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電視螢光幕跑馬燈似地跳轉,因頻道轉換而製造出來的嘈雜,不斷刺激賴致東的耳朵。

鏡片後的雙眼有些茫然,遙控器上的姆指機械化地按壓,上百臺的頻道不曉得輪轉了幾回,就是沒有節目能吸引他的目光。

很顯然地,這並非週六晚間十一點以後的電視節目不精采的關係。

賴致東的心思根本不在電視上,盯著螢幕的眼睛什麼都沒看進眼底,腦海裡看見的全是張姍萍的倩影。

淡褐色的清純直髮彷彿正搔弄他的鼻子,為了夏季特別準備的漸層紫色平口長裙翩然飛舞,張珊萍的五官本就深邃,外出時她習慣禮貌性上點淡妝,替那總被誤會成高中少女的面容添增成熟感。

重物墜落屋簷的聲響,突然自後陽臺爆出,賴致東頓時從思念裡清醒過來。

他放下遙控器,拖著腳步往通往後陽臺的廚房走去。

「喵嗚──」

半掩的窗外,一隻眼睛發著綠光的黃色虎斑貓匍匐在洗衣機上方,示威似地咧嘴大叫。

「又是貓。」

賴致東邊叨唸邊用力關上窗戶,那貓被這個舉動嚇到,接著外頭傳來好幾個碰撞聲,牠又踩著其他住戶的屋簷跳走了。

「這附近的野貓真的越來越不像樣,沒人能管嗎?」

喃喃自語的賴致東,突然又想起張姍萍,她一直都很喜歡貓咪勝過其他寵物。

你不覺得貓咪的眼睛很可愛嗎?而且牠們還有軟綿綿的肉墊耶!

在賴致東的心裡,擁有張姍萍這樣的女朋友,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小小的一房、一廳、一衛租屋裡,滿佈著兩人共同生活的痕跡,同款不同色的毛絨絨拖鞋、米奇與米妮的盥洗用具、沙發上躺著去夜市玩遊戲時得到的超大布偶熊……

一開始提出同居想法的是張姍萍,那是一年前的今天,暑假剛開始的時候。

賴致東在畢業典禮上向直屬學妹的張姍萍告白,沒想到相當於系花的她竟然害羞地接受了!

陷入熱戀期張姍萍無法自拔,想要每分每秒都黏在自己的身邊,而賴致東的出租套房期限將至,張姍萍則與室友相處則出了問題,賴致東便以節省費用為由,向雙方父母提出同居的建議。

其實這樣的花費並沒有比較省,但賴致東越來越享受同居生活了,他漸漸瞭解張姍萍的感受,明白同居不是為了省錢、不是為了找個伴填補寂寞,而是為了更珍惜每個瞬間。

可是,當時大三的張姍萍卻接下了系學會會長的職務,常常忙活動忙得早出晚歸,還好幾次睡在學會的辦公室裡。賴致東本以為只要忍耐一年就好了,沒想到張姍萍竟然當選學生會的幹部,這表示接下來這一年,他親愛的女朋友又要重覆去年的忙碌了。

賴致東盡量讓自己投入碩士論文裡,在張姍萍忙於學生會時排滿家教、助理、補習班課輔等等工作。他們也約好每個禮拜至少空出一晚的約會時間,那晚必須早歸,也不能一回家便倒頭就睡。

今天,就是這週唯一的約會時間,但是今天已經快要過完了。

賴致東頹喪地倒向沙發,右手又不自覺地拿起遙控亂按。

誰叫她要忙活動呢?誰叫她是偉大的學生會幹部呢?什麼才能早點回家呢?什麼時候約會時間才能好好約會呢?

為了保有兩人的自由,賴致東不會細問張姍萍在外的種種細節,也不會打電話查勤什麼的,張姍萍如果需要晚歸,她必定會主動告知,他相信他的可愛女友……

時鐘的兩枚指針交疊在一起,剩下細長的秒針獨自轉動。

十二點了。

電視畫面停止跳轉,螢幕上兒童頻道的吉祥物們快樂跑跳著,他們一邊報時、一邊以稚嫩童音朗誦出下個節目的名稱。

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家過……到底是去哪裡慶功宴了……

喇叭傳來熟悉的滑稽音樂,那是這個兒童頻道裡,賴致東與張姍萍唯一會停下來看的節目──一個描述在美國最後一座森林裡生活的野生動物的美式動畫,充滿色彩鮮明、強調特徵的卡通人物,雖然不是原音播出,但是中文配音也表現出原版應有的誇張感。

主題曲演唱結束,鮮綠色的畫面閃過本集的篇名,在心不在焉的賴致東理解了那行篇名前,卡通已開始演出了,身為主角的松鼠蹦蹦跳跳從一棵大樹上滑了下來,卻在途中失足墜落,幸好牠的夥伴雄鹿路過接住了牠。

賴致東一點都不想看這部卡通,他的心思全被遲遲不回家的張姍萍佔據,疲憊的右手垂在沙發邊緣,遙控器在他鬆軟的掌中搖搖欲墜。

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呢……

這個念頭將賴致東拉回現實,他的雙眼終於接收到這部卡通的影像。

但是,也僅僅是影像而已。

無聲的松鼠與無聲的雄鹿在無聲的森林裡行走,聽不見慣有的滑稽音樂──這部卡通的配樂通常都是主題曲的變奏──松鼠、雄鹿、棕熊、兔子還有其他等等角色的嘴巴雖然都一開一合,像在交談說話,但卻一點聲音也沒有,整部片就像齣默劇一樣。

帶子壞掉了?」賴致東皺起眉頭暗想,他舉起遙控,想轉到別他確定看看是頻道的問題、節目的問題還是電視的問題。

用力按壓著按鍵,電視卻不像剛才一樣迅速跳轉頻道,螢幕上森林裡的動物依舊無聲地開闔嘴巴、無聲地做著牠們的事。

遙控也壞了?

火氣直升賴致東的腦門,他冷眼瞪著電視螢幕……

松鼠帶著雄鹿前往牠們的好友兔子家,那隻兔子不像平常人們印象般可愛,牠長得又老又醜,毛的顏色又很雜亂,個性也很古怪、愛發脾氣。三隻主要角色算是同事關係,都在貓頭鷹開的樹屋餐廳裡工作,松鼠和雄鹿很理所當然地把兔子當成朋友看待,卻常對兔子造成莫大的困擾。

被畫的同樣醜陋的松鼠與雄鹿來到兔子家──一個外頭裝飾著一大堆文藝復興雕像的洞穴──想找兔子玩耍之類的,因為沒有聲音、字幕,賴致東無法判斷牠們到底深夜跑去兔子家要做什麼。

穿戴著全套睡衣的兔子睡眼惺忪地開了門,一看見醜松鼠和肥雄鹿嚇得立刻清醒,舞動雙手想制止這對不請自來的客人進入家中。

賴致東沒什麼興致地看著這部無聲動畫,看著看著他突然覺得有種不協調的感覺,雖然這部動畫的作畫本就走強調特徵又醜化的誇張風格,但是這一集的角色們,好像變得更奇怪、更扭曲了?

松鼠原本圓圓的臉變得細長,矮小的身體也被拉長了。其他動物亦是如此,勾勒輪廓的線條一點都不平滑,彎彎曲曲像是有人雙手發抖畫出來的一樣,整體色彩也比賴致東記憶裡的怪異,好像整個色調變得較暗,而且偏黃。

闖進兔子家的松鼠咧嘴微笑,暴突門牙快要外翻,特寫的變形面孔竟讓賴致東覺得噁心。

他拿起遙控,又試著轉臺,但上頭所有的按鈕都能按,不管是音量還是電視機設定,偏偏就只有轉臺功能與數字鍵出了問題。

「現在是怎樣?連電視都要跟我作對嗎?」賴致東生氣地罵道。

兔子跪下請求兩名客人別往家中深處走去,松鼠和雄鹿不受阻撓地向前推進,不一會兒便在兔子的床底下發現另一個洞穴入口,不顧兔子的苦苦哀求,兩隻比往常還要白癡又噁心的主角便跳進洞穴裡了,擔心又難過的醜兔子見狀,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過去。

然後,動物們來到了地底世界。

牠們遇到一票詭異的地底生物,牠們沒有眼睛、耳朵,只剩下像蛇一樣細細的鼻孔和長滿利齒的血盆大口,牠們的皮膚罩著一層很像火山灰的東西,灰灰的身體上畫滿象徵裂痕的黑色線條。害怕的兔子跟松鼠躲到最膽小的雄鹿身後,並推著雄鹿往前走。

奇怪的地底生物越來越多,牠們的身形像人,有手也有腳,但是行走時都是四肢併用地快速爬行,牠們在誤闖地底世界的動物身旁繞圈圈,像在觀察獵物的動態、也像在守護自己的家園。

在來到似乎是地底世界的中央廣場處時,一個巨大的圓球飄浮在洞穴的上方,那些地底人挨近松鼠嘴巴不停地開啟、閉上,像在介紹這個圓球裝置一樣。

一個穿著衣服的人類被綁在圓球中心的正下方,賴致東有些驚訝,這是他第一次在這部動畫裡看見「正常人」的出現。

地底生物將森林動物們逼近圓球底下,然後連同那個「正常人類」一起團團圍住。

此時,松鼠突然衝向那名被五花大綁、失去意識的人類,扭曲的面孔上爬滿了淚水,彷彿牠與那個人類認識似的……

賴致東的目光緩緩移向電視旁的櫃子上,那兒擺滿了相框,大多數都是他和張姍萍的合照,除了在眾多相框之後,一張只有護貝、隨便用兩個裝飾品固定住的大照片。

那是賴致東高中時與當時好友,在河邊烤肉時的合影,也是他大學以前所留下來的唯一一張。

賴致東並不想將那張照片擺出來,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想把它扔掉、燒掉,連同拍照時所經歷過的不好記憶一起毀滅……

可是張姍萍希望他擺出來,她對他的過去總是充滿旺盛的好奇。

不知道為什麼,卡通裡被綁住的那個人身上的衣服,和照片裡他們所穿的卡其色學校制服好像,就連照片裡的四個人都和卡通裡的角色有些類似。

被綁住的人類不斷掙扎,地底生物伸出噁心的手指,在松鼠、兔子與雄鹿身上按了一下,眨眼間牠們也像那人類一樣,被又粗又緊的白色繩索纏綁。

一個看起來像是領袖的地底生物,從口中拔下一顆尖銳的牙齒,不顧滿口的鮮血,手腳俐落地爬到圓球上,將那牙齒刺向飄浮的圓球!

賴致東的雙眼猛地瞪大,忘卻的記憶像跳轉的頻道般迅速充斥腦海。

溪流、卡其色制服、蛙鏡、游泳圈、泳褲、烤肉、相機……

頂著像松鼠尾巴似髮型的他、如卡通裡雄鹿般肥胖的他、和醜兔子一樣有著大門牙的他……

隨風搖晃的樹葉、岸邊大大小小的石頭、被水淹沒的頭部、掙扎打出水花的雙手、圖釘……

被綁在圓球下無法動彈的人類,緩緩露出復仇似的冷笑。

「盧……盧……是你嗎?」賴致東驚恐地喃喃著,整個人渾身無力地癱軟下來。

圓球就像被圖釘刺穿的游泳圈一樣迅速凹陷下去,中央裂出一個大洞,宛如黑色血液的黏稠液體瀑布似地噴了出來,無情地沖擊底下的人、松鼠、雄鹿、還有兔子!

這個沖擊的畫面持續了將近三分鐘,當圓球完全消失不見後,四個被黑血液體包裹的生物緩緩站了起來。

  森林動物以及被綁的人類都不見了,只剩下一群看起來沒有差別的地底生物,歡欣鼓舞地踩著滿溢的黑血,咧開血盆大口,露出詭異的笑。

  手中故障的遙控器輕輕滑落地面,在寧靜的租屋客廳裡,發出一聲微乎其微的「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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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