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馬車道新夥伴 -
狹小、吵雜、惡臭的馬車道徵信社，每一天的早晨總是如此。
這是一間什麼案子都辦的徵信社，從你想得到的婚前徵信、外遇抓姦、婚姻挽回、離婚證人，到尋人查址、仿冒調查、債權追償、工商徵信，甚至連家暴蒐證、文書鑑定、密碼破解、大陸二奶調查、靈異事件調查、新生兒命名、住宅風水等等，無所不辦！
在徵信社外的牆上還貼著大大的手寫海報：「各種疑難雜症皆可委託，委託事件完成不了，一律免費」。
這家看起來一點都不可靠的古怪徵信社的偵探、助手、老闆、會計兼打雜──曾伯良脫得只剩內褲和白色汗衫，倒在成堆的報紙與紙箱上方，四腳朝天呼呼大睡，那不知道幾週沒洗澡的紅貴賓Ishioka，在他上下起伏的肚子上，抬腳不停抓癢。
徵信社內唯一的小房間裡拉出一條電線，接到擱在那數臺電腦之一主機上的ＣＤ播放機，刺耳吵鬧的音樂轟隆隆、碰碰碰地傳出來，即使每天都有鄰居跑來抗議音樂太大聲，曾伯良還是改不掉這種擾人安寧的壞習慣。
「吵死了。」
不過，馬車道徵信社偶爾也會有安靜的時候，無論曾伯良在不在屋內，只要附有鈴鐺的鑰匙轉動門鎖，不出一分鐘，徵信社吵翻天的音樂就會被關掉。
然後，一位與曾伯良長相有些相似，卻乾淨多了的俊秀少年，打開窗戶，讓春天的溫暖日光灑落，順道將模樣難看至極的徵信社老闆吵醒。
俊秀少年正是曾伯良的親弟弟，曾仲行，目前就讀Ｆ大中文系一年級，在自己班上也算個奇葩怪人，上課總是睡覺、聽音樂、看報紙、吃東西和講話，但是遇到期中考、期末考、報告、論壇、回答教授問題時，又表現得跟資優生一樣，在女生多的系上很受歡迎。
曾仲行撩起牛仔褲、踩著拖鞋跨過地上一大堆保麗龍碗、紙碗、食物殘骸，來到擺滿文件夾跟曾伯良Cosplay照片的辦公桌前，翻找著今天的日報。
曾伯良每天早上五點，就會到對面的便利商店購買香菸與報紙，然後抽完一包、看完報紙後，約莫上午八點，他才倒下去睡覺，在此之前他是從不合眼的。
音樂被關掉後，曾伯良慢慢睜開眼睛。他嘴巴緩緩扭動，像小嬰兒喝完牛奶一樣，睡眼惺忪地轉頭看著自己的弟弟。
「唔？這麼早……」曾伯良抓抓雜草似的頭髮，站起來伸個懶腰，「幹麼一聲不響關掉？我很喜歡剛剛那首耶。」
「我看你顧著游泳，沒什麼在聽，就順手關囉。」曾仲行看著頭版新聞回道。
「什麼游泳啊？」曾伯良一腳踢開無辜的Ishioka，走向浴室。
「你倒在那堆垃圾上面，像快溺死一樣一直扭動，那不叫游泳叫什麼？毛毛蟲蛻變成蝴蝶嗎？」曾仲行淡淡地說。
「唔？」曾伯良咬著牙刷，滿臉刮鬍膏地跑出來，他口齒不清地指著弟弟大叫，「農走模作這魯（你怎麼在這裡）？」
「來吃早餐。」曾仲行露齒而笑。
「用蹺括了（又蹺課了）！」曾伯良皺起眉頭，「農這模播擠翻上括，直噘來這魯工作（你這麼不喜歡上課，直接來這裡工作）！」
「我說我是來吃早餐的，」曾仲行收起報紙，翻開影劇版瀏覽著照片與頭標，「如果不是你，我怎麼會被纏到那麼不喜歡去學校？」
「還作記棍（還在記恨）！」曾伯良快步跑進浴室，誇張地刷牙漱口，他剛剛差點被太涼的薄荷牙膏弄到吐。
其實曾仲行並不是那麼討厭查案，三個月前，也就是去年平安夜，他驅車衝進兇手家中揭發真相，順便英雄救美（如果那個兇巴巴的女生算美的話），這樣有如電影般的刺激遭遇，還滿讓人回味無窮。
雖然那起結合可以見鬼的靈異，與現代科技電腦網路的古怪案子，並沒有公諸於世，最後發瘋的兇手仍以多個網路犯罪罪名遭到起訴，而曾仲行直闖兇手家的豐功偉業，也在哥哥與媒體的推波助瀾下，惹出一堆麻煩。
即使過了一個月的寒假，曾仲行走在校內，不時仍有同學跑來請他幫忙，諸如尋找遺失的手機、或是某位在公車看見的正妹高中生之類的……他多是微微傻笑，然後婉拒，順便遞上老哥寄放在他口袋的徵信社名片。
走在路上有人對他指指點點就算了，跑過來要求合照、簽名的人更多，上課時師長也故意點他起來發表意見什麼的，搞得他「不小心學會」蹺課這個惡習。
不過，曾仲行有時候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討厭被熟人與陌生人糾纏而蹺課，還是想再遇到一件大案子，才蹺課來馬車道徵信社？
倒是馬車道徵信社並沒有登上那次案子的新聞，所以生意毫無起色，幫忙附近店家照顧小孩跟修水管的工作比抓姦多了一倍。開在一般平靜的住宅區，連抓姦跟蹤都那麼少，更別說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案子會自動送上門了。
洗好臉刷好牙刮好鬍子梳好頭髮的曾伯良，總算像個人一樣走了出來，可是身上仍穿著內衣褲，他像狗一樣甩甩頭，走到曾仲行身邊掏了根菸，一邊偷看弟弟在做些什麼，一邊從抽屜拿出新的狗食，餓昏頭的Ishioka立刻復活，在曾伯良腳邊跳上跳下。
「啊，打ＢＢＳ啊？」曾伯良叼著菸說，「真無聊，還以為你會上些『特別的論壇』咧。」
曾仲行瞪了自己哥哥一眼，繼續看著ＢＢＳ上的體育新聞。
「哎哎，Ishioka不要跳了啦！」曾伯良無奈地說，「Ishioka！碰！」
Ishioka這才乖乖倒地裝死，曾仲行挑眉看著那隻還不會坐下跟握手，卻學會裝死的紅貴賓，如何從骯髒主人手上騙得狗食，然後搖了搖頭。
「老弟，」曾伯良對窗外吐了口煙，開始作自創的早操，「端午節要記得回老家啊。」
「知道。」
「你有空也多打點電話回家嘛！媽很擔心你呢。」
「是擔心我都沒交女朋友吧。」
「差不多啦，你在學校那麼受歡迎，怎麼會沒有女朋友咧？」
「為什麼一定要交女朋友，不能交男朋友嗎？」曾仲行被問煩了，大聲地反問。
「什麼──什麼什麼──」曾伯良誇張地跳到弟弟身邊，將他轉向自己。
「我們曾家親愛的么子，我親愛的、唯一的弟弟──終於──終於出櫃了？快說！你男朋友、不對，女朋友，不對──反正就是另一個，到底是誰？是你們同寢的那個娘娘腔？還是那個棒球傻小子？」
「神經病。」曾仲行冷冷瞪著發神經的哥哥，撥開他的手轉向電腦。
「天啊天啊天啊！這麼說曾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了？那麼我現在是不是該上個交友網站多認識一些美眉？還是到女子高中門口發傳單和名片呢？或是像冷硬派推理小說一樣，來個美麗的金髮委託人，跟我譜段戀曲，成為人人稱羨的佳偶啊啊啊啊啊──」
「你很吵耶。」曾仲行雙手掩耳，不耐地說。
就在曾伯良還在一旁旋轉高喊，編織著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未來夢時，被埋在資料夾與紙張下的電話突然響起，說時遲那時快，曾仲行靠著距離之便搶先一步挖出電話。
「喂，馬車道徵信社。」
「不是啦啦啦──老弟呀，你這樣怎麼當我的繼承人啊？」曾伯良一個箭步搶走話筒，立刻變聲成嚴肅低沉，富有磁性的成熟嗓音，「您好，這裡是無所不辦超級便宜絕對划算的馬車道徵信社，我是偵探，曾伯良，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的嗎？」
真懶得理他。曾仲行腦海只冒出這個想法，他乾脆關掉電腦遠離辦公桌，現在是早上十點左右，也許運氣好，體育臺會重播一些國內外的棒球比賽。
專心看著曾伯良永遠搞不懂的體育節目，那個古怪老哥就不會打擾他了。
曾仲行繞過真不知道該說是笨還是聰明的Ishioka，坐到沙發中唯一乾淨的區域，胡亂轉著電視。一旁對著空氣扭腰亂跳的曾伯良，似乎跟電話另一端的人聊得很開心，約莫過了十分鐘，曾伯良才掛掉電話，努力憋笑的嘴角仍忍不住上揚，使他一直發出放屁似的怪聲。
曾仲行知道他在等待，等老弟開口詢問來電者是什麼身分，又為了什麼來電。看曾伯良歡欣鼓舞的這副德性，他自然也猜著幾分……
「客人吧。」曾仲行冷冷地說，無奈地翹起腳。
「女客人。」曾伯良得意地說。
「你高興就好，」曾仲行關掉電視，既然徵信社將有委託人來訪，他也不方面待在這兒──以免襯托出曾伯良是多麼怪異的人，「尋人嗎？」
「不、不，是調查──」曾伯良突然住口，他挑起一邊眉瞪著自己的弟弟，「我幹麼告訴你呀？你不是不想繼承馬車道嗎？嘎？問那麼多！」
曾仲行來不及回嘴，曾伯良便從小房間裡，隨手抓了個簡易菜籃車推給弟弟，對著他大聲嚷嚷：「我跟客人約好十分鐘後見面，你既然不想當偵探就去買菜吧！
「我想吃火鍋，看你要去附近的傳統市場買還是騎車去超級市場，反正我決定中午要吃火鍋，自己煮的，我要好吃的牛肉跟新鮮魚片！記得多買幾罐沙茶醬、蛋和啤酒啊！」
「老哥！你瘋了嗎？今天很熱耶！都春天了還吃火鍋！」曾仲行高捧著藍色的菜籃抱怨，「而且徵信社這邊有鍋子可以煮嗎？有瓦斯爐或電磁爐嗎？」
「我就是想吃火鍋！沒鍋子你就買鍋子回來呀！不然跟隔壁借嘛！快走快走！」曾伯良急急忙忙將弟弟推出徵信社外，並順手將他的背包甩了出去，鎖上門，Ishioka在旁看得很開心，「呼，在見客人前我很多事要忙咧！該盛裝打扮一下！」
曾伯良迅速跑進他的小房間中，一陣鍋碗瓢盆散落一地的吵鬧聲響後，他換上一套黑色、日本浪人般的和服，腰間不忘繫上假的武士刀，滿足地看著全身鏡中自己的倒影，不停變換各種姿勢。
「嗯，曾伯良，你真的是帥呆了。」
Ishioka打了一個大哈欠。
曾伯良笑容僵硬地看著辦公桌對面這位哭花了妝的胡玉卿女士，Ishioka嘲笑似的在門口打滾抓癢。
「偵探先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兒呀。」胡女士哭喊道，曾伯良用武士刀刀柄搔了搔頭，瞪視Ishioka好一會兒才回到對面這位中年婦人身上。
「胡女士，我是偵探，不是醫生。」
「你們這兒不是『無所不辦超級便宜』嗎？」
「呃……是沒錯啦……」曾伯良搔搔下巴，平時他是不怎麼挑剔委託人的，但是胡女士電話中的嗓音一度欺騙了他的耳朵。曾伯良安定心神，該做的還是得做，「胡女士，您能詳細說明一下您遭遇到的困擾以及您女兒……發生在您女兒身上的狀況嗎？」
「我有兩個孩子，大女兒今年國中二年級，小兒子今年一年級──」
「差一歲呢。」
「是啊，當初為了慶祝大女兒升上國中啊，我們家特地花了一筆錢，買一臺全新電腦給她當禮物啦。原本喔那孩子和她弟弟一樣，每天玩電腦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小時，但是自從她升上國二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胡女士從包包裡拿出面紙，大聲地擤著鼻子，「平時放學回家，她連招呼都不打就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晚餐時間敲她房門，要她出來吃飯也裝沒聽到，等飯菜涼了、大家都吃飽了才出來端飯，而且挾滿剩菜後就又跑回房間了。
「我本來不知道她關房裡在做什麼啦，直到某次，我趁她上廁所時，從她的房門縫偷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
「不知道。」曾伯良直截了當地說。
「電腦。」胡女士的聲音在顫抖，「漆黑的電腦螢幕，上面爬著跟血一樣的紅字，不停發出詭異的……呻吟……就像恐怖片的鬼叫聲！」
「那可能是某個網站的頁面吧，一種吸引人進入逛逛的噱頭？」曾伯良掏掏耳朵，這個媽媽也太大驚小怪了。
「欸……偵探先生，你真厲害，怎麼聽我說就知道了啊？」胡女士露出笑容，重重地在曾伯良肩上給了一掌，他差點向後摔倒。
「我還擔心半天，以為女兒被網路什麼靈異的東西纏住了，之前很有名呀，電視都有播，說什麼上網打電動會看到鬼啊，還有網路很多那種被詛咒的靈異影片啊。
「後來我偷偷跟兒子提到這件事，他才說他姐姐是在上一個很有名的網站，叫魔都。我就說啊──這什麼網站都什麼都呀？弄成那個樣子是要教壞小孩子啊？」
「令嬡沉迷的網站是目前滿知名的『網路創作平臺──魔都小說殿堂』，或是您要稱呼它為『文學網』、『小說網』也行，就是一種提供網友發表小說、散文、詩等等各種創作的空間。」曾伯良閉著眼睛說。
「我想令嬡可能也在魔都上創作吧？才會如此廢寢忘食，由於網路上的資訊交換迅速，傳播速度廣泛、方便且快速，無論是作品張貼後的被閱讀數、知名程度，都比傳統投稿發表快且多上數倍。
「此外，跟網友的即時互動也很重要，一方面可以結交朋友，一方面也能拉攏固定讀者。胡女士，您可能擔心太多了。」
「哎唷，偵探先生，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啦。」胡女士皺眉說道，「我女兒從小就討厭看書，連漫畫書都不愛看咧，小時候寫個作文功課，都寫到趴在地上大哭──她才不會去寫什麼小說放到網路上咧！
「不過喔，你剛剛說到『網路交朋友』，我就是覺得她應該是交了朋友啦，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哎哎哎，會害她浪費那麼多時間上網，大概不是什麼好朋友──」
「您打算請我去調查令嬡的網路交友情況？」
「差不多啦，如果可以呀，最好就是把那些網友的名字呀、照片呀、住址、電話、學歷啊……全部都查查出來啦。」胡女士掰著手指數道，「如果可以，還希望偵探先生可以再幫忙一件事。」
「什麼事？」曾伯良按著計算機，一邊聽胡女士說話，一邊計算這個委託該收多少錢。
「我女兒啊，每天放學回家就上網，我半夜起來經過她房間還能聽到她在打字。她呀，現在白天臉色好差喔，不知道偵探先生能不能讓她不要一直碰電腦……」胡女士幽幽說道，「我聽隔壁那個詹太太說，我女兒這樣是得了一種病，叫什麼『網癮症』……」
「全名叫作『網路成癮綜合症』，醫學上又稱『病態性使用網際網路』，是指患者過度依賴網際網路，導致異常心理症狀，並伴隨著生理受損現象。這是在一九九七年，由美國的葛爾柏格博士理論化這種病態行為，並且確立它的被研究價值……」曾伯良閉起眼睛說道。
他查案時從不用筆記本記錄，彷彿所有的資訊、資料都記在腦子裡，「另一位金貝莉．楊恩教授，則提出網路成癮應有強迫、非自由使用、對人際關係失去興趣、網路上線佔去大部分的生活時間、無法自拔等條件。
「自她發表過一則關乎網路成癮的論文後，網癮症才受到各方關注……楊恩教授設定了八項檢測網癮症的標準，其中受測試者只要達到其中五項，就能初步診斷上癮了。」
「那是哪八項呀？」胡女士緊張地握著自己的包包。
「對網路全神貫注，下線後也想著上網情景。另外還有『要花很多時間上網才得到滿足』、『多次嘗試禁網卻失敗』、『企圖減少上網時間會使情緒低落、暴 躁』、『上網時間總比預期長』、『為了網路傷害了家庭、學業、工作、人際關係』、『向家人隱瞞上網的程度』、『上網是為了逃避現實中負面的情緒、罪惡感、 焦慮』……」
「喔喔喔，天啊！偵探先生！」胡女士數著指頭驚呼，「我照你說的下去算，我女兒超過五項啊！」
「其實除了這些檢測標準外，通常每個禮拜上網時間超過四十小時，就該就醫戒除了。研究顯示網癮症患者通常每週上網超過三十小時，或是非必要上網時間超過研究與學習需要的十倍以上……」曾伯良淡淡地說。
「所以令嬡如果在寫小說的話，超過這樣的數字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她在電腦前面不見得『總是在上網』。」
「偵探先生，這個你就不知道啦！我說她都在上網就都在上網啦！」胡女士激動地說，「我自己的小孩我很清楚呀，現在她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每次我說什麼她都要唱反調啦！
「我上次罵過她玩電腦玩太多、上網上太久，她就頂嘴，說什麼『我也不想啊』、『妳管我啊』，真的是喔，小孩子真的越大越難教啦！不過偵探先生那麼年輕應該不太能體會吧？哎……比起來她弟弟乖多了，我叫他做家事就做家事，倒垃圾就倒垃圾，哪像他姐姐……」
忽然飄來一陣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馬車道徵信社那一年四季都掛在門口的風鈴帶來訪客的訊息，由於門口視線被胡女士擋住了，曾伯良左閃右閃仍看不到走進來的訪客，正想跟胡女士打個招呼站起來時，訪客率先開口了。
「這位太太，我想先請教妳幾個問題，妳覺得妳女兒在跟妳唱反調、頂嘴時，是否檢討過自己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會讓她唱反調的事情？妳對她提出的要求合理嗎？妳尊重妳女兒嗎？說話時有注意自己的語氣嗎？妳有沒有誤解她的意思？或搞錯了什麼？」
那是一個響亮的女孩聲音，胡女士皺起眉頭看著聲音的主人。
「什麼叫尊重我女兒？我是她媽媽耶，我是為她好耶！她天天坐在電腦前面浪費時間，這樣怎麼考試？沒有考好的話她的未來怎麼辦？小孩子連說一下都不行嗎？我又沒有打她！」
「像妳這樣的口氣，女兒要不頂嘴都難。」聲音的主人總算走到辦公桌旁邊了，那是一位皮膚雪白，雙眸大而明亮的高中女生，她身上還穿著學校制服。
曾伯良瞇起眼睛。
「妳這話什麼意思？妳又沒有小孩，怎麼懂我們父母的感受？」
「一樣的道理呀，妳有試圖理解小孩的想法、體會小孩的感受嗎？」高中女生嚴肅地說，「妳女兒已經國中了耶，她的心智已經成長許多，不再是以前懵懂無知的小妹妹了！
「她接觸到更多東西、看到更廣的世界、瞭解更多、懂得更多……她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價值、以及較高的自尊心，妳如果可以傾聽她的聲音之後再與她討論，相信可以免除掉許多口語上跟情緒上的衝突。」
「她才國中而已，經驗沒有我們多，我們是為她好！我們小時候還不都乖乖聽爸媽的話！」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有捷運嗎？即使住在臺北，交通有現在那麼方便嗎？以前電視臺有那麼多嗎？說不定看電視還要跑去鄰居家咧？
「就拉回妳一直抱怨的電腦好了，妳怎麼知道上網上太久就一定是不好的？妳會操作電腦嗎？妳會上網嗎？妳真的確定自己的小孩關在房間用電腦就一定是上網嗎？」少女認真地回應道，她雙手環抱胸前，「妳怎麼不去試著瞭解她、好好跟她溝通呢？」
「我有啊，我跟她說過不要玩那麼久的電腦，她就不聽呀！」
「妳這樣叫作『命令式』的口吻，才不叫好好溝通咧！」
胡女士緊皺著眉頭站了起來，曾伯良跟著站起來握住胡女士的手，上下晃動幾下，把正想跟少女激辯下去的胡女士拉回自己控制範圍，曾伯良露出友善的微笑。
「胡女士，您這個案子我們徵信社會接下來的，請您在這張單子上填寫一下資料，改天我會親自與您連繫……」
「偵探先生真不好意思啊，我還有很多資訊沒有給你耶。」
「不要緊不要緊！」曾伯良迅速地擺擺手，「我會擇日到府上拜訪，令嬡的狀況──我需要查看一下現場──現在也快中午啦……放心，費用的部分都可以再談。」
「喔！」胡女士看了眼時鐘，她將填好的單子交還到曾伯良手中，緊張地拎著自己包包，「我還得回去做飯，外子中午都會回家吃飯呢！對了偵探先生，不要在中午時間跟晚餐時間撥我的手機和家裡電話啊！外子不會希望我找偵探調查自己的女兒的！」
「沒問題、沒問題，保密是當然的！」
曾伯良抬起右手有禮地引導胡女士踏出徵信社大門，那位特地打扮過的中年婦人瞧也不瞧高中少女，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曾伯良趕緊關上木門，轉向那位氣燄高昂的女孩，他沉著聲說，「小丫頭！妳想搞砸我的Case嗎？」
「哼，我只是聽不慣她說的那一套！像她這種掌控欲那麼強的母親，小孩要不叛逆都難！」女孩生氣地往沙發一倒。
「怎麼全天下的父母都不能靜下心想一想呢？煩死了！古板、自以為是，都不願意了解和接受新事物、新思維……拜託！小孩子青春期時還這麼壓抑她！也不願聽人家的想法！會有摩擦全都活該啦！」
「小丫頭，妳有青春期，爸媽也有更年期呀。」曾伯良搖搖頭，走回辦公桌將胡女士的資料輸入筆記型電腦中，「妳剛才講的是有一番道理，不過妳希望別人注意的東西……比如說尊重、同理心、禮節……在妳身上，我也看不太到。」
女孩沒有回話，她嘟著嘴瞪視踏墊上的紅貴賓。
「好啦，小丫頭，在這種不對的時間光臨本徵信社──不知道是要委託什麼呢？」曾伯良換上笑臉問道。
「什麼不對的時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或是說如果我沒錯過教育部的什麼新令的話……」曾伯良敲敲十一點十分的時鐘，「高中現在是在上第四堂課吧？」
「是呀。」女孩也換上笑臉，甜甜地說。
「那妳還坐在這兒？」
「呵。」女孩笑著打開書包，從裡面掏出一小疊以迴紋針固定好的Ａ４紙，交到曾伯良手中，曾伯良的眼睛猛然睜大，他認真地翻讀著，女孩雙手扠腰，勝利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
「妳……」曾伯良視線回到女孩身上。
風鈴再次響了起來，隨後是少年的抱怨聲。
「有夠重的！老哥！下次要吃火鍋，拜──託──你──自己去買好嗎？還叫我去借鍋子跟電磁爐──累死我了，我早餐還沒……」
曾仲行正想繼續抱怨，但他擱下大包小包火鍋料後，就被辦公桌前的女孩嚇到了，他詫異地吐出女孩的名字，「林……林以寒？妳怎麼會在……」
林以寒甜笑著看著他，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時，辦公桌另一端的曾伯良便跳了起來，親暱地拍拍林以寒的肩，輕快地說：「很好！就這麼決定了！真是太棒、太完美了！以寒寶貝，我相信妳一定能幹得很好！」
一張畫滿表格的卡紙送到林以寒手中，曾伯良指著一旁牆上，一臺滿是灰塵的打卡機，林以寒走過去，輕輕將卡推入打卡機中：「謝啦！」
「啥？」曾仲行還搞不清楚狀況。
曾伯良迅速脫掉身上和服，裡頭是顏色鮮黃的Ｔ恤，他不知道從哪掏出一條繩子，一蹦一跳來到Ishioka身邊，Ishioka不停地搖著短尾巴。
「老哥，你要幹麼？」
曾伯良不理會弟弟，逕自抱起Ishioka，然後對林以寒說：「我們這邊上班時間沒有固定，妳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從今天開始妳就是我們馬車道徵信社的偵探助手、祕書兼女僕……我是說會計啦！時薪……嗯，第一個月試用期先算妳一百啦！之後看情況加薪！」
「啊？」曾仲行的嘴巴張得好大。
「謝謝伯良哥。」林以寒笑得好不開心，她有禮地鞠了個躬，和剛才與中年婦女激辯的模樣判若兩人。
「欸欸欸──等一下！」曾仲行想拉住親哥哥，問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老弟，還有以寒寶貝……我呢，現在要帶Ishioka到外頭散散心，大概……」曾伯良誇張地看了腕錶，「十二點半時回來！這段期間就麻煩你們……稍稍整理一下徵信社，順便準備好吃的火鍋大餐吧──就這樣啦！等會兒見！」
「欸！」曾仲行跨過障礙衝出大門時，曾伯良已經抱著Ishioka消失了，「搞什麼啊？」
他退回徵信社，眉頭深鎖地看著眼前這個「沒上課」的高三少女。
「曾大少爺，」林以寒仍笑著，那陽光似的笑容中，彷彿藏著數不盡的不懷好意，「以後還請多多指教囉。」
曾仲行與林以寒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將客廳桌子清理乾淨，另外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將到處黏黏膩膩的廚房洗刷清潔。
當電磁爐插頭插上插座，大鍋子裡加了洋蔥和湯塊的湯，在電磁爐細微刺耳的詭異聲音下緩緩煮沸時，兩人終於可以活動活動筋骨，伸伸懶腰休息一陣子。
不過當曾仲行正想閉眼打盹時，林以寒像不會累似的，又抱著那幾包火鍋料到廚房清洗了。曾仲行愣了幾秒，也悄悄跟了過去，接過一袋各式丸子清洗。
「妳怎麼那麼想不開？」
「想不開？」
「打工啊，來這裡打工！」曾仲行認真地看著林以寒，「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他很怪，又很喜歡女生……」
「喜歡女生很正常吧？」林以寒冷冷地回問。
「這邊工作時間不固定，薪資與工作不成正比，而且妳根本無法預料下次老哥會派給妳什麼工作！」曾仲行說，林以寒白了他一眼。
「你是說你自己吧？」林以寒哼了一聲，「我倒覺得在徵信社工作很不錯呀，你說你哥喜歡女生，所以換句話說，他不可能把過於沉重、要耗費力氣的工作交給我，而且……如果你常出現在徵信社的話，你哥哥似乎樂於差遣你勝過差遣我呢！」
她又露出那種甜甜的──搞不清楚真正用意的──笑容。
曾仲行嘆口氣，將洗好的丸子放到一只乾淨盤子中，再從另一個袋子裡倒出大把大把青翠蔬菜。
「不過，林以寒，」曾仲行熟練地洗著葉片，「妳還沒畢業吧？這麼重要的高三下學期，跑來打工……學校方面不會……」
林以寒賭氣地停下手邊工作，不太高興地瞪著和自己並肩而站的少年。
「請假。」林以寒說，「跟學校請假了。」
「可是七月還有指定科目考試啊……」
「你是覺得我學測考不好嗎？」林以寒沒好氣地說。
「妳考很好嗎？」曾仲行反問。
「我沒必要告訴你吧？」
「如果妳爸媽發起脾氣，跑來徵信社興師問罪，妳要負責嗎？」曾仲行厲聲地說，「妳不會無緣無故跑來徵信社打工，而且還是挑上課時間。林以寒，不要那麼任性好嗎？多聽父母的意見對妳會有什麼損失嗎？」
林以寒翻翻白眼，無奈地端起那些清洗好的食材，冷冷地說：「曾少爺，我真沒想到你的想法會這麼老古板！跟剛剛那個委託人有什麼兩樣啊！」
她捧著五大盤食材輕輕鬆鬆走大客廳，曾仲行一邊思考要回些什麼，一邊又因為林以寒高超的端盤子技巧而讚嘆，這想必是在餐廳打工時鍛鍊出來的吧？
「剛才那個委託人是想委託什麼啊？」曾仲行換了個話題，他跪在林以寒對面，將大片大片高麗菜撕成小瓣，扔進冒出一些氣泡的熱湯中。
「一個發瘋的媽媽想查自己女兒使用網路的狀況，」林以寒不悅地說，「又一個自以為是、完全不反省自己的高傲母親，如果我是她女兒我早離家出走了！」
「這麼嚴重呀，」曾仲行笑了笑，「她女兒怎麼了嗎？又是玩網路遊戲玩上癮？」
「不是，我在門口偷聽時隱隱約約聽到一個網站名稱……好像是那種可以寫小說、寫詩然後貼上來給大家欣賞的網站……叫作……」林以寒的眼睛瞟向天花板，思考著，「魔都吧？」
「魔都？」曾仲行的眼睛也往上瞟，看著滿是蜘蛛網的天花板，「好像在哪裡聽過──啊！」
「幹麼？」林以寒看著拋棄高麗菜的曾仲行跑到電腦旁，雙手在褲子上亂抹一陣後飛快地敲起鍵盤，林以寒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也跟過去一探究竟。
「就是這個！難怪，我還想說魔都聽起來怎麼很耳熟，這個地方之前上過新聞，不過，真正會讓我記得這個網站是因為──」
華麗的黑色城堡，詭譎的背景音樂配上女人輕聲嘆息，一隻隻蝙蝠剪影飛過，隨後「魔都小說殿堂」六個紅色大字，像鮮血流下般緩緩浮現，接著頁面自動轉載，來到一塊色調也是以黑、紅、白三色為主的主頁。
主頁大約分成三個框架，正中央有著最新文章發表，左手邊則是一些「殿堂文化出版社」出版的網路小說。主頁最上方飄著「第一屆魔都大眾小說獎」的廣告，點選進入就能看到活動辦法。
曾仲行讓游標停在右邊框架，原本尋常的分類專欄排行榜頂端，已經變成「魔都大眾小說獎」的人氣排行榜了，比賽排行榜和原本排行榜的設計完全不同，是特地用一個舊羊皮紙形式的版塊，列出前十名的小說與小說家名字：
第一名 《燙！現炸雙胞胎》 可愛可愛小乖乖
第二名 《慾火》 嗜酒小魔女
第三名 《蝶之香》 村上里香
第四名 《克里姆林公國》 鄰家王子
第五名 《狐州仙俠傳》 Jack a fox
第六名 《寸灰》 臨江仙
第七名 《驚天擊》 驚天
第八名 《一現》 Poppy Princess
第九名 《我室友的思考時間》珈兒
第十名 《割耳的傾聽》 有三沒有四
曾仲行點選第九名的《我室友的思考時間》，頁面很快跳換了，林以寒為了想看清楚一點，便稍稍往曾仲行的位置靠近了些。
作品簡介處張貼了一張由作者電腦繪製的彩色插圖，地點似乎是某個校園體育館旁的狹小更衣室，一位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短髮少年赤裸著上半身，像電視偶像劇常演的，將女主角困在牆邊，不過這兒的女主角是──是一位白皙俊秀的少年！
「你喜歡看這種東西啊？」林以寒皺起眉頭，手指戳戳曾仲行。
「妳說呢？」這次換曾仲行微笑了，林以寒做了個假嘔動作，「放心，這是我們班同學的作品啦。」
「你們班？」去年林以寒曾在醫院跟曾仲行的同班同學打過幾次照面，不過也只是點頭之交而已。
「林睿珈呀，看筆名就知道了。」曾仲行指著「珈兒」那兩個字，「她的文筆不錯，故事也滿有趣的，在她的專屬留言板中網友還滿多的喔。也許是題材選擇的關係吧？她吸引了許多與她同類型的女讀者……」
「什麼意思？」林以寒不解。
「腐女。」曾仲行指著那張插圖下方的紅色警告字樣，「『魔都大眾小說』並沒有禁止發表ＢＬ、ＧＬ等耽美類作品，不過所有作品都不能有限制級十八禁的描述。」
「那張插圖……」林以寒突然想到了什麼，「那個黑皮膚的該不會就是你同學……那個叫馬什麼的……」
「被妳說中了，說真的，就因為林睿珈拿小馬、嘉嘉公主和我當取材對象，我才一直不敢讀這個作品，班上其他同學讀過了都說好看，」曾仲行無奈地說，「這張圖裡比較白的男生不是我啦！是公主！我早威脅林睿珈了，如果敢把我寫出來的話，我就──」
「可是這個小說主角，應該是你吧？」
「怎麼說？」
「小說名稱呀！《我室友的思考時間》，」林以寒指著標題，「你不是老把『偷懶睡覺』說成『思考』嗎？」
曾仲行的嘴巴張得好大，他壓根沒注意到這一點，林以寒接替了他的滑鼠，跳回首頁開始點選其他排行榜上的小說。
「新聞好像報過這個網站。」林以寒點進《寸灰》小說，似乎被唯一一篇楔子給吸引了，「這篇寫得真好！」
「那是臨江仙的參賽作品，不過他沒有辦法再寫了。」曾仲行幽幽地說。
「為什麼？」
「幾個禮拜前，他被發現陳屍在租屋內，」曾仲行認真看著林以寒，「就是那個Ｎ大哲學系學生的案子，用裁紙器切下自己的雙手……還張貼了一篇奇怪的小說……」
林以寒瞪大眼睛，她似乎從腦海中翻出關於那起案子的印象了！她移動滑鼠，點選了另一位參賽者的作品專區，在頁面跳轉時她還想說些什麼，徵信社的電話突然響起。
「喂，馬車道徵信社您好。」曾仲行搶在林以寒之前接起電話說道。
電話另一端相當吵鬧，聽起來撥打電話的人似乎站在某條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此外還伴隨著一些人們的嚷嚷聲。
「叫林以寒下來，我在附近國中對面的『魔法森林』大樓。」是曾伯良的聲音，他很難得沒有責備弟弟接通電話時，忘了說出宣傳標語這件事。
「叫她幹麼？」曾仲行反問。
「她是我們徵信社的祕書兼助手啊！快點下來就對了，記得拿幾副手套來。」曾伯良說完便匆忙掛掉電話，曾仲行與林以寒對望一眼，隨後拉開辦公桌抽屜，找到三副乾淨的白色手套。
「怎麼了嗎？」
「不知道，」曾仲行將手套拋給林以寒，將鑰匙放入口袋，「他要妳到附近的大樓。」
「嗯？」林以寒一臉疑惑。
曾仲行關掉剛好沸騰的電磁爐，可能要再晚一點才可以享用火鍋了。
「因為妳是徵信社的祕書兼助手。」曾仲行打開大門，比了個要林以寒先走的禮貌動作。
馬車道徵信社大門輕輕關上，而忘記關閉的電腦螢幕仍在「魔都小說殿堂」網站更新跳轉著，林以寒離開電腦前，最後點選的那個小說專區，張貼了一篇新文章。
魔都，將再一次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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