道,沒想到李繭翔又搖了搖頭。

「是……是響板。」李繭翔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因為……我的直笛第二次上課時,中間那一截就不見了……」

事實上是他眼睜睜看著一隻不知名的鬼怪,把他新買的直笛拆開後,單挑中間指孔的部份吞下肚,深怕那隻鬼怪會因為自己買新笛子而再次找上門,所以李繭翔再也沒買過直笛了。

「既然不會樂器,又是天才,」石緋思索了一下後,開心嘆道,「所以你的樂理很強囉?」

「不……我……」李繭翔想稍微解釋,但是腦袋仍一片空白,只能垂頭喪氣地嘆道,「很糟。」

「還是對數位音樂很有研究?」盧義仕拔下耳機問道,「看你一臉宅樣,該不會成天在家玩iMac吧?」

「愛……愛麥克?」李繭翔一臉困惑,「麥當勞的新餐點?」

此話一出,配樂組的組員立刻有志一同地對望一眼,交換眼神,然後盧義仕又戴起耳機繼續用他的蘋果筆電,雷譽英一臉鄙視抓來紙筆快速畫上音符,而林曉嵐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研究劇本。

身為組長的石緋有些尷尬,但她還是傻笑著豪爽地拍拍李繭翔的肩膀。

「沒關係啦,那個……嗯,新朋友,這裡誰不是從頭開始、從零學起呢?對吧?對吧?學生劇團本來就是學習嘛!哈哈哈哈哈──」

「但是像他這樣一竅不通地加入配樂組,我們要開小組會議,討論曲子時,會產生很大的溝通困難。」盧義仕認真地說道,他取下耳機,皺緊眉頭,神色有異地掏了掏耳朵。

「不如你來拜我為師,跟我學電吉他啦。」雷譽英豪氣地對天揮拳,但這拳一揮完,肩背處卻一股刺痛,令她臉色大變。

目睹這些畫面的劇務周友瑤,淡淡地抬起一邊眉毛。

「他很會唱歌。」

 

「啊咧?」

李繭翔嚇得回過頭,康凝之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後,雙手環在胸前,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

「康凝之?」配樂組組員的眼睛們全亮了起來,很顯然他們對於康凝之的喜歡是發自內心,而不是受到狐妖的魅惑之術影響。

「康凝之和這位李先生很熟嗎?」盧義仕感興趣地問。

「我們都是哲學系的呀。」康凝之愉快地說,她輕輕搭上李繭翔的肩膀,盧義仕、石緋和雷譽英三人羨慕地深吸了口氣,「繭這傢伙,雖然樂理很差,什麼樂器都不會,不過音感還不錯,拍子也算準,更重要的是,他寫的曲子很好聽喔,即興創作也很強呢。」

「我我我……」

「哇喔,即興耶。」石緋的眼睛閃閃發光,「我也喜歡即興!那可以讓生活充滿音樂!」

「可是你不會樂器,又沒用電腦,要怎麼創作啊?」雷譽英狐疑問道。

「他有這個啊。」康凝之開心地指指脖子,「繭,露一手給你的組員瞧瞧,包準『藥到病除』喔。」

「藥……藥到病除?」李繭翔驚慌地重覆了這個用法錯誤的成語,「這裡有人生病了嗎?」

「你儘管唱就對了。」康凝之對著李繭翔的背部拍了一掌後,輕快地小跳步到周友瑤的身邊,雙手叉腰等著看好戲。

配樂組的組員們全都引領期盼著,盧義仕也拿下了耳機。

李繭翔腦中一片空白,這麼突然要他在這麼多陌生面前唱歌,他實在不知道能唱些什麼,平常只顧著唸書,還有跟鬼怪廝混在一塊兒的他,也沒在聽什麼流行音樂,總不能哼唱那些為了康凝之而創作的鬼怪曲子吧?

但是,好像也只剩鬼怪曲子可以唱了。

他清了清喉嚨,溫柔動聽的歌聲如林間小溪般緩緩地漂流出來,沒有任何歌詞的輔助,卻給人舒適、優雅、又多愁善感的感受。配樂組的組員全都聽傻了,會議室其他鬧哄哄的團員也說好似地閉上嘴巴,不約而同地轉戲配樂小組,瞠目結舌地盯著李繭翔。

雙手環在胸前的康凝之舒展眉頭,微笑地嘆了口氣,她的目光慢慢從眾所矚目的李繭翔移開,改停佇在後方配樂小組的盧義仕與雷譽英身上。一旁的周友瑤也察覺不對勁,順著康凝之的視線看去──

一抹墨綠的霧氣自盧義仕的耳中飄散出來,一團灰紫色的光暈則從雷譽英的肩背處浮現,它們隨著李繭翔的歌聲慢慢舞動、緩緩升起,直到完全脫離兩名人類的身體後,才逐漸幻化成原本的形貌。

墨綠色的霧氣凝聚成一隻和成人臉蛋差不多大的蟲子,纖瘦的三節身體各長了一對毛茸茸的長腿,蒼蠅般的複眼傻傻地只在第一節身子上,一個同樣毛茸茸的口器,不停地摩擦製造出尖銳的噪音;灰紫色的光暈則搖身變成一位兩頭身的獨眼老先生,長長的白髮像那顆獨眼的眉毛般垂了下來,嬰兒似的小手握緊拳頭,強而有力地互搥,發出宛如拆房子般的聲響。

確定寄生在人類身上的鬼怪脫離後,康凝之閉上雙眼,放心地投入樂曲裡。

取下耳機的盧義仕難得地笑了,他很滿意地摸摸耳朵,然後入迷地聆聽著李繭翔的歌聲;一直不斷活動身體、想讓肩背處能舒展些的雷譽英,也放鬆地靠著牆壁滑坐下來,隨著李繭翔哼唱旋律的節奏搖頭晃腦。

周友瑤是在場唯一一個不盯著李繭翔看的,她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嗡嗡虺……還有……」

「負車翁。」康凝之仍閉著雙眼,她輕聲地解除周友瑤的疑問,「死於工地意外的鬼魂修煉幻化成的鬼怪,因為寄生於人身上時,會讓人類覺得自己彷彿背著一輛車子般沉重,才有此名。負車翁與嗡嗡虺都是喜歡寄生人類的鬼怪,也常被人類誤會為職業傷害或年紀大病痛多。」

周友瑤沒有回應康凝之的解說,看著天花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眼睜睜看見淡藍色的山羊鬼怪輕飄飄地溜了進來,然後張開血盆大嘴,一口氣吞掉兩隻仍為李繭翔歌聲癡迷的鬼怪。

「貪音……」

「我的部下。」康凝之笑瞇瞇地對周友瑤說,「不好意思,最近我的另一位部下身體微恙,需要不少鬼怪來補充營養。」

周友瑤皺起眉頭,看起來想說些什麼的她,還是硬生生將喉間的語句吞了回去,當她再度看向天花板時,原本在上頭飄浮遊動的鬼怪已經消失無蹤了,而下方的李繭翔也結束哼唱,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幾十對眼睛直挺挺地看著他,直到他垂下肩膀,深深嘆了口氣後,如雷的掌聲才爆炸般地響了起來。

「我的老天啊──太好聽了啊!」

「我要你的簽名!請幫我簽名!」

「剛才那首歌真的是你隨便唱唱的嗎?不是什麼外國現代音樂家做的曲子嗎?」

「你的聲音實在太棒了!你怎麼沒去參加電視上的歌唱選秀節目呀?」

「哈哈哈哈哈,好酷喔,」石緋拍著手率先擠到李繭翔面前,擋掉後方突然著迷想撲倒李繭翔的劇團團員,「那個……那個……嗯,抱歉啊,我還是記不住你的名字……不過那不重要啦,最重要的是──你怎麼會說自己的樂理很糟呢?我剛剛聽你哼的,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啊……對吧?古典小公主?」

「嗯……呃……」

「還是有錯誤的地方啦,但是錯了又如何?」雷譽英站了起來,大步走到李繭翔身邊,用力地在他肩上搥了一下,「只要音樂好聽、能感動人,斤斤計較那些細節做什麼呢?更何況──繭,你的歌聲跟作品很治癒性呢,聽你的歌聽一聽,我的背痛居然就好了耶!」

「阿雷的說法我贊同,」盧義仕插嘴道,「我的耳朵老是悶悶的,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一樣,結果剛才一聽你的歌,它們整個就通了耶!比看耳鼻喉科還有效!」

「哇喔,好神奇喔!」

「經你們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我的頭痛被治好了耶!」

「我也是!我本來肚子好痛,痛到快昏倒了,也是聽了這個人的歌後就不痛了。」

「我好像也……」

「太神奇了!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治癒系』耶!」

盧義仕與雷譽英的一席話竟讓全場起了共鳴,每個人都宣稱李繭翔剛才的小露身手治療了自己。李繭翔被大家的反應嚇得不支所措,他低下頭想偷偷退到康凝之身邊,或是隨便一個陰暗的角落,卻老是被石緋一把拉回。李繭翔試著向康凝之使眼求救,但狐妖卻很滿意眾人反應似地,顧著拍手附和、偷偷竊笑,不時對李繭翔眨眨眼睛,弄得李繭翔更加困擾了……

「你們在吵什麼啊?還要不要開會啊?」哈克義突然領著一票幹部出現在後門,看見整個會議室絲毫沒有準備開會的模樣,反倒像假日街頭的歌手簽唱會,團長兼導演的哈克義有些不滿地皺起眉頭。

「大家快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各組組長各自帶開好嗎?」副導演林凌柒不像哈克義那樣,劈頭就想發脾氣,她趕緊跳出來,催促大夥兒坐好。

本來仍在看好戲的康凝之見到好戲被打斷後,不大高興地嘟起嘴巴,然後偷偷拉李繭翔靠近自己。

「妳幹嘛啊?」李繭翔不耐地小聲抱怨,「都妳啦,叫我唱什麼歌,搞得大家都──」

「──都那麼注意你,這樣不好嗎?」康凝之繃著臉說,「別忘了我們倆訂下的契約──你讓我輕鬆修煉,我讓你輕鬆當上音樂家。我後來想想,成為一齣戲劇的音樂總監,應該也算是個音樂家吧?既然現在有機會讓你大顯身手,我不多助你幾臂之力怎麼行呢?」

「可是這麼做的結果,只是讓大家覺得我很會唱歌而已啊!」

「哎呀,那是他們不懂得欣賞啦!重點是你幫忙除去好幾隻寄生在人類身上的鬼怪啦!」

「但是──」

「噓!離我遠一點。」

康凝之忽然推了李繭翔一把,然後轉身衝回會議桌旁的座位,深覺自己越來越不瞭解狐妖的李繭翔不滿地靠向牆壁,冷冷地看向不知道跑去忙些什麼,而姍姍來遲的幹部級團員。

哈克義、林凌柒和其他幾位副導陸續走進會議室,在康凝之所在的桌邊坐了下來。

「來了。」

李繭翔猛地回頭,才發現矮個子的周友瑤一直待在自個兒身邊,但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只是全神戒備地盯著此時才一一入場的劇團成員──後臺總監膚色黝黑的蕭霖珍、一對嬌小可愛的白皙雙胞胎姐妹、一個留著氣質長髮的瘦削美女、一名高個子穿著時尚的墨鏡男、一對十指交扣的情侶、還有一位長相穿著都和康凝之很類似的女孩……

「這些人的氣勢真不一樣,周友瑤,妳知道他們是誰嗎?周友……咦?」本想跟周友瑤咬耳朵的李繭翔一轉頭,那個嬌小的劇務已經不見人影了,「奇怪?」

「各位,注意這裡,我們讀劇會要開始了!寫在白板上的、跟你們手裡劇本不一樣的,就是本次青春榮光劇團萬聖節公演定案的劇名──」林凌柒拍拍會議室前的白板,藍色的白板筆在上頭草草地寫下一串英文與數個中文。

「龐媲可的南瓜祭?」

 


第五樂章 洞裡的魔女,校內的守夜靈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青山環繞、倚傍著黑森林的小村落外頭,有位名叫「龐媲可」的十七歲少女,她的父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辛苦扶養她長大的奶奶,也在三年前離開人世。

正值青春年華的龐媲可,靠著父母留下的一片南瓜田,獨自一人生活著。但是,南瓜田雖大,採收的南瓜卻一年比一年還要小,即使龐媲可將收成的南瓜拿去市集上販售,換得的錢始終不夠她耕種其他更有價值的農作物。

於是,無其他選擇的龐媲可,只能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照顧著雙親留給她的南瓜田。

日子飛快地來到她的十八歲生日。那天,龐媲可起了個大早。

「今天是個值得開心的日子!」她對著鏡裡的自己說道,「因為南瓜可以收成了!」

龐媲可一到田裡,龐媲可最自豪的微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神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啊?」龐媲可不敢置信地尖叫道,一批烏鴉自黑森林裡飛竄向天。

大大的南瓜田裡,好不容易生長成熟的小小南瓜碎成一地,汁液成泥土的養份,肉泥則裝點了枝葉,沒有半顆南瓜逃過這場劫難。而在南瓜田的正中央,還被鑿出一個又黑又深的大洞,這下整理田地又要花費好多的時間精力了。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是神要處罰我嗎?」

就在龐媲可隨手撿起一根樹枝,打算伸進去探探大洞時,一個痛苦的呻吟自洞裡傳了出來。

「好痛……救……救我……好痛啊……」

龐媲可抿薄嘴唇,雙手緊握樹枝步步走近大洞,鼓起勇氣,探出腦袋觀望。

摔進這個大洞的是一名十分瘦削的落難女子,她有著一頭不比自己整齊的黑髮,稀疏的眉毛哀愁地擠成一團。

「等我一下。」龐媲可說完,不等地洞裡的女子回應,便轉身跑回獨居的小木屋。

數分鐘過後,龐媲可帶麻繩跑了回來。

「請妳抓住繩子,我拉妳起來。」

龐媲可使出全身力氣,抓緊繩子一步步往後退,不一會兒的功夫,地洞裡的女子便順利地爬了出來,而龐媲可也因為用力過猛,失去重心摔了一跤。

「啊哈哈哈哈!我自由了!我自由了!」穿著一襲寬大黑袍的落難女子興奮地叫道,「謝謝妳,好心腸的姑娘!妳不但沒有因為我弄壞了妳的田地而生氣,還出手救了我!我一定要好好報答妳!」

不知該如何回應的龐媲可顧著傻笑,她已經很久沒聽到別人的讚美了。

「哎呀,這片田還真慘啊。」黑袍女子一個回身,鷹眼掃過慘不忍睹的南瓜田,「這田是種什麼的?」

「呃……」龐媲可垂下頭,不太好意思地說,「是南瓜……」

「南瓜?好小的南瓜啊。」黑袍女子撿起腳邊一顆沒被她破壞的收成品,那顆完全熟成的南瓜,竟然才她的手掌一半大小,「好心的姑娘,這片田是妳的嗎?妳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已經……」

「喔!多可憐的姑娘!」黑袍女子熱切地握住龐媲可的肩頭,「妳的心腸那麼好,上天怎麼毫不眷顧妳呢?親愛的,妳叫什麼名字?」

「龐媲可。」

「龐媲可,南瓜?」黑袍女子咧嘴一笑,她鬆開握住龐媲可肩膀的手,向後退了幾步,「真是個好名字,像妳如此善良之人,理當獲得上天的恩賜……」

黑袍女子話一說完,身上頓時冒出墨黑色的煙霧,龐媲可被薰得忍不住閉上眼,彎腰咳嗽。當煙霧散盡時,那名黑髮瘦削宛如骷髏的女子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紅色禮服、肩披黑色兜帽披風,身材婀娜多姿,容貌美豔的黑髮女子,龐媲可不敢相信地看著這位紅衣女郎,她試著說服自己眼前的女子是另一個人,但她那鷹般銳利的眸子,和剛才落難的女子一模一樣。

「我的名字薇區,來自尤納芬瑟提山的仙女,最近那裡受到戰火波及,才會偽裝成剛才那個模樣逃難這裡。」自稱薇區的仙女溫柔地說道,她的右手輕輕一揮,一根晶瑩剔透的魔杖翩然現身,「為了答謝妳,我要幫妳實現三個願望。」

「三、三個願望?」龐媲可詫異道,「不行,我、我不能──」

「這三個願望是妳應得的。」紅衣薇區甜美地笑著,「親愛的龐媲可,說吧,說出妳最渴望的心願吧!無論是什麼願望,仙女薇區的法力都會讓它成真。」

拗不過仙女薇區的堅持,龐媲可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小聲細語她的心願。

「我希望田裡的收成越來越好,每顆南瓜都大的跟腦袋一樣;我希望村裡的人們能夠接受我,讓我參加村民舉辦的慶典;我希望……」準備述說第三個願望時,龐媲可頓了一下,臉頰揚起淡淡紅暈,「我希望能夠遇到一位真心的男孩,在下雨時替我撐傘、在農忙時陪我採收南瓜、在寒冷的夜晚裡能跟我相擁入睡。」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容易了!這三個願望有什麼困難呢?」薇區得意地大笑,她輕輕揮動魔杖,一些宛如火星的星點,迅速飄向龐媲可,最後化成一陣紅色光暈,鑽入龐媲可的左胸。

「親愛的龐媲可、善良的龐媲可,妳的三個願望即將實現,那是仙女薇區的報恩,請妳敞開心胸接受吧。」

龐媲可嚇得閉上眼睛,等到星點消散,她慢慢睜開雙眼時,那位紅衣的仙女已經消失不見了。

只有仙女豪爽的笑聲,在湛藍的天空之下迴響著。

 

──《龐媲可的南瓜祭:地洞裡的仙女》故事原稿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李繭翔與康凝之天天到大會議室報到,而且只要是沒有課的時間,他們一定會窩在那裡。

並不是因他們和其他劇團的人一樣,對戲劇、對這個社團充滿熱情,而是──

假使下課鐘響,一踏出教室,便冒出一群穿著劇團白T的人來迎接你,然後宛如擄人勒贖的綁架犯一樣,二話不說連人帶課本地一起抓去會議室的話,即使像康凝之這種有百年修為的狐妖,也來不及從哲學課堂的思緒,轉換成逃離劇團的模式。

一連七天下來,李繭翔和康凝之返回租屋公寓「White Yuki」時,往往已經晚上十一點過後了,累得半死的兩人,連吵嘴的力氣也沒有。東西隨便一扔,便往床舖、沙發倒去,睡到隔日一早清醒後,才梳洗打理自己。

雖然李繭翔很喜歡他待的小組,聽過他歌唱後的配樂組成員也肯定了他的「天才」,甚至直接採用李繭翔隨口哼哼的小調,作為這齣劇主題曲的配樂主旋律。但是在李繭翔發現借來的參考書已經逾期,而自己卻一本都沒看完時,他突然對劇團佔據的時間產生疑慮。

相較下,一開始極度排斥劇團的康凝之,反而愈加適應劇團的狀況。

或許這都該歸功於「魅惑之術」的力量吧?

中毒最深的團員們在第一次排演時,就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張簡直是中世紀國王在坐的紅色扶手椅寶座,還在上頭貼了「康凝之專用」的字樣。而大家除了讀劇會和讀劇會前一天有免費早餐與飲料可以喝外,其他時間要吃要喝都得自掏腰包,打擾到工作或排練時還會惹來導演群一頓罵,就只有康凝之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她一進會議室,後臺組隨即端上剛泡好的英式紅茶,道具組立刻端來三層點心架,跑龍套的演員甚至跪下來幫她按摩長腿,最莫名的是,劇團所有人都覺得這些行為十分理所當然。

不過除了康凝之引起的帝王級服侍現象外,李繭翔也察覺另個行跡可疑的人──即使她本來就不像正常人。

那就是劇務周友瑤,那個把他和康凝之騙進劇團的始作俑者。照理說劇務是什麼雜七雜八的事都要做,常會為了辦手續跑公文一整天不見人影,但李繭翔反而覺得他看見周友瑤的機率絲毫不輸給天天見面的石緋等人,而且周友瑤總是一手飲料和筆,另一手拿著一本引人注目的大冊子,三不五十在上頭塗塗寫寫。

李繭翔好幾次想靠近偷看,卻老被周友瑤察覺,劇務就會用那本神秘大冊子,有意無意地敲他的前額。

九月的最後一個週日,又是個早上八點到會議室報到,晚上十點各組才開始放人的日子。

李繭翔收拾好自己的用具,背起輕飄飄的登山背包,離開前看了眼佔據半間辦公室的演員組狀況。飾演仙女薇區的胡學謙一直卡在從落難老太婆變身成豔麗仙女的部份,這片段好像在導演群間有了不同意見,演員們能乖乖站在原地看著導演群彼此爭論,偶爾莫可奈何地互望聳肩。

慵懶躺在寶座上的康凝之打了個大哈欠,她注意到李繭翔的目光,於是輕輕地笑了一下,使眼色示意他先回去。

李繭翔默默地點點頭,正準備要踏出會議室時,一雙細手突然挽住他的手臂。

「哈哈哈哈,我們的天才怪咖,你也要回去啦?」勾住自己的是那位永遠只記得綽號、不記得本名的組長石緋,她笑嘻嘻地說道,「我們一起走吧!」

「可、可是……」鮮少與女孩子近距離接觸的李繭翔頓時紅了臉,嚇得不知所措。

「我要去校門口等公車,呼,希望今天趕得上車,不然又坐計程車回家的話,我下個月就只能睡會議室了,」石緋吐吐舌頭,「因為已經沒錢搭車回家啦。」

「呃……這樣啊……」

「上次電吉他老師說可以載我,但後來她說她住土城,可是我住南港那邊,整個天差地遠,只好打消搭便車的念頭了。」石緋問道,「欸,天才怪咖,你住哪裡啊?有沒有騎車?」

「我……在學校旁邊租……」

「喔喔,你自己租房子啊?咦?」石緋靈機一動,「不然這樣好了!反正我們十月底就公演啦,還是我今天回家東西收拾收拾,明天就搬去你家住?這樣要討論配樂的東西也很方便耶!哇喔!真是個好主意!」

「千萬不行!」李繭翔總算激動地大叫,石緋和其他同一時間走出會議室的團員們,全都訝異地看著他,李繭翔連忙抽回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靠向走廊牆邊,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是想說,妳是女孩子,我是男生,男女授授不親,共處一室……不太好吧……」

「哈哈哈哈哈!天才怪咖,你真可愛!誰想跟你這個宅宅共處一室啊!還『男女授授不親』咧!」石緋放聲大笑,「既然要住你家,當然就把整個配樂組都找去一起住啊!」

「這主意不錯。」默默走在他們後方的盧義仕戴著耳機說道,「曉嵐呢?」

「啊……我嗎?」內向的林曉嵐垂下頭,「我住宿舍,恐怕沒辦法……」

「那沒關係啦,就我和編曲大王一起住天才怪咖家啦!OK的!」

「妳OK但我不OK呀……」李繭翔苦惱地說。

「怎麼啦?難道天才怪咖你有什麼苦衷嗎?」石緋挑起一邊眉毛,曖昧地說,「喔喔喔喔,我知道了,該不會你其實是跟女朋友同居,所以才不OK?」

「妳、妳不用胡說八道,」李繭翔迅速搖頭否認,「我沒有女朋友。」

「也是,看你一臉宅樣就知道沒有。」盧義仕不客氣地說。

「我只是覺得,組長妳一個女孩子,和我跟義仕兩個男生共處一室不太好……」

「哎唷,你好守舊喔!再說,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去住,還有電吉他老師啊!」

「阿雷?」盧義仕冷笑,「她其實也跟個男人差不多啦。」

「義仕……不要這樣說她啦……」林曉嵐小聲地說。

「反正她又不在這裡。」

「對耶,電吉他老師人呢?」石緋停下腳步,轉著腦袋環視安靜昏暗的長廊,其他配樂組的成員也跟著停了下來,好奇地看看四周。

微寒的冷風輕輕吹過李繭翔的背脊,他推推眼鏡,有點緊張地看向長廊盡頭的,寧靜無聲的樓梯口。

「奇怪?剛才走在我們前面的道具組人呢?」石緋問道。

「下樓了吧。」盧義仕說。

「可是……好安靜喔……道具組一直都是最愛聊天吵鬧的一組啊……」林曉嵐害怕地說,她悄悄地往李繭翔挨近了些。

「剛才阿雷沒跟我一起離開會議室嗎?」李繭翔好奇地轉向林曉嵐,後者一臉驚恐地聳肩。

「我記得她應該走在編曲大王的後面──」石緋邊說邊伸出右手食指慢慢迴身,忽然,一直保持微笑的她瑟縮了一下,爽朗的笑容也變得僵硬,她指著走廊另一頭的會議室,為了止住發抖而吞了口口水。

「會議室關燈了,」盧義仕推測,「大家都走了吧。」

「怎麼可能?」石緋立刻反駁,「導演他們吵得正熱烈,哪可能我們走沒不到兩分鐘他們就離開了?再說,要去一樓的話,也只剩另一邊的樓梯有開,會議室旁邊的六點就會拉起鐵門上鎖了啊,如果他們決定要這麼早走的話,這裡也只有一條路,不可能沒碰到我們!」

「靠,石緋,妳一定要講得那麼嚇人嗎?」盧義仕摸摸手臂,「我都起雞皮疙瘩了啦!」

李繭翔緊張地退了幾步,雖然照理說他是四人裡最有靈異體驗的人,但是曾被鬼怪戲稱為「自動鬼怪吸引機」的他,即使經驗再豐富,真的遇上狀況時,也只會成為對方攻擊的首要目標,甚至原本不打算攻擊的好兄弟,也會因為他的能力變得兇殘起來。

兩雙手說好似地分別抓住李繭翔的左右衣袖,他茫然地回頭一看,發現組內的兩位女孩都悄悄躲到他身後,而站在最前方的,就是那個眼珠不停骨碌碌轉動、不停左顧右盼想辦法的盧義仕。

「欸,所以我們真的遇到傳說中的鬼──」

「不要說出那個詞!」林曉嵐和石緋異口同聲地叫道。

「不說就不說嘛!」盧義仕不悅地轉向膽小的組員們,「受不了耶!說不定只是剛好停電,會議室才會那麼暗啦!誰說遇到這種狀況就鐵定是鬼打──」

「──就叫你別說那個詞了嘛!」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啊啊啊!」

林曉嵐閉著眼睛喊道,石緋歇斯底里地尖叫,李繭翔則嚇得一個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一個半透明又黏答答的人型玩意兒,緩緩地從走廊矮牆外爬了進來。

這隻怪東西和李繭翔曾遇過的饕餮鬼族有些類似,都是屬於種「噁心類」的鬼怪,又軟又黏膩的頭部慢慢浮出一個球體凸起,上頭的皮膚輕微跳動著,看起來很像閉著眼睛的獨眼怪。

「幹、幹什麼啦?」背對矮牆的盧義仕是唯一沒看見那個怪東西的人,當他發覺組員們都盯著自己的背後時,他才小聲地問道,「我、我後面……有、有什麼嗎?我、我該轉頭嗎?」

「呀呀呀呀呀──」石緋繼續顧著尖叫,林曉嵐整張臉都埋進李繭翔的手臂裡。

莫可奈何的李繭翔只好害怕地以氣音建議道:「最好不要……」

微乎其微的氣音才一說出口,那隻已滑上盧義仕肩膀的玩意兒立刻睜開獨眼!一種耳鳴般的高頻率啼叫隨即響起!

盧義仕痛得捂住耳朵摔倒在地,石緋和林曉嵐也護住雙耳,失控地大哭起來。

李繭翔的雙腳像生根似地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隻半透明又黏答答的獨眼怪放棄本來的目標,淌著噁心的體液慢慢爬向自己。

「不……不要過來……」

獨眼怪一聽到李繭翔的聲音,頓時拱起背部,這時他們才發現這隻怪物的背上,裂出一張血盆大口,最不舒服的是,這張大嘴裡共有四條滑溜溜的灰藍色舌頭不停蠕動。

「我的天啊。」

石緋驚呼一聲,昏倒在顧著大哭的林曉嵐懷裡,另一邊的盧義仕則被其中一條舌頭擊中頭部失去意識。

臭狐狸……為什麼在這種重要時刻,妳反而不在啊?」李繭翔在心裡暗罵道。

獨眼怪的體液流向李繭翔,像某種膠一樣黏住他的雙腿,這回他就算鼓起勇氣想逃也逃不掉了。

「不、不要過來……不要啊……不要……」

「閉嘴,別出聲。」

一個女生聲音幽幽響起,像是從天花板發出似的,李繭翔與林曉嵐抬起頭,但走廊上只有他們配樂組四人。

「只是守夜靈,不會傷人,別再出聲,免得你的聲音勾起它的食慾。」

「不會傷人還會想吃我嗎?」李繭翔絕望地問道,「妳這隻臭狐狸快點想想辦法──嗚哇哇哇哇!」

名為守夜靈的獨眼怪忿怒地站起,李繭翔赫然發現它的腹部也開了張四舌大嘴!

「我不是狐狸,李同學。」

李繭翔這才想起,那熟悉的輕飄飄嗓音是屬於誰的了。

 

 


第六樂章 腳下的廊魔,消失的闇影娘

長脖子女孩送她一大把、一大把的黑泥土,

附近的動物餓壞了,把泥土做成大飯糰吃下肚,

肚子痛啊、肚子餓,可是泥土吃光了,

只好來吃夥伴囉。

 

「瑤瑤,妳幹嘛對著飲水機碎碎唸啊?」

周友瑤的腦子像表演特技般,有點扭曲地從直立式飲水機出水口下方抬了起來。她面無表情地看向出現在走廊與樓梯口交界處的劇團成員,為首的是難得沒咀嚼東西的副導演林凌柒,其他的副導演走在她身後,仍與導演哈克義討論前半場的細節。

大批的演員三五成群,正鬧哄哄地穿越走廊走來。女主角康凝之一身焦糖色毛皮大衣,雙手插在口袋裡,踩著有點過早出現的雪靴,被一大票男演員團團圍繞,眾星拱月般地大搖大擺晃來。周友瑤想開口叫她,但她說話本就小聲,加上團員製造出來的音量很大,更讓她有口難言了。

「瑤瑤,怎麼了嗎?」林凌柒察覺周友瑤的異樣,有些擔心地問道。

「廊──」

「狼?」林凌柒驚呼,「妳遇到色狼了嗎?」

「有色狼!」走在前方的演員們也停下腳步,又怒又慌地四處張望。

林凌柒甚至想拆下樓梯間的滅火器,一副準備與色狼決一死戰地喊道:「色狼在哪裡?敢對青春榮光劇團的美女下手,活得不耐煩了嗎?」

「不,妳們誤會了──」

就在最後一批離開會議室的團員,全受到林凌柒的感染,陷入「文學院校舍有色狼」的劇情時,校舍的門窗忽然霹啪作響,彷彿發生了地震般,本來仍在大聲斥喝色狼的團員嚇得手足無措,互相推擠,急著想衝往一樓。

「等等!大家不要急,不要急啊……啊啊啊啊啊啊!」

仍抓著滅火器的林凌柒從安撫眾人變成放聲尖叫,她眼睜睜看著周圍的同伴突地消失無蹤,一點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也沒留下,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拿著透明的橡皮擦,將他們的存一一抹除。

站在飲水機前的周友瑤愣住了,原本在享受眾人吹捧的康凝之也警戒起來,看著身邊慌亂的夥伴越來越少,她連忙快步走向周友瑤,褐色捲髮隨著夜風舞動。

「瑤瑤,妳是不是知道些什──」

林凌柒來不及說完這句話,捧著滅火器的她也消失在寧靜的長廊中。隨後康凝之的臉蛋取而代之,她用力箝住周友瑤的手腕認真追問:「周友瑤,妳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校舍的震動倏地停止,原本被劇團團員佔領的四樓長廊鴉雀無聲,只剩下高瘦的校花與嬌小的劇務大眼瞪小眼地站在樓梯口,天花板上唯一的一盞日光燈,也隨著震盪停止而熄滅,長廊頓時陷入幽靜的昏暗之中。

康凝之的左手緊緊揪住周友瑤的右手,而她自己的右手輕輕一翻,點起數盞橘紅狐火,然後拉著存留下來的夥伴慢慢退到飲水機前方。

走廊的磨石地莫名地軟化,像海浪一樣波動著。

「廊魔……為什麼如此不平靜?」康凝之的右手迅速獸化,利爪兇惡地擋在胸前,「周友瑤,妳還知道多少?」

「廊魔切割出至少六個空間,劇團各組被困在這些空間裡。」周友瑤淡淡地說,「還有守夜靈。」

「守夜靈?對耶,今晚一隻守夜靈也沒看到,」康凝之的眼珠褪成碧綠色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文學院的天空,「它們也被隔入廊魔切割出的空間了嗎?」

「嗯,」周友瑤默默地點頭,「而且……變得很奇怪。」

「退後!」康凝之大喝一聲,利爪裹著火燄,對準前方約一公尺處的地面射出火爪,周友瑤看得目瞪口呆,她第一次見到地板長出一對蛇般細長的紅眼,還有一張活像鱷魚的突出大嘴。

「那就是廊魔的真面目?」

「才不是咧,這棟樓的廊魔們不知道受了啥刺激,全魔化成這副醜德性了!」康凝之不以為然地反駁道,「廊魔和守夜靈這種從地縛靈修煉而成的鬼怪,對於守護建築物,以及建築物的主人、使用者,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它們平常的模樣也很平易近人,才不是現在這種鬼模樣咧!它們到底受了什麼刺激啊?」

「或許是……」周友瑤看著地板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再來!你再來啊!想把本小姐關進你的空間裡嗎?笑話!看清楚我射出來的東西沒?那是狐火!狐火你知道吧?會寫吧?本小姐可是這一區最囂張的鬼怪,你膽敢在我的地盤上撒野?」康凝之氣憤地拋出火爪,長著五官的地面被狐火打得不停哀嚎,「還不快把那些人類放出來?」

「狐妖,這樣沒用。」周友瑤認真地說。

「我就不信燒了這棟樓還沒用!」康凝之轉過頭罵道。

「它們魔化程度太高了,而且,其他人正受到魔化的守夜靈攻擊,」周友瑤眨眨水靈大眼,「包括妳的戀人──」

「繭?」康凝之驚訝地喊道,但下一秒她隨即甩甩頭,生氣罵道,「呸呸呸!什麼戀人啊?他是我的同居人、部下、奴隸、契約對象、傭人!哼哼,當本小姐的戀人?他配嗎?混蛋繭!臭繭!死繭!大白癡繭!」

康凝之邊罵邊對地板拳腳相向,彷彿她面前這隻魔化的廊魔就是李繭翔化身似的。

「對號入座。」周友瑤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康凝之瘋狂地毆打廊魔,打到它凸出的嘴巴變得平平坦坦,她才停下動作,揩了揩額間的汗珠,滿意地喘了口氣。

「好,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康凝之轉向周友瑤微笑問道,「喔對,魔化。周友瑤,妳很清楚這些鬼怪魔化的原因對吧?」

「嗯,」周友瑤皺起眉頭,「妳不覺得救人較重要嗎……」

「隨便啦,像繭那個大笨蛋,不吃一次虧是學不乖的。再說,」康凝之甜笑著對廊魔拋了個媚眼,「這傢伙現在很怕我呢,我只要再來個必殺技壓死它,還怕它不把咱們劇團的人吐出來嗎?」

周友瑤深吸了口氣,小聲地吐出三個字。

「闇影娘。」

細如蟲語的聲音一傳進康凝之耳裡,後者的怒火又湧了上來,雪靴粗暴地踹向廊魔的眼珠,廊魔痛得發出恐龍般的嚎叫,整棟校舍再度震動,下個瞬間數十位劇團的熟面孔憑空摔落,不一會兒的功夫昏暗的走廊上便躺滿青春榮光劇團的人了。

「哼,真沒用,」康凝之不以為然地說,「本小姐的必殺技還沒使出來──」

話還沒說完,已便回正常瞳色的康凝之又一次瞪大雙眸,她大步跨過倒地呻吟的劇團夥伴,氣極敗壞地來到矮牆之前,忿怒地瞪視倚靠矮牆的那群人。

她那位劫後餘生的同居人仍有些恍惚,即使不停眨動雙眼、甩動腦袋,還是無法立刻從驚嚇中回過神。

「喲?李繭翔……不錯嘛。」康凝之似笑非笑地嘲諷道。

「凝……之?」李繭翔想伸手扶正鼻樑上的眼鏡,手臂卻始終搆不到鏡架,「奇怪……」

「哼,你以為你是漫畫裡的橡膠人啊,」康凝之收起笑容,生氣地大罵,「左擁右抱還想推眼鏡?」

「左……左?」

李繭翔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右側,雙眼緊閉的配樂組組長石緋,靠在他胸前不醒人事,而戴著眼鏡的內向女孩林曉嵐,則霸佔了他的左邊胸膛,同樣昏迷不省,而自己的雙手環過兩個女孩的肩膀,只差沒緊緊摟住她們的肩頭了。

「啊啊……我……我……」李繭翔驚恐地抬頭望著康凝之,想說些辯解的話,卻全哽在喉間。

「我什麼我啊?繭,想不到你也是這種『惦惦吃三碗公』的人呢,平常裝得一副又宅又笨的樣子,結果對付女孩子還是挺有一套嘛!哼哼,厲害、厲害,看來我康凝之識人能力還有待加強呢。」康凝之連珠砲似地罵完後,甩著長髮轉身走到周友瑤的身邊,嬌小的靈感少女又拿出她的大冊子,正匆忙地上頭塗塗寫寫,康凝之微笑著對她說,「周同學,劇團通訊錄上有我的手機號碼,記得打給我喔。」

康凝之也不等周友瑤回應,大搖大擺地準備離開。但她才拾階下樓走了兩步,又轉身繞回李繭翔面前,後者本以為康凝之原諒自己了,沒想到回頭的康凝之只是露出甜美無比的笑容,然後重重地踹了他一腳。

「再見!」

這回,美麗校花是真的走了。

「幸好不是高跟鞋……」

臉上莫名多了一道鞋印的李繭翔感嘆地說,他無奈地看著失去意識的女組員,也不好意思推開她們,只能像具石膏像般呆坐在原地。

忙於抄寫的周友瑤漫步而來,李繭翔想起剛才被那隻叫守夜靈的鬼怪騷擾時,多虧了這位靈感少女的幫忙,正想開口道謝時,周友瑤卻舉起右手制止。

「別謝我,」水靈的大眼眨了眨,「救你的早走了。」

「但是,我是聽到妳的聲音,才會知道怎麼做來避免被鬼怪吃掉啊。而且……」

「你們掉入魔化廊魔隔出的空間,聽到我的聲音,是利用那邊的水穿越空間。」周友瑤指向樓梯口的飲水機,「但我沒能力破壞。」

「所以又是凝之……」李繭翔環視四周漸漸清醒的團員們,不解地問道,「可是,她既然願意救我,幹嘛又發脾氣對我動手動腳啊?她也看到這些女生的狀況,我又不是故意要抱住她們!」

周友瑤搖了搖頭,她面無表情地邊寫邊朗讀誦道。

「十一點零八分,康凝之因L君左擁右抱吃醋。」

「喂喂喂,妳在寫什麼東西啊?」

「十一點零九分,被吃醋的康凝之踹了一腳的L君,毫無悔意。」

「為什麼要紀錄這種事情咧?L君是誰啊?喂──」

周友瑤「啪」一聲闔上冊子,歪著頭凝視李繭翔三秒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李繭翔一臉茫然地目送她離去,然後困擾地看看懷抱中的兩位配樂組女組員。

「吃醋……嗎?」

 

 

秋陽難得地照亮了臺北盆地,日光的溫暖一掃星期一的憂鬱。

沒課的周友瑤獨自一人站在捷運出口處,抱著那本大冊子認真研讀,忽然間,她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常人無法察覺的東西般猛地抬頭,看向左方人行道的盡頭。五秒後,一個穿著過早出現的毛茸茸白色皮草斗篷的女孩,愉快地甩動皮革水桶包,引人注目地走了過來。

幸好此時正值上班、上課時間,這個捷運出口附近除了醫院外,就只有老百姓禁止進入的政府機構。女孩這般誇張的打扮,頂多被誤會成要去醫院做心理治療的病人吧。

「嗨,周同學,」康凝之取下褐色兔毛平頂帽,那張常出現在入口網站首頁的臉蛋燦笑,「久等啦。」

周友瑤看了康凝之一眼,將冊子收進大包包裡,隨後不發一語轉身走向醫院大門。

「哼,跩什麼跩啊。」康凝之低聲埋怨,連忙追了上去。

個頭小的周友瑤雖然腿不長,走路速度卻相當快速,康凝之得加緊腳步才跟得上她。

在周友瑤的帶領下,兩人走進醫院,穿過人潮稍多的大廳,搭上電梯。

「妳跟那個病人很熟嗎?」

電梯車廂內很幸運的只有她們兩人,康凝之便毫無顧忌地問道,但周友瑤只是沉默地盯著樓層面板。

「周同學?」康凝之翻了個白眼,「妳是耳朵被什麼鬼怪堵住了嗎?」

「那人妳也見過。」周友瑤淡淡地應道。

「答非所問。」康凝之冷哼道,「妳怎麼能確定這位病人一定是受到闇影娘的影響?」

電梯「叮」地一聲抵達目標樓層,電梯門緩慢地往兩側打開時,周友瑤冷淡地看了康凝之一眼說:「親眼看到的。」

周友瑤領著康凝之走進一間個人病房,大病床上的太空被鼓了起來,就像是等待時機的蝶蛹般。康凝之沉默地進門後,周友瑤悄悄地將門帶上,病床上的病人立刻有了反應,一顆小腦袋隨即探出被子。

「妳帶她來做什麼啊?」

稚嫩的童音忿怒地吼道,康凝之不悅地蹙眉,冷眼看著明明臥病,卻有很有精神的病人。

那是曾和康凝之等人扯入「付喪神事件」中的丁小積,難得他脫掉平時喜歡的怪異服裝(像是窗簾),總是不離開頭部的柳丁毛帽也擱在床頭櫃上。

「喔,原來是你這個小屁孩啊?」康凝之不以為然地撇過頭,快速瀏覽著個人病房內的擺設,「的確,你們這對張老頭的部下總是形影不離,買一送一的嘛。」

「冷靜點。」周友瑤按住幾乎要從床上跳起的丁小積,只差沒用力把他壓倒。

「對嘛、對嘛,冷靜點,你現在是個病人,別再老想著打倒鬼怪啦。」康凝之邊說邊走到窗旁的沙發坐下來,翹起穿著過膝皮靴的長腿。

「瑤瑤姐姐!妳幹嘛帶狐妖老太婆來啦?」丁小積揚起發紅的臉蛋問道,「我不是請妳去找師父嗎?我還以為妳會帶師父,或是紫微師姐、貪狼師兄他們來的,為什麼會是這隻狐妖老太婆──」

康凝之奮力拍桌,生氣地警告道:「臭小子,你叫一次『老太婆』試試看!」

「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老太婆──」

「看我燒死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別吵了。」無奈的周友瑤輕飄飄地擋到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她轉向丁小積,語氣平淡地說,「張語師父有事離開始臺灣,到泰國去了。」

「那也不需要找隻狐妖啊!」

「哎喲,臭小子,當年你看到姐姐我變得跟你年紀差不多時,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咧!怎麼現在姐姐一變成這副婀娜多姿的模樣,你就翻臉不認帳了啊?」

「認、認什麼帳啊?我、我跟妳又不熟──」

「拜託你們,」百般無奈的周友瑤喃喃說完,深吸了口氣,然後用盡全身力量放聲吼道,「安──靜!」

丁小積與康凝之嚇到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盯著平時很文靜的靈感少女,乖巧地閉上嘴巴。

難得大吼大叫的周友瑤深吸了口氣,又換回沒有表情的表情,默默地坐到床沿。

「我們都是劇團的。」

「劇團?」丁小積愣了一下,「瑤瑤姐姐說的劇團,是我們在新竹看到的那團嗎?」

「嗯。」

「等等,我不懂,」康凝之皺起眉頭,「那隻到處惹事的闇影娘,又關劇團什麼事?」

「看過這幾期的〈昨夜聊齋〉嗎?」周友瑤邊問邊從床頭櫃抽出一本《魔幻University》,翻到米爾寇書寫的專欄〈昨夜聊齋〉後,轉遞到康凝之面前。

「〈我的屍女友〉?什麼爛題目啊?光看名字我就不想看了。」康凝之嘟嘴撥開周友瑤的手。

「裡面描述了闇影娘引發的案例。」

「米爾寇說的話隨便聽聽就好了啦。」康凝之指指自己的太陽穴,「他被我下了超多次的『忘卻之術』,腦袋早壞了。」

「雖然我也不喜歡那個米爾寇,」丁小積悶悶地插嘴道,他備感恥辱地抬起頭瞪著康凝之,「但是他這次寫的,是真的。」

「你這個小屁孩懂什麼啊?」康凝之不悅地應道,「少一副已經是除魔師的模樣,看清現實吧!你只是個小屁孩──」

「──小積和那隻闇影娘接觸過。」周友瑤猝然說道,本來又要吵起來的康凝之連忙閉嘴,「付喪神事件後,小積也回南部家中等待開學,但是開學第一天,他就翹課了。」

「瑤瑤姐姐……可以不要提那件事了嗎?」丁小積緩緩滑回被子,恨不得整個人鑽回被窩。

「小積不是會翹課的那種小孩子,但是親友們到處找不到小積,過了一天,小積非但沒回家,同樣也沒去上課。」周友瑤不理會丁小積,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最後,我們在離市區十公里遠郊區的廢棄工舍裡,發現小積的蹤影。」

「你跑去郊區做什麼啊?」康凝之看了丁小積一眼,後者噘著嘴不肯說話。

「睡在一個小女孩的腿上。」

「哎呃──」康凝之一臉噁心的模樣,「年紀小小就那好色啊?」

「才不是咧!」丁小積抗議,「瑤瑤姐姐,妳不要再說了啦!」

「──那小女孩長得跟妳一模一樣。」

周友瑤此話一出,本想繼續嘲笑丁小積的康凝之差點沒被口水噎死。

「哎呀,你這個小鬼頭,暗戀我就說嘛!姐姐可以特地南下和你約會呀,這樣就不會中了那隻闇影娘的計囉。」康凝之故作嬌羞地說,「接下來呢?張老頭的人馬沒宰了那隻假冒我的傢伙嗎?」

「張語師父與大弟子們那時在山上處理事務──簑魈事件──他們說妳也有參與到,你們離開後,他們仍在山裡善後。」

「簑魈啊?」康凝之思索道,「還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所以出手的只有其他剛入門、連實習除魔師之名都搆不到的新手弟子,那隻鬧事的闇影娘修為很高,也很機警,速度十分快速。一察覺我們接近,便拋下小積溜了,我們追它追到某個傳統藝術博物館時,恰巧遇見一票大學生正要搭遊覽車北上,而闇影娘便混入當中消失了。」

「真遜。」康凝之吐吐舌頭,「別告訴我那票大學生就是青春榮光劇團吧?」

「是的。」周友瑤面不改色地說,「他們當時即穿著印有皇冠與寶劍的白色T恤,我不會認錯。」

「所以妳才會加入劇團,甚至把我也弄了進去。」康凝之撫著下巴說,「可是,就我所知,闇影娘除了會造成人類身體虛弱,然後偶爾嚇到別人以外,對人類沒什麼傷害啊。身為張老頭弟子的你們,何必為了闇影娘,犧牲自己加入那麼無聊的劇團啊?」

「狐妖,妳錯了,」丁小積悶悶地說著,「那隻闇影娘對人類的危害……非常大。」

他坐直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康凝之好奇地走上前,一見到丁小積的雙手,雙眼不敢置信地瞪大。

「這是怎麼回事?」康凝之驚嘆。

丁小積的雙手已不像一般小孩那般柔柔嫩嫩,十根手指頭不但腫脹得宛如士林大香腸般,顏色也從白嫩變成青綠色,皮膚表面還長出細小的突起物,像是玫瑰花莖的刺一樣。

「醫生也是第一次看到。」周友瑤淡淡地說,「一開始是四肢而已,現在漸漸蔓延到身軀了。」

「我雖然能控制我的身體,能照常拿東西,但是我的皮膚完全沒有感覺,」丁小積愁眉不展地說,「被熱水燙到不會痛,別人碰我我也不知道。更慘的是……今天天氣還不錯,所以那個症狀不明顯,一到晚上或是沒有太陽的話……」

「他會失控。」周友瑤接著說,「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會大吼大叫,摔東西什麼的。」

「可是我是有意識的,我知道我正在做些什麼,但是就沒辦法阻止我自己。第一次發作時還差點殺死念念,後來只好把念念借放在瑤瑤姐姐家了。」丁小積嘆了口氣,把那兩隻變異的手藏回太空被中,「真希望師父快點回臺灣……」

「這完全不像是闇影娘造成的狀況。」康凝之認真地說,「除非那隻闇影娘是……突變過?」

「我也這麼認為。」周友瑤淡淡地說,「才加入劇團,想抓住它。但是它不曉得是附身在誰的身上,或是躲藏在誰的家裡,一點跡象也沒有。」

「就連闇影娘的氣味也察覺不到。」康凝之看著周友瑤,「如果不是妳現在告訴我的話,我只會覺得劇團裡充滿笨蛋跟除魔師而已。」

「除魔師?」周友瑤不解地歪了頭。

「妳忘了那次貼在我身上的符紙嗎?」康凝之勾起意味深長的笑,「看來這個無聊的劇團,也開始變得有趣了呢。」


第七樂章 口袋裡的傳言鬼,腰間的響聲

仙女薇區離開以後,龐媲可的生活一如往常,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龐媲可心裡是有些失望的,她相信仙女只是因為太忙,而一時忘記了──畢竟對方是個擁有魔法的仙女嘛──但是,就算仙女言而無信,那三個願望只是形式上的感謝也沒關係,反正龐媲可的生活沒有絲毫改變,她早已習慣這樣的日子了。

或許,沒有變化的變化對她來說是最好的變化。

象徵收穫的秋天遠去,龐媲可也在飢寒交迫之下忍過一季嚴冬,當她裹著破布的身體不再發抖時,一雙明亮大眼發現窗外枯枝冒出鮮嫩綠芽,淺淺的笑意攀上她的嘴角。

「天氣……暖和起來了呢。」

於是,龐媲可又開始忙碌了,她寶貝地將稀少的南瓜種子塞進口袋裡,赤著腳走進貧瘠的田中,彎腰整理被風雪破壞的土地。

就在她吃力地搬起一大叢斷裂的樹木枝幹時,一個人影突然闖進她的眼裡。

「啊!」

龐媲可嚇得鬆了手,枝幹又粗暴地彈了回去。

斷枝底下的人發出一陣低喃的呻吟。

「啊……」龐媲可屏住呼吸,不敢相信地看著那個躺在田裡的人。

這回南瓜田沒被鑿出個洞,也沒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呼救聲,但是這番景象反而讓龐媲可更加不知所措了。

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和一名年輕男子面對面──即使他失去了意識。

「先……先生?」龐媲可小聲地喊道,並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名男子的肩膀,「醒……醒醒啊……先生……先生!」

不曉得是龐媲可的力道還是嗓門兒喚醒了年輕男子,只見長著纖長睫毛的眼皮抖動數下,緩緩地睜了開來。

「姑……娘?」男子有個輕柔的好聽聲音,他感動地說道,「是妳……救了我嗎?」

龐媲可捂著嘴,一句話也沒說,不是她不曉得怎麼回答,而是男子的容貌令她羞得無地自容,她匆匆地撇過頭,不希望自己醜陋骯髒的面孔被男子看見。

「姑娘?」男子又說話了,龐媲可用眼角偷瞟他,發現這個人正一臉憂心地環顧四周,「妳知道尤納芬瑟提山在哪個方向嗎?」

「在……在太陽下沉的方向。」

「謝謝妳,」男子露出燦爛的笑容,龐媲可嚇得連忙垂下頭,長長瀏海遮住她的臉,「那麼我該動身往東走了。

聽見男子這麼說,龐媲可驚得叫道:「但是太陽下沉的方向是西方耶。」

「嗯?」男子掙扎地站了起來,不知道是過度疲憊還是身上有傷的緣故,他的身體不自主地左右搖晃,男子看著龐媲可驚恐的臉,爽朗地笑了,「哈哈哈,妳真可愛,我詢問了方向,但我並沒有要往那個方向走呀。事實上,我必須離尤納芬瑟提山越遠越好呢。」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龐媲可鬆了口氣,恢復原有的淺淺笑容,但她赫然發覺男子正緊盯自己的面孔,雙頰唰地變紅,再度試圖用髮絲遮住自己的臉。

「不好意思,一直盯著女孩子看很沒禮貌,」男子充滿歉意地說,「不過……」

「對不起,」龐媲可喃喃,「我長得很不好看。」

「不是這樣的,」男子急忙搖頭解釋,「妳……是妳長得太漂亮了!」

「漂亮?」龐媲可不怎麼相信這個男子的話,村子裡的男生對龐媲可總是敬而遠之,小男生會朝她的背影丟泥巴,中年男子根本不屑用他們賊溜溜的眼睛打量他,就連老先生看見龐媲可也是不停搖頭,總是滿臉污泥的自己怎麼可能漂亮呢?難道外地人的審美觀比較特別嗎?

「在我離開前,我能請問妳的芳名嗎?」

「龐媲可。」龐媲可淡淡地說,「我的名字是龐媲可。」

「龐媲可……很可愛的名字,」男子淺笑,「我是平瑟斯,來自尤納芬瑟提國。很高興認識妳,龐媲可,雖然我很希望久留,但是我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為什麼?」龐媲可看著平瑟斯憂心地環顧四周,心裡漸漸有個想法,「你……在逃命?」

「差不多。」平瑟斯苦笑,各國人民都很清楚,尤納芬瑟提國雖然國力強大、國勢繁榮,近年卻因為內戰爭鬥的緣故衰敗,死傷慘重,人民妻離子散,達官顯貴也難逃一劫,「先告辭了。」

平瑟斯說完,匆忙地轉身要往東方走時,突然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龐媲可連忙衝上前攙扶他。

「你不要緊吧?」龐媲可說,「是不是受了傷?」

「或許吧。」平瑟斯咬牙切齒地說。

「這樣子不行,不能趕路。」龐媲可認真地說,「留下來養傷,等傷好了再走?」

「我怕我會連累到妳……」

「放心,」龐媲可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悲傷,「不會有人接近我的家的,畢竟我是這裡的『令人退避三舍的龐媲可』呀。」

於是,來自鄰國的落難男子平瑟斯,便在龐媲可家中暫住下來,龐媲可一邊照顧南瓜田一邊照顧平瑟斯,日子變得忙碌起來,但她的心情卻變得更快樂了。盛夏時分,平瑟斯的傷好了,他為了報答龐媲可,便留下協助她照顧南瓜田,不曉得是不是心情開朗引起的錯覺,又或是植物們會隨著栽種者的情緒生長,這一年的南瓜,在龐媲可的培養下,長得比往年還要大許多,幾乎就要跟個小孩子的腦袋一般大了。

夏天過去,秋天再次來臨,龐媲可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她擁有一片富饒的南瓜田,還有一個對她總是溫柔體貼的平瑟斯,龐媲可時常覺得現在的自己就算死也無憾了。雖然平瑟斯到目前為止仍未說出他喜歡她之類的話,但龐媲可真的覺得仙女薇區的三個願望正在逐一實現……

初秋某日,一個要去黑森林裡砍樹的樵夫路過南瓜田,留著大鬍子的他本想快步走過,沒想到卻被一陣嘻笑聲吸引住了,樵夫停下腳步定睛一看,赫然發現嘻笑是由一對年輕男女發出,其中的男孩長得很像這陣子村長老是捏著的那張畫像,而那漂亮的女孩,乍看之下會誤認為是來自城裡的大家閨秀,但仔細一看,發現她的輪廓與笑容跟龐媲可一模一樣!

「我的老天啊?這位難不成是龐媲可?」樵夫的驚呼道,眼睛骨碌碌轉動,然後視線停在龐媲可田裡的南瓜,「我的老天啊!這……這真的是南瓜嗎?我從沒看過這麼大的南瓜!不得了啦!這一定要告訴村長才行!」

多虧了樵夫的多嘴,龐媲可的南瓜在這森林旁的小村落裡熱門了起來,人人爭先恐後地跑來預約南瓜,更有人天天來詢問何時可以收成,甚至願意不收半毛錢地幫忙龐媲可處理成熟的南瓜,只要能獲得一顆南瓜帶回家便心滿意足。除此之外,變美的龐媲可以及暫住在龐媲可家的平瑟斯,也在這年秋天成為小村子裡的風雲人物。

在龐媲可的南瓜有名到別村、鄰國的人慕名前來時,南瓜的價格也暴漲到十枚金幣一顆,多虧了龐媲可的南瓜,更讓這個平凡無聊的小村子湧入大批的旅客,天天笑得閤不攏嘴的村長決定以南瓜為主題,將今年的深秋收穫慶典,取名為《龐媲可的南瓜祭》。

 

──《龐媲可的南瓜祭:尤納芬瑟提國的平瑟斯》故事原稿

 

 

臺北西門捷運站六號出口前,或許跟今天是星期一有關,也或許是早上十點對商家來說真的太早,以致於通往徒步區商圈的路上行人寥寥無幾,只有少數不曉得是大學生還是白天不用上課、上班的年輕人三三兩兩地閒逛著,除此之外,就只剩抱著一疊問卷,假填問卷之名、行索取個人資料之實的菜鳥推銷員。

站在廣告燈箱旁的李繭翔顯然吸引不了這些推銷員的注意力,在他剛抵達出口時,曾有一名年輕的推銷員女孩像發現獵物般,大老遠地從對街跑了過來,但隨著她的步伐愈接近,臉上的喜悅也變得愈詭異。當她與李繭翔距離不到五公尺時,這個女孩居然猛地拐彎避開李繭翔了。

李繭翔不解地搔搔臉頰,其實他的樣貌並不難看,就是穿著打扮邋遢了點。而暑假時才讓剪刀的付喪神修剪過的頭髮,現在又長得超過肩線了,他只好再次投向便當盒橡皮筋的懷抱,隨隨便便地把頭髮綁成一束。

「嘿!天才怪咖!你怎麼這麼早到呀?」

清亮的聲音響起,掛著爽朗笑容的石緋與頭低低的林曉嵐併肩從捷運裡走了出來。

「呃……我們不是約十點嗎?」

「哎呀,你也清楚大家都會遲到嘛!事實上我本來想約的時間是十點半,但如果約十點半的話,咱們配樂組的鐵定會搞到十一點才全員到齊,」石緋一副理所當然地笑道,「所以約十點是剛剛好囉。」

「……比起花心思算該約幾點,妳們不如直接改掉愛遲到的壞習慣才實在。」

「哈哈哈哈哈,天才怪咖說得真好!不過呢,我還是先打個電話給編曲大王,」石緋眨眨眼睛,「他才是真正的超級遲到大王呢!小公主,妳可以聯絡看看吉他老師嗎?跟她說我們已經到了。」

林曉嵐點點頭,緩緩從小提包裡拿出手機,頭垂得更低,彷彿想用長髮蓋住撥號碼的自己般。

「喂?大王?聽你這個聲音……該不會還在睡覺吧?」石緋大聲地對著手機喊道,「做什麼?你忘了吉他老師要帶我們去她認識的那間錄音室嗎?我們一個禮拜前就約好了耶──哎呀,什麼昨天沒提醒你?我們離開學校前吉他老師明明就有說。你快給我飆車過來!我們要先去錄音室了,遲到大王!」

「他還在睡嗎?」李繭翔問。

「是啊,還跟我賴床呢,哈哈。」石緋掛掉電話,苦笑地對李繭翔聳聳肩,「不管他了,小公主,吉他老師說怎麼樣?」

林曉嵐搖搖頭,小聲地說:「她沒接電話,我打了三通了。」

「奇怪。」石緋再次掀開手機蓋,「那我打她家裡跟音樂教室看看。」

站在一旁的李繭翔默默地看著兩位忙於打電話的女組員,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前晚在學校遇到發狂鬼怪攻擊的畫面不斷浮現,但是那些鬼怪再噁心、再殘暴,也敵不了那晚發現自己不小心「左擁右抱」的震撼。

被康凝之的雪靴踩了一腳的地方仍有點發痠,李繭翔沉默地抓抓頭髮

不曉得凝之是不是還在生氣?昨晚兩人一前一後回到租屋處,沒有任何交談便各自睡了,而李繭翔今早起床時,康凝之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不過,那隻狐妖沒事幹嘛生他的氣?就算他真的左擁右抱又跟她有什麼關係?他不過是個和那隻任性狐妖簽下莫名契約的倒楣鬼,兩人所遇到的任何事情都是因為那個契約,才會接二連三地找上門……

「天才?」石緋的聲音把李繭翔拉回現實,他愣愣地看著難得收起笑容的組長。

「怎、怎麼了嗎?」

「吉他老師放我們鴿子,而且不管打她留的哪通電話都沒人接。」石緋嚴肅地說,「她教課的音樂教室也聯絡不到她,她完全忘了早上九點要幫學生補課。我也問了她們系上的同學,她們今天要交一份分組報告,負責最後統整的就是吉他老師,但她不僅沒上線,手機從昨晚開始就打不通了。」

「會不會是出了什麼事?」林曉嵐擔憂地問。

「不知道,但她同學說吉他老師搞失蹤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壓力一大就會擺爛。」石緋無奈地搖搖頭,「幫她取個新綽號叫『擺爛老師』好了,哈哈,我來打給遲到大王,叫他不用來了。我們也可以就地解散了!」

「啊……那錄音室?」李繭翔很想大叫些什麼發洩一下──他可是為了親眼看看錄音室的模樣,狠心翹掉上午三、四節的課啊!

「等擺爛老師給我們一個交代後,再看看啥時過來拜訪吧,哈哈。」石緋眨眨眼睛,輕快地對手機另一端忙著翻箱倒櫃準備東西好出門的夥伴說,「嘿,遲到大王,不用來了,行程取消囉……」

結束與盧義仕那充滿髒話的通話後,青春榮光劇團的配樂組組員們決定就地解散,週一全天沒課的林曉嵐剛好能趕上十一點的朋友聚餐,而下午還有課的石緋與李繭翔則結伴返回學校。

「嘿,天才怪咖,就算你搭上計程車飆回學校,也沒辦法趕上第四堂課喔。」在李繭翔準備往公車站牌走時,石緋突然拉住他的襯衫袖襬微笑問道,「反正都來西門町了,要不要四處逛一下呢?」

康凝之忿怒的面孔在他腦海浮現,正想拒絕石緋邀約的李繭翔還來不及開口,便被他充滿朝氣的組長揪著袖口往徒步區大步前進。

「我想去那家會賣很多東洋音樂的店看一下,有個我一直很在意的樂團快要出新的單曲了!」石緋嘰嘰喳喳不斷說著,「你知道那家店嗎?天才?就是從這邊小巷子拐進去的那家──」

石緋帶著李繭翔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這裡的寬度恐怕連一輛小汽車都進不來,西門町有很多像這樣狹窄的小路,最神奇的是,這些小巷子裡往往開了不少商店,而且有的商店內部還很不可能思議地比它們的外觀大上許多。

雖然李繭翔在臺北住了一段時間了,但是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學校週邊,這個被喻為青少年天堂的西門町,只會喚醒他心中悲傷的記憶,以及那不斷從天上掉落下來的屍體……

「啊!」

某個東西突然用力撞上李繭翔的頭,一直揪著他袖子的石緋也因此鬆開了手。李繭翔捂住發疼的腦袋,抬起頭定睛一看,赫然發現那個撞到自己的傢伙也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一絲陽光穿透過巷子裡的遮雨棚,照亮那個冒失鬼的金色頭髮。

當那對熟悉的紫色眼睛映入他眼中時,李繭翔忍不住放聲大叫。

「是你?」

「咦咦咦?」金髮紫眼的冒失鬼抬起頭,英俊的面孔呆愣了數秒後,也跟著大叫起來,「哇喔,沒想到我居然已經紅到在路上都會被認出了來了!這就表示……我再也不能像個普通人在路上閒逛了嗎?該不會我的身後還有狗仔隊跟著吧?糟糕、糟糕,我的頭髮是不是亂了啊?這樣被偷拍到放上週刊很難看呀──」

李繭翔嘴角抽動地看著那個腦子被撞壞的冒失鬼,宛如男公關般帥氣瀟灑的莊彊赭從皮褲口袋裡掏出一面小圓鏡,驚慌失措地整理那頭光滑柔順的金髮。

「天才?」石緋回過頭問道,「怎麼了?遇到認識的人?」

「啊啊啊!沒想到這兒還有位我的女粉絲呢!真是失禮呀!」莊彊赭迅速收起圓鏡,華麗的原地轉了個圈後,裝模作樣地對石緋行了個花俏的禮,「妳好,我美麗的小公主,請問妳想要簽名、握手、還是合照呢?如果要擁抱的話也是可以的喔。」

李繭翔半瞇起眼睛,粗魯地擠開莊彊赭,擋到石緋面前。

「不好意思,這位先生,」莊彊赭微笑著搖了搖手指,「『抱抱』是女粉絲的專利,在下從不抱男人的,即使你留著長頭髮也一樣……嗯,等等,你看起來好像有點眼熟?」

「終於想起來了嗎?」李繭翔嘆了口氣,「米爾寇?」

「啊啊!你是上一次簽書會,拿了第三千五百一十二號的我的書迷?」

「……你到底是腦袋撞壞了,還是有妄想症?你雜誌上的專欄又還沒集結成冊?哪來的簽書會?」李繭翔皺起眉頭,無奈地說,「我是李繭翔,今年夏天我們在某個溫泉民宿裡見過一面。」

「啊啊啊啊!我想起來了!」莊彊赭興奮地叫道,「你是那個大美女!那個叫康凝之的大美女的──」

李繭翔滿意地點點頭,心想這個腦子有問題的專欄作家總算記對一件事了。

「──傭人,對吧?」

「傭、傭人?」李繭翔差點沒昏倒,他無法接受地喊道,「我是她的朋友!雖然老被當作傭人對待是沒錯……」

「天才,這個人是誰啊?你的朋友?」一頭霧水的石緋問道。

「俏麗的美人兒,妳好,我是米爾寇,一位自由作家,目前作品正在《魔幻University》上刊載,這是我的名片。」莊彊赭用一種魔術手法變出他花俏的名片,石緋似乎不太吃這套,而且她不怎麼喜歡名片上的香水味,但她還是收下了,「這位李繭翔先生是我的頭號書迷,他總是追著我到天涯海角……哎,人太出名是很困擾的呢。」

「我才不是你的書迷咧!不要在那邊自作主張的胡說八道好嗎?」李繭翔拉著石緋的衣襬說,「組長,我們快去妳說的那家店吧,不要理這個笨蛋了!」

「李先生、美人兒,你們要上哪兒去啊?」看到李繭翔與石緋快步離開,莊彊赭連忙追了上去,「我們好久沒見了,不找家店敘敘舊嗎?而且我還不知道你身旁那位美女的芳名耶?她是你妹妹嗎?如果你們沒血緣關係的話,親愛的凝之怎麼可能允許你跟個美女兩人在暗巷裡走來走去呢?難道你們的目的地是前面那家賓館嗎……」

「莊彊赭!你不要亂說好嗎?」李繭翔停下腳步,回頭叫道,「拜託你快點離開!找個地方好好寫你的稿子!或是到大家上尋找你的女書迷,不要再跟著我們了,可以嗎?」

「可是我現在靈感枯竭啊,」莊彊赭哭喪著臉說,「最近實在沒什麼題材可以寫,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個好題材,可是到處找不到那個題材的發源者啊。」

李繭翔不耐煩地瞪著莊彊赭,想找個機會快點逃離這傢伙,但本對莊彊赭的香水味頗反感的石緋,卻突然對這位奇怪的作家感興趣起來。

「對不起,請問你口袋裡那個東西是……」

「口袋?」李繭翔順著石緋的目光看去,一個約莫棒球大小、外觀看起來像橘色橡皮球的東西,悄悄地從莊彊赭的口袋裡冒了出來,就在李繭翔聯想到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相鬼時,那顆橡皮球居然裂出一道弧形裂縫,兩排雪白的牙齒跟著長了出來,上下排不停撞擊,發出喀喀聲響。

那是一隻鬼怪!李繭翔反應過來時,石緋已經興奮地靠了過去,彎腰盯著那隻牙齒非常搶眼的鬼怪,還想伸手摸它!

「不!組長!那個東西是──」

「小美人,傳言鬼會咬人喔,不可以摸它。」莊彊赭驕傲地說,「它可不是什麼溫馴的小貓小狗呢。」

「好可愛喔!」石緋頰上揚起淡淡紅暈,那叫作傳言鬼的鬼怪,顯然合她的胃口。

傳言鬼的牙齒喀喀作響,緊接著它發出一連串很像機器人電子音效的聲音。

有一個老人在臺北西門走啊走的,大大的帽子在他的頭上,長長的鬍子綁了小蝴蝶結。有一個老人在臺北西門啊走的,大大的大聲公在他腰間,長長的布條寫了可怕故事。他說這裡會有很多殭屍,走來走去還流著口水;他說這裡會有很多殭屍,又醜又臭還到處咬人;他說這裡將有很多殭屍,爬呀爬的從土裡爬出來;他說這裡將有很多殭屍,吃呀吃的吃光你們的腦子!

機器人聲音一次又一次重複唸著,石緋被逗得好開心,李繭翔卻覺得不太舒服。

「米爾寇,你想找的那個題材,就是關於殭屍吃人的嗎?」李繭翔問。

「很接近了,但說得更精準點,應該是『老人到處宣傳殭屍要來吃人』的題材。」

「感覺又是個無稽之談,」李繭翔皺起眉頭說,「很符合你的風格。」

「我也這麼覺得!」莊彊赭開心地叫著,完全忽略李繭翔說的前一句話,「只不過我已經在這裡展開地毯式搜索好十幾天,老人是看了一兩百個啦,但就是沒半個戴了大帽子,還會在鬍子上打蝴蝶結的老頭子,哎……截稿日就快到了啊。」

「也許這隻叫啥傳言鬼的玩意兒只是胡說八道騙你的呢?」李繭翔隨口說道。

「傳言鬼才不會騙人呢!」莊彊赭正色說道,「這類傢伙的習性就是要吃掉各種稀奇古怪的謠言,等內部累積到一定的量以後,為了吃下其他新的謠言,就會把滿肚子的舊謠言吐出來──」

「喂!」李繭翔往莊彊赭靠近些警告地說,「我的朋友不知道鬼怪的事,拜託你別把那些怪事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又那麼大聲好嗎?」

「可能我看她還滿適合鬼怪界的啊──」

石緋似乎沒聽到李繭翔和莊彊赭的對話,自從傳言鬼吼完奇怪的老人故事後,石緋便陷入思考之中。突然間,一直沉默不語的她,激動地指著巷口叫道:「欸!你說的那個老人,是不是那位呀?」

莊彊赭與李繭翔連忙轉頭看去,果然,在徒步區大路上,一個穿著破舊灰色唐裝、頭戴大斗笠、灰白長鬍子上繫著紅色蝴蝶結的老人,正手持一把竹掃帚,哼唱著沒人聽得懂的奇怪歌謠,大搖大擺地散著步,他的腰間也像傳言鬼所說的,掛著一只嚴重褪色、破破爛爛的大聲公。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耶!你們是我的幸運星!我在這裡埋伏十幾天都等不他,沒想到你們一來他就出現了!太棒了!等等我啊!殭屍老人!」莊彊赭興奮地緊抱了李繭翔一下,隨後便轉身衝向那位漸行漸遠的老人。

李繭翔默默地看著莊彊赭興高采烈的背影,這時他總算注意到一旁的唱片行播放著熱門韓星團體的最新單曲,石緋輕拉李繭翔的襯衫笑道:「走吧,天才怪咖,訂完唱片還要趕公車回學校呢。」

李繭翔回頭看了笑容滿面的石緋一眼,一股奇特的感覺湧上心頭。

接著,石緋的微笑轉變成驚訝的神情,而當李繭翔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早已邁開大步,跑出小巷。

「你、要、做、什、麼?」

李繭翔還沒跑到莊彊赭與奇怪老人身邊,遠遠就能聽見兩人爭執的聲音。

「老伯伯,我剛剛已經解釋過了啊,我是一個很有名的帥哥作家,我想採訪你,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啦。」

「帥哥作家?我才不信!你是專門採訪帥哥的作家嗎?我知道我很帥,可是作家的工作是寫作,為什麼要採訪?我知道了!你是上次那個罵我瘋瘋癲癲的電視臺記者的同事!可惡!我討厭你們這些爛媒體了!把我們善良老百姓都當傻子!滾開、滾開!」老人的反應相當激烈,他抓著竹掃帚當作武器揮舞,莊彊赭像隻青蛙一樣蹦跳退了幾步。

「哎喲,我真的不是記者啦,老伯,天底下哪有像我這麼帥的記者?我真的是帥哥作家啦!嗚哇哇哇啊!」莊彊赭滑稽的語調與動作與他不斷強調的帥氣十分不搭,加上老人宛如拍武打片般地揮動掃帚,使得停步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了,還有人高舉手機偷偷錄影。

「滾開!你們這些圍觀的人也給我滾開!我要使出必殺技了!」老人將掃帚扔向人群,幾個不太像臺灣人的女遊客嚇得逃竄,莊彊赭眼見老人手中已無武器,決定捨身撲上前時,老人迅速扯下腰間的破爛大聲公──

「糟了!」李繭翔驚呼,他確定自己沒看錯,那隻大聲公握把的地方有對圓滾滾的眼珠瘋狂地轉動著,「米爾寇!他的大聲公是隻付喪神!」

「大聲公的付喪神?」莊彊赭警戒地看向老人的大聲公,「響聲?」

老人大笑著撥開大聲公的開關,下一秒,一股動畫或是電影特效才做的出來的音波攻擊,誇張地以老人為圓心,朝四面八方爆炸開來,西門町的徒步區彷彿掀起一股小小的核爆。

李繭翔只覺得眼前一陣花白,耳朵不斷嗡嗡作響,然後整個人重重地摔向地面。

數秒後,吵鬧的徒步區恢復了寧靜。

一雙穿著牛仔褲的細腿出現在李繭翔眼前,他有點希望能聽見某個會尖聲責備他、或是大聲嘲笑他的甜美嗓音,但是傳進耳中的卻是石緋輕快的聲音。

「你躺在這裡做什麼啊?」石緋伸手使勁拉起李繭翔。

「妳……沒聽見嗎?奇怪……」李繭翔頭昏腦脹地站直身子後,眨眨雙眼想看看周遭的慘狀,然而徒步區看起來卻沒有任何異狀,沒有預料中的滿地橫屍,地面也沒沒任何龜裂,就連老人、老人掃帚還有笨拙的恐怖作家,也像不曾存在般消失無蹤。

「聽見什麼?」石緋不解,「你突然跑掉,害我以為發生什麼事了,結果追出來就發現你躺在地上,你想感受一下大地的聲音嗎?怪咖?」

「不是,剛才米爾寇跟那個老人──」

「你沒追上他們,不是嗎?看來他們的腳程挺快的呢。對了,你可以幫我打聽一下嗎?」石緋話鋒一轉,雙眼發光地說,「你那個長得像牛郎的朋友,他養的那隻叫傳言鬼的電子寵物,要去哪裡才買得到呢?」

「這……這我也不知道……」李繭翔的頭好痛,不曉得是剛才摔倒造成的,還是那隻大聲公付喪神的力量導致,他相信剛才短短幾秒間,徒步區這兒一定發生什麼他無法理解、一般人察覺不出來的事。

如果康凝之在這裡就好了,至少身為鬼怪的她,即使再怎麼瞧不起自己,也能隨口說出一大段能夠令李繭翔信服的鬼怪常識。

「你的手好冰,」石緋暖呼呼的雙手握住李繭翔的右手,她有些擔心地問道,「要不要找地方坐下休息一下?你是不是有心臟病?還是血糖太低?」

「沒有、沒事……」李繭翔邊說邊抽回自己的手,但他又差點失去平衡跌倒,石緋只好伸手扶住他的身體。

「還說沒事,站都站不穩了!」石緋看向前方的商店說,「前面有咖啡廳,我們去那裡休息一下。」

「不用啦……妳不用扶著我……我自己可以走……」

「不行!萬一你再昏倒的話,我可沒那力氣抬你起來!」

「不要這樣子啦……」

就在李繭翔與石緋拉拉扯扯之際,一個搶眼的人影直挺挺地擋在他們倆之前,李繭翔順著高跟鞋與美腿慢慢往上看,那名大晴天穿著毛茸茸白色皮草斗篷的漂亮女孩,正用一種不懷好意的冷笑打量著他們。

「凝、凝之?」

「喲,約會啊?」康凝之冷哼道,「瑤瑤,我們得快開溜喔,不然打擾到人家小倆口不太好呢。」

突然出現的康凝之勾住旁邊抱著大冊子的周友瑤,昂首闊步甩頭就走,李繭翔一頭霧水地看著這對很難兜在一塊兒的組合,傻愣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欸……天才怪咖,」同樣被誤會的石緋,挑起一邊眉毛,喃喃地問道,「我們的女主角……是不是喜歡你啊?」

 


第八樂章 電腦裡的刺蛭,妄想中的菜人

長脖子的平凡女孩有個美麗的菜園,

星期一送她紅寶石的男人變成火紅的胡蘿蔔,

星期二請她吃大餐的男人變成渾圓的馬鈴薯,

星期三陪她看電影的男人梳了像花椰菜般的頭髮,

現在他們都睡在她的田裡,露出不會眨眼睛的腦袋瓜。

 

當李繭翔回過神時,十月已經一聲不響地過了一大半了,眼看會議室牆上月曆的紅色叉叉越來越多,且離畫著大皇冠的十月三十一日越來越近,手邊的工作卻始終做不完,甚至還有不斷增加的跡象。即使配樂組已經算是劇團裡最輕鬆的一群了,每當盧義仕大聲抱怨時,石緋便會要他們回頭看看道具組,即使人數將近二十人,一個人的工作量仍相當驚人。

不過李繭翔倒是能夠體會盧義仕的心情,畢竟事情剛發生時,他自己也有一種「被背叛了」的感覺……

那就是電吉他老師雷譽英的不告而別,打從十月初的西門町錄音室之約被她放了鴿子後,雷譽英再也沒出現在青春榮光劇團裡了,手機、家裡電話、音樂教室,任何她之前留下的聯絡方式都找不到她,石緋還曾帶著林曉嵐殺到她教課的地方,對方卻說她已經好一陣子沒過來了,還直說:「她不是為了專心弄你們那個學生劇團,停掉工作了嗎?」

不管雷譽英是真的出了什麼意外、還是想擺爛的她,聯合親朋好友一起演戲,不管事實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配樂組的電吉他老師消失了就是消失了,組長石緋很快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打起精神帶著大家完成後面的工作。

「再等待下去只會耽誤到大家進度,不如就當作吉他老師去了很遙遠的地方旅行吧。」石緋就用這麼一句話結束了盧義仕與李繭翔對雷譽英的批評。某種程度上,李繭翔挺佩服石緋的樂觀。

然而,劇團裡,出問題的不止是配樂組而已,就連最根本的劇本都出了紕漏。

總是被導演組稱為文學才女的黃聆歇不斷遭到退本命運,導演兼團長的哈克義對她的劇本結局始終不滿,眼看前半段劇情演員們已經演得滾瓜爛熟了,最重要的結局卻一直出不來。苦惱的哈克義只好下了最後通牒,要她在十月十五號那晚交出結局,即使這次的故事他還是不滿意也沒關係。

「我們的時間不夠了。」哈克義四處關心各組進度時,嘴上老嚷著這句話。

十五號當晚九點多,排演告了一個段落,副導演之一的林凌柒帶著不知道哪兒弄來的宵夜出現了,她似乎跟學校附近的飲料店、冰品店關係很好,總能用很便宜的價錢張羅到美味的點心。

康凝之一屁股坐到她的專屬座椅上,緊接著幾個男團員便捧著裝滿甜品的紙碗單膝跪在她的腳前,爭先恐後地高舉點心大呼小叫。

「凝之甜心,要不要來碗花生豆花?很甜、很少吃的喔!」

「喔,謝謝你喲,」康凝之打了個哈欠,「你不知道吃花生容易長青春痘嗎?我再過十五天就要登臺演出了耶!如果你們希望女主角頂著張大花臉的話,就儘管拿花生給我吃吧!還不滾?」

「哈哈哈,我就知道凝之姐姐不喜歡花生豆花,那來嚐嚐我搶到的這碗仙草吧!裡面有招牌仙草凍、仙草冰沙,還加了招牌芋圓跟鮮奶油!清涼又退火!」

「哼,你還敢說別人啊?」康凝之冷笑推了仙草男團員一把,「我、最、討、厭、吃、仙、草、了!上面還浮著一大坨鮮奶油?哎唷?你是想要我肥死嗎?你們想看到女主角胖得跟灰姑娘的南瓜馬車一樣嗎?」

「喔呵呵呵呵,終於輪我登場了!親愛的凝之!這碗是我搶到的招牌!裡面有芋圓、珍珠、芋頭還有養顏美容的聖品──紅豆啊!而且不僅僅是小紅豆喔,我還特地把導演那碗裡面的大紅豆全部A過來了!這碗外面買不到!全是我的愛的結晶啊!妳看!內容物都滿到蓋子蓋不起來了耶!就像我對妳的愛……」

康凝之的豹紋及踝靴輕輕踩在捧著超大碗甜品的男團員肩上,穿了大喇叭丹寧褲的她動作變得異常粗暴──事實上這半個月來,她的行為舉止簡止殘暴到宛如老虎一般──康凝之的身體微微往前傾,臉上露出妖魅的笑容。

「謝謝你,我很喜歡吃紅豆。」聽到康凝之這麼說,那位男團員驚恐的表情頓時洋溢著幸福微笑,但下一秒,康凝之卻用力踢倒他,冷著臉淡淡地說,「但是你怎麼會傻到挖別人碗裡的東西給我?你不怕我和導演間接交換唾液嗎?你不覺得這樣很噁心嗎?快點帶著整碗的口水滾開!離我遠一點!你們其他人也一樣,我不想看到你們!通通──給我──滾──」

康凝之下達逐客令,深深迷戀她的男團員們立刻帶著微笑,手忙腳亂地衝出會議室。一些默默坐在牆邊觀賞這一切的女團員們,全都露出又佩服又羨慕的神情,彷彿康凝之是她們最崇拜的偶像。

「哼,一群蠢貨。」康凝之拉緊滾著軟軟白毛的羊皮外套開襟,鼓著腮幫子喃喃自語,「光氣就氣飽了,哪還需要吃那些玩意兒啊?」

一個溫暖的觸感拂上康凝之面頰,她連忙皺起眉轉過頭──

「既然不需要吃宵夜,那喝口水,消消氣,如何?」飾演男主角「平瑟斯」的哈尊壬,正搖著手裡的溫開水,露出自以為迷人的笑容。

「這還差不多。」康凝之繃著臉接下她的水瓶,「但是姓哈,以後沒有我的允許,請你不要隨便拿走我的水瓶,誰知道你會不會在我瓶子裡下了什麼迷藥?」

「呵呵,凝之,妳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兒,」哈尊壬的捲舌音聽得康凝之直冒青筋,這傢伙居然還自以為帥氣地轉了個圈,坐在康凝之的椅腳邊,左手臂甚至輕輕靠上座椅扶手的邊緣,一副想找個機會偷偷觸摸康凝之的身體般,「不過我想憑我的實力……應該不需要動用到迷藥那種東西喔。」

「哼,吹牛的實力嗎?」康凝之不以為然地說,「哈尊壬,我數到三,如果你再靠我那麼近的話,我就用我這雙十公分高的豹紋踝靴踹你,在你那張已經快要爛掉的臉上蓋下腳印!一!」

「哎呀,凝之,別這樣嘛,我們在劇裡演的是一對戀人呢,要把握機會拉近彼此,這樣舞臺上看起來才逼真呀!」

「二!」康凝之不理會哈尊壬繼續倒數。

「凝之親愛的,我跟其他男生不一樣,我真的對妳很──」

「老弟,你在這幹什麼啊?」終於關心完各組狀況的哈克義像感應到康凝之的怒氣般,捧著份量比別人少很多的宵夜跑了過來,一臉憂心地說,「凝之她的戲份吃重,排演時又那麼認真,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下,你別煩她啦。」

「我沒有煩她啊,」哈尊壬不死心地說,「我只是想培養男女主角間的默契嘛!」

「少說廢話了,你過去那邊吃你的宵夜!」身為哥哥,身高卻比哈尊壬矮的哈克義,墊起腳尖勾住哈尊壬的脖子,連拖帶拉地把他帶離康凝之的身邊,兩人拉拉扯扯地走到門邊時,哈克義才板著臉孔小聲地說,「你還敢去招惹凝之啊?你又不是沒見過她發脾氣!」

「那是一種充滿女王氣息的魅力啊!」哈尊壬瀟灑地撥撥瀏海,「我哈尊壬遇過多少正妹,還沒試過駕馭女王型的美人呢!」

「算了吧你,你再繼續亂玩下去,名聲會越來越糟!別怪老哥我把你趕出劇團!」

「算了吧老哥,其實你自己也很『哈』凝之吧!」哈尊壬賊笑著,「人長得漂亮,又準備進軍演藝圈,有腦袋、有才華、會賺錢,身材又好……嘖嘖嘖,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目標。」

「你說夠了沒,」哈克義正色道,「有時間亂搞男女關係,不如背好你的劇本,然後治治你臉上的痘子!到底有沒有看醫生啊?你的臉都快爛光了!」

「有啦、有啦,」哈克義聳聳肩,「內分泌失調,體質問題,不是一時半刻吃包藥就會解決的。」

「你再不好好保養,公演時恐怕再厚的粉底都遮不住那些爛瘡了。」

「團長。」

哈克義叮嚀到一半,一個輕柔的聲音突然響起,兩兄弟匆忙回過頭,發現留著一頭氣質長髮的美女編劇黃聆歇就站在旁邊,眼睛下方的黑影又深又重,像是好幾天沒睡了一樣。哈尊壬一見到黃聆歇,又開始撥弄他的頭髮了,還故意壓低嗓音,自以為性格地說了句「嗨」。

「結局劇本,我來不及影印出來。」纖細的手指將一個隨身碟遞交到哈克義手中,「很抱歉,關於內容,我想不到更好的了,這裡面的檔案是直接改編我故事原稿的結局……」

「故事原稿結局?」哈克義皺眉,「這麼說,妳之前的結局都是另外再想的?」

「嗯,」黃聆歇點點頭,「因為……原版結局,我覺得不太適合……」

「沒關係、沒關係,」哈克義隨手將宵夜擱置在窗臺上,「我先把結局投影出來讓大家看看,辛苦妳了。」

「是啊,辛苦了,歇歇。」哈尊壬不斷撥著頭髮,渴望美女編劇能看他一眼,但是黃聆歇只對導演點了點頭,接著便甩著長髮,飄飄然地走向會議桌。哈尊壬自討沒趣地哼了一聲。

「各組組長、副導演還有各位演員,端著你們的宵夜、盡可能帶著你們的組員,一起聚集到會議桌這邊來!」哈克義難得露出的笑容,他高舉隨身碟揮舞,「我們的故事結局,總算出爐了!」

李繭翔跟著石緋一起聚集到會議桌時,哈克義正大動肝火地破口大罵。

「為什麼人這麼少?大家是拿了宵夜就走人了嗎?」

「團長,燈光組這兒只剩兩個人,」燈光組組長指著旁邊的男組員說,「其他三位不告而別很久了。」

「這裡是服裝組,」服裝組的女團員無奈地說,「我們也剩三個人而已,組長帶著副組員消失好多天了,怎麼樣都聯絡不到。」

「應該是退出了吧。」另一位服裝組的女團員聳肩說道。

「啊,還有我們配樂組,」石緋不甘勢弱地舉手發言,「我們也少了一位組員……啊,還有一位去了廁所……」

「夠了、夠了,你們不要一個接一個講!今天的簽到單呢?」哈克義吼道。

「這裡就是劇團所有的團員,」林凌柒邊嚼著芋圓邊翻簽到單說道,「整個劇團已經從原本一百人減少到七十多人了。」

「有些道具組的組員在外面趕道具,」潮男打扮的另一位副導邱茂轅說,「其實道具組的人還有這麼多,我們就該覺得欣慰了。」

「說這什麼沒志氣的話?阿奶,把沒來的名單整理給我,他們的爺爺我今晚要一個個打電話逼問,打到他們接電話為止!」哈克義不能接受吼著,坐在他右手邊的康凝之偷偷掩嘴輕笑,這一笑惹得對面的男團員失了神。哈克義抿著嘴巴,推推眼鏡,開始操作面前的筆記型電腦,「不管他們了!我們先看最後的劇本!瑤瑤,關燈。」

語畢,會議室便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S:04 景:村莊中央廣場南瓜祭慶典 時:深秋傍晚

人:龐媲可、平瑟斯、村長、國王、王國士兵數名、大臣三名、村民數名、薇區

△龐媲可在慶典舞臺上與村長併肩站著,平瑟斯突然捧著鮮花衝上舞臺,臺下村民驚呼。

龐媲可:(驚慌)平、平瑟斯,你這是在做什麼?

平瑟斯:(下跪,誠懇貌)龐媲可……難道妳還不瞭解我的心意嗎?

村長:(帶著村民起鬨)這個標準姿勢、這麼大束的花、還有這對閃閃發光眼神與幸福的笑容──這不就是標準的──

村民們:(大叫)求──婚!

龐媲可:求……求婚(害羞地捂住臉,手足無措)?

平瑟斯:龐媲可,請妳用美麗的雙眼看著我的眼睛,好嗎?我是認真的。(移動到龐媲可面前,騰出手觸碰她的手臂)雖然我沒有金銀財寶、沒有田地也沒有房子,甚至是一個相當於沒有家的流浪者,但是妳的善良讓我有了根,我想在這裡紮根,一輩子守在妳的身邊,替妳遮風擋雨、與妳一塊兒照顧南瓜田,快快樂樂、簡簡單單地生活下去……

龐媲可:(撥開平瑟斯的手)平瑟斯,求你別再說了。

平瑟斯:龐媲可,難道妳不喜歡我,想要拒絕我嗎?每天和妳對望時,我在妳的眼裡看到了未來與希望,那麼妳呢?難道妳只把我當作一個路過的旅人嗎?

龐媲可:(輕聲喊道)當然不是!(認真看著平瑟斯)我……我很喜歡你……可是……

平瑟斯:既然如此,(微笑,舉高鮮花)嫁給我,當我的妻子吧。

村民們:(鼓譟)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嫁給他!

△在村民們的起鬨下,龐媲可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害羞地接下鮮花,並讓平瑟斯緊緊握住她的手,兩人親暱地靠在一塊兒,鼻子碰鼻子。

龐媲可:(低聲喃喃)我希望田裡的收成越來越好,每顆南瓜都大的跟腦袋一樣;我希望村裡的人們能夠接受我,讓我參加村民舉辦的慶典;我希望──

平瑟斯:(低聲回應)──遇到一位真心的男孩,在下雨時替我撐傘、在農忙時陪我採收南瓜、在寒冷的夜晚裡能跟我相擁入睡。龐媲可,妳的願望全都實現了。

△響起慶典的歡樂舞曲。

薇區OS:仙女答應她的三個願望,總算實現了。龐媲可心想,原來這就是幸福的感覺,一種即使天垮下來也不用害怕的滿足感。此時此刻,即使天上降下一道雷劈死她,她也無怨無悔了,她感謝著地洞裡的仙女,眼角流下喜悅的淚水。

△軍隊進場般的進行曲突然響起。

△國王帶著大臣與士兵浩浩蕩蕩地出場,村民讓路,國王領軍來到舞臺下方。龐媲可害怕地躲到平瑟斯身後,村長跑到舞臺前下跪行禮。

村長:(緊張)國、國王陛下。

國王:(指著平瑟斯大聲喊道)拿下他!

△村民害怕地喊叫亂竄,前面一排士兵抽出劍逼近舞臺,平瑟斯慌亂張望,龐媲可緊緊抱住他。

龐媲可:(大叫)住手!

△眾人停止動作。

龐媲可:(勇敢地對國王說)我不知道你是哪來的國王!怎麼可以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就要直接殺人?平瑟斯他犯了什麼罪嗎?

國王:(冷笑)小姑娘,看來……妳什麼都不知道呢(彈響手指)。

大臣A:(大背朗誦)尤納芬瑟提王國的平瑟斯犯下判國罪,且不願服刑私自逃離王國,新任國王已昨晚下令處死。

大臣B:(插嘴)我們收到通報,發現犯人平瑟斯在這個小村莊出沒,國王陛下便親臨此地,要看重犯人頭落地!

士兵們:(高喊、敲響武器)人頭落地!人頭落地!人頭落地!

龐媲可:(尖叫)不可以!為什麼平瑟斯一定要死?判國罪又是什麼東西?你們有證據嗎?

國王:(抬手要士兵們安靜,微笑)平瑟斯,你好像什麼都沒告訴你的準妻子呢?

龐媲可:(不解地看著平瑟斯)到底是怎麼回事?

平瑟斯:對不起,龐媲可,我以為我能瞞天過海的……(痛苦貌)我的父親是前任國王,也是這位國王的親哥哥……

龐媲可:(不敢相信地放開平瑟斯)所以……你……你其實是王子殿下?

平瑟斯:不,我早就不是了!(怨恨地瞪著國王)打從這個傢伙背叛我父王,領兵攻打皇宮,逼迫我父王讓出王座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哼,叛國罪?真正叛國的人是你!是你這個連親人都不要的混帳!

大臣們:(斥喝)大膽!竟敢對國王無禮?拿下他的人頭!

△場面混亂,村民又開始大呼小叫四處逃竄,平瑟斯一邊保護龐媲可,一邊與士兵大打出手。響起激昂的音樂。打了一陣後,國王抽出寶劍親自上陣,平瑟斯奪過士兵的劍對打,兩人交鋒數次回合,平瑟斯跌倒撞上一旁的大南瓜,那顆大南瓜因此破

 

「怪了?」

昏暗寧靜的會議室響起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哈克義拍了拍筆記型電腦,開開關關劇本的文件檔,甚至把電腦抬起來檢查連接投影的線路,但就是無法改變螢幕上的異狀。

故事正進展到關鍵時刻──男主角平瑟斯與顯然是大反派的國王打鬥到一半,毀了一顆龐媲可的南瓜──檔案卻發生異常。這個段落正好是電腦的Word文件換頁的地方,前一頁的文字仍是正常可以閱讀的狀態,但一移到下一頁,整個電腦畫面便會閃爍跳動,所有的色塊轉變成充滿雜點訊號,不但看不到任何一個字,連Word軟體的畫面都顯示不出來。

「開燈。」林凌柒對著站在電燈開關前的周友瑤說,一陣閃爍後,會議室亮了起來。

哈克義與數名男性副導演對著那臺電腦又敲又打,隨身碟檔案也拔掉重新連接好幾次,甚至搬來邱茂轅新買的Macbook試試,還是無法閱讀之後的劇本。黃聆歇冷淡的表情也越來越難看,眼看男生們無法排除障礙,她乾脆搬出自己的小筆記型電腦,直接開啟電腦裡的備份檔案。

沒想到這回情況變得更糟了!她一將頁面跳轉到南瓜破掉後的那頁,可怕的雜點再度滿佈整個大螢幕,畫面色調更變成詭異的血紅色。

突然間,會議室的音響發出刺耳的女人尖叫聲,嚇得全場女孩跟著哀叫,隨後畫面連同日光燈一塊閃爍,一陣忽明忽滅過後,黃聆歇電腦立刻報銷,恢復成黑屏狀態,陣陣塑膠燒焦味傳了出來。

康凝之瞇起眼睛,她看見一隻小巧的血紅色「刺蛭」從黃聆歇的電腦底板鑽了出來,然後迅速融入桌面消失不見。刺蛭是一種喜歡吃電器的鬼怪,很多時候人類的電器用品出問題,都是它搞得鬼,不過劇團的人們當然沒注意到這隻小鬼怪。

「奇怪,為什麼會這樣?」哈克義氣呼呼地罵道。

「好邪門啊!」邱茂轅嘴上這麼說,臉上卻笑嘻嘻的。

「抱歉,歇歇,妳的電腦好像……」另一位男副導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係,」黃聆歇面無表情地收好隨身碟與電腦,「我家的桌上型電腦裡還有檔案,我在家看是沒有問題的,我回家先列印好需要的份數,然後再寄電子檔給各位。」

「反正劇情妳都記得嘛,」康凝之開口說道,「不如妳先用講的,告訴我們後面的發展,讓大家先有個底?」

「不,」黃聆歇嚴肅地看著康凝之,認真地說,「我堅持大家要看劇本的文字敘述,不同表達方式給予的第一印象是不一樣的,我希望各位能藉由劇本喚起心中真正的感覺。」

「隨便妳。」康凝之無所謂地說,「如果妳想選最沒效率的方式的話。」

「導演,我先回去修電腦,」黃聆歇推開椅子站了起來,「這裡面有很多其他的作品,我必須救回它們。」

美女編劇說完話,頭也不回地離開會議室了。

「說不定她是劇本沒寫完,才在檔案裡搞了手腳,讓大家沒得看。」哈尊壬笑著說。

「你不要追不到她,就亂說話好嗎?」一個男演員反對道,「她真的沒寫完就直說啊,幹嘛搞小動作,還毀掉一臺電腦?」

「算了、算了,」身心俱疲的哈克義癱軟在椅子上,他無力地擺擺手,「時間也不早了,大家先回家吧。演員組,明天中午要排戲,一樣在這裡,午餐帶過來吃。別遲到。阿奶,擺爛的團員名單整理好了嗎?」

「好了,」林凌柒交了一疊資料給團長,其餘團員也開始收東西,「電話、MSN等資料我也謄上去了。」

「哎……回家還要聯絡這些人,真煩,」哈克義無奈地說,「以後招募團員該不會要簽合約吧,亂退團影響運作實在太過份了……」

就在大夥收拾好隨身物品,準備走出會議室回家時,配樂組的盧義仕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雙手用力拍向桌面,臉色蒼白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看到阿雷了!我看到阿雷了!」

「阿雷?」石緋反問,「誰啊?」

「雷譽英啊!那個突然消失的配樂組的電吉他老師啊!」盧義仕驚恐地叫道,原本打算離開會議室的團員全都停下腳步,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哈克義與副導們也警戒地瞇起雙眼,「我剛剛去廁所,就是對面的男廁,那邊沒有什麼人,可是男廁在那邊尿急還是得去,我的膽子算大的,可是……」

「怎麼了嗎?」林凌柒蹙眉問道,一些女孩子本來就被檔案壞掉的事嚇得毛毛的了,現在盧義仕又衝進來好像要講什麼靈異事件,惹得女團員們更緊張了。

「我剛剛看到她!我一上完廁所出來,就看到她了!」盧義仕不是一個會說故事的人,但他的表情與瞪大的眼睛足以描繪出他心中的驚嚇,「她站在欄杆上面!這裡是四樓耶!她居然不用扶任何東西地站在欄杆上!難道她除了會電吉他,還學過雜技嗎?」

「是不是你看錯了?」溫文的男副導林秋明淡淡地說。

「我不可能看錯!阿雷就站在欄杆上!一對眼睛兇惡地瞪著我!她的眼睛白白的,好像沒有翻白眼那樣!而且她的脖子還有手都變得超奇怪!有點橘橘紅紅,看起來乾乾的、很粗糙,不知道是過敏還是什麼皮膚病……如果單看那幾塊皮膚的話,有點像某種蔬菜……」

「胡蘿蔔?」李繭翔隨口接道。

「對!就是那個!」盧義仕驚恐地吼道,「阿雷她就像一根胡蘿蔔!站在欄杆上的胡蘿蔔!兇神惡煞瞪著我的胡蘿蔔!」

盧義仕採用了李繭翔的比喻後,原本覺得毛骨悚然的女孩子們突然鬆懈下來,有的人甚至掩嘴竊笑。

康凝之是唯一沒有笑的,她挑起一邊眉毛,平靜地看著盧義仕。

「然後呢?那根胡蘿蔔後來怎麼了?」哈克義顯然覺得盧義仕在胡說八道。

「被拿去炒蛋了吧。」邱茂轅小聲地說,他身邊的團員們全被逗笑了。

「她……她躺下去了!可是她站在欄杆上耶!反正就像要自殺一樣,慢慢地往後倒,然後掉下去了!」盧義仕大叫,「我跑去欄杆旁邊低頭往下看,可是樓下空地什麼也沒有!阿雷她就這樣消失了!好可怕!」

「啊,原來不是胡蘿蔔炒蛋,是做成果菜汁了啊?」邱茂轅說完,會議室裡眾人都笑了。

「我說的是真的啦!」盧義仕激動地說。

「等你把變成胡蘿蔔的雷譽英找回來,我們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告訴她,要退團的話請先跟我面談,不准自作主張不告而別!」哈克義不悅地戳了戳盧義仕的肩頭,背起背包與相機冷淡地說完後,獨自一人走出大門。

「我說的是真的啦!」盧義仕又重複了一次,但團員不是不理他,就是笑嘻嘻地看著他,一個接一個經過他的身邊離開會議室,盧義仕不耐地抱怨,「你們要相信我啦!」

副導林凌柒默默地來到盧義仕面前,湊近他,嗅了嗅鼻子。

「編曲大王,雖然喝酒能激發靈感,」林凌柒微微一笑,「但還是少喝點吧。」

 

 

不曉得盧義仕喝醉的恍神是一種會傳染的妄想病,還是劇團團員的壓力實在太大了。隨著公演逼近,他們留校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幾乎是不到十一點不離開,而看見模樣古怪退團者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我剛剛在上廁所時,有個人爬到門上偷看我!」化妝組的女組員邊哭邊說,「那個人長得好像燈光組退團的化學系男生!我認得他鼻子上的痣!可是他的眼睛白白的,不知道是在翻白眼還是怎麼了……他的皮膚坑坑巴巴、顏色很奇怪,看起來、看起來好像蓮藕……」

「我倒垃圾時,那間鎖上的空教室裡居然有人貼著窗戶看我!我差點嚇死了!」一個專門演跑龍套角色的男演員驚恐地說,「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頭髮短短,應該是男生,身上穿著我們劇團的T恤。皮膚一樣很詭異,綠綠的還腫了起來,用一種蔬菜形容的話,應該是青椒吧?」

幾乎每個撞見退團者的團員,都能用一種蔬菜比喻他們看見的異狀,當這樣的目擊證詞逐漸增加後,團長哈克義漸漸覺得,這些聯絡不上退團者,可能偷偷組成了一支專門對抗青春榮光劇團的組織,想阻撓劇團的行動。

「其實這也滿有可能的,」大多數團員都很贊同團長的想法,石緋在配樂組裡也點了好幾次頭,「畢竟團長的作風和個性,不是大家都能接受,團體創作時會有很多不在其位卻想謀其志、意見一大堆的傢伙,挺幼稚的呢,哈哈。」

公演倒數一週,李繭翔拿著林曉嵐的MP3,獨自一人靠在走廊牆邊,邊看著無雲無月夜空之下的校園,邊聽著一首首大致完成的配樂,李繭翔很高興自己亂哼的主旋律幾乎全被用上了,在林曉嵐與石緋的修改下,以及盧義仕的編曲加持下,雖然聽起來還有些不成熟,但放進戲劇裡頭,應該可以抓住觀眾們的心情。

就在他聽完所有的曲子,想再全部重聽時,組長石緋推門走了出來,李繭翔本以為她有事要找自己,但是石緋卻臉色發青地拐了彎,連招呼都不打地快步下樓。

「咦?」李繭翔有點好奇,正想追上去關心狀況時,半開的門內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哈尊壬,拜託你別再糾纏我了!可以嗎?」大吼的是個有點低沉的嗓音,李繭翔對這很有特的聲音印象很深,那是第二女主角,飾演薇區的女演員胡學謙的聲音,「那臺單眼是你哥的,你一直拿來炫耀,還要我隨便給你拍照?你以為我是那種恨不得靠當外拍模特兒大紅特紅的傻女孩嗎?大家都在忙公演的事,你不要趁休息時間四處騷擾女生,可以嗎?」

「我沒有四處騷擾女生啊,」哈尊壬困擾地說,「我昨天在Facebook上看到妳想買相機,所以就想說跟妳分享一下……」

「喲?我可不記得我有加你Facebook呢!」胡學謙冷笑,「看來我得把塗鴉牆的隱私權什麼的調到最隱密的狀態囉?」

「我們都是劇團的一份子,妳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大家都是好朋友啊──」

「我就是自私、怪胎!不想跟大家當好朋友不行嗎?我的Facebook是給超級親密的親友使用的!不行嗎?」

裡面的爭吵愈漸激烈,石緋的快步離開該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正當李繭翔猶豫要不要進去看看狀況時,穿著高腰燈心絨大喇叭褲的康凝之,邊用寬大的吉普賽圖騰圍巾包裹自己,邊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並輕輕地帶上門,將爭吵隔絕在會議室內。

康凝之抬起頭,晚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頭上的褐色皮草帽壓住她的褐色長髮無法隨風飄動,她看起來就像雜誌裡的照片一樣。

已經很久沒有說話的兩人,沉默地凝視了好一陣子。

李繭翔覺得很尷尬,打從月初在西門町被康凝之撞見自己與石緋後,即使他們仍住在同一個租屋內,但互動卻像陌生人一樣。大多時候,康凝之都會刻意避開與李繭翔碰面的時間,她會比他早一個鐘頭起床、出門,比他晚一個小時回家睡覺,路上遇到裝不認識、教室上課則坐得遠遠的,忙劇團的事時也是各忙各的。

雖然這半個月裡,李繭翔會不由自主地偷瞄康凝之,他很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又不曉得該說什麼。畢竟他一直搞不懂康凝之到底在生什麼氣……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康凝之抬高下巴,冷笑著高傲問道,「你親愛的組長呢?」

「她剛剛突然跑出來,然後臉色很難看地衝下樓了。」李繭翔平淡地回道,「我正想問妳,她剛才怎麼了?」

「哼,你真的很不會說話耶,笨蛋繭!」康凝之收起笑容,灰色厚底西部短靴用力地跺跺腳,「果然!你果然很喜歡那個叫石緋的女人,對吧?」

「妳又說到哪裡去了啊?」李繭翔受不了地喊道,「一天到晚因為我跟女生很接近所以鬧脾氣!我看根本是妳喜歡我才對吧?」

李繭翔一說完連忙捂住自己的嘴,粗框眼鏡沿著鼻樑滑了下來,有點驚恐地看著康凝之。

不過狐妖並沒有露出什麼異樣的表情,她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一步步逼近同居人。

「繭,原來……你一直這麼看我呀?」康凝之微微彎腰,挑逗地勾起李繭翔頰邊的頭髮,嫣然一笑,「你也想得太美了,要我喜歡你?呵,你不過就是我的『東西』罷了!我就是討厭臭女人碰我的東西!就跟你亂翻我的衣服一樣!你跟衣服都是我的『東西』!」

「什麼東西來東西去的啦?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啊?妳不要越說越複雜好嗎?」

康凝之正想回嘴,會議室的大門卻被猛地撞開,他們倆不約而同回過頭一探究竟──

只見數個男團員吃力地抬了一個人出來,李繭翔靠近一看,發現副導邱茂轅雙眼緊閉,像是失去了意識,而他的臉頰上浮出一條一條淺褐色的直紋,他的皮膚也透著一種不自然的光澤。

「快點叫救護車!快點!」哈克義邊要林凌柒打電話,邊幫忙把邱茂轅放到走廊上躺好,失去知覺的他四肢不斷抽搐,嘴角流出一些帶有詭異腥臭味的黏稠物。

「現在是什麼情況?」康凝之抓住後臺總監蕭霖珍問道。

「不曉得,」蕭霖珍哭著說,「茂轅本來在我旁邊站得好好的,我們在看士兵們的武打動作,然後尊壬就跟學謙吵了起來……然後……茂轅就吐了……倒了下來……」

「聯絡教官了嗎?」哈克義對著林凌柒喊道,「救護車能開進校園吧?」

「都聯絡好了,也要他們關掉警笛,從後門進來。」林凌柒抓住幾個壯丁說,「我帶一些男生下去,看看附近有沒有新聞社跟電臺的實習記者在,順便等救護車和教官過來。」

「好,就這麼辦,我可不希望在校內新聞網或是BBS上看到任何不利公演與劇團消息!」哈克義咬牙切齒地說,「哼,我越來越相信那票『反青春榮光』的退團者,真的組成一支反抗軍了!」

「還是找個時間,大家一起去拜拜好了。」林秋明嘆了口氣,下了結論。

 

 


第九樂章 愚眛的寄生體,暴走的冥蛛

長脖子的平凡女孩有個美麗的菜園,

星期四約她的年輕男孩好像是根小黃瓜,

星期五開高級跑車的大老闆是白胖的白蘿蔔,

星期六的隔壁班男生應該適合青椒吧?

到了星期天,全部切一切,插進土裡澆澆水。

 

亮著黃橘色光線的南瓜燈、攀附在木頭座椅上的花襯衫骷髏頭、從校舍樓梯間窗外垂掉下來的毛茸茸大蜘蛛、偷偷躲在樹木枝幹間的老巫婆、廁所鏡子上被壓扁的木乃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F大校園內到處都是各式各樣別出心裁的萬聖節應景裝飾。

《青春榮光劇團──龐媲可的南瓜祭》的公演海報佔據了中央大道兩旁所有的海報牆,不管走到哪個學院,系辦公室外的公佈欄一定會貼上至少三張公演海報,這讓從開學便沒日沒夜跟著劇團做事的李繭翔,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虛榮感。

李繭翔穿著終於拿到手的劇團T恤,與配樂組的石緋、林曉嵐、盧義仕,緩慢地跟在燈光組之後行走,而在配樂組後面催促的,是劇團裡人數最龐大的道具組,也許跟各組擁有的親友團多寡有關吧?除了演員和導演組外,就屬道具組獲得的掌聲、歡呼最大了,那音量大到彷彿某顆被安插在校園某處的炸彈爆炸了一樣。

現在是十月三十一日下午四點三十分,創校以來最有看頭的一次「萬聖節化妝大遊行」,整整比預計的時間晚了三十分鐘才開始移動。

整支遊行隊伍被分為四個部份,由坐著黑色馬車、變裝成吸血貴族的校長與教職員帶頭,後方跟著十來個報名參加遊行的學生社團,中段則是報名化妝比賽人氣票選的參賽選手,隊伍的最後一部份,就是今晚將盛大開演的青春榮光劇團全體團員。像是為了跟教職員一較高下般,哈克義不曉得去哪兒找來了一匹白色駿馬,與一輛裝飾著鮮花與小南瓜的華麗雪白馬車。女主角康凝之和男主角哈尊壬,就穿著衣服坐在上頭,對著夾道歡迎的學生們揮手致意。

遊行隊伍一路上走走停停,每到一個人潮聚集地(如餐廳附近),便會停下來讓大家拍照、合影留念。不過,很顯然人氣幾乎都在康凝之這邊,一些瘋狂粉絲甚至邊尖叫邊推擠,還差點吵了起來。

其實除了負責炒熱氣氛的主持人實在太吵外,整個遊行還算滿順利的,大概五點十多分時,劇團隊伍和主要遊行隊伍終於分道揚鑣,在團長的帶領下轉進小劇場,進行準備工作。而主要遊行隊伍繼續往校園大道盡頭的體育館前進,在七點公演開始前,那邊會有一連串的社團表演活動,以及公佈變裝比賽的結果。

馬車一停在劇場門口,哈尊壬便率先跳了下來,故作紳士地伸出手想協助穿著蓬蓬裙戲服的康凝之。康凝之露出微笑,雙手輕輕捏著裙子,靈敏地翻下馬車,踏著至少七公分高的高跟鞋,叩叩叩地跑進劇場之中。

「呿,那個爛臉傢伙腦袋也爛掉了嗎?」

小聲咒罵的康凝之在服裝化妝組組員的引領下,總算鑽進後臺的專屬化妝室了。組員們全都緊繃著臉,沉默地替康凝之脫下華麗的戲服──那是劇裡後半段才會使用到的──然後手忙腳亂地穿好龐媲可的村姑服裝,七手八腳地整理女主角的長髮和妝容。

「哈囉,各位,龐媲可的部份好了嗎?」服裝組組長敲門闖了進來,平時總頂著大濃妝的她今日難得素顏,她著急地詢問道,「配角演員那邊的人手不夠,沒事的請到三號化妝室幫忙好嗎?還有二號化妝室的男主角,為什麼那邊只有一個男生在做啊?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尊壬臉要塗上多少粉!」

「不能直接叫他戴面具嗎?」替康凝之裝好假睫毛的女組員抱怨道。

「好了、好了,凝之的部份都好了啦。」一個忙著使用電棒捲康凝之頭髮的女孩說,「剩下的,可以麻煩妳自己照照鏡子,看哪邊需要補強再自己補強嗎?等等上臺前,我們會再檢查一次。」

「沒問題,剩下的我自己來就行,」康凝之燦笑著接過唇蜜,示意大家出去,「妳們先去忙吧。」

「加油喔,凝之!」

「妳今天超美的,這場戲一定會很好看!」

「加油、加油!」

「謝謝妳們,妳們也加油,待會兒見。」康凝之微笑目送服裝組組員離開,門一關上,康凝之的笑臉頓時消失,她不耐煩地用唇蜜敲打桌面,發出煩躁的叩叩聲,一對褐色大眼骨碌碌轉動著,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下一秒,她猛地轉過身,手中的唇蜜跟著飛射出去,重重地在牆面上打出一個凹槽。

一張白色的符紙警告意味濃厚地擋在她眼前,康凝之冷笑一聲,移動頭部角度,冷冷地看著拿著那張符紙的入侵者。

「狐妖,夠了吧,妳還想危非作歹到什麼時候?」

說話的是她哲學系知識論課堂上的老師,那個有著「林二稟」怪名字的美女教授。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回送給妳,林老師。」康凝之左手撐在耳後,慵懶地看著殺氣騰騰的林二稟,「這幾個月來,妳煩我還煩得不夠嗎?我跟妳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啊?還是妳氣我班上暗戀我的男生比暗戀妳的還多,才一直找我麻煩?」

「哼,明明是隻危害眾生的鬼怪還敢大言不慚,一副自己有多清白似的。」

「彼此彼此,像您這種只敢私底下偷偷摸摸耍手段的除魔者,也挺會裝清白的呀。」康凝之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右手輕輕擺動,召回掉落在地上的唇蜜,無視劍拔弩張的林二稟,對鏡塗抹起來。

「什麼耍手段?臭狐妖別血口噴人!」

「怎麼?不敢承認青春榮光劇團裡那個自稱『林凌柒』的小鬼跟妳是同掛的嗎?」康凝之回過頭,甜笑地看著林二稟,紅唇像果凍般透亮,「我早就覺得妳們有點眼熟,雖然妳們的長相實在是路人到我很難記住,但是那股像木頭受潮般的氣味我是不會忘記啦!」

「原來臭狐狸還記得我們姊妹倆啊?」林二稟不甘勢弱地回以冷笑,「早知道簑魈事件告一段落,大夥兒還沒下山時就該出手抓住妳!這樣妳就不會回到平地害人了!」

「欸,妳一直說我做壞事、害人、為非作歹,請問妳有什麼證據嗎?」康凝之冷淡地反問,「妳妹妹一天到晚在劇團監視我,還亂在我身上貼符咒,我因為實在太忙,一直沒跟她算這筆帳呢!沒想到姊姊就跑來亂罵討打?說啊,林二稟小姐,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非要妳們這對陰陽師除魔者偽裝混進學校緊緊巴著我不放?」

「守夜靈、廊魔、刺蛭等等鬼怪的魔化,妳敢說跟妳無關嗎?」林二稟拉高音量大聲說道,「還有學生們莫名的失蹤、上課失神,這不都是狐妖術法所造成的嗎?還敢狡辯?」

「神經病!那些鬼怪魔化關我什麼事啊!我哪來的力量讓它們魔化?妳自己沒知識、沒常識又不看電視還反過來怪我?」康凝之收起笑容大罵,「學生失蹤是他們自己想擺爛!上課失神是晚上不睡覺在上網、跑去夜店、夜衝、夜唱啦!」

「魔化鬼怪需要強大的力量,以這座學校為中心,方圓百里……不,方圓千里就屬妳這頭碧眼白狐修為最高、力量最大,若非妳給予鬼怪協助,它們又該如何魔化?」

「這只是妳的推論,而且還是個爛推論,完全不能當作證據!」康凝之吼道,「搞清楚,我雖然是碧眼白狐,力量看起來是比一般鬼怪大,但事實上我的能力早就──」

「狐妖,我不想和妳爭論下去了!」林二稟亮出更多的白色符紙,她的腳底下出現奇怪的圖騰與光芒,姬髮式隨著莫名出起風擺動,「乖乖跟我走!離開這裡!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妳不要那麼莫名其妙好嗎?」

有些心急的康凝之翻掌召喚狐火,纖細白手也慢慢變成狐妖的利爪。她看了眼時鐘,距離開演不到十五分鐘了,劇場外鐵定坐滿了觀眾,這數個月來忙於準備公演,加上和李繭翔鬧脾氣的關係,她已經很久沒吃鬼怪了,她不確定自己真和眼前這位除魔師鬥起來能夠有多少勝算,更不確定能不能在十五分鐘內、且不會驚動到化妝室外的人、卯起來解決掉這名難纏的對手。

林二稟嘴裡喃喃唸著不明語言的咒文,一股強大的法力氣息正慢慢發散出來,康凝之有些噁心想吐……

「姓林的路人系除魔師。」

康凝之語氣緩和地喊道,林二稟有些疑惑地抬頭看著她。

「我想我們之間鐵定有些什麼誤會,準備公演的期間,我也針對一些事件進行調查過,我本來是不想把這些辛苦得來的資訊告訴他人,而且還是鬼怪的死對頭──除魔師,但是!」康凝之大聲地說,制止想要插嘴的林二稟,「我有一個請求……嗯,用鬼怪的說法,就是條件交換。」

「條件交換?」林二稟挑起眉頭,「又想耍詐了嗎?」

「我不是妳,沒那麼小人。」康凝之眨眨眼睛,淡淡地說,「妳妹妹也在劇團裡工作,不管她的本意是監視我,還是對劇團真的感興趣,但她對於今天的公演,也是勞心勞力好幾個月了,對吧?」

「是啊……」有些鬆懈的林二稟察覺不對,整個人又緊繃起來,「那、那又怎樣?」

「妳不希望妹妹多日來的心血,變成夢幻泡影吧?」康凝之微微一笑,「我是這齣劇唯一的女主角,這場劇來看我的人比來看劇的人還要多,假如開演前發生了女主角消失事件,那麼整齣劇、整個劇團都會完蛋喔,即使如此妳也無所謂嗎?還是自認條件不錯,但實際上跟路人沒兩樣的妳,想要遞補我女主角的位置呢?」

林二稟的眉頭緊緊揪在一塊兒,她的手稍微放了下來,不再直指康凝之的鼻子。

「我討厭演戲、討厭拋頭露面、討厭賣笑。」

「那麼,這個條件交換應該成立囉?演完戲,我會離開。」康凝之突然伸手抽了一張符紙,在林二稟驚訝的注目下,把符紙貼在右手臂內側,然後用戲服袖子遮蓋住,「避免多疑又小人的妳認為我在騙人,借妳一張符紙,箝制我的行動。妳自己很清楚符咒的力量,小小一張,我就不能施展任何的術法。」

「嗯。」林二稟認真看著笑容滿面的康凝之,心裡有些五味雜陳,此時門外傳來導演催促的聲音。

「凝之,妳好了嗎?要準備開演了!」

「好了,我馬上來!」康凝之大聲喊畢,轉頭妖媚地看著林二稟,「這齣戲一演完,幕一放下來,我立刻跟妳走,行嗎?」

林二稟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痛苦地嘟囔出回應。

「行。我和林凌……會一直監視妳,不許亂來。」

 

 

公演開始了,華麗的佈景、細緻的戲服、精湛的演技配上好聽的配樂,前幾幕單單是康凝之的一人獨秀,便輕易捕捉臺下所有觀眾的心,就連工作人員都會因為太過入戲,而呆呆站在路中央,擋住道具組的去路。

配樂組相當幸運地能夠站在觀眾席後方的音控室裡,完整地觀賞整齣劇,尤其是對音控完全插不了手的李繭翔,根本就獲得一個絕佳的包廂位置,能夠目瞪口呆地看著整場演出。雖然準備期間,每組都在文學院四樓工作,但是到了後期,大夥兒都各忙各的,即使是正式綵排李繭翔也有一大堆做不完的事,他從來沒有從頭到尾看完這場戲。

舞臺上的康凝之比雜誌上的她還要耀眼,為什麼康凝之的演技會那麼好呢?明明對劇團很排斥的她,為什麼最後會讓自己彷彿被龐媲可這個角色附身了一樣呢?如果不是李繭翔知道她是一隻狐妖的話,他相信自己不需要被施展「魅惑之術」,一定會傻傻地迷上她。

「到目前為止都很順利呢!」石緋開心地說。

「是啊,」盧義仕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除了觀眾真的太多,大家只好坐在階梯走道上。」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石緋雙眼發光地看著隔絕在音控室外的觀眾席,以及明亮的舞臺,「啊……如果配樂可以有支管弦樂團現場演奏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給妳一瓶酒,妳去旁邊喝醉作個夢比較快。」盧義仕冷冷地說。

「你什麼時候變成答腔大王了啊?編曲大王?」

「現在請叫我音控大神。」盧義仕盯著舞臺不高興地說,「現在是怎樣?哈尊壬到底要不要出來啊?凝之已經自己加戲拖了兩分鐘了,啥時要暗燈啊?」

「也許在補他臉上的妝?」林曉嵐小聲地說。

「他臉的狀況超糟糕的呢,」盧義仕嘲笑道,「我早上在會議室外遇到他時,還以為是哪來的顏面傷殘人士咧。」

「這並不好笑,嘴賤大王。」石緋瞪了盧義仕一眼。

「等等,左邊那邊是什麼狀況?」李繭翔突然叫道,大夥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左舞臺紅幕之後,準備於暗燈時登場的哈尊壬,正跟一個女孩拉拉扯扯像在爭吵些什麼,兩人就快吵到舞臺上了!

「欸,隔壁的燈控,暗燈!暗燈啊!」盧義仕大叫。

「暗了、暗了,」石緋邊戴上監聽耳機邊說道,「底下的觀眾應該沒察覺異狀,好佳在,哈哈哈。」

「剛才那個女孩子是誰啊?為什麼兩人會吵到舞臺上?」李繭翔好奇地問,視力不好的他看不太清楚。

「我想……」林曉嵐幽幽地說,「會不會是蕭蕭?」

「蕭霖珍?」李繭翔不解地問,「她不是後臺總監嗎?她跟哈尊壬怎麼了嗎?意見不合?」

「不是……其實……有一些傳聞,大家私底下都在說。」林曉嵐不太好意思地說,「尊壬跟蕭蕭好像在交往。」

「什麼?」林曉嵐此話一出,不僅是配樂組的人大叫,連旁邊燈光組的男生也驚訝得不得了。

「怎麼可能啊?蕭蕭那麼黑,長得也普普通通,根本不是尊壬的菜啊。」盧義仕大聲地說,「而且尊壬不是超花的嗎?只要有點姿色、會打扮,都逃不過他的狼爪,劇團一堆被他騷擾過的女生都不喜歡他咧。」

「我也覺得他們不像戀人。」石緋搖搖頭。

「可是……好像是真的……副導演、導演……一些跟蕭蕭熟的後臺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林曉嵐越說越小聲,「他們交往一段時間了,在進劇團前就在一起了……」

「哇喔,大八卦耶。」盧義仕驚呼,「那尊壬那傢伙亂虧女生,蕭蕭居然不會有意見啊?太驚人了。」

「曉嵐,為什麼妳會知道這件事?」李繭翔皺起眉頭問道。

「遊行前,我看見副導林秋明在跟蕭蕭說話,好像尊壬又跟女生有什麼牽扯,然後蕭蕭就哭了。阿奶安慰她時,我剛好聽到蕭蕭抱怨尊壬不把她當成女朋友的話……所以……」

「原來如此啊。」

八卦結束,眾人恍然大悟,又紛紛將注意力投向舞臺上,哈尊壬與康凝之對戲時,不斷想自己加些能吃女主角豆腐的戲,幸好康凝之反應快,擋掉不少奇怪的臺詞,短暫的即興演出也獲得觀眾們喜悅的笑聲。

很快地,在村長決定舉辦「龐媲可的南瓜祭」的宣佈聲下,上半場活潑快樂地結束了。

康凝之回到後臺時,熱得幾乎快全身爆汗,緊跟在她身後的哈尊壬連忙掏出手帕。

「拜託你別煩我好不好?」康凝之瞪了他一眼,哈尊壬卻不痛不癢地嘻嘻笑著。

「聽著,中場休息時間只有十分鐘,有人在洗手間那邊維持秩序嗎?」哈克義大聲地問道,眼尖的他突然瞄到一旁不斷逗弄康凝之的弟弟,馬上氣極敗壞地趕到他的身邊,「哈尊壬,你搞什麼鬼啊?沒事幹嘛亂加戲?拖到中場休息時間了知不知道啊?還有,輪你上場的時候,你跟蕭蕭在幹什麼?你知不知道那邊的觀眾都看到你們在拉扯了?」

「觀眾會覺得是效果啦。」哈尊壬嘻皮笑臉地回道,他臉上的妝已經被汗水弄花了,可怕的痘疤爛瘡與化妝品的粉末攪在一塊兒,看起來更像受了嚴重的傷,「反正等一下就要揭露平瑟斯的真實身份,大家會以為蕭蕭是國王派來糾纏不清的殺手啦!」

「你說誰糾纏不清啊?」一群後臺工作人員之中,傳來蕭霖珍的怒吼,她哭得又腫又紅的眼睛直挺挺地瞪著哈尊壬,「你到底要騙我到什麼時候?」

「我哪有騙妳啊?」哈尊壬停止對康凝之的騷擾,雙手叉腰不悅地說,「我去采雪、采晶的家是為了排戲好不好?」

康凝之挑起一邊眉毛,哈尊壬撒的謊也太誇張了,楊采雪與楊采晶這對雙胞胎姐人雖然長得漂亮,但演技卻很差勁,她們在劇中扮演的是與平瑟斯毫不相關的跑龍套村民,根本不需要什麼額外的排戲。

「我聽到的才不是這樣!秋明告訴我,你是趁她們父母外出旅遊,故意去她們家作客,而且還做了菜給她們吃!」蕭霖珍歇斯底里地吼著,幸好中場休息的音樂音量很大聲,不然外頭的觀眾一定能聽見她的聲音,「而且妳一直跟女演員們說妳沒有女朋友!難道有我這個女朋友,很丟你的臉嗎?」

「妳現在無理取鬧、大吼大叫還不夠丟臉嗎?」哈尊壬跟著咆哮起來,「以我的條件,還找不到更多比妳更好的女生嗎?」

此話一出,蕭霖珍隨即抬起黝黑的右手,但眾所期待的巴掌始終沒有揮下。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做地垂下手,邊大哭邊轉身跑開,幾個後臺組與道具組的女孩連忙追了上去,臨走前有的人甚至不計形象地對哈尊仁比了中指。

「好了、好了,」哈克義拍響手掌,大聲地對圍觀群眾說道,「下半場要開始了,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團長,我們可以改劇本嗎?」某個男組員憤憤不平地說,「讓士兵跟村民亂劍砍死平瑟斯如何?」

「不要說夢話,快回你的工作崗位。」哈克義賞了個白眼給那個組員,但不忘補上一句,「反正平瑟斯本就沒啥好下場,哪需要改劇本?」

劇團人潮逐漸散去,補好妝的康凝之懶洋洋地坐在她的專屬座椅上,她瞇起眼睛直盯著仍站在路中央的哈尊壬。這位顏面盡失的男主角整張臉都漲紅了,簡直像顆熟透頂的蕃茄,他垂著頭,不停大口喘氣,臉上潰爛的傷疤在後臺昏暗不明的燈光照射下,顯得更加噁心恐怖。

一股奇特氣味傳了過來,雖然很不明顯,康凝之相信一般的人類絕對察覺不出來,而那個氣味似乎正是從哈尊壬身上發出的。

「死老弟,你也是。給我滾到舞臺上預備。」哈克義踹了弟弟一腳後,微笑地轉向康凝之,「凝之,也請妳就定位囉。」

「你老弟不用補妝嗎?」康凝之試探性地問,「他的狀況看起來很糟。」

「喔,我怕化妝組的女生會在他臉上亂抹一通,把王子搞成小丑就糟了。」哈克義聳聳肩,「雖然他現在的模樣也沒好到哪兒去……」

「好吧……」康凝之輕輕壓了壓因貼著陰陽師符紙而微微發疼的手臂,無奈地嘆了口氣,她心中有種莫名的不安,「希望下半場能順利結束囉……」

 

 

「──打從這個傢伙背叛我父王,領兵攻打皇宮,逼迫我父王讓出王座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慶典舞臺上,平瑟斯氣憤地對著帶著大軍闖進小村莊的國王咆哮道,龐媲可從沒見過他如此忿怒的模樣,嚇得身體不住發抖,「哼,叛國罪?真正叛國的人是你!是你這個連親人都不要的混帳!」

「大膽!竟敢對國王無禮?」

那三名原本是父親最寵信的大臣,此時此刻竟然倒戈為那傢伙的手下,從前總是有謀無勇的他們,如今卻為了這個叛國賊挺身而出?還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罵?

「拿下他的人頭!」從前總是對他卑躬屈膝的大臣如此喊道,本以為早看透這一切的平瑟斯,沒想到心裡仍會為了這番景貌感到悲痛,他強忍著痛苦、失望,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劍。

每天清晨,他總趁龐媲可還沒睡醒時,偷偷在小屋外磨這把短劍。

也許有朝一日,還會再用到它吧。

即使曾經過著安逸快樂的生活,但平瑟斯從未捨棄這樣的想法。他慢慢閉上雙眼,感覺到龐媲可輕輕捏著他的衣袖,躲在他的身後;感覺到村民們扯著嗓子驚叫、呼喊、四處逃竄;感覺到無數的士兵拿著沉重的兵器蜂擁而上,踏的整座臺子都快倒塌了。

平瑟斯揮舞短劍,一面保護龐媲可,一面迎戰這群訓練有素的士兵,幸好自己的劍術在這段時間並無退步,他就像從前陪著父王帶兵攻打他國時一樣,輕易地以一敵百、以寡敵眾。

為了守護自己最珍惜的東西……已無國無家的他,如今生命裡只剩下龐媲可了,那個善良單純的龐媲可……

留著大鬍子的國王提著寶劍來到他的面前,平瑟斯認出那是他父王的寶劍,這個傢伙居然連父王的武器都不肯放過?

或許是獨自一人對付那多士兵,損耗太多體力了;也或許是看見父王的兵器,心裡太過悲痛導致?當兩人寶劍交鋒的瞬間,平瑟斯發現自己低估對方的能力太多太多了,國王的力量就像他的軍隊一樣龐大、殘暴,兩人對峙了數分鐘,平瑟斯突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平瑟斯!」龐媲可擔心地大叫,她想扶起平瑟斯,沒想到國王的劍卻對著她揮砍下去──

「你幹什麼?」平瑟斯跳了起來,像隻發狂的獅子般吼道,「你想對我的凝之做什麼?」

國王與龐媲可都愣住了,他們看著盛怒中的平瑟斯,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效果,他發紅的臉看起來逐漸變深、變紫,潰爛的傷疤之中,好像有什麼細小的黑影不斷蠕動。

「納、納命來吧!平瑟斯!」驚覺平瑟斯說錯話的國王,連忙高舉寶劍攻向男主角,但是男主角這回竟然捨棄了劍,誇張地徒手抵擋國王的攻擊。

「哼!你以為這種爛道具對付得了我嗎?」

平瑟斯慢慢站了起來,原本只是作戲的他突然真的使勁,差點害國王失去平衡摔倒,國王眼見狀況不對,乾脆和平瑟斯硬碰硬,並想辦法靠近平瑟斯的耳邊小聲私語。

「哈尊壬,你傻了啊?照劇本演啊!你必須輸給我耶!」

「我才不會輸給你!」平瑟斯發瘋似地推開國王,用力地胡亂舞劍,「我才不會輸給任何人!我是最好的!最棒的!最優秀的!」

國王一個踉蹌躺臥地面,然後隨即翻身躲過平瑟斯的劍,木製的道具劍居然把木頭舞臺戳出一巨大的洞。國王嚇得站不起身,只能不停挪動臀部,笨拙地躲開平瑟斯的每步攻擊。

「平瑟斯,住手!」察覺不對的龐媲可激動地喊著,「你會殺死他的,我不希望你殺人!」

「我就是要殺死他!殺死他!殺殺殺殺殺殺殺殺──」

道具短劍一刀一刀戳在舞臺地面上、道具南瓜上,木板地裂出大小不一的孔洞,道具南瓜也一顆接著一顆碎裂。雖然平瑟斯的行為與劇本完全不符,但是此幕重點的南瓜還是成功破碎了,一顆顆人腦滾了出來,惹得滿場驚呼。

「為……為什麼?」龐媲可不理會仍在亂破壞舞臺、死命攻擊國王的平瑟斯,她驚恐地看著從南瓜裡滾出來的人腦,「我的……我的南瓜……怎麼會……」

一個女村民傻愣愣地捧起滾到腳邊的人頭,然後展現她加入劇團以來,最逼真的一次演出。

「這……這是人頭啊!是人頭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她嚇得弄掉人頭,那個宛如皮球的腦袋砰地落地,溼黏的深色液體染紅她的手掌以及衣物,臺下觀眾無不讚嘆這些道具人頭做的有多逼真。

「平瑟斯,輪你講臺詞了啦!不要再砍我了!你要對人頭有反應啊!」村長小聲輕喊道。

平瑟斯停止動作,恨恨地瞪著滿地滾動的人頭,然後將靠近他的全部打爛,深色的液體、黏稠的粉紅色玩意兒全噴了出來,一陣又一陣惡臭自臺上傳遍整間劇場。

「別打了!別打了啦!」另一個女村民哭了出來,她邊哭邊乾嘔著,「這些是真的人頭!是真的啦!」

看到平瑟斯仍在脫序演出,龐媲可只好代替他說出臺詞。

「為什麼會這樣……這些人頭……為什麼會在南瓜裡?有的還戴著頭盔……頭盔上有尤納芬瑟提王國的標幟……難道這些都是士兵的人頭?」

「啊哈哈哈哈……妳說對了,親愛的龐媲可!」乾冰製造出白色濃霧,原本擔任旁白的仙女薇區,穿著火辣的紅色緊身禮服現身,「怎麼樣?我實現了妳的願望了吧?妳滿不滿意啊?吶,這不就是妳想要的、大到跟人腦一樣的南瓜嗎?」

「仙女……薇區?」龐媲可不敢相信地說,「妳……為什麼……妳和國王……」

「很驚訝嗎?小龐媲可?」薇區笑道,國王連忙跑到她的身旁,撒嬌地依偎在她的懷裡,「其實國王陛下應該要好好感謝妳才對,當初如果不是妳救了我,國王陛下可沒辦法順利推翻原本的老不修呢──就是那邊那個發瘋王子的老爸──也多虧了妳的南瓜田,才讓我的魔法能夠奏效。」

「魔……魔法?什麼魔法?」

「把士兵的腦袋全轉移到妳南瓜中的魔法呀!」薇區興奮地說,「不這麼做的話,國王陛下哪能登基為王呢?而妳又怎麼能夠大豐收呢?又怎麼會遇到逃亡的王子呢?啊哈哈哈哈──」

「魔女……」龐媲可絕望地哭了出來,「妳根本不是什麼仙女!妳是魔女、魔女!」

「我本來就是魔女啊,傻龐媲可,」薇區走到舞臺正中央,敞開修長的雙手得意地說,「這世界上沒有仙女!只有魔女!」

滿地人腦之中,血紅色的聚光燈打在魔女薇區的身上,臺下的觀眾全被這幕震懾住了,然而就在魔女演出她震憾人心的劇碼時,那把不按牌理出牌的道具短劍,突然鋒利地穿過薇區的身體,觀眾們全倒抽了口氣,臺上的演員也看傻了眼。

康凝之的眼睛瞪得好大,她的手臂因為符咒效力不斷引起陣痛,飾演龐媲可的她只能看著薇區面無表情癱軟下來,然後倒在一片逼真的血泊之中,濃烈又真實的腥臭味刺激著康凝之的鼻子,她知道這一切不是演戲,而是真的!更何況原先的劇本中,魔女薇區根本不會死掉,這和劇本完全不同。

當燈光轉完耀眼的白時,渾身是血的平瑟斯出現在白光之下,驕傲地舉起那把本該沒有殺傷力的道具劍。

「我殺死魔女了!我殺死魔女了!」

平瑟斯高聲喊著,臉上那些細小黑影蠕動得更快速了,它們像是受到什麼鼓舞一樣──也許是屍臭、也許是鮮血,也可能是平瑟斯莫名高漲的情緒──使得那些平面的黑影像小蟲般鑽了出來。

「凝之……」平瑟斯轉向康凝之,無法聚焦的混濁雙眼不自然地轉動著,難以計數的黑蟲在他的爛臉上爬走,他對著康凝之伸出沾滿血液的手,「跟我走吧,再也不會有人傷害妳了,我很強壯!我能保護妳!跟我走吧……」

當全場觀眾仍沉浸於平瑟斯的脫軌演出,誤以為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劇碼時,那些黑色小蟲突然穿刺出又細又長的腳,將哈尊壬的臉當作跳板,搖身變成一隻隻像極長腿蜘蛛的八腳怪蟲。

「冥……冥蛛?」

康凝之不敢相信地看著那些怪蟲喃喃道,它們速度飛快地爬到演員身上,尖叫聲此起彼落,被稱為冥蛛的鬼怪伸出它們細長的尖腿,用力戳向眾人毫無防備的臉,剎那間,鮮血汩汩地自演員臉上流了下來。

「把燈全部打開!」康凝之跳了起來,她粗暴地踩死幾隻衝向她的冥蛛,然後不管戲劇還未中斷,便轉頭對著後臺大叫,「拉下幕!快啊!」

導演哈克義無法理解康凝之行為,他對於弟弟失控的舉動已經絕望,如今連康凝之都放棄了嗎?失去男女主角、劇情又被搞得一團亂的戲劇還算戲劇嗎?

「你們自己搞成這樣,自己負責!」哈克義生氣地回道。

「可惡,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大笨蛋!」康凝之低聲咒罵,她卯起來狂踩那些冥蛛,並試圖扯掉手臂上箝制她能力的符紙,但符紙黏得死緊,怎麼樣都剝不掉。

舞臺上,更多的人倒下、更多的冥蛛繁殖了出來,它們像恐怖電影裡的惡蟲般成群結隊地行動,逐漸蔓延到後臺、爬行至觀眾席,然後戳傷更多的大學生,製造更多的後代。

直到副導林秋明遭到冥蛛攻擊,兩眼一翻倒地不起後,劇團團員與觀眾才搞清楚劇場內發生什麼事了,大夥兒尖叫著四處逃竄。但是冥蛛的數量已經多到可用鋪天蓋地形容,它們堵住每扇門窗,霸住門鎖、塞住門縫、覆蓋門板,將所有哀嚎的學生關在小劇場中。

「燈光組!開燈!」林凌柒大概是劇團裡唯一清醒的人,她跳到舞臺正中央,先是賞了哈尊壬一計飛踢,並亮出指間夾著的五張白色符紙,扔向周遭群聚最多冥蛛的地方,劇場內隨即發生五起小爆炸,上百隻冥蛛飛向天花板,然後死腳朝天地落地死去。

「狐妖!手給我!」

在劇場所有的燈光亮起時,林二稟的聲音突然響起,康凝之一轉身,那位穿著短裙套裝的女陰陽師已順勢抓住她的手臂,對著上頭的符紙誦唸了咒文,白色符咒立刻脫落。

「謝啦。」康凝之興奮地活動重獲自由的右手,翻出數道橘紅狐火,射向附近肆虐的冥蛛。

眼見三名女孩毫無畏懼地面對成千上萬的冥蛛,始作俑者哈尊壬的氣勢頓時下降,他拋下那把道具短劍,踩著滿地亂竄冥蛛奔向劇場出口,一有無辜觀眾擋住他的去路,冥蛛便自動地替他解決。

「嗚哇哇哇,這是怎麼回事啊?」

控制室裡的燈光組與配樂組組員居然傻傻地跑了出來,一票大男孩嚇得紛紛跳上椅背。跟著跑出控制室的李繭翔見狀,連忙制止唯一的兩名女孩,然後用力地關上門。

已經見過數十種鬼怪的李繭翔,雖然不像從前那樣輕易大驚小怪,但還是被劇場的慘狀嚇了一跳。

「好噁心啊啊啊啊啊啊!」李繭翔尖叫,並使勁抖掉妄想爬上他身體的冥蛛,「這什麼鬼東西啊啊啊啊啊?」

沒想到李繭翔的聲音對這些看起來沒有耳朵的冥蛛也有影響,離他較近的那一批一聽見他的聲音,隨即拋下原本正在進攻的對象,改變目標、掉頭轉向李繭翔。

「嗚啊啊啊!搞什麼鬼啊!」發覺鬼怪又開始針對他的李繭翔,連忙跟隨燈光組男生的腳步,在兩排觀眾席座椅上爬來攀去,「不要過來啊啊啊!我最近熬夜又三餐不正常,我的血一點也不好喝啊啊啊啊──」

「那個笨蛋繭……」康凝之看著劇場後方小聲罵道,然後轉頭微笑地對林二稟與林凌柒說道,「欸,除魔者,這裡就交給妳們囉!」

「臭狐妖,想上哪兒去?」林二稟怒吼,忙著對付冥蛛的她根本無暇控制住康凝之,「妳忘了我們交換的條件了嗎?」

「這個嘛……」康凝之燦笑,「反正這場戲整個泡湯了,我們原本約定的條件早就破滅了,不是嗎?」

「臭狐妖!妳──」

康凝之不理會林二稟,她輕盈地跳向牆壁,像日本忍者般快速奔走,並且高聲呼喊:「貪音!」

一道淡藍色雲霧從天花板的空調洞孔瀰漫出來,眨眼間凝聚成一頭有著淡藍色毛皮的山羊,康凝之敏捷地翻身騎上山羊背,先是飛向嚇得鬼吼鬼叫李繭翔身邊,將他拉到貪音背上後,一人兩鬼怪再快速地衝向逃亡的哈尊壬。

哈尊壬的臉已看不出五官,上頭爬滿了活力充沛的冥蛛,但那些長腳鬼怪卻沒有傷害他的意思。他跌跌撞撞趕到門邊,佔領出入口的冥蛛聽話地替他開了門,當哈尊壬逃離劇場的同時,那些冥蛛也跟著再次覆蓋整片門板。

「嗚啊啊啊──那些蜘蛛又來了啦──」

「閉嘴啦!笨蛋繭!」康凝之不耐地罵道,「你是太久沒看到鬼怪了,想念得不得了喔?」

「誰會想念這些噁心的生物啊!莫名其妙!」

「敢兇我?繭,你很想被踹下去嗎?想念我的鞋跟囉?」

「誰想念妳的鞋跟啊!我又不是被虐待狂──」

「主人羊、繭羊,」貪音不知為何掛著兩道眼淚和兩道鼻涕,口氣冷淡地說,「你們那麼久沒說話了,可以不要吵架嗎羊?」

「我們吵我們的,你哭什麼哭啊?」康凝之恨恨地說。

「因為……我太感動了……羊,」貪音吸吸鼻子說道,「我好想念主人跟繭吵架的聲音喔羊……」

「懶得理你!」康凝之與李繭翔異口同聲地罵道。

緊接著,康凝之站了起來,她在忿怒之下凝聚出一顆巨大的狐火球,粗暴地轟向出口,門上炸出一道圓形的焦黑洞孔。

久違的一行人靈敏地鑽了出去,緊追著哈尊壬留下的血印,離開冥蛛肆虐的小劇場。


第十樂章 墓地的冥土障,校園的菜屍

死去的男人們從田裡爬了出來,變成全新的男人,

她說這些男人要吃其他人的腦袋才能活下去,

她說這些男人要被砍掉他們的腦袋才會死掉,

她邊說邊用脖子纏住我、開心地用脖子纏住我。

平凡的女孩不見了,只剩下長脖子的女孩,

輕飄飄的、輕飄飄的,黑色的影子。

 

「哈尊壬的速度也太快了,那些很像蜘蛛的玩意兒是分泌了什麼東西讓他吸收啊?不然一個只會把妹亂放電壯漢怎麼搖身變成跑步高手……」

「很、難、笑!」康凝之回頭對著李繭翔說道,「繭,你的組長女友沒教你如何說笑話嗎?她那麼愛笑。」

「什麼組長女友啊?妳一定要開口閉口提石緋嗎?她很無辜耶!」李繭翔抗議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哈尊壬吧?誰知道他會不會在校園裡亂放那些長腿蜘蛛怪,等一下整個大學血流成河怎麼辦?」

「你可以不要『長腿蜘蛛怪』地一直亂叫嗎?」康凝之沒好氣的說,「那明明就是『冥蛛』!一種從『冥土障』蛻變而成的鬼怪。還有,從哈尊壬留下的血跡還看,他並不打算在校內引起騷動。」

「是羊,主人說的沒錯羊,」貪音插嘴道,「那個被寄生的臭人類一直往西南方前進羊,他好像不想在學校逗留喔羊。」

「西南方?」李繭翔好奇地問,「那裡有什麼特別的嗎?」

「沒什麼特別,就地勢稍微高一點,人口少一點,沒有那麼繁榮。」康凝之思索道,「然後……好像離山林近一點吧?我太久沒到處繞繞了,不太確定。貪音,那附近有『冥土障』的聲音嗎?」

「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可是跟我記憶中的聲音有點差別羊,」貪音豎起耳朵,「混了些不舒服的聲音啊羊。」

「什麼叫不舒服的聲音?」李繭翔問,「還有你們一直說的『冥土障』是什麼?」

「像繭鬼吼鬼叫就是不舒服的聲音啦,」康凝之不耐煩地說,「冥土障是冥蛛這種鬼怪的原形,體型很小,必須長期窩在土壤裡面,當一些冥土障獲得過多的養份時,就會促使一部份的夥伴變化成外型像蜘蛛的『冥蛛』,冥蛛無法靠土壤為生,它們必須寄生在活體生物上。」

「像哈尊壬的爛臉?」

「沒錯,不過……冥土障和冥蛛已經有段時間沒出現了。」康凝之若有所思地說,「現在並不是適合它們生長繁殖的年代。」

「不適合嗎?那怎麼哈尊壬能引來冥蛛,搞得劇場到處都是?」

「這就是我想不透的地方啊。」康凝之扯掉頭髮上的裝飾,放下為了演戲而紮的髮髻,褐髮隨風飄動,「所謂的冥土,就是那些埋過死人的土壤,冥土障那種微小鬼怪就住在冥土之中,我記得你們人類在搞什麼世界大戰時,就是它們活得最旺盛的時候,照理說就算哈尊壬去招惹到冥土障,使得冥蛛寄生在他身上,也不大可能在短短時間內惹來滿坑滿谷的冥蛛,這其中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凝之,妳剛剛說『埋過死人的土壤』……那那個地方算嗎?」

李繭翔抬起手,指著不遠處的石碑,上頭模糊地刻著「××墓園」和一個意思應該是「左轉」的歪斜箭頭。

「羊羊羊羊羊羊?」貪音驚叫,「就是這個方向羊!這個方向除了冥土障發出的『轟叢轟叢』聲外,還有死人骨頭撞在一起的『叩嘍喀嚓』聲羊!」

「你一定要用這麼難以想像的狀聲詞比喻嗎?」李繭翔不悅地回道,他刻意講得大聲一點掩飾自己聽到「死人骨頭」四個字的害怕。

「在墓園培養冥土障……」康凝之認真思索,她拍拍貪音的頸部,要它緩下飛行速度,「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憑那個爛臉男的能力是絕對不可能,光是要買通埋葬那裡的往生者就更困難了,更別說還要躲過守護那裡的低階神明。除非──」

褐色的眼睛猛地張大,近幾個月來的記憶在她腦中迅速跳轉,病倒在床上的相鬼、魔化的廊魔和守夜靈、哈尊壬的爛臉、劇團成員看見退團者的古怪模樣、丁小積腫脹異變的四肢、以及周友瑤傳達的訊息,那個促使她在劇團安定下來真正的原因。

「──除非有某個強大力量在背後操控,一種邪惡到連低階神明都只能逃之夭夭的力量。」

不屬於在場三人的第四個聲音忽地響起,李繭翔嚇得抱頭彎下腰、康凝之則是警戒地翻出狐火瞪向漆黑又雜草叢生的路邊。

「哎唷,別這麼緊張嘛。」

在昏暗的路燈照射下,一個高瘦的人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李繭翔吞口口水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荒郊野外的小路邊,有間幾乎要被雜草淹沒的破舊鐵皮屋,那個高瘦人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坐在鐵皮屋門口打量他們了。

那人慢慢逼近康凝之一行人,他邊走邊伸手往外套口袋裡掏呀掏的,李繭翔一度幻想他掏的是槍,但等到他發現那人身上穿著閃閃發光的紫色襯衫後,所有的緊張頓時消失無蹤。

「騎著奇特交通工具的兩位,晚上好,也許你們曾在一些報章雜誌上聽過我的名字,不過為了展現我的誠意,我還是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好了。」潔白的牙齒在昏暗路燈光線下異常刺眼,閃動著紫色眼眸的莊彊赭總算拿出名片,裝模作樣地在康凝之面前彎腰行禮,「我叫米爾寇,是多本雜誌的專欄作家,最拿手的文類是恐怖小說、神秘事件研究,以及兩性議題。不知道在下能否請問這位美麗女孩的芳名?」

莊彊赭笑瞇瞇地看著康凝之,更大膽地握住她的手,將名片塞進她沒有召喚出火燄的那隻掌心,而康凝之也笑吟吟地回應他……

「大混蛋!」

然後在李繭翔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時,身前的康凝之已經迅速翻下貪音,將莊彊赭推倒在地,高跟鞋重重地踏在他的背上,轉化為狐爪的雙手將狐火變成一把烈燄長弓,橘紅火燄在黑暗的空間裡閃耀,箭首直挺挺地對準莊彊赭的後腦杓。

「嗚哇哇哇哇!狐仙大人請息怒!狐仙大人息怒啊!小的不知道您是狐仙大人,求求您放過小的一馬……」

「你這個陰魂不散的臭人類,竟然敢跟蹤我們?」

「不!小的絕無跟蹤三位啊!小的本來在這裡做田野調查,突然發覺外面有聲音,所以小的就出來看看情況,結果不看還好、一看不得了啊!小的立刻被狐仙大人的美麗大方迷住了啊!所以小的才斗膽上前搭訕……喔不,我是說『自我推薦』……」

「廢話少說!」康凝之的火燄箭已經戳到莊彊赭的髮,一點燒焦味傳了出來,「施展『忘卻之術』一點用也沒有!看來本小姐只能把你搞成白癡了!」

「不要啊!狐仙大人!不要把小的搞成白癡!」

「算了吧,凝之,」李繭翔嘆了口氣,「他已經是個白癡了。」

「繭羊,你說的真中肯啊羊。」

「你跟米爾寇根本就半斤八兩。」

「啊?」一聽到李繭翔喊了自己的名字,米爾寇隨即出手抓住李繭翔的腳踝,「是你!李大哥!」

「喂喂喂,怎麼看都是你年紀較大,不要亂叫好嗎?還有,我跟你很熟嗎?不要抓著我的腳!」

「李大哥,你忘了嗎?大概一天前,我跟你還有你的漂亮女友在西門町不期而遇過呀!」

「喂喂喂!胡說八道什麼啊?」李繭翔急得大叫,他單腳一跳一跳地拚命想甩開莊彊赭,「我遇到你已經是好幾個禮拜前的事了!還有,石緋不是我的女朋友──」

「繭。」康凝之蜜糖般的嗓音嚇壞了李繭翔,他趕忙立正站好,驚恐地看著眼前甜笑著的狐妖,「哼哼,你跟這個白癡見過面啊?我怎麼沒跟聽你提過?」

「那是因為……」李繭翔小聲地喃喃著,並將「那是因為妳後來都不理我啊」這句話吞回肚子裡。

「是這樣的狐仙大人,」莊彊赭發覺火燄箭離自己稍微遠了一點後,不怕死地插嘴道,「那陣子呢,小的正好在調查西門町古怪老人的謠言,因為有首關於西門町會出現大量殭屍啊、殭屍的打油詩傳進小的耳中,您也知道小的是一名專業的專欄作家,所以到處收集資料也是很正常──」

「──廢話少說!」康凝之吼道,她的眼睛往鐵皮屋方向瞟了一下,「所以呢?這跟你出現在這兒有關嗎?」

「當、當然有關呀,親愛的狐仙大人!」莊彊赭苦笑地答道,「這裡就是那位老人的家啊!我費了一番功夫才跟蹤他來到這裡,正在努力說服他接受我的採訪……」

突然間,一縷白煙輕輕地從康凝之的櫻桃小口中飄了出來,只見莊彊赭吸了幾口後,雙眼慢慢闔上,全身躺平地昏了過去,康凝之又對莊彊赭下了「忘卻之術」了。

「凝之,」李繭翔和貪音有點憂心地看著倒地不醒的莊彊赭,「妳一直對他施那種術法……沒問題嗎?」

「有問題的話那更好!」康凝之撂下狠話,然後拉起蓬蓬裙裙襬,跨過擋路的莊彊赭往鐵皮屋走去,她翻出一盞狐火,微弱的光線照亮了漆黑的屋子。

屋內擺放著簡單且破舊的家具──木板床、長凳、茶几、還有一個巨大的衣櫃──一名穿著灰色唐裝的老人正背對著她坐在長凳上,右手抓著一只空茶杯,嘴裡不斷喃喃地碎唸著,髒兮兮的大聲公付喪神躺在老人腳邊熟睡。

「喂,老伯,」康凝之輕聲問道,「你從哪兒聽來『殭屍橫行』的謠言?」

老人沒有理會康凝之,只是自顧自地繼續碎唸。緊張的李繭翔趴在貪音的背上,小心翼翼地躲到門邊偷看屋內的狀況。

「老伯,你是重聽還是聽不懂人話啊?我在問你問題耶!」

康凝之的高跟鞋一跨過門檻,踩在屋內地板上時,那隻熟睡中的響聲忽然驚醒,它跳了起來,慌張地在原地繞了幾圈,然後不停抓著老人的腿想爬上去。

「凝之,那隻付喪神會放出一種很像音波還是什麼鬼術法的攻擊,我上次在西門町就是被它和老人聯手擊倒的,小心點。」

「哼,那種程度的小術法,哪奈何的了我?」康凝之翻動手中狐火,將火燄化為一條長鞭,緊緊纏繞住聲響,又結了手印,施術奪走聲響的聲音。接著,她隨手將被綁住的聲響吊掛起來,一手拉著火鞭,一手叉在腰間,不大高興地冷聲問道,「老伯,我知道你跟這隻聲響相依為命,不過倘若你再不理我的話,你家的寶貝聲響就會滾進我家的貪音肚子裡囉。」

貪音聞言,興奮地轉頭對李繭翔說:「主人叫我寶貝羊!」

「她只有說『我家』沒有說『寶貝』。」

「你們兩個給我閉嘴!」

老人停止碎唸,發出一聲像被痰哽住喉嚨般的嗚咽聲,他沒有回頭,依舊瞪著衣櫃,然後淡淡地說:「旁邊小路走進去大概十分鐘,會看到一片墓園,那邊沒什麼人會祭拜,連清明節都見不到人影。」

康凝之瞇起雙眼,平靜地看著老人的背影。

「每到晚上啊,我都會聽見有女人在唱歌,歌聲是從墓園那邊來的,」老人緩緩回過頭,他神色自若地對康凝之說,「唱的不難聽,但墓園怎麼會有人在唱歌?」

「那麼她唱些什麼?」康凝之問。

「種田的歌,她邊唱邊拿鋤頭鋤田,還會打拍子呢。」

「什……什麼啊……」李繭翔皺眉抱怨,「幹嘛在墓園種田啊?有病嗎?」

「沒病、沒病,如果是一般的菜啊、稻米啊,在那邊種就叫『有病』,可是那女人不一樣啊,」老人傻笑,露出滿口爛牙,「她種的是人呢!好多好多的人啊!把人整個埋進土裡,或是把人的手腳切一切後插進土裡,還澆水施肥呢!沒過多久,開始有人從土裡爬了出來,跟隨那女人的歌聲走出去了呢!」

「那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康凝之追問。

「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人,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啊……難怪她種的都是男人啊,爬出來的男人變得人不像人,菜不像菜的啊……」老人說完,啞著嗓子開始唱歌,「田裡種了很多的殭屍,爬呀爬的從土裡爬出來;這裡會有很多殭屍,吃呀吃的吃光你們的腦子!哈哈!

康凝之深吸口氣,收起手中的火燄,聲響隨即摔落地面,連滾帶爬地躲回老人腳邊。

「繭、貪音,我們走!」康凝之翻身騎上貪音的背,神色堅定地喊道,「去墓園!」

「真的要去墓園嗎?」李繭翔問,「那個老伯說那裡有殭屍啊!」

「對羊!主人羊!」貪音害怕地說,「殭屍會吃掉我們的腦子啊羊!」

「你們不敢去的話,留在這裡陪那個詭異老頭啊!」康凝之冷哼,兩位夥伴才乖乖閉上嘴,貪音也聽話地躍至空中,沿著通往墓園的小路前進,「再說,那根本不叫殭屍。」

「不然叫什麼?喪屍?」

「不,正確的名稱是,」康凝之冷淡地吐出兩個字,「菜屍。」

 

 

李繭翔沉默地看著眼前這片幾乎全被雜草掩蓋住的墓園,其實如果不是外頭小路上一直有著「墓園」字樣的告示牌,他只會覺得這裡是塊沒人照顧的荒地,如果不彎腰撥開比人還高的野草,根本不會發現隱藏其中灰石墓碑。

位在半山坡上的墓園寧靜無聲,不知道是氣候轉冷的問題,還是有其他因素影響,這個地方除了李繭翔自己的呼吸聲外,一點細微的蟲鳴聲也沒有,就連夜風也不願吹過這片荒地,彷彿這裡是個生靈禁入的區塊般。

康凝之一手扶著貪音頸背,一手悄悄地翻出一盞小狐火,橘紅火光映著她美麗的側臉。

貪音減慢了速度,它飄在離雜草尖端約莫五公分高的地方,無聲無息地載著李繭翔與康凝之,往更漆黑的墓園深處前進。

突然間,康凝之高舉起點著狐火的右手,五爪像抓取什麼東西般輕輕一捏,擰熄的火光,貪音也跟著停下腳步。

李繭翔屏住呼吸,他往康凝之的背部稍微靠近了些,鏡片後方眼睛瞇了起來。

眼前的墓園已不是雜草蔓生的景貌,而是一片宛如沼澤的黑土泥地,潮溼的霉味與腐爛的臭氣混淆在一塊兒,薰得貪音不停乾嘔。那灘黑色的泥巴沼澤佔地很廣,四周被大片的雜草包圍,如果不走近看,實在不會發現這裡有塊那麼詭異的泥地。

又溼又軟的黑土像是被地底的高溫煮沸加熱般,不斷冒出骯髒的氣泡,泥地之中隱約可以見到一些像極枯骨的東西。康凝之噘起雙唇吹了口氣,一隻火蝶翩然飛躍沼地上空,照亮底下的泥地,這下大家總算看清楚了──泛著油光的黑泥中不僅僅是埋葬著人骨,放眼望去,上百隻長滿肉瘤、爬滿白蛆、充滿潰爛瘡疤的手、腳,甚至是翻著混濁白眼的腦袋,就像插在農地裡的秧苗般,整齊劃一地佔據了大半墓園。

李繭翔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景貌,直到火蝶撞上其中一具人體消散後才回過神了。漆黑中,他感覺到身前的康凝之站了起來,平衡感極佳地站在貪音的背上,她專注地盯著火蝶消散之處,費了一番功夫才稍微適應黑暗的李繭翔,也終於察覺那個地方的不對勁。

有個黑影浸泡在泥沼之中,不顧渾身泥濘地,隨手抓起東西就吃,詭異的咀嚼聲和泥巴翻攪的聲音令李繭翔毛骨悚然。

康凝之不發一語地抬起雙手,變化成狐爪的她正準備跳上前逮住那個傢伙時,四周忽然亮了起來!泥巴地上毫無預警地冒出數十盞青色鬼火,將康凝之一行人團團圍住。

李繭翔驚慌之餘,這才看清楚那個泡在泥巴裡的人影,竟然就是引來大把大把冥蛛後逃跑的哈尊壬!他的爛臉沾滿污泥,嘴裡塞滿黑土,他瘋狂地抓著泥土大口吞下,卻又不時彎腰嘔吐。

「歡迎光臨我的小田園,想吃什麼自己挑喔。」

飄飄然的女聲響起,李繭翔與康凝之猛地回過頭,留著一頭氣質長髮的黃聆歇正在一大塊東倒西歪的墓碑上,她面無表情地逗弄著飄至她身旁的鬼火。

「編……編劇?」李繭翔驚訝地喊道,「為、為什麼會在這裡?」

「原來是妳,」康凝之皺起眉頭,左手獸爪一橫,擋在李繭翔身邊,「妳就是那個被闇影娘附身的女人!」

「這麼說不太對唷,康凝之小姐,」黃聆歇的嘴角勾起微笑,那個笑卻讓李繭翔渾身發寒,「這具身體已經不是黃聆歇的了,雖然她軀殼是來自黃聆歇,但包括外表以及骨子裡的玩意兒早就都不是了,現在這個身體的主人是我喲。」

「妳怎能隨便霸佔人類的身體?」康凝之冷聲問道,「妳們那族類,不都是像背後靈一樣附身在人類身上嗎?怎麼能取而代之,成為那個身體的主人?」

「呵呵,因為我和黃聆歇我交換條件了呀。」擁有黃聆歇外表的鬼怪似笑非笑地說,「是她說,只要能吸引男人、讓男人從她的外表進而發現她的才華,她願意給我一樣我想要、又在她能力範圍之內可以給予的東西,現在我替她達成心願啦,當然得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囉。」

「什、什麼東西啊……」李繭翔無法理解,「所以這幾個月來,跟我們共事的聆歇到底是……」

「既是黃聆歇、也是闇影娘我本人喲。呵呵,你們一定沒見過黃聆歇本來的樣子吧?」闇影娘愉快地笑著,她修長的手指輕輕靠在下巴上,「要不要我撕開這層臉皮,秀給你們看看呢?」

「妳敢的話,」康凝之微笑道,「我立刻放火燒了妳寶貴的田園。」

「好兇喔,我好害怕喔,呵呵。」闇影娘仍笑著,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康凝之小姐,我從很多鬼怪身上,打聽到關於妳的事,妳也和旁邊的人類交換條件了吧?還種下契蛇,對吧?做得真謹慎呢,幸好我跟黃聆歇相當契合,還不到需要使用契蛇的程度喲。」

「那是因為妳早就一步步啃食掉黃聆歇原本的靈魂了吧!」康凝之收起笑容忿怒地吼,「說!是什麼傢伙指使妳的?為什麼妳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這些冥土障又是打哪兒來的?區區一隻只會勾引男人、單靠男人精氣修煉的闇影娘,怎麼可能擁有這些力量?還種了一大片的菜屍?妳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呵呵,技不如人就惱羞成怒囉?種菜屍是黃聆歇的心願,我只是替她完成罷了。畢竟這可憐的小丫頭得到美貌後,卻發覺男人們對她的才華依舊毫無興趣,每個男人都只想跟她上床呀,呵呵,小丫頭難過了好一陣子才看清楚人類世界呢。」青色鬼火在黃聆歇精緻的五官投下陰影,闇影娘燦爛地笑著說道,「她開始怨天尤人,要我幫忙一起處理掉那些騷擾她的男人,還用各式各樣的蔬菜名稱稱呼那些男人呢,呵呵,瘦巴巴的男人就叫胡蘿蔔跟小黃瓜,又胖又醜的就叫馬鈴薯,愛穿紫衣服的乾脆叫茄子吧!」

闇影娘愉快地敞開手轉了個圈,像在展現她腳下的泥沼是多麼偉大的藝術品般。

「多虧她的主意,我才想起這世上還有種叫『菜屍』的鬼怪族類,就要了點它們的皮屑,再加上一地的屍骨,一點點的冥土障粉末,然後有了這片可愛溫馨的小田園,多麼美好啊──」

闇影娘還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時,一道火箭準確地射穿了她的胸口,橘紅火燄開始燃燒。李繭翔瞪大眼睛看看身旁抓著火燄長弓的獸爪,然後又看了看那個總算收起詭異微笑的闇影娘。

「康凝之,妳竟然敢動手?」闇影娘沒有熄滅胸前火燄的打算,她沉著臉冷聲說道,「妳不在乎這個身體是黃聆歇的了嗎?」

「喔,可是妳剛才不是一直強調這是妳的身體嗎?」康凝之微微一笑,「反正被妳這種魔化程度那麼高的闇影娘寄生,真正的黃聆歇大概也回不來了,乾脆我就當個好人,送妳們倆一塊兒去投胎!」

康凝之一說完,立刻蹬了下雙腳,飛躍至半空中。

剎那間,褐色長髮蛻變成銀白色,美麗睫毛是一對碧綠瞳仁,礙事的蓬裙戲服也變成一襲貼身的深紫色旗袍。被小火球環繞的狐妖揮舞著利爪,殺氣騰騰地製造出成千上萬的狐火球,毫不留情地一個接著一個射向闇影娘。

奇怪的是,闇影娘卻沒有閃躲,那些狐火球一來她的面前,便被隱形的盾牌抵擋掉,火球反而彈了回來,彷彿目標李繭翔與貪音似的,兩個派不上用場的拖油瓶只能鬼吼鬼叫的四處逃竄。

「哼!敢擋我攻擊!」

瞬間衝到闇影娘身旁的康凝之怒吼一聲,趁對方還來不及反應,一雙銳利獸爪便迅速地揮下,破壞了看不見的盾牌,闇影娘也被這股攻勢擊中,身體無法控制地往後傾,然後摔下墓碑。

「怎麼樣?認輸了吧!」康凝之的高跟鞋踏在闇影娘的胸前,鞋底粗暴地磨蹭著,「還不快滾出黃聆歇的身體,讓本小姐吃掉妳的本體?我數到三,妳再不出來的話,我就──」

「哈哈哈哈哈──就怎麼樣?連同這個女人的軀殼一起吃掉嗎?狐妖公主?」闇影娘慵懶地躺在雜草之中,它瞇起雙眼一派輕鬆地盯著康凝之,「那麼喜歡人類的妳,下得了手嗎?哈哈哈哈──」

「哼!我有的是辦法逼妳出來!」康凝之彎下腰,氣憤地掐住闇影娘的脖子用力搖晃,「還不快吐出來?還不快吐!」

「妳儘管浪費時間在我的身上吧,狐妖公主。」闇影娘甜笑著說道,康凝之的攻擊對她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妳在我身上花越久的時間,我們離勝利就越接近了。」

「妳以為我會上妳的當嗎?死妖婆!」康凝之怒罵。

「勝利……」李繭翔睜大眼睛,「那是什麼意思?」

「那沒有什麼意思啦,繭!不要上她的當!」康凝之扯出殘忍的笑說道,「闇影娘最厲害的就是騙人!尤其是騙你們這些雄性生物!」

「妳的疑心病還真不是普通的重呢,」闇影娘放鬆地嘆了口氣,「狐妖公主,妳難道對於我們辛苦出來的菜屍一點興趣也沒有嗎?妳難道不好奇它們的下落嗎?還是妳天真的以為……菜屍們都還在泥巴裡沉睡呢?」

「凝……凝之,」數個畫面閃過李繭翔的腦海,他想起前陣子留校時,一些同學撞見的畫面,「菜屍……會不會是……大家看到的那些退團者?如果是的話……那……」

「繭!我不是說不要被她騙了嗎?你幹嘛相信它啊?它是在蠱惑你!」

「我是不是在蠱惑人妳自己心裡有數,」闇影娘笑著說,「想想看那個姓丁的小男孩?他可是我的一號實驗品喔。後來我也派了雷譽英去和各位打個招呼,她可是第一個纏上聆歇丫頭的女同志呢!還有那邊那個吃土吃得好高興的爛臉哈尊壬──他一直隱瞞有女友的真相,不停騷擾女孩子們,直接讓他變成菜屍實在太浪費了。所以我就讓他成為我們的第一號冥蛛寄生實驗體囉,效果很棒吧!」

「妳……到底在說什麼?」康凝之緩緩鬆開掐住闇影娘的獸爪,不敢相信地盯著那張美麗的面孔。

「冥蛛的大量繁殖,成了一條引領菜屍的路。」闇影娘眨眨眼睛,「我這麼說,妳應該懂了吧?」

「看我怎麼宰了妳!」康凝之怒吼道,她的右爪猛地漲大,大幾乎是她身體的兩倍後,殘暴地往仍躺在地上的闇影娘砸了下去,雜草成了碎屑,土石如沙塵般湧起,整個墓園都在震蕩。

然而在沙塵散盡時,闇影娘輕盈的身體卻出現在康凝之的上方,長髮飛舞的她高聲笑著,然後幽幽地唱起詭異的歌謠,泥沼裡的枯爪們彷彿聽懂了她的歌聲,紛紛撥開泥巴,一邊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一邊從土裡爬了出來。

「來吧,我可愛的小蔬菜們,」闇影娘燦笑著,狂舞的長髮讓她看起來像極故事裡的魔女,「跟著我的歌聲、跟著冥蛛的腳步,一起開闢屬於我們的樂園吧!」

闇影娘話一說完,黑色長髮便將她團團包裹住,在微乎其微的「啵」聲後,她就像泡沫般消失不見了。

貪音帶著驚恐的李繭翔飛到康凝之的身邊,後者的獸爪已經變回正常的女孩纖手,康凝之咬牙切齒地攀上貪音的背,急切地大叫道:「快!快回學校!不然就來不及了!」

「是的,主人羊!」貪音說完,四蹄對天一蹬,立刻鑽入越來越濃密的夜霧中。

在墓園幾乎離開他們的視線時,康凝之再度站了起來,平衡感極佳地踩在貪音的背上。她的雙手翻出了火燄長弓,對著後方的墓園射了一箭。

宛如彈藥爆炸般的巨響在他們身後響起,李繭翔回頭一看,只能見到一片被火燄映上紅光的山林,離他越來越遠。

 

 

小劇場外簡直成了人間煉獄,李繭翔完全不敢想像裡面的狀況。大火將小劇場團團圍繞起來,嗆鼻的黑煙瀰漫大半個校園,五輛消防車佔據了校園大道,數十位消防隊員、醫療人員、警察忙得東奔西跑,束手無策的教職員們只能要求同學不要圍觀並強制疏散。

貪音敏捷地穿梭在濃霧之中,李繭翔被黑煙燻得忍不住拉起T恤掩住口鼻,隱隱約約間,他覺得自己似乎看見長得像石緋與林曉嵐的人被抬了出來。

「貪音,到劇場頂端,」一路上保持著沉默的康凝之終於開口,「那裡結界最脆弱,讓我打個入口進去。」

「闇影娘呢?」李繭翔擔憂地問,「結界是她下的嗎?」

「有很小部份是它的傑作,像是主要出入口,被冥蛛堵住的那些。但劇場外圍包含那些大火,應該是那對陰陽師姐妹幹的。」康凝之啞聲說道,「不過……我感覺不出來……」

「感覺不出來什麼?」

「……沒什麼。」康凝之隨口喃喃道。

貪音很快地來到圓形小劇場的正上方,此處除了煙霧較濃外,看不到什麼火燄。這一次康凝之沒有站起來了,她稍微挪動身子,並要貪音挨近屋頂後,再一次召喚出長弓,對著屋頂正中央連射了三箭,引起小小的爆炸。

「走吧。」康凝之淡淡地說,「繭,等會兒如果有需要的話,得麻煩你了。」

「咦?要……要唱歌嗎?」李繭翔驚慌地問。

「不然呢?你這傢伙除了那個該死的歌聲外,還有什麼可取之處嗎?呵。」康凝之微笑地看著李繭翔,接著她做了一個令李繭翔百思不得其解的舉動──

那隻總是用來變出狐火的柔軟右手,忽然輕巧地撫上他的左臉,康凝之像在撫摸什麼小動物般輕輕覆住他的臉頰。

「用你的歌聲,聚集所有的菜屍、冥蛛……然後由我,一舉殲滅吧。」

 

 

「姊姊!這些菜屍到底是打哪兒來的啊?」留著妹妹頭短髮、化身為林凌柒好一陣子的林凌,左手持著紫色念珠,右手抓著白色符紙,氣喘噓噓地往後退。

「不知道,我的結界明明就包住整個劇場了!」留著姬髮式、化身為林二稟的林凜咬牙切齒地說,她手裡抓著棕色唸念珠與白色道符,踏著高跟鞋後退,與她的親妹妹背對背。

模樣醜陋的菜屍不斷冒了出來,雖然這不是她們第一次對付菜屍,她們很輕鬆要讓菜屍死透,就是得砍下它們的腦袋,但是林凌深深覺得自己已經砍了至少二三十個腦袋了,菜屍的數量卻不減反增。

在狐妖帶著李繭翔離開,去追那個引來冥蛛的哈尊仁後,林凜與林凌便一邊對付肆虐的冥蛛,一邊觀眾與劇團成員聚集到還沒被冥蛛攻陷的後臺,然後下了一層又一層厚而結實的防禦結界,再卯起來殺光冥蛛。但沒想到冥蛛殺得差不多後,那些被藏在南瓜裡的人頭卻活了起來,抓著幾個來不及躲去後臺的觀眾張口就咬,而被冥蛛插傷的觀眾與團員也搖身變成一隻隻菜屍,除此之外,又有更多的菜屍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姊姊,用燒的會快一點嗎?」

「那要確保它們腦袋的部份會比身體的部份還要先燒焦才行。」

「可是那些南瓜人頭又該怎麼解釋?」林凌不解地問,「它們也是菜屍,而且腦袋已經被砍下來了呀,為什麼還有攻擊性與感染力?」

「不知道。」林凜的額上淌下冷汗,「……大概,也被魔化了吧。」

「像廊魔、夜守靈一樣吃了冥土障的關係?」林凌問。

「不,它們的魔化跟冥土障無關,一般鬼怪誤食冥土障輕則身體不適,重則死亡,除了菜屍外冥土障沒辦法增強其他鬼怪的力量。」林凜憂心地沉吟道,「所以,包括那隻闇影娘,這背後一定還有其他東西在作怪……」

「嘿呀──」

就在林凜陷入沉思時,一個俏皮的呼喊聲響徹了整個小劇場,那些本對陰陽師姐妹興致勃勃的菜屍,像說好似地卻轉了彎。緊接著,一個美麗的身影打破了天花板,從天上翩然落下。火紅的高跟鞋、紫色旗袍包覆著的玲瓏身材、微捲的銀色長髮,康凝之抖了抖頭頂上的狐耳,燦爛地眨眨綠色眼睛,擺了個雜誌模特兒的拍照姿勢。

「年輕貌美、美麗大方的狐妖,康凝之,閃亮登場!」

「什麼鬼啊?」坐在貪音背上的李繭翔忍不住吐槽,「妳以為妳是什麼魔法少女嗎?妳這個年紀已經不是少女了好嗎?魔法阿嬤還差不多。」

「給我閉嘴,李繭翔,」康凝之指著李繭翔的鼻子甜笑道,「否則我要代替豆皮壽司懲罰你喲!」

「什麼啊──」

「狐妖公主,小心後面!」林凜大聲警告道,下一秒,康凝之柔軟地彎下腰,輕鬆閃過五隻妄想撲倒她的菜屍,鋒利狐爪的爪痕閃過,五枚早變形得不像人臉的腦袋應聲落地。

更多的菜屍湧了上來,康凝之連忙翻了數個跟斗抵達觀眾席的正中央,向上一跳,輕鬆地攀住天花板上的巨大投影機,然後攤開掌心,吹了幾口氣。數十枚狐火像機關槍般瘋狂射出,每發都不偏不倚地正中菜屍腦袋,它們就像被點燃的火柴棒般燃燒起來。

「奇怪,」貪音載著李繭翔在劇場天花板處悠哉地飄著,「不是要我唱歌吸引那些菜屍再一據解決嗎?為什麼自己打得那麼開心呀?」

「繭羊,主人會交代那些事一定有原因羊,」貪音眨眨眼睛,「繭羊只要靜觀其變就好了羊。」

「是嘛……」李繭翔瞇起眼睛看著穿梭在菜屍間的紫色影子,「不過,她們還真敢痛下殺手……那些菜屍,不都是人類變成的嗎?」

射夠狐火後,康凝之這回將她的火燄變成一把超長的長槍,火燄長槍隨著她的揮動劃出一道道美麗燦爛的弧線,菜屍的腦袋一個接著一個被應聲砍掉,緊接著林凜與林凌也加入了戰局,不一會兒的功夫,      盤踞在劇場內的菜屍便減少了一大半。

「姊姊,」林凌在又一次靠著姊姊背部時,有些感嘆地讚揚道,「碧眼狐妖的力量真的很強大呢,如果我們倆聯合起來,不知道打不打得過她……」

「打不贏也得打,」林凜冷冷地說,「那可是碧眼狐妖啊。」

眼看劇場內只剩下最後一隻菜屍了,林凜與林凌掏出新的道符,正想衝上前時,速度比她們快上許多的康凝之瞬間用她的利爪,摘掉最後一隻菜屍的腦袋。她得意地甩動那顆看起來很像花椰菜的人頭,一手扠在腰間,驕傲地看著陰陽師姊妹。

「怎麼樣?有我沒我差很多吧。」康凝之露齒而笑,「看在我替人類解決了大麻煩、又救了妳們姊妹的份上,跟我交換條件吧!我的條件很簡單,以後妳們這些除魔者,別再插手管本小──」

蜜糖般的嗓音嘎然而止,如玉般的綠眼瞪得又圓又大。李繭翔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畫面,看著那個宛如巨大錐子的黑影、那個穿透康凝之腹部的尖銳黑影……

所有事情都在同個時間內發生,康凝之慘白著臉跪下,李繭翔鼓起勇氣從貪音背上條了下來,衝到康凝之的身邊,林凜與林凌兩姐妹射出數十道符,將整個黑影貼滿白色的符紙。

黑影痛苦地蠕動著,當白符爆炸後,剩下的影子全縮回劇場的角落,隨後,頭部以不自然角度歪斜著黃聆歇,咧嘴傻笑地從影子裡走了出來,她的長髮缺了一角,但其餘的黑髮仍蠢蠢欲動著。

「闇影娘,」林凌冷聲說道,「妳終於現身了。」

「第一次見到使用影子到如此出神入化的闇影娘,」林凜冷聲逼問,「說,是誰在幕後指使妳?憑妳原本的修為,根本做不到這些事。」

「呵呵呵呵,」闇影娘的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倒向另一邊,她慢慢抬起右手,「我才不要告訴妳們呢」

嫩白的右手瞬間染黑,一道尖銳黑影立刻從她袖口噴出,不偏不倚地擊中林凌,掐住她的脖子,將她壓到舞臺後方的牆壁上。

「凌!」林凜連忙射出道符,但是闇影娘的長髮卻輕易地抵擋掉了,林凜只好快步跳到林凌的身旁,用念珠纏繞住那道強軔的黑影,喃喃唸起陌生的經文。

「呵呵呵呵,這就是……」闇影娘的腦袋又轉了一百八十度,「姐妹情深?呵呵……」

「繭,讓開。」倒在李繭翔懷裡的康凝之掙扎著,李繭翔驚恐地看著她腹部的傷口,一些深色的液體將紫色布料染成黑色了,第一次看到康凝之傷成這樣的他無法移開腳步,狐妖忿恨地瞪著他,又說了一次,「讓開,你以為那兩個除魔師打得贏闇影娘嗎?讓開!」

「但是妳的傷──」

狐妖用力地推開李繭翔,李繭翔順勢滑了出去,在山羊怪貪音的身前停了下來。

康凝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李繭翔很希望是自己的錯覺,他覺得她的眼睛看起來更綠了、體型好像也變得比往常高壯,背部還微微地拱了起來,美麗深邃的五官也變形了,她的口鼻處凸了出來,咧嘴微笑時,能看見口中一排尖銳的利牙。

「呵呵呵呵,好勇敢喔,康凝之小姐,」闇影娘仍站在原地,她變形的右手掐著林凌的脖子,一部份的長髮正與林凜對戰著,但它看起來卻輕鬆自若,「我剛剛應該別手下留情才對,只要稍微往上一點,傷口就不會開在肚子上,而是胸腔囉?呵呵呵,誰叫妳那麼粗心呢?聰明如妳,居然也會忘了闇影娘就是從影子轉化而來的鬼怪呢!呵呵呵呵──」

「閉嘴!」

康凝之舉爪衝向闇影娘,但在她爪子揮出時,後者卻消失不見了,康凝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闇影娘又立刻浮現在她的身後,她連忙迴身放出一大把狐火,可是那個鬼怪卻再一次消散。

「呵呵呵呵,這種陰暗的地方戰鬥,對我來說可是如虎添翼喲,狐妖公主,妳覺得吃力了嗎?呵呵呵──」

「閉嘴!閉嘴!」

康凝之的攻勢開始雜亂無章,每一次出爪或是放火的力道都消弱許多,李繭翔看得冷汗直冒,但他卻完全幫不上忙──他只有一個會引來鬼怪的聲音,他除了唱歌外,什麼事都辦不好。就算把闇影娘引到他的身邊來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得靠康凝之解決掉對方?

黑色的血沾上康凝之的長髮,她的臉一下看起來像狐貍,一下又像是原本傾國傾城的容貌,她的攻擊一會兒粗魯殘暴,一會兒又翩然出奇。但不管她怎麼對付闇影娘,對方總是能輕鬆地躲過、輕鬆地回擊,然後說幾句跳釁的話,扯開嗓子呵呵呵地笑著。

「貪音,你快點想辦法啊!」

「繭羊,我也沒有辦法啊羊,」貪音淡淡地說,「我又不是哆拉×夢羊。」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李繭翔生氣地說完,抓起掉在一旁的到具長劍,氣極敗壞地衝向戰場。

「繭羊!繭羊?」貪音緊張地叫,「不要去羊!繭羊會讓主人覺得很困擾的羊──」

眼見李繭翔絲毫不理會自己的警告,貪音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一圈後,像想到了什麼好辦法似地,羊蹄輕敲地面,隨後一蹬躍至空中,順著剛才闖進來的路溜了出去。

「納命來──死妖怪──」

李繭翔高舉道具劍,朝闇影娘的後腦杓用力敲了下去!

沒想到,闇影娘居然就這樣應聲倒下了!黑色的影子全縮了回來,變回原本的細手以及長髮。

李繭翔愣愣地看著同樣傻住的康凝之,康凝之也以相同的表情凝視著自己。

「繭,幹得好。」

康凝之笑著說完這句話後,雙腿一軟,也跟著昏倒在地。

「凝之?」李繭翔連忙衝上前,摟住康凝之的肩膀輕輕晃動,「凝之?」

「李繭翔,」林凜扶著受傷的林凌走了過來,「你怎麼辦到的?」

「我……我不知道,」李繭翔慌亂地說,「教、教授,妳有辦法救凝之嗎?她流了好多血……」

「我們的術法只會讓狐妖更痛苦,」林凜平靜地說,「你先用普通的方式試著止血,我去聯絡我們的族人,請他們過來處理。」

「請他們過來的話,凝之是不是就會被你們除魔師帶走,」李繭翔認真地問,「再也不會回來了?」

本來扶著林凌正要轉身離開的林凜停下腳步,她看向李繭翔,面無表情地說:「李繭翔,狐妖本就不屬於這裡,我們會帶她去屬於她的地方。」

「呿……什麼話嘛……」陰陽師姊妹頭也不回地走向後臺,李繭翔只是扶著昏迷不醒的康凝之喃喃地說,「好歹凝之也救妳們啊……食古不化……」

「繭……」

柔軟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

「凝之,妳醒了?沒事吧?沒事了吧?」李繭翔緊張地問道,懷裡的狐妖女孩悄悄地睜開眼睛,綠色眼睛認真凝視著自己。櫻色的唇輕巧地顫抖著,康凝之好像想說些什麼,卻沒有力氣說出口,李繭翔只好彎下腰,挨近的她。

嫩白的手霸道地架住他的下巴,在他反應過來前,那對柔軟的櫻唇已經蓋住了他冰冷的嘴。

李繭翔的眼睛瞪得好大,鼻樑上的鏡架滑落下來,他全身僵硬、動彈不得,任何由懷中本來奄奄一息的狐妖侵犯自己。

她的舌宛如小蛇般強硬地滑進他的嘴裡,康凝之身上的香氣瘋狂地鑽進他的鼻腔中,原先自己抱著的女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取得上風,反將李繭翔緊緊糾纏住,她強勢地吻著他,吻得他頭昏眼花,彷彿受了重傷的是自己、失血過多到快要貧血昏倒的也是自己一樣,他沒想過接吻這種事能讓一個人的身體變得如此虛弱,就好像全身的力量都要被對方掏光了般……

康凝之激烈的吻停了下來,喘息的兩人看著彼此,李繭翔覺得自己快要昏過去了,他的身體又冰又冷,但體內卻燥熱得像發高燒,腦袋混亂的他一臉困惑地看著康凝之。

「繭……」狐妖又將她的唇湊了上來,她嬌媚地沉吟著,「讓我吃了你……」

「咦?」

下一個瞬間,他的嘴再度被堵住,這一次他不再傻傻地任由狐妖擺佈,他也跟著做了些回應,然而一道劇烈的疼痛突然攀上他的嘴巴,他嗚咽一聲連忙推開身前的女孩──

「嗚哇哇哇哇!妳幹嘛咬我啊?」

嘴角淌著鮮血的李繭翔驚恐地看著康凝之,雖然她仍穿著旗袍、仍有頭滑順的銀髮,但她的面孔已不再是那個漂亮的模特兒了,又尖又長的口鼻,細長的綠眼和一根根鬍鬚,她看起來就是一隻真人大小的白色狐狸!

「繭──讓我吃了你──讓我吃了你──」

康凝之發狂地撲倒李繭翔,獸爪粗魯地拍掉他的眼鏡、獸爪粗暴地刮破了他的T恤,狐狸的長嘴狂亂地咬上他的嘴,他連忙撇過頭,然而狐妖的利牙卻殘忍地劃過他的面頰……

「嗚哇哇!康凝之──妳在做什麼啊?放開我!放開我!」

「我要吃了你──我要拿回我的東西──讓我吃了你──讓我吃了你啊──李繭翔──」

「凝之!」

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康凝之拉開,李繭翔驚慌失措地爬了起來,他的T恤已經破得像拖把一樣了。

「放開我──放開我!」

已經完全變成一頭大白狐的康凝之在半空中拚命地掙扎,李繭翔抓起掉在腳邊的眼鏡,戴好後定睛一看,發現原本黑暗的小劇場內白光籠罩,穿著淡藍色古裝的貪音正站在一名不斷低聲碎唸的白衣古裝男身旁,而他們的身邊環繞著數十隻清一色古裝、卻長著狐狸腦袋的鬼怪。

「狐妖主?」

「放開我!我要吃了他!我要吃了他才能拿回我的東西!那是屬於我的──」

「凝之,夠了!」狐妖主康華陽厲聲喊道,大白狐終於停止掙扎,接著,一道粉藍色的薄膜將大白狐包裹住,再度失去意識的康凝之就像被裝在一顆巨大肥皂泡裡一樣,飄飄然地停在康華陽的面前。

「狐妖主……」李繭翔一邊捂著胸膛,一邊走向康華陽,他的嘴角掛著兩道細細血痕,那是康凝之咬出來的,「這是……怎麼回事?」

一向給李繭翔「好好先生」印象,沒什麼脾氣又溫文儒雅的康華陽,這回去卻冷著一張臉緊盯李繭翔,柔和的嗓音也變得如寒風般凜冽。

「繭。」康華陽閉上他細長好看的鳳眼冷聲說,「時候到了,是該結束了。」

康華陽冒岀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正當一頭霧水的李繭翔想再開口追問時,他的後頸突然一陣吃痛,四肢再度鬆軟下來。

在他閉上眼睛,失去意識前,他只記得貪音那張總是沒有表情的臉,竟然難得哀傷地看著他,單薄的嘴唇無聲地喃喃著,那個嘴型似乎不斷地重覆著「對不起、羊」。


終曲

中式庭園的小涼亭裡,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和一名不時彎腰咳嗽的老人平靜地喝著茶。

男人若有所思地端著小茶杯,紫色眼睛看向庭園裡大大小小、順著池塘與假山擺放的松樹盆栽。老人替自己斟滿一杯熱茶後,擱下所有的器具,雙手輕放在膝蓋上。

「……碧眼白狐的狀況呢?」老人啞聲問道。

「如您之前的預測,」年輕男子闔上雙眼,「碧眼白狐確實受到那份力量的牽引了,它無法控制自己,若不是跟隨在它身旁的貪音即時聯絡上狐妖主,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狐妖主有何打算?」老人接著問。

「據聞狐妖主康華陽已下令,命部下將碧眼白狐閉關於北寒宮中,四肢已上鎖鍊,且讓碧眼白狐服用安眠丹藥。」年輕男子頓了一下,「此外,狐妖主也重新與胡狼妖一族取得聯繫,狐妖主似乎仍希望將碧眼白狐嫁入胡狼妖一族。」

「哎……此法行不通啊、行不通。」老人嘆口氣,搖了搖頭。

「怎麼會行不通呢?那隻碧眼白狐是破壞鬼怪與人類世界兩方安寧的罪魁禍首,胡狼妖一族擁有控制時間的能力,胡狼妖之國屬地遙遠,與鬼怪界、人類世界相通並不容易,碧眼白狐與狐狼妖王子結合即相當於軟禁,那您所說的『必然』也會轉變成『無法發生的必然』了。」

老人抬起頭,深邃的眼睛認真看著年輕男子。

「阿赭,你真覺得碧眼白狐會接受這門親事嗎?」

「就算它不願接受也由不得它,」年輕男子瞇起雙眼回道,「而且,在它理解自己帶來的危害後,必定會為了守護某些東西,選擇犧牲自己,不是嗎?」

「但此舉僅是治標不治本啊,就算禁錮了碧眼白狐……那那個名為李繭翔的男子呢?」老人捧起熱茶,吹了幾口氣,「阿赭,在背後蠢蠢欲動的那群鬼怪們,不放過他的,更何況少了碧眼白狐的保護,它們絕對為以他為誘餌,逼得狐妖主的計策無效。」

「張師父有什麼好辦法嗎?」年輕男子憂心地問,「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老生常說因果、因果,要改變『結果』,只有從『原因』下手,」老人嗅了嗅茶香,「所以老生才一再希望李先生能夠看清事實。」

「將他身上的力量還給碧眼白狐?」年輕男子不敢相信地範問,「但是這樣的話,碧眼白狐就等於完全甦醒了啊!張師父難道不記得二十年前的『鬼禍』嗎?那時若非碧眼白狐突然消失,恐怕人類世界早就──」

「──當年『鬼禍』的結束,就是這一切的『因』,也將是未來唯一的『結果』啊!」老人平靜和緩地說,「阿赭,你還不懂嗎?」

男子不知道是被老人的說詞震懾住了,還是正在思考那句話背後的真正含意,男子愣了半晌,有些顫抖地吞口口水後,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老人:「所以,張師父的意思是?」

男子期盼他說出最好的解決辦法,但老人只是板著一張臉,自顧自地端起微涼的茶一口飲盡。

「碧眼白狐已經對自己的力量產生『慾』了,而狐妖主又準備將它嫁至胡狼妖之國。」老人再次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事情恐怕……越來越傾向那個最糟的必然之果了。」

男子嘆息,他垂下頭,紫色眼睛看著腿上擺放的一只貼著水鑽的藍色蛋形音樂盒,他低聲地唱著。

太陽昇起、太陽落下,龐媲可在田裡轉呀轉的,轉到村子裡一個人也沒了,仍種不出她想要的大南瓜……

 

 

《魔女的牧歌》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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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