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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秘密展開的遊戲 -

    本系列每週三、五更新

     巴哈小屋POPO原創Lag更新中

 

 

  時針與分針過了十二,即使是繁華如臺北這般的都市,也在隨著全球金融風暴而降下過節氣息的平安夜裡,陷入沉睡般的寧靜。

  穿梭於街道巷弄的車輛零零落落,帶著歡愉後的極度疲憊催動著油門,鋼筋水泥搭建的高樓大廈之間抽噎地響著虛幻的汽車引擎聲。

  銀色嶄新的TOYOTA轎車在筆直大道上獨自行駛,即便四周沒看到其他車輛,也沒有為了交通績效執行勤務的員警,而自己的副駕駛座上又坐了一個渾身酒氣、東倒西歪、動不動反胃作嘔的醉鬼……

  轎車的主人高正杰,依舊依照自己的步調開車。

  趁著紅燈亮起時,他伸了個懶腰,面無表情地回頭看向副駕駛座上的友人。

  不曉得總共喝了幾十打韓國啤酒,還混著灌下十來杯調酒的曾伯良,隨性地將腳上的球鞋踢掉,甚至將臭氣沖天的襪子掛在車窗框上方的把手上,一雙赤裸大腳就擱在窗邊。

  曾伯良用一種幾乎是瑜珈動作般難以模仿的姿勢蜷曲在座椅上,左手撐著沉重的頭,右手東抓西抓著自己的身體,像是身上有很多蟲、跳蚤爬動似的,他雙眼緊閉扁著嘴,不時傳出像小孩一樣舌頭攪動唾液的聲音。

  「阿良,你要這麼丟臉的把腳底亮給隔壁車的人看我是沒有意見,但是你可以拉一下衣服嗎?」高正杰轉向正前方,平靜地踩下油門,「隔壁車的人絕對不想在宵夜時間參觀你的啤酒肚。」

  「什麼啤酒肚……是鮪魚肚。」曾伯良拍打自己的肚子喃喃說道,「鮪魚肚很高級的,別小看它!」

  「我的重點並不是這個。」高正杰平淡地回道。

  車子繼續平緩向前行,高正杰並不是一個喜愛開快車的人,雖然此刻他非常想飆起車將借酒裝瘋的曾伯良狠狠甩下座椅。

  從前兩人在國外時,也不曉得是命定中的倒楣,還是故意追查各種事件所導致,他們幾乎每兩、三個月就要到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國度闖蕩,靠著一股沒來由的衝勁與好奇心,好幾次涉入險境差點喪了命……

  那時候,他們也像這樣,由高正杰駕著車,曾伯良則是姿態很醜地倒在副駕駛座上,或是呼呼大睡、或是與高正杰拌嘴、或是叼著煙討論彼此的推理。

  當國分早苗加入他們後,高正杰依舊是駕駛,曾伯良依然在他的副駕駛座上東倒西歪,早苗是個健談的女孩,她總是坐在後座三個位置的正中央,將纖細卻不孱弱的手臂靠在前座座椅上,不管冷氣直吹得她渾身發冷,仍然笑嘻嘻地坐在那裡。

  高正杰下意識地轉過頭,瞄了眼正副駕駛座間的空隙。

  他啞然地笑了,繼續將注意力擺在路況上。

  「高正啊……你那什麼態度……」曾伯良緊閉著雙眼,他不改一副發酒瘋的口吻說,「早苗她還是坐在那裡啊……就跟從前一樣。」

  「你以為我會像你弟弟跟那女生般輕易相信你的話嗎?」

  高正杰淺笑道,「我們認識那麼久了,即使是以前三人行動時,能夠看見鬼魂幽靈的,也只有早苗一個人,你根本可以說是靈異絕緣體,就連跑進鬧鬼鬧得很凶的古堡也能安然無事地住上好幾天。」

  「那是我厲害啊。」曾伯良坐直身子,睜開發紅的雙眼緊盯著高正杰,「欸、高正,你真以為我是唬你的嗎?」

  「唬我什麼?」

  「關於早苗在我身邊的事。」

  「你看不到。」高正杰斬釘截鐵地說。

  「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曾伯良微微笑道,「我感覺得到早苗一直在我身邊,現在也是,就坐在她習慣的位置上。」

  「我是一名刑警,我並不會被你刻意營造出的詭異氣氛嚇傻。」

  「哎呀哎呀,那還真可惜啊。」曾伯良將腳放下,讓背部安穩靠著椅背,姿勢也從怪異的扭曲動作改為常人的坐姿,他凝視著前方車燈照射出的黃白色光暈,「高正,你知道百慕達三角洲吧。」

  「嗯……美國東岸大西洋中的百慕達群島、佛羅里達州尖端以及西印度群島東端,三個端點所圍繞出來的三角形區域,曾經發生過許多離奇的事件,我所知道的大概僅止於此。」高正杰瞄了友人一眼,「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我失蹤的那年一直困在那裡。」

  「你在說什麼電影或是小說情節嗎?」高正杰下意識地回應道,其實他心裡也曉得曾伯良並不是在說謊,刑警頓了一下接著問,「和早苗一起?」

  「嗯,」曾伯良淡淡地說,「之前,『七之瞳』裡最危險也是能力最強大的『生之瞳』和『死之瞳』落入我的手中,為了躲避齊嵐的收集欲望,我和早苗接受了一位不便透露出身分的智者的建議,決定將那兩對眼珠子埋葬在百慕達。」

  「為什麼不告訴我?」高正杰皺起眉頭,「為什麼不讓我同行?」

  「你鬼打牆喔,剛才在餐廳不就說過了,」曾伯良翻了白眼,「你是對社會很有貢獻的優秀刑警,還有其他的考慮……總之一切都是為了大局著想,我不想再爭論這件事,難道你是在吃早苗的醋嗎?」

  曾伯良語畢自己放聲大笑起來,高正杰不悅地用力踩下油門,原先安穩行駛的銀色轎車發狂似的狂飆起來,曾伯良一個重心不穩差點摔下座椅。

  「所以你那一年都住在百慕達三角洲裡。」高正杰彷彿下了某種結論。

  「不、是無法離開。我在那兒感覺自己不過待了六個小時,離開時卻發現已經過了好幾個月。」曾伯良玩起只剩一根香煙的紙煙盒,「那個經驗實在是只能用『無法預測的詭異』來形容……你能猜到早苗是怎麼走的嗎?」

  「嗯……突然消失?溶解成點點光點?」

  「真難得一板一眼的高警官會有那麼美麗浪漫的幻想呢,不過現實往往都是很殘酷的。」曾伯良嘴角微揚,他肩膀輕降,彷彿嘆了口氣,「她在我面前迅速變老。」

  「變老?」高正杰下意識地重述了最後兩個字。

  「即使是最近,我還是常在晚上睡覺時夢到那個場景。」

  曾伯良別過頭看著窗外,高正杰想趁開車空檔偷看這個平日老是瘋癲的老友難得一見的憂鬱神情,卻只能看到他頭髮雜亂無比的後腦勺。

  「那時候雖然不是傍晚,但天空漸層的色彩美得像透著光的紅酒一樣,然而底下的海洋卻沉黑的可怕,像是我們搭乘的船隻一翻覆,便再也無法從深海底浮起般……雖說這確實也是事實……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將礙事的『生瞳』與『死瞳』扔掉,正想說百慕達三角洲也不過如此,沒想到事情就發生了──船自顧自地晃動起來,可是四周海面卻風平浪靜。

  「過了一會兒莫名地打起大浪……早苗就是這樣摔出船外,在我眼前……迅速地變老……除了我緊握不放的左手……」

  曾伯良仍靠著車窗,窗外的街景從原本的商業高樓大廈,漸漸轉變成磚紅色外牆的老舊公寓,偶爾夾雜著幾棟二、三十層樓高的新建社區。間隔略大的街燈讓寧靜的住宅區沉浸在復古的昏黃中,有一種不屬於現代繁華都市的祥和。

  「後來,有一種黑色的東西覆蓋在死去的早苗身上,將曾經存在的她完全吞噬。」曾伯良轉頭看向他最要好的朋友,臉上仍是那悲傷的笑容。

  「後來船翻覆了,我本來以為自己將能隨著早苗一起離開這個世界,但是事與願違,我奇蹟似的被浪潮拍到附近一座有人煙的小島上,人活了下來,卻染上難以治療的詭異疾病,在那個仍充滿著未開化文明的小島上養病,並思考未來的方向……」

  「思考出來的方向就是開徵信社嗎?」

  「不、我並沒有思考出什麼方向、計畫的,」曾伯良打了個哈欠,「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很隨性,想到啥就做啥,開徵信社只是因為我剛好回來臺灣、回來臺灣只是因為我媽說她中了樂透要請吃飯,如此而已。」

  「總覺得你不是說實話,」高正杰回道,「開徵信社……不是因為你想開而已吧。」

  「呵,高正不愧是高正,有一套。」曾伯良對著刑警比出拇指。

  「不想說就算了,我大概也知道原因。」高正杰平靜地說,「你怎麼知道早苗的靈魂仍跟著你?」

  曾伯良收起右手姆指,改伸出食指,並將手指頭的側邊輕輕靠上自己的雙唇。

  「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祕密。」

  高正杰趁著紅燈,認真看了好友一眼後,又將頭轉了回來,他不以為然地冷酷說道:「當你這麼說時,往往就是沒有任何祕密的時候。」

  

  銀色的轎車轉進單行道小巷子,兩旁全是最高六層樓、有著磚紅色外牆的老舊公寓,曾伯良回臺灣後所開設的古怪徵信社──「馬車道徵信社」便隱身在此處。

  高正杰將車停靠在不僅油漆斑駁、連門鎖都毀損的紅色木門前,打開車鎖後看了曾伯良一眼,等待那又開始在副駕駛座上翻滾的好友發完瘋,早早下車回徵信社去。

  隱隱約約間似乎能聽見徵信社的社狗──一隻名為Ishioka的紅貴賓──正痛苦地小聲呻吟著。

  「阿良,你出門前沒餵你家的狗吃東西嗎?」

  「那工作一向是我小老弟負責的。」

  「你家的狗能在你家裡活那麼久真的是一種奇蹟。」

  曾伯良彎下腰東摸西摸了好一陣,當他抬起頭拉車門把手時,高正杰才曉得這傢伙剛剛是在尋找被他亂扔的鞋子。

  「欸,高正,先閃了。有任何消息,」曾伯良的左手比了個話筒動作,「手機聯絡。」

  「嗯。」高正杰點點頭,目送共患難的好朋友粗魯地推開車門──

  「咦?」曾伯良難得露出疑惑的聲音與表情,他皺眉看著開啟幅度連他的小腿都踩不著地的車門縫隙,瞇起的銳利眼神從右上角緩慢掃至左下角。

  一個黑灰色圓滾滾的東西,擋住了車門,巷子裡光線昏暗的緣故,曾伯良定睛觀察許久,仍看不出那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就在他想動手去觸碰那團應該是包裹著厚重布料的東西時,高正杰開口說話了。

  「奇怪,我停車前明明沒看見那裡有東西……」高正杰放下手煞車,「阿良你等一下,我往前移一點。」

  曾伯良沉默不語地坐回副駕駛座上,輕輕關上車門,他不再假裝酒醉,看起來比平日沒喝酒時還要清醒嚴肅。

  高正杰拉起手煞車,踏下油門,剛停下不久的轎車無聲地向前移動──兩人不發一語地看著車子正前方的大窗,但心神卻都懸在曾伯良剛才開車門時撞上的玩意兒。

  「這裡應該差不多了吧。」高正杰喃喃地問道,雙眼悄悄地從照後鏡觀察後方。

  「感恩,你自己開車小心,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馬路如虎口,遊戲危險多……」

  「你現在是在考驗自己背誦交通安全標語的能力嗎?就算是電視上的益智節目也沒這麼無聊吧。」

  「哎呀,人家捨不得你嘛。」曾伯良嬌嗔地說,身體還作勢往高正杰方向一倒,後者厭惡地將他推開,並再度按下車門門鎖開關。

  「少噁心了,快下車離開。」

  「嘖嘖嘖,高警官還真是如同傳聞中的一樣冷血無情啊……來個離別的擁抱吧!」曾伯良敞開雙手說。

  「想得美,你一定是想趁著莫名其妙的友誼擁抱,將臭掉的襪子塞到我衣服裡吧!快下車──」

  砰一聲,一個巨大的黑影重重地壓上汽車引擎蓋,即使高正杰與曾伯良早有會發生某種事的預感,也一直保持著警覺,做好心理準備好面對任何的突發狀況,但他們並沒有想到對方會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在兩人眼前──

  那是一個膚色看起來黝黑、滿臉皺紋與鬍子的中年男子,他的黑皮膚在燈光昏暗下,實在難以分辨究竟是被日曬曬黑,還是太久沒清洗而導致。

  即使皺紋再深刻也不會讓人誤以為他是一名老年人,亂七八糟的鬍子與蓬鬆的頭髮仍舊烏黑,只是上面沾染糾纏了不少白色,似乎是頭皮屑一類的東西。

  中年男子呈大字形地趴在引擎蓋上,黑黑的臉咧嘴而笑,露出口中發黃又有好幾個缺口的牙齒,他的眼神像是原本就無法對焦,白眼球的部分不但發黃又布滿血絲,圓滾的雙眼瞪得好大,目光在車內前座的高正杰和曾伯良臉上來回移動。

  「欸,阿良,這是你家這邊的遊民嗎?」

  「我們這邊有『遊民的好萊塢』之稱欸,這邊的遊民不是長得像強尼戴普、就是長得像布萊德彼特,而且全都是擁有高深學識的哲學家……

  「這個模仿政治人物撲到車蓋上的傢伙想必是新來的,我從來沒看過他。」曾伯良嘴上開著玩笑,表情卻一本正經,他與遊民面對面認真看著,對方仍呵呵笑得詭異。

  「我下車攆走他。」高正杰邊說邊拉掉安全帶。

  曾伯良沉默一陣後,阻止了友人的行動,他的目光仍舊停留在那個吃吃竊笑的遊民身上。

  「高正,情況不對。」

  曾伯良沉吟道,他按著高正杰的右手還想說些什麼時,車蓋上的遊民突然發狂起來,他的前額用力地撞擊車窗,一下、兩下、三下──

  每回力道都比之前的還要重,車窗隨著他撞擊的節奏發出砰砰聲響,玻璃彷彿數秒之後就會裂出放射狀的裂紋,然後應聲破碎一般。

  高正杰想掙脫曾伯良的手,衝下車阻止遊民的舉動,他並不是擔心自己愛車的玻璃,而是憂心遊民會因此受重傷或是喪命,他無法冷眼旁觀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但是曾伯良卻極力制止他的行為。

  他冷酷地瞪了自己好幾眼,即使他不用開口,高正杰也大概曉得好友的想法──

  遊民仍在用力撞擊車窗,他的皮膚裂了開來,黑紅色的血液滲透出來,隨著撞擊在車窗上留下近乎圓形的血印,可怖的鮮血順著窗子傾斜的角度慢慢流下。

  似乎是因為頭部傷口的疼痛讓遊民自殘的動作遲緩下來,漸漸地他不再撞擊車窗,他骯髒的雙手撐在窗上,高正杰可以清楚看見他那好像被化學藥劑燒灼到看不見指紋的乾裂手指,以及布滿白色乾燥皮屑的掌紋。

  遊民仍咧嘴笑著,帶著泡沫的唾液從他兩端的嘴角流下,他看看高正杰後,又看了看曾伯良,然後像是魔術師或是指揮家之類舞臺上的表演者準備開始演出前那樣,優雅而緩慢地高舉雙手……

  下一個瞬間,那燒灼掉指紋的左右手手指準確且殘忍地插入遊民臉上大若銅鈴的雙眼,高正杰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曾伯良雖一臉嚴肅,卻也被這樣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按著好友的手滲出了汗水。

  遊民時而大聲吼叫、時又放聲狂笑,他所發出的聲音和他挖著自己眼珠的舉動似有一定的規律。

  如果攤在兩人眼前的不是真實發生的事,沒有四處飛濺的黑色血液,而是一般三流恐怖電影裡的場景,那這用色血腥大膽、描繪主題又殘忍的場景,或許能配上節奏快速、旋律強烈的尖銳小提琴演奏,或是有著沉重節拍的鼓聲……

  骯髒的手指快速地轉動著,像是開罐器在罐頭上劃下刀痕,並用力深入挖取般,不一會兒,一枚骨碌碌、血淋淋的眼珠子,不真實地從他的眼窩中被推擠出來,靜靜躺在他掌心的血泊中。

  另一隻仍在挖掏眼睛的手動得更快速了,力道也不斷地加重,鮮血汩汩地從眼珠與眼窩間的縫隙湧出,暈染了他整張黝黑的面孔。

  「阿良!」高正杰終於忍不住喊叫一聲,捂著口鼻的左手改握住車門門把。

  「你不能掌握他接下來的可能舉動,不要做這種冒險的事。」曾伯良厲聲地說,「看也知道他被齊嵐控制了,冷靜一點!」

  「要我眼睜睜看著一個莫名其妙被牽扯進來的遊民在我面前喪命?」

  「萬一你制止他,齊嵐又讓那遊民抓著你一起去死呢?或是從其他地方跑出其他無關這個事件的路人,讓他們一起挖眼珠,展開一場挖眼珠大會呢?」

  高正杰還想開口繼續說些什麼,注意力卻再次被那失去雙眼的遊民吸走──他雙眼的眼皮失去了眼珠的支撐,只有一張薄薄的皮膚盛滿鮮血緊貼其上。

  遊民看起來像是感受不到痛苦,他一嘴爛牙的口像水中的魚般噘起,不停開合,身體也不自主地痙攣著,但過了一陣子他又再度咧嘴大笑,笑得肩膀抖動,笑得連車中的兩人都能聽見那狂放的笑聲。

  然後,失去雙眼的遊民開始寫字。

  緊握著他沾染鮮血的眼珠子,開始在車窗上寫字,在車外由右而左地寫著。那不像一般人可以輕易做到的事,以平時書寫的速度,毫不考慮地、左右顛倒地寫著,寫出他來到這裡自殘給曾伯良與高正杰觀賞的目的,寫出他從某個人那裡捎來的信息。

  高正杰屏住呼吸,他抽回握住門把的左手與被好友壓住的右手,雙手改抓著方向盤──就如曾伯良說的,他們無法照常理推測出眼前疑似受齊嵐操控的遊民,會在寫完字後做出什麼樣的舉動,因此高正杰打定主意,只要情況不對,他會立刻踩下油門。

  在這緊張時刻,曾伯良點了根煙,平靜地看著紅色濃稠液體一筆一劃在眼前書寫。

  他寫了一串英文與數字,高正杰覺得這樣的英數字母安排有些眼熟,但他想不起來是在哪裡曾經看過。

  「看起來像是什麼網站會員的帳號密碼。」曾伯良邊吞雲吐霧邊說,手指輕輕劃過車窗玻璃,像要觸摸窗外的血漬,「而且有兩組……不對,是三組。」

  遊民寫完英數字後,又快速地寫三個潦草的中文字。

  曾伯良的雙眼緩緩闔上,白色煙霧蛇般繚繞,他按下電動車窗,將刺鼻的煙味排放出去。

  遊民不再寫字,他的手像斷線的傀儡一樣垂下,血淋淋的眼珠滾了下來,正好卡在雨刷底部的凹槽中,逐漸混濁的雙眼悄悄轉向高正杰,像是仍有生命似的瞪視著他……

  遊民突地大吼大叫,似乎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感受到自殘身體的痛苦,他扯著嗓子像頭怪獸般嘶吼,高正杰能清楚看見他脖子上浮出的烏青色血管。

  遊民那深挖過眼窩的手指上,黑紅色血液尚未乾涸,使得當他的手指刮搔脖子後,留下的血痕讓人分不清到底是新割劃出來的傷口,還是不久前從他雙眼所湧現出來的。

  遊民瘋狂尖叫著,他跌跌撞撞地從車子引擎蓋上滾了下去,赤裸的骯髒腳掌踏在黑灰色柏油路上,幾乎分不清彼此,遠遠看著像是他沒有雙腿,而是直接飄浮在半空中般,他繼續扯著嗓門、抓著脖子,著了魔般往空無一人的巷口奔馳。

  高正杰開啟車鎖,厚實的手掌再一次握住車門握把,叼著煙的曾伯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現在沒有危險了吧。」高正杰小聲卻嚴肅地說。

  「那可是這次事件中最難解的問題,」

  曾伯良失聲笑了,「誰能確定呢?我可看不到齊嵐的腦子啊……不過若問我目前的想法,我想,他大概早打定主意,認定善良無比、極有社會責任感的你,絕對會衝下車救那名傳信者,然後讓措手不及的你陷入某個突如其來的大危機中。」

  「我們一定要膽顫心驚成這樣嗎?」高正杰不悅地問。

  「如果你覺得犧牲自己、放棄一切豁出去沒有關係的話,你可以現在下車衝過去救他。但是我要認真地告訴你──

  「眼前是齊嵐的傳信者,是他路上隨手抓來的遊民,真正的齊嵐、我們的對手,正躲在他的高級住宅區享受美食美女,並用他那邪惡的眼睛窺視我們苦惱的模樣……」

  曾伯良吐了口煙,「如果你覺得──讓整場情勢步上齊嵐準備好的道路──完全沒有問題的話。」

  高正杰默默地看著車內靜止不動的儀表板,左手也慢慢鬆懈下來。

  兩人眼前的遊民速度也減緩了,他的尖叫聲被帶有泣音的呻吟取代,孱弱的身子搖搖擺擺地繼續向前走著,在極度昏黃的街燈照射下,讓人錯覺是恐怖電影裡感染特殊病毒的行屍,遊蕩於詭譎的橘黃夜色中。

  「這是一場持久硬仗,高正,」曾伯良幽幽地說著,他空出原本夾著煙的右手食指與中指,不溫柔地敲擊兩人面前的車窗玻璃,示意高正杰看仔細剛才遊民書寫下來的血字,「我們已經被迫參加這場遊戲……無法退出了。」

  幾乎是在曾伯良說完話的同一秒,已經走出巷子、如傀儡般靜靜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遊民,不和諧地搖晃著身體,讓那沒了眼珠的視線再次迎上高正杰與曾伯良,然後,他高高舉起雙手,用盡全身力氣似的放聲尖叫──

  一輛不知從何而來的砂石車毫不減速,如同隕石、或是從頂樓上因重力加速度而快速墜落下的重物般,硬生生撞上高舉雙手的遊民。

  足以震醒整條街、整個鄉里、巨大到如爆炸般的聲響同時響起。

  瘦小的軀體在昏暗夜色下攔腰遭到撞擊,他整個人的骨骼像從腰部斷折,使得整個人被衝擊撞飛出去時,身體呈現的角度就像釘書機的外型一樣折疊……

  曾伯良閉上眼睛,他無聲地勾起嘴角笑了,香煙的霧氣讓他那不知是喜悅、忿怒、悲傷還是無奈的笑,悄悄藏在繚繞的白煙之後。高正杰雙手握住方向盤,布滿汗珠的額頭靜靜地靠了上去。

  夜晚,馬車道徵信社所位在的平靜住宅巷弄突地明亮起來,原本深陷沉睡、享受著甜美夢境的居民,都被剛才的車禍撞擊聲和慘叫給驚醒,每扇近乎相同形式模樣的窗被各種不同色彩的燈光點亮,附近居民不分男女老少,全都探出腦袋湊湊熱鬧。

  高正杰與曾伯良並沒有要下車檢查遊民傷勢的意思,不是他們見死不救,也不是完全顧慮到齊嵐可能的計策。

  曾伯良冷靜地抽煙,高正杰似乎仍對有人在自己眼前遭到他預想的傷害而感到自責,他好看的雙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悄悄自方向盤往上移,偷偷地看著車窗前的景貌。

  巡邏路過的員警和里民守望相助的義工大隊、里長與特別喜歡湊熱鬧的幾個三姑六婆,十幾個高矮胖瘦的黑色身影,很快便出現在前方不遠的十字路口上,寧靜的巷弄又沸騰了起來。

  砂石車前方不遠的地上躺著一個身軀不自然扭曲的影子,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幾個圍觀在旁的民眾發出驚呼與尖叫……砂石車的駕駛從車內被拖了出來,那是一個禿頭壯漢,似乎喝了過多的酒,懶散地直接摔倒在柏油路上。

  「酒醉肇事。」曾伯良淺笑,「那遊民的臉可能撞爛了,藉此掩蓋他徒手挖掉自己眼睛的痕跡。」

  「那只是一時的,他的眼珠在這裡呢。」高正杰敲敲窗戶下方,那個血淋淋的白色球體仍躺在汽車雨刷的凹槽中。

  「高正,現在你該出馬處理事件了。」曾伯良親暱地拍拍好友的肩,「記得對你的同事、上司、下屬還有在討人厭報告上,對於『七瞳』與齊嵐之類的事做好保密。」

  「就算說了他們也不相信吧……」

  「重點不是相不相信啊,高正。」曾伯良帶著看似非常喜悅的笑容跳下車,並隨手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個被揉得滿是皺折的小塑膠袋。

  他小心地隔著袋子將那兩枚逐漸混濁的眼珠子裝好,在車外對著高正杰亮了亮袋中的眼珠,「我先上去調查一下,那邊砂石車撞人的案子你自己加油處理吧。」

  曾伯良說完轉身走向馬車道徵信社所在的公寓大門,高正杰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趕緊跳下車對著友人的背影大喊。

  「喂!車窗上的血字不用拍照或是抄錄下來嗎?」

  曾伯良沒有回頭,他依舊自顧自地往前走,舉起抓著裝有眼珠的塑膠袋的右手揮了揮,左手故作帥氣地比了比自己的腦袋。

  「早全記起來了。」

  高正杰雙手環在胸前,銳利的雙眼在遊民出現後,彎出第一次微笑,他不發一語地打量著自己愛車車窗上誇張的血腥字跡,等待巷口那兒的里長和管區員警朝他迎面走來。

 

  徵信社門一打開,窩在電視機櫃子下痛苦呻吟的紅貴賓Ishioka,立刻活力百倍地彈跳起來,牠馬上衝到曾伯良腳邊極力吠叫,外加搖動小巧的尾巴與轉圈圈,口水順著牠的粉紅色舌頭滴了下來,黑色小甲蟲般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曾伯良手中的眼珠。

  「Ishioka君,你應該沒有笨到連人的眼睛都想吃下肚吧。」即使經過Ishioka髒兮兮的空盤前,曾伯良也沒停下腳步,他專注的朝他亂七八糟的辦公桌走去,打開電腦螢幕後隨手將眼珠扔在一疊文件夾上。

  馬車道徵信社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凌亂了,可憐的社犬Ishioka也很久沒有餓肚子了──打從徵信社聘請了林以寒這個小工讀生以後。

  但是近日的她完全陷入了青春洋溢的校園戀情中,不僅她決定要追求的書寫夢想漸漸停擺,連徵信社的工作也時常受到干擾……不過曾伯良並沒有因此對他的員工提出警告,或是威脅她好好工作否則要接受調薪之類的懲處──

  畢竟這個丫頭也是吃了很多苦,才終於與他那個遲鈍的木頭弟弟有了新的發展。

  曾伯良熄了煙,走進浴室仔細地洗淨雙手和臉部,然後將身上的外衣脫光,留下一件白色無袖汗衫和四角褲,悠悠哉哉地晃到冰箱前,取出棕色玻璃瓶裝的啤酒與一盒牛肉口味的狗食,先替自己開了酒,才替無辜餓肚子的紅貴賓撕開狗食包裝。

  餓昏頭的Ishioka差點沒興奮的撞上桌子。

  給了社狗食物後,曾伯良終於坐到剛開啟的桌上型電腦前面,在未關閉的網路瀏覽器程式中點選「首頁」,隨後拉出鍵盤,飛快地於全臺灣最多人使用的中文入口網站搜尋列上,輸入齊嵐派來的遊民傳信者所留下的三個中文字。

  事實上,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三個字。早在不久前的網路模特兒失蹤事件中,曾伯良就已經從一位委託人口中得知那三個字了。

  按壓Enter鍵的數秒過後,僅僅占據了兩頁、約十多筆搜尋結果立刻跳入曾伯良眼中,他瞇起眼,不假思索地移動滑鼠,讓游標點下第一筆搜尋結果。

  那是一個使用了許多色彩,卻巧妙拼湊出陰鬱效果的Discuz網頁論壇。

  頁面的右上角懸掛著「親愛的名偵探歡迎您回來」字樣,曾伯良仍舊瞇著眼睛,移動游標按下那行字尾端「登出」的超連結。

  今晚論壇頁面跳轉、載入的速度比往常慢了許多。

  曾伯良猜測應該是論壇使用的網路空間問題,加上最近這個綜合性論壇的會員大幅增加,各個版面的新主題文章與回覆的留言完全是以等比級數在成長,可能整個論壇的流量早大大超過原本預計中的最大流量了。

  幾個月前,曾伯良剛以「名偵探」註冊論壇會員加入時,這個論壇的總會員人數不過兩、三千人,眨眼間已經變成數十萬人的驚人數量。

  那個時候一些冷門板面,甚至要等上兩、三天才會有一則小小的留言回覆出現,現在他想查看某些文章主題,都要花上不少時間去跳轉三、四十頁的頁面。

  曾伯良放下啤酒,從亂成一團的辦公桌文件夾下拉出煙灰缸,又用他的左腳拉開辦公桌左邊最下方的抽屜,自裡頭一個扁扁的煙盒中抽出最後一根煙,接著忙碌的他騰出右手在桌上摸找著,似乎是想找尋打火機。

  折騰了一陣子,他好不容易點燃香煙,繼續徜徉在吞雲吐霧的癮感中。他瞟了眼螢幕,網頁瀏覽器依舊是一片花白,右下角的狀態列顯示著網頁仍在載入的訊息。

  在這個有著香煙相伴的空檔,他不由得回想起自己接觸這個論壇時的那日──告訴他這個論壇的是上一起案子中,一位名為鄧肯、熱情過頭的業餘攝影師,他為了尋找失蹤多日的女友,在網路上發現關於馬車道徵信社的討論,決定向曾伯良求助。

  事後,曾伯良向鄧肯要了他發現馬車道徵信社的那論壇網址。

  他本來以為關於徵信社的討論,再怎麼討論,話題重點大概也會圍繞在自己的角色扮演興趣上,或是他那個仍在讀大學的弟弟身上(說老實話他弟弟的女人緣、桃花運比自己好上許多,會追著曾伯良跑的,大部分都是住這附近的婆婆媽媽)。

  但是在那個叫作「私家偵探」的討論版裡,卻大剌剌充滿了關於馬車道徵信社的任何討論,那兒儼然是馬車道徵信社迷的聚集地。

  一切的一切都誇張得讓曾伯良又驚又喜,直到他看見一篇名為「見鬼病毒事件討論串」的熱門文章時,他才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仔細地翻閱、爬文後,他發現每回徵信社結束了一個極為特殊的案子時,討論版上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相關討論,甚至有很多網友還發表了一些應該只有曾伯良、曾仲行、林以寒或是高正杰才知道的內幕。

  「哎呀呀,我早就懷疑了呢……這種『諧音』的論壇名稱……」

  曾伯良淺笑著,雙手十隻指頭飛快地敲下腦海中,所記住的那三對疑似帳號密碼的英數字其中一組,然後繼續等待緩慢的頁面跳轉。

  說也奇怪,當使用了遊民血書的帳號密碼登入時,整個論壇運作的速度竟難得地暢行無阻。

  「齊嵐,這個『棲瞳鎮』究竟是指棲息著瞳仁的鎮,還是擁有七枚瞳仁的鎮呢?」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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