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 租屋裡的騷鬧小靈

「我們沒有幫助那個食人鬼怪!西門的相鬼很那麼多,純粹是觀光的人類帶來的,然後大家就交配繁殖,所以才會變那麼多。」相鬼哭求著,「康小姐、康大小姐,拜託交換條件、拜託!我還想要結婚生子,我不想要絕子絕孫啊,我是我們家唯一的兒子,而且還是長男跟長孫呢!我爺爺過世時,不能沒有長孫替它搬骨灰壇啊!康小姐又怎麼忍心讓我爺爺白髮人送黑髮人呢?」

「廢話少說,你們相鬼都長得一個樣,哪分得出誰是爺爺誰是長孫啊!」

「嗚嗚……康小姐……求求妳大發慈悲,我真的能提供西門町事件的線索啦,」相鬼繼續哭求著,裂開的脖子這次從嘴巴變成了眼睛,無數的噁心綠色黏稠液體像沒關緊的水龍頭一樣湧了出來,「我是前幾天才從那個失蹤的會計系女生的相機搬來的,因為那個女生不見了,我也跟著沒有食物的來源,才翻山越嶺搬到柯胤昇的相機上的。而且我之前跟那個失蹤女生去西門町時,有跟我一些同類聊過天,它們也有好多關於西門町事件的線索……」

「閉嘴,你現在是要瞎扯你們相鬼組成相鬼資訊網嗎?」康凝之冷笑了幾聲,她抬高下巴,像隻鱷魚一樣,打算一口氣吞下相鬼。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相鬼哭著尖叫,「我知道康小姐一直都在暗中調查這個事件,上禮拜下雨的清晨,康小姐才在那邊燒了三張照片,沒錯吧?沒錯吧?沒錯吧!」

康凝之的動作瞬間凝結,相鬼掩著臉試圖躲避目擊殘忍的現實,陽光普照的校園草坪再度恢復應有的寧靜平和。

康凝之慢慢站直身子,緊掐著相鬼的右手也鬆懈下來。

「如果說,那個自稱『食人狐狸精』的傢伙,利用你們相鬼的能力,來篩選被它吃掉的人類,甚至運用你們相鬼的靈異照片技能,來替自己編纂完整的傳說……」康凝之側著頭,褐色的厚瀏海斜向一邊,「也不是沒有可能呢。」

相鬼在康凝之的右手裡不住顫抖,顫抖到都要抽筋了,但情況有些好轉,她的手勁漸漸放鬆,心中的想法似乎開始改變了。

嗚哇!」

就在相鬼剛鬆了口氣時,康凝之又兇惡地緊掐住它的脖子,一大坨青綠色玩意兒噴了出來。

「相鬼,我答應交換。」康凝之甜甜地微笑,她的左腳輕易勾起早就支離破碎的相機,提著拉繩,拿到相鬼的面前,「條件是你必須幫助我進行西門町事件的調查,所有的行動都由我下令,你得無條件、守信用地遵守,一有背信的行為,我就會直接吃了你。」

「是是是是是是──康小姐真的好善良、好美麗啊──」

「少用那種油腔滑調說謊,想死嗎?」

「不、不要死,」康凝之放開相鬼,讓那脖子慢慢癒合起來的小小鬼怪,小心翼翼地攀上被破壞得不像樣的數位相機,「請問康小姐需要我做什麼?」

「第一,不要叫我康小姐。」

「那康大姐呢?」

「叫我主人,再給我胡亂取稱號,我同樣會吃了你。」

「是、是、是的,主人……」

「第二,你繼續附著在柯胤昇的相機上,觀察那個姓柯的舉動,一有不對,立刻跟我報告。」康凝之將破破爛爛的相機擠到相鬼面前。

「是、是的,主人,不過,主人,這臺相機已經被妳踩壞了……」

「第三,不准吐主人的槽、不准跟主人的唱反調、不准質疑主人。」康凝之威脅,「違反,格殺勿論。」

「是……是……」

「相機我會處理好的,」康凝之隨手將相機收了起來,並讓小相鬼攀上她的肩膀,「我現在先去印出那張『v』手勢的照片,之後我會使用照片和住在柯胤昇相機裡的你聯絡,懂了嗎?」

「懂、懂了。」

康凝之抬頭挺胸地大步走出樹蔭,兩三個在草坪旁走道上漫步的學生看見了她,喜悅地揮手喊著她的名字,康凝之笑著對她們揮了揮手,那群學生立刻發出瘋狂的歡愉笑聲。

「主人真受這個學校的人類歡迎。」

「是啊,如果我跟西門町的那隻鬼怪一樣,無視規定以人為食的話,這學校的人類早就心甘情願地進我肚子裡了。」

康凝之輕巧地跳出草坪圍籬,若有所思地喃喃著。

「而且,我也能夠早早完成我想完成的那件事了。」

 

 

三月三日星期三中午十二點整,F大校園裡最不受學生歡迎的理學院餐廳,也是在人滿為患的中午時,唯一永遠都有座位可坐的餐廳。

康凝之有氣無力地慢步走進理餐廳,這間大家口而相傳絕對不能踏入的危險境地。

事實上冠上這間餐廳名字的所有可怕食物傳言,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每年各家校園餐廳的檢查排名,它都佔有各項排名前三的位置,偏偏大多數同學還寧可相信學長姐的諄諄教誨,而不願停下腳步看看牆上掛著的獎狀。

康凝之倒是不擔心理餐廳的謠言,她心中掛念的只有發生在遙遠西門町的傳說。理餐廳的食物再怎麼難吃、再怎麼被學生唾棄,對她一點影響也沒有,反正不管哪家的餐點都滿足不了她的胃口──

她需要食用的,是一隻隻活生生的鬼怪,在這座現代都市裡暗暗生存著的鬼怪。

「你看、你看,那個女生好正喔。」

「哪一個啊?」

「就那個一個人走進來的那個啊!」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她耶……」

「啊!她不就是那個什麼康凝之嗎?」

康凝之無奈地加入了滷味攤前的排隊隊伍,這個理餐廳因為學生間風評不好,會來消費的多是附近理學院的學生,而理學院的學生又多是男生。整個餐廳裡人類油膩膩的食物氣味,和全是汗臭味的男生氣味混在一塊兒,康凝之突然後悔就這樣放相鬼離開。

應該砍下它的一隻腳裝瓶,受不了時再拿它出來聞聞的。」康凝之可惜著自己不早點想到這個「望梅止渴」的妙招。

隨便在滷味攤揀了冬粉、雞胗和豆皮後,康凝之捧著熱騰騰的中餐,在狹隘的走道間尋找一個看起來不會受到攀談的座位。

已經社交了一整個上午,她需要自己的時間,靜下來好好思考一下。

然後,她的目光被電視機裡的人,以及電視機前面的那個背影,給深深地吸引住了。

歡迎收看『午間新聞‧頭條現場』,首先帶來關於最近網路上、校園裡流傳得沸沸騰騰的『西門町食人狐狸精』傳說事件,這個被喻為臺灣第一起造成青少年們人心惶惶的都市傳說,在今天上午有了突破性的發展。

電視裡妝濃到讓她看起來活像陶瓷娃娃的新聞主播,習慣地轉動椅子,面向另一臺攝影機鏡頭,鏡頭也順便帶到她身後打出表格的大螢幕。

由於警方在昨晚已經證實,最近有許多青少年在西門町失蹤,並且確實發現了這些失蹤者的血跡,讓整個『西門町食人狐狸精』的恐怖謠言更加蔓延,上午由T大民俗學教授、N大醫學院院長,以及失蹤案專案小組共同召開記者會發表最新聲明,專家學者一致駁斥『西門町食人狐狸精』的說法,聲稱這是現代都市不可能發生的無稽之談,而這些青少年失蹤、受傷真相,是與一種新型毒品的販售有關。

畫面跳成某間政府單位會議室的畫面,許多穿著深色西裝,頭髮斑白甚至是掉光的人們,排排坐在一張鋪著白色桌巾的長桌子後面,他們輪流拿著麥克風發表高論,或是站起來拉下投影螢幕,進簡報報告。另一個女記者的聲音,彷彿廣播劇一樣誇張地朗誦著報導。

上午十點偵辦臺北地區青少年失蹤案的專案小組聯合各大學專家學者,對於近日青少年失蹤案發表了真正的調查真相,其中N大學醫學院院長吳松青和專案小組組長江學樺指出,失蹤青少年是因為染上的一種宛如口香糖般的新型毒品『Fox520』,才會出現自殘、夢遊,以及失蹤離家的狀況。

鏡頭跳到一位禿頭披白袍的中年男子身上,螢幕的右邊打出「N大醫學院院長吳松青」的字樣,他顫抖的手抓著麥克風,沙啞地唸著手中的聲明報告,看起來像是隨時會倒地昏死似的。

這款名為『Fox520』的毒品,因為價格便宜,外型宛如口香糖,所以上癮的多是學生族群。傳聞中失蹤者手上的手指多有傷痕,那不是被狐狸精咬的,是這些上癮者產生禁斷症後自殘咬的,上癮的太嚴重時,這些食用『Fox520』毒品的人,會產生幻覺、夢遊,最後失蹤。

鏡頭再度跳轉,這次換一個頭髮很黑,身材很壯,一臉兇神惡煞樣,穿著警察制服的人講話了。

販賣『Fox520』的毒販鎖定青少年族群,因此在西門町不停擴張勢力,目擊者表示在西門町看到宛如被狐狸精附身的失蹤者,事實上都是受不了毒癮,才再跑去西門町買毒的。

那個警察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說他一定會把毒販通通抓起來。看到這幕,康凝之忍不住失聲笑了出來。緊接著是民俗學家對於他們所謂的真相,和網路傳得繪聲繪影的都市傳說做了總結。那個民俗學家的聲音尖銳,長得一副獐頭鼠目的模樣,他跟那警察一樣,同樣有著沒道理的自信,發狂地拍著自己的胸部。

根本沒有什麼狐狸精!這裡是都市,哪來的狐狸精?這個真相就是毒品幹得好事。會傳成狐狸精吃人呢,也是因為這個毒品的名字裡有『Fox』。所以說如果今天毒品名字是『Dog』、『Cat』,那吃人的不就變成狗啦、貓了啊!

這則新聞最後在開記者會的大人們舉手宣誓打擊毒品後,莫名其妙地結束了,緊接著第二個新聞是記者深入高中、大學校園,訪問得知「西門町的食人狐狸精」謠言官方版真相的學生,問他們是不是認同警方和學者的說法,結果當然是一面倒的不相信。

康凝之的視線從電視裡慢慢拉出來,停在那個一面發出巨大吸麵條聲、一面抬頭看電視的背影,綁成一束的烏黑頭髮看起來又乾又毛燥,隨著那人吸麵的動作輕輕晃動。

康凝之露出微笑,不管身旁一個自以為打扮流行的男生試圖搭訕,她抬頭挺胸踏著高跟鞋,一屁股坐到那個長頭髮的格子襯衫男生旁邊,自顧自地掏出面紙擦拭餐廳提供的餐具,並且動作誇大地嗅著滷味的香氣。

那個顧著吃陽春麵和看電視的男同學默默地轉過頭,他一臉呆愣,黑色的粗框眼鏡鏡面上全是湯麵熱氣凝結成的霧。

康凝之像在學他一樣,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冬粉後,一邊嚼著一邊轉向那個男同學,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甜笑。

理餐廳內所有注意著康凝之的男學生全發出扼腕的怒吼,不少人抓起相機狂拍那個與校花肩併肩的人的照片,還有更多人撥起手機,大聲抱怨著有個看起來很邋遢的男生,竟然主動勾搭校花康凝之等等,在康凝之決定坐下的,瞬間新的校園謠言也飛快地亂傳了起來。

那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倒楣男生,無味地又咬了起口麵後,最後笨拙地捧著麵碗站了起來,轉身要走。

一個清脆的金屬物品落地聲響起。

那已經變成全校男生公敵的倒楣鬼,愣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康凝之雙手交疊在下巴下,她翹著腳,饒有興味地看著倒楣人的背影,用她最媚的聲音嘟嚷著:「同學,能不能替我撿一下湯匙?他就掉在你的腳邊。」

倒楣鬼抿了抿嘴巴,他似乎在心裡天人交戰著,模糊鏡片後的眼睛看了看地板的湯匙,又看了看手中吃了一半的陽春湯麵,最後──

他頭也不回,捧著湯麵衝出理餐廳。

「欸欸!同學!那個碗筷是餐廳的啊!你要拿去哪裡吃啊?」麵攤的阿姨激動地跟著追了出去,餐廳內上一秒還視那個倒楣男生為公敵的人,都忍不住邊笑邊同情起他來。

只有康凝之沒順著他跑掉的背影移動視線,她氣呼呼地握著筷子,忍不住搥了一下桌子。

「怎麼可能……」她咬著下唇不悅地說道。

「阿凝,妳怎麼會來吃理餐廳啊?」溫柔有氣質的短髮愛愛突然問道,康凝之轉過頭,發現那個三個最愛黏著她的同班女同學,居然也連袂來到全校風評最差的餐廳了。

「妳們怎麼也來了?」康凝之早就收起忿怒換上如常的甜笑,她指指自己的午餐說,「我突然想吃滷味,可是別的餐廳都客滿了。」

「妳是校花耶,妳一嚷著想坐下,大概全餐廳的人都會站起來了吧。」Peggy邊說邊笑著,她端著一盤二十個水餃,那似乎是她們三個女孩子要一起吃的。

「來,阿凝,」綁著馬尾的芋泥將掉在地上的湯匙遞給康凝之,「妳的湯匙,我已經擦過了。」

「謝謝。」康凝之接過湯匙,稍微移動位置後,讓那三個女孩和她同桌坐下,在她們忙著分餐具時,康凝之有些心神不寧地看著門口──剛剛追出去的麵攤阿姨還沒有回來。

「阿凝,妳在看什麼啊?」愛愛問道。

「喔,沒有啊。」康凝之回過神來笑著答道,然後吸了好大一口冬粉。

「是在看那個長頭髮的怪人吧。」Peggy一臉嫌惡地說,「他早上跟我們同教室上哲學概論課耶,好噁心喔。」

「誰啊?」愛愛不解。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有看到!」吞了一顆水餃的芋泥接著說,「是那個坐在講桌前面第一排,看起來又宅又髒的新同學吧?我昨天去辦公室退掉選錯的課時,有聽到我們班導在跟那個新同學講話!他好像是轉學生喔。」

「開什麼玩笑,現在是下學期剛開始耶,哪來的轉學生啊?」Peggy說,「這裡是大學,不是高中國中,轉學的話都是一個年級一個年級為單位的啦!」

「轉學生……我也有聽阿胤他們在談耶,他們好像在煩惱導師約談的分組,班導想把那個轉學生安插到他們那組,可是阿胤說那個人真的怪透了,好像有什麼心理疾病一樣。」愛愛也跟著說,她的食指輕輕靠在臉頰上,「我記得他的名字很奇怪。」

「名字很奇怪?」康凝之更加感興趣了,「是說他聞起來也滿怪的。」

「是啊,他好臭。」Peggy像聞到那個味道似的,誇張地捏住鼻子。

「他的名字裡有一個好難寫的怪字,」愛愛思考道,「好像叫『李繭翔』吧?」

「只能說名字不能亂取的,名字怪難怪人也怪──咦?」芋泥笑到一半,突然驚呼起來。

「怎麼了嗎?」愛愛嚇得倒到Peggy身上,Peggy則神色自若地繼續吃著水餃。

「我踩到什麼東西了……」康凝之默默地看著芋泥彎下腰,再靜靜看著她從地上撿起一張又黃又破的紙,芋泥一臉困惑地看著那張紙,「這什麼啊?」

「好臭喔,」Peggy抱怨,「一定是那個什麼繭掉的東西吧,臭死了,把它丟掉啦。」

Peggy抱怨完,伸手要搶過那張紙,康凝之卻搶先將它抽走了,她半瞇著眼睛,檢查著那張紙──紙的泛黃證明了它有一點年代,紙上的用透明膠帶拼貼起來的痕跡和它滿滿的皺折,說出了它曾經被人毀滅過又拯救起來的故事,而真正讓康凝之感興趣,是其中一面用鉛筆和尺畫出的五線譜,以及上面跳躍著長得像荳芽菜一樣的音符。

「是樂譜耶。」芋泥湊了過去,「這真的是那個繭什麼的東西嗎?」

「不是吧……他哪像會譜曲的人啊……」

「是他的,不會有錯。我認得那個特殊的氣味。」

康凝之清晰的嗓音制止了Peggy的毒舌,她將譜收進皮包裡,然後優雅地站了起來。

「阿凝,妳要去哪裡啊?妳還沒吃完耶。」愛愛緊張地問。

「我把譜拿去還給那位同學。」康凝之將沒吃完的食物倒進廚餘筒中。

「妳不用那麼善良啦!他說不定會自己回來找啊!」Peggy說。

「他也算是被我嚇跑的,我想,我有那個責任把他掉的東西還給他。」康凝之邊收拾邊說,一切都打理好後,她給了三位同學一個溫柔的微笑,「下午三點半再見囉。」

語畢,那位校花又在全餐廳人們的注目下,像女神般輕柔地乘著春天的微風離去了。

「阿凝人真的很好耶……」愛愛感嘆地說,她挾起一顆水餃。

「是人的話才不會浪費時間管那個又臭又髒的怪人咧。」Peggy忿怒地說,她真的很討厭那個叫李繭翔的新同學。

「所以說囉,」芋泥再次吞下一顆水餃,愉快地下了結論,「阿凝她這個人啊,就是『人美心也美』嘛……」

 

 

李繭翔的心跳從沒有跳得這麼快過。

他快步衝到看起來荒廢許久的白色公寓前,驚慌的雙眼在模糊的鏡片後方,瞧了大門深鎖的租屋一樓一眼,然後匆匆忙忙地拐了個彎,把自己塞進旁邊那同個時間只夠讓一個人通過的小門裡。

李繭翔的呼吸從沒有那麼急促過,他覺得自己不舒服到快要窒息了。

將全身的力量都轉移到背上,再讓背部緊緊地靠著油漆剝落的牆。李繭翔微拱著身體不停喘息,不時緊張地自牆後小心偷瞄,在確定這條小巷除了完全陌生的面孔們來來往往外,沒有其他會讓他驚惶失措的生物後,他才鬆了口氣似地垂下雙肩,緊抓著麵碗的右手開始害怕地抖動,裡頭殘存的麵條搖晃,湯頭掀起陣陣波紋。

抬起穿著破舊運動鞋的腳,李繭翔疲憊地踩著石頭階梯往三樓的住所走去。

他的體內像塞滿藥丸般不適,李繭翔很清楚身體與心靈上的不舒服,與手上的湯麵和追著他跑的餐廳阿姨無關,也不是對久違的校園生活感冒。

他只是受不了那個奇怪的女人罷了,只有餓了太久的動物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儘管那個女人在學校裡好像很受歡迎……不過李繭翔從小到大都是學校裡最不受歡迎的人,他並不在乎自己會因為刻意躲避那個女人,而遭受到別人異樣的眼光注視。

反正他不用做任何的事,其他人早認定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怪胎了。

李繭翔自己也是這麼覺得的。

站在有著粗糙浮雕的白漆木門前,李繭翔看了看門楣上掛的門牌,精美的花紋將中央的「White Yuki」字樣團團圍繞,營造出一種歐洲古典的高級感。

但僅限於這塊門牌而已。

李繭翔騰出一隻手,扭轉銅色的門把開了沒上鎖的門。

其實學校附近的治安並沒有多好,偷窺狂、強暴犯、闖空門的竊盜集團無一不缺,不過在看過李繭翔「溫暖」的家後,就能明白他敢大膽的不鎖上房門了──白色租屋內空蕩蕩的幾乎什麼都沒有,孤單的單人床墊歪斜擺在窗簾拉起的陽臺窗前,一旁是紙張散亂的小茶几,以及裝滿書籍的亂七八糟大紙箱。

木門「砰」地一聲關了起來。

李繭翔隨手將湯碗放在茶几旁的地上後,便頹喪地在床墊上倒成大字型,幾隻麻雀嘰嘰喳喳的鳴叫聲自窗外傳了進來。

他緩緩地閉上眼,聽著時高時低的鳥鳴,腦海浮現陽臺上小腳跳躍的麻雀,牠們偶爾低下頭觀察附近有沒有東西可以啄食,偶爾可愛地互相戳弄,偶爾岌岌可危地站在邊緣拍動翅膀。午後溫暖的金黃色陽光照亮了租屋陽台,那裡彷彿春天展現自己嬌美的伸展臺。

幾個的旋律活潑明亮地鑽進他的腦中,不停快樂地反覆唱著。

李繭翔猛地坐直身子,他將茶几拉近自己,抓起桌上一枝和他小指頭差不多長的鉛筆,然後慌慌張張地在散落的紙張裡翻找,最後,他拿了一張便當店傳單,翻到後面空白處,準確俐落地畫出一條條筆直的橫線。

橫線每五條成為一組,等到紙張上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十組後,他開始在那些線條上點出輕快的音符。

李繭翔的雙唇微啟,起先只是無聲地吸吐著氣、舌頭有節奏地擺動,然而隨著他點出音符的速度加快,整個墜入腦海中春日與鳥鳴幻想的他,最終還是忘情地哼唱了起來。

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不安地騷動著,在李繭翔畫下像小樹苗的休止符時,他自己淡灰色的影子突然從脖子的地方斷裂,應是頭部的那個橢圓形發狂地朝房間中央滑行,然後像煙火一樣炸烈成數十枚小小的影子碎片,朝房間的四面八方散開。

不可思議的事情正在發生,李繭翔卻完全沉浸在音樂之中,他出神地哼著歌,與外表極為不符的優美歌聲迴響在「White Yuki」的每一個角落。

散裂的小影子全爬上了牆,它們像說好似地在牆上慢慢滋長,逐漸變化成完整的人形,形狀完全不同的人影,隨著李繭翔的歌聲幽魂般地在白牆上飄浮、搖晃,它們一邊打著拍子一邊拉長自己的身體,聚集起來的模樣活像惡魔的手爪,一步步逼近毫不知情的李繭翔……

李繭翔激動地寫下一連串高音的快速音階,歌聲跟著激烈地唱著,當最後一個音符響起時,他重重地將鉛筆往紙上一壓,尖銳的筆芯立刻斷裂射了出去,他精力用盡般地撞向茶几,頭抵著冰冷桌面不停喘氣。

窗外的麻雀拍動翅膀飛走,一陣清脆的掌聲在此同時響了起來,原本已經準備向李繭翔伸出影般魔爪的巨大黑影,瞬間消失無蹤。

李繭翔訝異地從桌上爬起,不敢相信地推推眼鏡,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緊閉房門前,那個穿著金釦藍外套,踏著大紅高跟鞋,有著驚人美貌的褐髮少女。

BarvoBarvo──是這樣說的嗎?」康凝之歪著頭甜美地笑著,她踩著高跟鞋慢慢走近李繭翔,「你的音樂實在是太精彩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類。」

「妳……妳……」

李繭翔嚇得整個人往後一摔,甩掉鉛筆的右手顫抖地指著康凝之。

這女人到底是怎麼進來的?」他在心裡不停地問著。

這棟租屋實際的年齡明明比它的外表要老上許多,開門時一定會有「嘰嘰嘎嘎」的噪音打擾到他,他對聲音很敏感,那樣誇張的聲響就算他作曲時再怎麼專注,也不可能察覺不到,更何況她腳上的高跟鞋吵得要命,今天一早李繭翔在教室裡等著上課時,遠遠就能聽見還在二樓樓梯間狂踩階梯的高跟鞋聲了。

「你叫李繭翔,對吧?」康凝之微笑著問道,緊接著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爬滿李繭翔的音符,「這是你剛剛遺留在餐廳的樂譜,我是特地替你送回來的。」

「不……不用送回來也沒關係……」李繭翔的眼睛看向旁邊地板,他小聲地嘟嚷著,「樂譜再寫就有了,反正曲子都記在我的腦中了……」

「欸,你在那邊碎碎唸什麼啊?」現在康凝之和李繭翔間的距離只差一步,李繭翔急忙又往後退了一點,康凝之的笑容消失了兩三秒後,再度浮現,她盡可能溫柔地開口道,「吶、把譜拿去吧,人家都特地送回來了。」

「不、不了,」李繭翔環抱著自己不停發抖,「妳留著吧,曲子我全記著。」

「喂!這是對待女孩子的態度嗎?我可是冒著趕不上下午第一堂課的風險,特地跑來你家的耶。」

「我並沒有拜託妳啊……還有……妳碰過的東西……我不想要……」

「李同學,你一定要這樣狠心地對待我嗎?」

康凝之的笑容這回是硬生生地完全消失,秀麗的眉毛凜冽地擠成一團,美麗的大眼不悅地瞪著地上那個宛如流浪漢的同班同學。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即時趕到,你早被當成下午茶餐點,滾進『騷鬧小靈』肚子裡了呢。」

 

(試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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