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樂章 契蛇之約

三月下旬,某個天氣晴朗的假日午後,一輛計程車悠悠哉哉地停在「大學Fantasy」門口,那是F大附近最著名的鬼屋,一棟爬滿藤蔓植物的出租公寓。

計程車司機家也在這附近,關於這棟房子的傳聞他也略有所聞,所以當這位提著大包小包,剛從火車站出來的客人,唯唯諾諾地說出「大學Fantasy」這個名字時,他頓時詫異地不顧身上還有安全帶綁著,猛地整個大轉身,瞪大眼睛打量著後座這位不怕死的乘客。

一個看起來邋遢無比,明明是個男生卻留著烏黑長髮,還隨便在後腦杓紮了一束馬尾不像馬尾的造型,他的眼鏡上閃爍著油光,在充足的午後豔陽照射下,鏡片上的指紋清晰可見。

計程車司機握緊方向盤時,忍不住咂了咂舌頭,他心裡暗暗竊笑著這位男乘客的外貌打扮,並且深刻地瞭解到──也只有這麼不重視生活的人,才有那個膽量與意願住進「F大最大鬼屋」啊!

「司、司機先生?」戴眼鏡長頭髮的邋遢男生小聲地問道,司機這才從胡思亂想裡回過神來,「請、請問……多少錢?」

「一百五。」

司機看了跳錶後隨口說道,但在男乘客還在摸索口袋,銅板零錢碰撞的聲音彷彿向司機陳述著自己會選擇住鬼屋的苦衷──窮。

「呃……十、五十……六十五……六十七、六十八……七十八、八十八、九十八……九十……八……」

「好啦、好啦!」看著從照後鏡裡把所有口袋都翻出來的男生,計程車司機不耐煩地大聲嚷道,「算你一百就好啦,別說大哥不會照顧人。」

「一、一百嗎?」原本顧著數前的男乘客驚喜道,「好的!謝謝大哥、謝謝!」

但是,這個邋遢的男大學生,卻又低頭翻找所有的口袋,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兩塊錢好讓手中滿滿的零錢,湊到司機先生優惠的一百元。

「怎麼樣?」司機不耐煩地回頭問道,只見客人戰戰兢兢地攤開左掌,一堆亂七八糟的銅板們油膩膩地躺在他手掌中。

「那個……還……」

「差多少?」

「兩塊錢……」

「好啦、好啦,這樣就好了啦。」計程車司機粗暴地搶過客人手中的錢,並硬是把「窮學生就別坐計程車嘛」還有「就當作做善事積陰德啦」這兩句話回吞下肚,然後解開安全帶,身體柔軟地傾向靠人行道那邊的後車門,替窮困的學生客人開了門。

「謝謝!謝謝司機大哥!」這個男大學生終於露出的笑容,他手忙腳亂地拖著行李連滾帶爬地下了車,跌跌撞撞站到人行道上時,還不時對著計程車司機鞠躬行禮。

司機先生一臉酷樣地擺擺手,重新拉上安全帶,看看後方來車,準備轉動方向盤去找下一個正常點的客人時,照後鏡裡突然反射了道刺眼的光芒,他不以為然地瞄了一眼,然而不看還好,這一看便把他想找尋下個客人的決心一掃而空了……

白色的蕾絲連身裙、繫在胸部下方的寬版綜色腰封、腳踩著短筒的卡其色西部靴,褐色帶金微捲髮上是頂綁著茶色蝴蝶結的草編平頂圓帽,一個打扮宛如明星或雜誌模特兒般亮眼的白皙少女,正從計程車尾巴一搖一擺地優雅走來。

她左手提著一個有蕾絲滾邊裝飾的藤編包包,右手臂上則掛滿了各大百貨公司的大型紙袋,再配上她嘴角滿足的笑意,很顯然就是個剛去燒錢敗家大肆血拼、追求流行時尚的女孩子。

司機先生一向最討厭這種購物狂,但偏偏這樣的購物狂又是他最喜歡的客人──女孩子踩高跟鞋逛了一整天的街,手上戰利品一大堆,哪可能還坐捷運、搭大眾交通工具,人擠人地回家呢?

不過,這個女生不一樣。

計程車司機吞了口口水,雙眼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鏡子裡的少女倒影。

太美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生物呢?太美了!」他忍著心中的吶喊,正想偷偷倒車好跟上少女的腳步,說不定她也想攔個計程車?

就在司機先生忖度著他的下一步時,那個直往車子停靠處走來的少女,竟然有意無意地對上自己的視線,嘴角那滿足的微笑充滿魅力地更往上勾了,那一瞬間司機覺得好像有個名為「春天」的美酒灌進自己的喉內,他整個人幾乎要醉倒了!

決定了,他要搭訕,不管自己年紀跟她差了多遠,也不管家裡還有個兇巴巴的老婆,今天他都已經讓個邋遢學生便宜五十元坐車了,就當做是做善事積來的功德,讓他有這個機會邂逅這位傾國傾城的美女吧!

就在司機迅速倒車移動到少女身邊,拉下副駕駛座旁的車窗,想大叫吸引那名少女的注意時,少女卻欣喜地小跑步起來,無視司機與他閃亮的黃色計程車,直往前方衝去。

司機順著她奔跑的路徑一看,原本身邊環繞著的無形花朵,頓時被熊熊怒火燃燒怠盡。

「繭!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少女敞開雙手,飛奔到那個正在撿散落一地行李的邋遢學生身邊,然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喂!妳幹什麼啊?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做會讓人誤會的事好嗎?」邋遢學生好不容易撿起來的行李們又散了一地,那個美麗少女更乾脆地把手中的紙袋也全扔到地上,整個人像動物園裡的無尾熊一樣,環勾著男學生的脖子,吊掛在他的身上。

「人家好想你嘛──你回台中那麼久,人家孤伶伶地獨守空閨,好寂寞又好害怕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住的『大學Fantasy』是這附近最知名的鬼屋嘛!人家每天晚上都好怕有不乾淨的東西來嚇人家喔。」

「我看是最不乾淨的就是妳吧……哎喲!」邋遢學生不以為然地小聲說道,掛在他身上的少女用力地擰了他的手臂肉。

「呵呵,繭寶貝的慘叫聲還是一樣那麼吸引人耶,」美麗少女終於肯從學生身上跳下來,但她纖細的手仍緊緊抱著對方的脖子,「你看、你看,地上這些東西,都是為了慶祝你回家人家特地一大早去買的喔,有沒有很棒啊?」

「妳腦子是被太陽燒壞了嗎?怎麼一直講那麼奇怪的話?還有一直故意嗲聲嗲氣的……」

「繭──你說那麼多幹嘛?就告訴人家棒不棒就好了嘛──」

少女邊撒嬌又邊擰了邋遢學生一把,後者痛得眼淚直流,只好扭曲著臉大叫:「棒!太棒了!妳怎麼這麼棒!」

「繭寶貝看到人家這麼用心準備,有沒有很高興呀?」

「高興!我怎麼會不高興?我高興到快要升天飛向西方極樂世界了……」

「耶──我就知道繭寶貝最疼我了!」少女再次撲進眼眶泛紅的男生懷裡,甜膩膩的撒嬌聲亮耳得彷彿要全世界都聽見一樣。

然而,那個一直停靠在路邊,對少女一見鍾情的計程車司機,嘴巴張得大大的,下巴幾乎掉到方向盤上,他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這部青春校園愛情劇,腦中跑過無數的劇情推理──

剛才載的那個邋遢男和這位美少女是對年紀輕輕,就私奔在外同居的小夫妻,是的,他們因為家庭背景差距太大,才會被雙方的父母親阻止交往。然而兩人在我過著如同小夫妻的生活時才發現……家庭,不是他們最初所想的那麼夢幻。美少女的美麗需要金錢來維持長久,邋遢男也發現自己賺來的錢都被美少女揮霍殆盡,心有疙瘩的邋遢男也開始抗拒這樣的生活了!沒錯!這正是我這個計程車司機出場的好時機!至少我有還算穩定的收入、還有一輛車跟一棟房子,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美少女住在破破爛爛的鬼屋裡!上吧!偉大的計程車司機,現在是你堂堂登場的時候了!

計程車司機莫名其妙地發出一聲怒吼後,一把開了車門衝到拉拉扯扯的「疑似學生情侶」面前,二話不說伸出強而有力的臂彎,兇狠地揪住那個邋遢學生的衣領,怒目瞪視那位不久前還是他車上乘客的男生。

「司、司機先生?」

「王八蛋!」

計程車司機忿怒地罵道,右手隨即握拳,作勢要往邋遢男的臉上打。退到一旁的美少女害怕地以雙手掩面,但一對明亮大眼不時透過手指間的縫隙偷看。

「等等……司機先生?你、你為什麼突然衝出來打我?是因為車錢的關係嗎?」邋遢男比司機高上許多,雖然看起來瘦弱無力,但也順利擋下司機好幾拳。

「是因為你欠打!」司機怒吼一聲,這一次正拳不偏不倚地打在邋遢男的肚子上,後者順勢往後方倒下。

邋遢的男大學生甩了甩發昏的頭,當那位暴怒中的計程車司機跨到他身上,想狂扁他的臉部時,邋遢男的目光不自主地飄到少女的臉上,她雖然仍用雙手遮擋著臉,但露出來的雙眼卻閃過一絲碧綠色的光芒,微啟的雙唇也慢慢拉成不懷好意的笑。

原來……」邋遢男使勁地推開司機,一邊大聲喊道,「康凝之!妳到底對司機先生做了什麼啊?」

被稱為「康凝之」的少女沒有答話,遮著臉的手滑了下來,她的褐色眼睛也在沒有變色隱形眼鏡的作用下,變成鮮豔的綠色。邋遢男生頓時明白了,一定是康凝之魅惑了計程車司機,才會讓司機突然大發脾氣。

「右眼,直拳。」康凝之以近乎唇語的音量淡淡地說,邋遢男生還來不及反應,一個粗壯拳頭便直挺挺殺向他的右眼……

被司機打中的男學生立刻倒地,康凝之欣喜地蹦跳到計程車司機身旁,鼓起面頰對著他的右耳輕輕一吹,司機也翻了個白眼往旁邊一趴,倒在自家計程車的引擎蓋上一動也不動。

康凝之滿足地拍了拍手,點點頭。

「主人……這樣好嗎?」

在康凝之及肩的長髮下方,一個材質很像果凍、卻又活生生的半透明小人,小心翼翼地撥開對它而言宛如柳葉林的髮絲,用它細小的聲音悄悄地問道。

「當然好囉,這可是計劃的第一步!不這麼做的話──」康凝之愉悅地點頭並搓響手指,不一會兒,爬滿藤蔓植物的出租公寓上方便飄下一朵透著淡淡藍色的薄雲,「繭,怎麼可能收留我們呢?」

淡藍色的雲霧逐漸幻化成一頭山羊的形狀,它幽幽地飄到昏死過去的邋遢男生身邊,輕而易舉地將他馱到自己的背上,隨後像是邀功一般地對康凝之叫了聲「羊」,然後橫衝直撞地往藤蔓公寓的三樓陽臺飛去。

「抓緊囉,相鬼,」康凝之拍拍自己的肩膀,她肩上被稱為「相鬼」的透明小人,連忙緊揪住她的頭髮,「回家吧,回到我們久違的家。」

下一秒,康凝之就像武俠片裡有輕功的女俠,或是西方奇幻電影裡擁有魔法的女巫,她整個人如同香檳的軟木塞瓶蓋般迸飛出去。

大學Fantasy」的對面,放眼望去就是遼闊的大學校園,而靠近這個方位的校舍較為老舊,高度也不高,其他絕大部份都是茂密高大的樹木。

這也是康凝之敢在公寓外頭露出本性的原因。

接著,人行道上,散落的百貨公司紙袋以及邋遢男生的行李,也像有看不見的線牽引著似的,跟在康凝之的身後飛上天,然後一塊兒鑽進三樓敞開著的窗戶。

一隻微泛著藍色的纖細手背,用力地關上敞開的三樓窗戶,然後「大學Fantasy」唯一有住人的三樓「White Yuki」套房裡,便響起消失了半個月、那如爆炸的吵鬧聲……

幾百公尺外,層層林葉掩蓋住的外語學院校舍三樓走廊上,一個瘦瘦小小、綁著馬尾的白皙女孩,正瞪著大眼,面無表情地緊緊盯住遠方,那對她而言比火柴盒還小的窗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妳究竟對我家做了些什麼啊?」

頂著右眼如熊貓般黑青的李繭翔,不敢相信地亂抓著頭髮大叫道。

他不過是回台中老家處理妹妹的喪禮,這一去也不過二十天半個月,怎麼一段時間不在,再回來租屋時,他原先居住的「White Yuki」套房就變得這麼陌生?

鵝黃色的牆壁是怎麼回事?木頭地板是怎麼回事?還有牆邊那個擺了一大堆老舊牛奶瓶、藤編籃和綠色盆栽的淡綠色餐櫃又是怎麼回事?更讓李繭翔詫異到快要發瘋的,就是房間中央那張打從幾週前,康凝之養傷時搬來的四柱大床,不但還毅力不搖地斜躺在正中央,米黃色上頭滿是玫瑰印花的床單與棉被,故作優雅地垂到地面上,而床邊的地板還舖了一樣充滿小碎花的地毯。

李繭翔恐慌地轉了個身,套房裡唯一的窗戶也被改造了,加上了白色窗框,感覺上尺寸也比他離家之前大了許多,旁邊垂掛著和床單被子同樣花色的窗簾。窗邊擺了一個淡綠色的書櫃,書櫃旁邊則是一組白色的化妝檯,化妝檯邊扔著一個麻布袋,似乎被康凝之拿來充當垃圾桶。繞過四柱大床來到通往浴室前的另一邊小空間,雙人座的花布沙發、矮矮的橢圓形木頭和室桌、又是一條花花的毛地毯,還有一張很像西洋電影裡才會出現的那種老奶奶搖椅……李繭翔看得都要崩潰了。

「康凝之……」

李繭翔猛地轉身,整個人氣到快要爆發了,沒想到康凝之擺擺手安置好那些自己飄進來的行李袋子們後,便優雅地往大床上一躺,像個皇宮裡的后妃一樣,高高在上、貴妃躺地打量著氣極敗壞的真正屋子租戶。

「妳到底對我的房子做了什麼?」李繭翔咬牙切齒地問。

「欸,繭,搞清楚喔,」康凝之伸長手臂,讓肩上的相鬼順著手臂滑到梳妝台上,那兒擺了一個鋪有軟墊的藤籃,相鬼似乎就睡在裡面,「這不是你的房子,你充其量只是個租戶罷了。」

「至少每個月房租都是我繳的!康凝之,妳整個、妳整個就把房間重新裝潢過了嘛!這樣房東太太來看自己的房子時,要我、要我怎麼跟她說啊?」

「就說原本房間的風格不符你的喜好啊,」康凝之微微笑道,「欸,繭,你以為鄉村風的裝潢設計和居家佈置很便宜、很好懂啊?人家姐姐我可是做了很多功課呢,房東太太應該感激我才對。」

「是啊羊。」那坨模樣像山羊的淡藍色雲霧停靠在床邊慢慢變化,不一會兒,一個留著銀白色直長髮的美男子,便裸身趴在床沿,優雅地凝視著李繭翔,「主人真的做了很多研究喔羊,像那邊那個搖椅羊,我們可是跑了好幾百家垃圾場才找到不錯的樣式羊,那一張訂做的話要好幾萬喔羊。」

「有時間去垃圾場翻可有可無的搖椅,不如去撿塊布回來把你的身體藏好!死曝露狂!」李繭翔生氣地走到雪白的全新衣櫃前,用力拉開握把,下一個瞬間,可怕的衣物便排山倒海地往他的身上掩蓋下去。

「啊,我忘記提醒你了,那個衣櫃我做過一些加大空間的術法,整個容量大到可以塞整個五分埔一週的貨物量喔。」康凝之得意地淺笑著,「像這樣隨隨便便還鬧脾氣地打開的話,就能親身體驗到被土石流掩埋的滋味喔。」

「康……凝……之……」李繭翔在衣服堆裡掙扎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探出佈滿汗水的頭,他扶正眼鏡沒好氣地說,「妳到底想怎麼樣?我一遇到妳,妳就魅惑了載我回來的計程車司機,控制他在我臉上打了一拳,現在又隨隨便便亂弄我的房間,妳到底想做什麼啊?」

「呵呵,就等你這句話。」

康凝之興高采烈地從床上跳起,她踢掉牛仔短靴,赤著腳來到李繭翔面前,身段柔軟地彎了腰,美麗的面孔不停逼近李繭翔。

「我們同居吧。」

蜜糖般的聲音說出這五個字後,「White Yuki」學生套房難得安靜了十秒。

李繭翔愣愣地看著康凝之已變回褐色的雙眼,他偏白的臉頰瞬間染了淡淡的粉紅色。

「噗,」康凝之站直身子,雙手環抱在胸前,不以為然地說,「看吧,男人就是這麼骯髒齷齪,我不過講了五個字,他就可以妄想到五年後的生活了,嘖嘖嘖。」

「胡說八道什麼啊!」李繭翔發現掉進陷阱裡,連忙甩著頭,像游泳一樣在衣物堆裡擺動雙手掙扎著要站起來,他放聲大叫著,「誰要跟妳這種妖怪同居!我警告妳,康凝之,我給妳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內把我家恢復原狀,然後行李包一包滾出去!現在開始計時!」

李繭翔認真地舉起左手拉起襯衫袖子,結果卻尷尬地發現白皙手腕上一副手錶也沒有。

「如果我不照做呢?」康凝之不以為意地反問道,「你區區一個人類,又能拿我怎麼樣?」

「妳……我……」李繭翔皺著眉頭,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

「繭,」康凝之嘆了口氣,她懶洋洋地坐在床邊,溫柔地對著眼前的人類說,「『White Yuki』雖然經過我的巧手改造過,但是你可別忘了,之前那些糾纏你的騷鬧小靈,可還是居住在這棟『大學Fantasy』裡喔。」

「那、那又怎麼樣?」李繭翔雙唇顫抖地反問,他想裝勇敢、裝堅強,但半個月前那長年被妖魔鬼怪糾纏騷擾到命都要沒了的可怕記憶,卻一步步侵擾著他的思緒。

「你對惡劣的鬼怪、不受控制的鬼怪來說,是個能增強鬼怪力量的美味佳餚,就像《西遊記》裡的唐三藏一樣。」

「所、所以呢?」

所以吃他的肉可以長生不老嗎?他應該休學跑去西天取經嗎?

「所以你需要主人當你的孫悟空啊羊!」那個只有頭髮遮著裸體的美男子「貪音」,整個人趴到床上,眨著細長美眼凝視著李繭翔。

「那你呢?豬八戒?」李繭翔不以為然地瞪了貪音一眼,他小聲地埋怨著,「唐三藏至少還能用緊箍咒對付不聽話的孫悟空,你們幾個鬼怪只會拿我開玩笑,要我做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或是不經過我同意就亂動我的東西……讓你們跟我一起住,我能得到什麼好處?不好意思,就算我對妖怪們來說,就像唐三藏一樣美味,但我不是和尚,我一點都不慈悲為懷,我只想過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生活──」

「──讀完大學、考研究所,考上研究所就唸、沒考上就去當兵?對了,繭已經當過兵了嘛,所以沒考上的話,就去找工作賺錢,當個普普通通的上班族或是普普通通的研究生。」康凝之輕快地說著,「繭,然後呢?普普通通的賺飽荷包,然後相親討個老婆,如果討不到老婆就去找越南新娘,然後繼續普普通通地工作、生兒育女,最後終老一生嗎?」

「我……我還有音樂!」李繭翔咬牙切齒地低吼道。

「呵呵,我知道你喜歡音樂,」康凝之搔著自己的下巴說,「可是繭,你不是音樂系、又不會樂器,雖然有作曲的天份,但對樂理一竅不通,雖然有副天籟般的好嗓子,但是一唱歌就引來各路鬼怪……最後你還是走上普普通通地工作、生兒育女、終老一生的結局喔。」

李繭翔沉默地垂下頭。

其實,像康凝之所說的普通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好,他也覺得自己的未來大概就是這樣吧。

可是,音樂。

自從被康凝之發現到他有副會吸引鬼怪的歌喉後,他再也不敢隨便開口唱歌了,有任何樂曲的靈感也無法哼唱出來,甚至拿枝筆默寫記下來都會害怕,他根本不想要有這樣不平凡的能力,即使如此的不平凡能造就他走向更平凡的生活,但是這樣他,不就連老了以後要去老人會裡唱卡拉OK都成了困難?

「繭,」康凝之嘆了口氣,大大的眼睛飄到天花板,李繭翔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才發現上方吊了盞水晶燈,「我相信我們會相遇,絕對不是偶然,這之中一定有某種被稱為『宿命』或是『緣份』的東西在牽引我們。」

「幹嘛突然那麼感性?」李繭翔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你知道鬼怪界有個規定,那就是『鬼怪只能以鬼怪為食』,不能藉由獵食闖入人類的生活中嗎?」

「妳好像有說過。」

「鬼怪的生命與力量,只能靠別的鬼怪或是人類維持下去,雖然有少數鬼怪可以吃別的東西維持生命,但大部份的鬼怪都必須遵守這樣的規則,這是我們的宿命。所以鬼怪的生活,幾乎都是在『獵食』與『被獵食』間無限輪迴,我們一旦死了,那就是徹底的消失了,因此每個鬼怪都很認真地活著。」

康凝之靜靜地說著好像蘊涵了很多特殊意義的話,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淡了下來,原本趴在梳妝台藤籃裡的相鬼,也悄悄地爬到康凝之的身邊。

「我是隻狐妖,也有生存的問題。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有半年的時間沒有進食了。」

「半年……」

「不過好像因為我天生就是狐妖,所以到現在身體還沒有出現什麼異狀,」康凝之翻了翻右手,一朵小小朱紅火燄在她手掌上燃燒,「狐火啦、魅惑啦、飛簷走壁什麼的,施展上也還沒有出現什麼問題,但是……我們前不久跟那隻小狐精作戰時,我發現我的戰鬥能力降低許多,後來還昏迷了那麼久,我從來沒有在床上躺那麼久過,身體甚至變成小孩子的樣子了。」

「妳的意思是?」李繭翔其實心裡也有了答案。

「我很可能會死,再這樣繼續下去。」康凝之的大眼水汪汪地轉動著,「你也知道我現在還有雜誌模特兒的工作,萬一哪天工作到一半,狐狸尾巴跑出來的話,那等於把鬼怪界的事情公諸給人類知道,我最後還是會受到鬼怪界的制裁而死。」

「繭羊,」貪音雙手撐著臉,充滿男性魅力的嗓音低沉地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們鬼怪的死和你無關羊,可是我們鬼怪很相信世界上只有必然、沒有偶然的存在羊,我們的相遇一定有背後意義羊。」

「你們說這麼多,不過是想盡辦法要跟我住在一起罷了。」李繭翔冷淡地邊說邊爬起來。

「可是,跟主人一起住,繭又不吃虧。」相鬼尖著嗓子叫道,「而且人多一點,生活才熱鬧嘛!」

「很抱歉,我熱愛獨自一人的寧靜生活。」李繭翔從衣物堆裡掙扎出來後,檢視著淹沒一半房間的衣物海,苦惱著要怎麼把它們全塞回小小的衣櫃裡。

條件交換。」

康凝之沉聲地說道,抓起一件連身裙的李繭翔隨即回頭看了看床上的那位大學校花。

「這是我們鬼怪界通行的規矩,特別在『獵食者』與『被獵食者』間常被使用。」康凝之捧起相鬼,「像相鬼會活下來,就是因為我們交換了條件。」

「什麼意思?」李繭翔挑起一邊眉毛,「妳要跟我交換條件嗎?用鬼怪的規矩?」

「沒錯。」康凝之點點頭。

「問題是我又不是鬼怪。」李繭翔說完又回過頭整理衣物。

「但是你是『自動鬼怪吸引機』呀羊。」

「不准再用那種怪稱呼叫我!」李繭翔忿恨地瞪著貪音警告道。

「我能改變你的生活。」康凝之的臉突然貼在李繭翔面前,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移動到他的身邊,雙手還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腕,「繭,我可以改變你的生活,房租費由我全額負擔,畢竟我現在當模特兒的薪水還滿多的,如果我願意的話,要去展場主持、當Show Girl或是跑跑小通告也可以。而你的生命安全,我、貪音還有相鬼也能二十四小時在你身邊保護你。」

「有這麼好的事喔?」李繭翔想避開康凝之的眼睛,他不希望自己會中了康凝之的魅惑,答應什麼莫名其妙的古怪要求,「妳和你的鬼怪同伴要替我做那麼多事,那我呢?我要拿什麼交換?」

「很簡單。」康凝之眨眨眼,甜笑道,「替我作一首曲子。」

「啊?」

「我想要你作一首曲子,引來至少一百種鬼怪讓我食用、吸收,進行修煉。而我要跟你交換的條件,也不止是生活上跟你生命安全上……那首曲子完成之時,我會想盡辦法、用盡我的能力,協助你成為首屈一指的音樂家。」

「哈哈,是喔。」李繭翔不怎麼相信地笑了幾聲。

「繭,我很認真地在說這件事耶。」康凝之皺著眉頭說道,「當曲子完成後,你成為家喻戶曉的音樂家後,我就會離開,到時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欠誰。」

「康凝之,妳不覺得這樣的條件聽起來很不公平嗎?」李繭翔苦笑道,「怎麼聽都好像我佔盡便宜耶?我不過是提供妳地方住,編曲唱歌替妳引來一百種鬼怪,然後就能成為有名的音樂家?那妳呢,妳得到了什麼?」

「繭羊,你恐怕不曉得獵食一百種鬼怪是多困難的事吧羊,」貪音懶洋洋地說,「而且據說鬼怪只要吃了一百種鬼怪羊,就能……」

「相當於是吃了十個李繭翔那樣的強大吧?」相鬼接著說。

「什麼啊?所以我只等於十種鬼怪而已嗎?」

「繭,」康凝之慢慢地跪坐到李繭翔面前,眨著纖長濃黑的睫毛說道,「你願意跟我交換條件嗎?」

「聽起來是不錯啦……」

「如果你怕我不遵守條件的話──」康凝之閉起眼睛,微微地拉低蕾絲連身裙的衣領,李繭翔嚇得急忙別過頭並搖手制止康凝之的行為,「你在幹嘛啊?」

「拜託妳不要講出什麼以身相許之類的話,妳不是說我是唐三藏嗎?怎麼一下又要變成《聊齋誌異》裡的角色了啊?」

「繭……你的思想真的很骯髒耶。」康凝之不以為然地冷瞪著李繭翔,她的右手依舊拉低著衣領,左手則伸向李繭翔的右臉頰輕輕撫摸。

「妳、妳幹嘛啊!」李繭翔激動的想要退後,但他的身體卻僵直得不能動,「妳對我做了什麼?」

「我沒對你做什麼,是你體內的『契蛇』跟我體內的『契蛇』起了共鳴。」

「什麼、什麼鬼『契蛇』?我身體裡什麼時候有了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早餐不過吃了一根油條……」

「剛才主人控制計程車司機時羊,已經把一條『契蛇』打進你的身體裡了呀羊。」貪音指指自己的右眼,「就是這個位置羊。」

「計、計程車司機?」

那一瞬間,李繭翔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但他來不及發表任何想法,雙眼都被康凝之拉低的衣領吸引了過去──

在平滑的鎖骨之間,一個淡紫色很像瘀血的東西正在扭動,康凝之閉著雙眼,雙唇不停無聲地喃喃著,而那圓圈般的瘀血扭動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最後一古腦兒地衝出康凝之胸口的皮膚!

李繭翔嚇得想往後退,但他的右眼周圍卻開始瘋狂痠痛,那附近的眼皮不停跳動、扭曲,當他眼睜睜看見康凝之胸前的紫色瘀血化作一團霧氣,凝結成一條活生生長著黑翅膀的紫色小蛇時,他感覺到他的右眼也跟著鑽出了一隻什麼──

「我們以鬼怪『契蛇』締結契約,在我食下百種鬼怪之時,你也將登上偉大音樂的殿堂。」

康凝之的話一說完,兩條紫色的蛇便張大嘴直向對方衝過去,李繭翔本以為締結契約是兩條社會咬在一起,沒想到竟然是直接再咬去對方的瘀青位置!

當紫色契蛇的利牙深深插進李繭翔的右眼皮時,一股可怕的電流挾帶著康凝之剛才所講的種種條件,從他的眼皮逐漸擴散到全身上下,就好像中了某種毒全身麻痺一樣……

  然後,每次撞見康凝之,就會因為各種原因不停昏倒的李繭翔,在短短的半個小時內,第二次深沉地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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