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 崩壞
「來啦，阿帆，」阿嬤拿起扔在一旁的雪紡上衣，溫和地走近林伊帆，「把衣服穿起來，不然會感冒啦。」
「妳為什麼要帶那麼多人來看我出糗？」林伊帆頭也不回地冷聲問道，阿嬤愣了數秒，連忙辯解。
「阿嬤只是擔心妳啊……」
「擔心我就可以突然把我的門打開，讓全村看到我的裸體嗎？」林伊帆有點哽咽地問。
「可是阿嬤又不知道妳在……」阿嬤小聲地問，「妳剛剛在做什麼？」
這一次林伊帆不再回答了，她迅速地從椅子上跳起，被單應聲落地，緊接著她從衣櫃裡拿出一件很普通的白色襯衫，邊穿邊走出房門，茫然的阿嬤著急地跟了出去。
「阿帆，妳要去哪裡？」
「不關妳的事，別跟著我！」林伊帆兇惡地吼道，她大步走過客廳、大步跨過門楣，踏進堆滿廢木、撿來的家具、資源回收垃圾的院子，夏末傍晚的風吹亂她已經沒有捲度的長髮，她繃著臉不斷地往前走。
「阿帆、阿帆，妳不要亂跑啊！阿帆！」仍抓著那件雪紡衣的阿嬤氣喘噓噓地追了上來，枯瘦的手使勁抓住林伊帆的手腕，後者忿怒地瞪視她。
「妳幹嘛？這樣很痛耶！」林伊帆用力地甩著手腕，但阿嬤蒼老的手就像一只夾子般死命地箝著，「妳幹嘛啦？」
「阿帆，答應阿嬤不要亂跑……好不好？」淚水從阿嬤的眼裡湧了出來，順著她臉上的皺紋流下，「乖，我們回家，阿嬤煮晚飯給妳吃……」
「我才不要！」林伊帆粗魯地掰開阿嬤的手，咬牙切齒地罵道，「誰要吃妳煮的餿水啊！妳當我是豬嗎？妳自己那麼愛吃，又不想一個人吃餿水的話，可以拿去豬寮跟豬一起吃啊！」
林伊帆的聲音又引起附近住戶的興趣了，她看到一旁的矮房子裡衝出一群穿著圍裙、手拿鍋鏟的歐巴桑，小院子裡本在樹下乘涼的老頭，也紛紛趴在紅磚矮牆上，好奇地盯著在馬路中央爭吵的祖孫。
「阿……帆……」阿嬤哭得更加淒慘，吸鼻子的聲音大到大概整條街的村民都聽得見了，「妳就是那麼……那麼討厭阿嬤嗎？」
「對啊，妳現在才知道啊？」林伊帆提高嗓音怒吼著，「不但討厭妳、還討厭這個地方、討厭這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釣刀村！還有我那對隨隨便便就死掉的父母！他們不負責任地丟下一大筆爛帳，要我這個可憐的女兒承擔一切！我必須回到臺灣、必須住在這個爛村貧民窟裡、必須天天跟妳這個只會煮餿水還洋洋得意的老女人面對面！妳知道我失去了多少的東西？妳知道我過得多痛苦嗎？」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阿帆……嗚嗚嗚嗚……」阿嬤一句話也回不了，只能不斷地低頭啜泣，眼淚一顆顆地掉到那件雪紡衣上。
圍觀的村民越來越多，大家彼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阿帆仔，妳是說夠了沒啊？」一個剛才也參與破門而入活動的歐巴桑十分不滿地說，「妳自己愛上網跟人家亂來，還把錯都怪到妳阿嬤身上，妳不知道妳阿嬤對妳多好嗎？」
「閉嘴！我們家的事，關妳屁事啊？」林伊帆吼道，對方瑟縮了一下，「我上網是要替我自己找到未來的出路，這樣也不行嗎？我的人生只剩下網路了，妳連我這個微薄的希望都想要奪走嗎？」
「阿帆，妳到底在說什麼啊？」一個老伯伯好言相勸道，「妳上網跳脫衣舞給網友看本來就不對啊，妳阿嬤就是擔心妳會學壞，才會找我們這些厝邊幫忙。妳怎麼會說挑脫衣舞是妳的希望呢？」
「不然呢？我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嗎？」林伊帆的臉都漲紅了，「你們就承認吧，承認這個村子爛透了！住在這村裡的人也都是群老頑固，不肯改變的死古板！你們責備我之前，怎麼不先檢討檢討自己？為什麼你的兒子不願意留在村子裡？為什麼你的女兒硬是要去台北讀書、還嫁給台北人？為什麼你的孫子要接你去都市住，你死都不答應，要在這裡過著貧民般的生活？既然你們那麼喜歡這個村子，又為什麼不想辦法改變村裡的環境？釣刀村已經沒有漁產了！果樹、田園也都發展不起來！上網搜尋連一筆資料都找不到！要你們承認爛有那麼難嗎？這樣的村子你們還奢求我住下來，奢求我過著跟你們一樣噁心的生活嗎？」
「妳不喜歡釣刀村，也不要這樣亂批評！」一個女村民吼道，「什麼叫噁心的生活？妳像妓女一樣上網找嫖客才叫噁心！」
「我哪裡噁心了？我是要找願意幫助我的人！」林伊帆尖叫，「我需要錢、我需要到城市裡、我需要工作、我需要打拚！我在台灣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有年輕跟外表！我用我天生的本錢賺錢哪裡不對了？」
「用身體賺錢就是妓女！就是雞！」
「哎……這小孩的腦袋壞掉了，都是在日本住太久，觀念都跟日本人一樣變態了。」
「哎呀，亂七八糟，春美啊，妳還是把孫女送走吧，留她在這裡只會丟釣刀村的臉。」
「喔？你們這個爛村子還有臉可以丟啊？」林伊帆冷笑，「要把我送走，那最好！不過，就算你們不送，我也會自己走！只要我找到願意幫助我、包養我的人，我立刻會走！我會找個開賓士、開ＢＭＷ的大老闆接我離開！不用你們那個邊走邊拉屎的古董牛車送──」
啪！
火辣辣的巴掌掃過林伊帆的左臉頰，下一秒，在林伊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雙手早已用力地推向前方。
打了自己一掌的阿嬤重重地跌倒在地，她疼得坐在地上又哭又叫，完全爬不起來。圍觀的村民連忙上前幫忙，被激怒的大夥兒這下罵得更兇了，三字經、髒話全都冒了出來。
林伊帆愣愣地看看這票群情激憤的村民，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將她所厭惡的一切，遠遠地拋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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