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章 -
本系列每週一、三、五更新
闔上凱斯.默爾與亞瑟.戴利合著的《臨床解剖學》,周介堯眨了眨因過度使用,而有些乾澀疲憊的眼睛,並放下抄寫筆記的筆,空出右手按摩眼窩。
他將雙手向上舒展,背部也往椅背延伸,彎出微微的拱形,精明銳利的眼珠轉向書櫃上的鬧鐘──凌晨三點零六分──他坐在書桌前用功,早已超過七個小時了,這段期間除了上廁所外,周介堯完全沒離開他的椅子。
就連前往臥室附設的小洗手間,他也是邊專心唸著那些組成字母幾乎都超過十個以上的人體結構單字邊走過去的。
「今天到此為止吧。」周介堯自言自語地喃喃著,開始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課本、參考書與筆記文具。
明天一早是八點的課,但剛讀完書的周介堯,精神卻好得很,或許人類發揮潛能到極致的狀態和發狂差不了多少吧?他在心裡訂了個三點半上床的睡覺時間後,便關掉書桌檯燈,走到房間另一頭的電腦桌。
周介堯的房間是家裡最大的空間,據說與客廳的坪數差不了多少。這個房間扮演的角色應該是主臥室,但他的父母體諒自己讀書辛苦,更需要一個可以專心用功的地方,在他國中二年級時,便將這房間讓出來,作為他發奮向上的堡壘。
今年二十一歲的周介堯,正在就讀國立大學的醫學系三年級,從小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的他,自小學三年級開始,就決定將來要當一名醫生。
父母自然知道培養一名醫生,需要砸下多大一筆的教育經費,那時家中事業才剛起步,專心奮鬥事業的父親總把他的夢想當作玩笑話,有時公司忙不過來,父親還會要他向學校請假,一起去幫忙工作,或者是在家裡照顧妹妹。
那個時候班上他每次考試都拿一百分,成績單上總蓋著藍藍一片的「優等」字樣,每學期不是被推派出來當班長,就是被選為模範生,自然科老師每年都要他參加全國科學展覽,替學校爭光。
班上的同學都很羨慕他的好成績,老師還有其他家長每次看到他,都指著他要其他同學以他當榜樣;周介堯每週週會都會被叫去領獎,光是小學一學年獲得的獎狀,就可塞滿一本資料夾了。
但是在周介堯家,這些成績表現似乎都沒有用。父親看見他,只會嘮叨一堆關於生死禮儀的繁文縟節,要他全部記起來。一直到他國中畢業,選填高中志願的時候,他才明白父親對他的期望是什麼。他希望他,繼承家裡的事業。
周介堯開啟電腦,放鬆心情地連上網際網路,PC喇叭小聲演奏著李斯特的《死之舞》,他一如往常地打開網頁服務免費信箱,輸入帳號密碼後,靜待頁面跳轉。
如他所預料的,信箱內依舊以主旨不堪入目的垃圾郵件佔了大多數,他不以為意地刪除那些郵件後,一一打開其他同儕友人所寄來的未讀郵件,有幾封是讀書會小組的資訊、有幾封則是共同筆記的輪排、還有一些服務活動徵求學生協助的消息。
在讀畢所有信件,準備登出服務的時候,正巧有一封Mail塞了進來,那是班上同學嚴信宏寄來的,他們這學期因大體解剖課同個組別的緣故,兩人比較親近熟稔了點。
嚴信宏平時待人不錯,也滿幽默風趣的,只是唯一讓周介堯感到不舒服的,就是他是個不相信鬼神的人,如果只是單純不相信就算了,他還會做出有些在周介堯看來,非常不有趣的無禮行為。
周介堯不知道嚴信宏到底是不是真喜歡人體結構、喜歡解剖學組織學,反正每堂大體解剖課,嚴信宏總是興奮得不得了,上課前嘻嘻哈哈就算了,下課後,他總會在周介堯耳邊開剛才那位大體老師(捐贈作為解剖研究的遺體)的玩笑。
嚴信宏寄來的郵件,主旨為:「超逼真寫實!堯哥你絕對會喜歡的啦!」
周介堯冷冷笑了幾聲,這傢伙又知道自己會喜歡什麼東西?他連自己都不瞭解自己了……一生除了讀書、一直在成為醫生的道路上拚命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特別的喜好。
郵件打開後,內文很有嚴信宏作風的一個字都沒有,倒是附加了容量不小的影片檔案。《死之舞》鋼琴琴音激烈地唱著,待防毒軟體確定那個影片檔案沒有問題後,周介堯安心地點選下載,花了一小段時間,才順利將影片儲存在電腦之中。
周介堯瞄了眼時鐘,已經超過預計的睡覺時間了。他吐了口氣,決定還是把影片看完再睡,不然那個嚴信宏一定又會逮住機會糾纏他,開始狂推銷這部影片。
周介堯關掉《死之舞》,讓Windows內建的Media Player播放程式緩慢開啟這部檔名為「One」,總長度約十分鐘的影片。當喇叭打破深夜的寧靜,放出窸窣雜音時,畫面仍是一片漆黑,就這樣持續了兩分鐘之久。
「無聊。」周介堯暗罵一聲,打了個哈欠,正想關掉影片時,那片黑暗慢慢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起來豪華精緻的房間,整個房間採用很有質感的金色色調,天花板懸吊著閃閃發光的水晶燈,以高貴的感覺取代俗氣。
一張寬敞柔軟的雙人床,堆疊著五六顆暖色調大枕頭,一臺輕薄的寬型電漿電視就擺在床尾不遠處。而床旁的另外三面牆都鑲上了大鏡子,讓房間看起來比實際上還要寬廣。
畫面有些搖晃,畫質也不是很好,雜音頗大,隱約可以聽見有人在交談與走動的聲音,但是畫面仍舊照著床的方向,鏡頭沒有任何移動。
周介堯猜測,這個房間應該是某家高級精品旅館的房間吧。他無奈地搖頭──嚴信宏怎麼以為自己會喜歡這種……不道德的偷拍影片呢?就在他胡思亂想時,一個挺著鮪魚肚、髮量稀少的中年男子,穿著凌亂的襯衫與西裝褲,一言不發地坐到床沿。
過了好一陣子,周介堯想像中應該存在的女主角一直沒有出現,倒是那名中年男子坐了好一會兒,又開始動作了。他走出鏡頭,喇叭傳來易開罐打開的聲響,接著那個男子便邊喝著飲料,邊走回床沿。
因為畫質很差,雜點顆粒很多,再加上整個色調呈現一種幽黃的感覺,周介堯看不出他手上的飲料究竟是什麼。中年男子突然大聲罵了句髒話,像棒球選手一樣,用力地將罐子扔出鏡頭捕捉的範圍,接著,不遠處響起金屬物品撞到某個東西的聲音。
播放程式下方的捲軸一步步往右位移,速度慢得讓周介堯感到十分不耐,他握住滑鼠,正準備要快轉影片時……
「什麼人?」中年男子對著應該是房間門口的方向大吼道,「臭婊子!嫌錢拿得不夠多嗎?」中年男子鼓起大肚,嗓門兒極大地怒罵了將近一分鐘,就在他終於決定要往門口走去時,周介堯猛然地瞪大幾乎要閉起來的雙眼──
圍繞著雙人床的三面鏡子有了異狀,平滑無痕的它們,原本只是靜靜反射著光線、倒映著中年男子一舉一動,此時卻像微風吹拂過水面一樣,掀起了陣陣波紋。
這會是電腦動畫嗎?還是是那間房間的特殊效果?這些高消費的精品旅館,一向都會有些莫名其妙,自以為可增加情趣的噱頭──布滿更多鏡子的房間,或是安裝室內游泳池的房間、布置成吸血鬼古堡的房間,什麼樣的設備都有可能出現……
中年男子枯燥獨角戲總算有了轉折,周介堯往螢幕靠近些,想看清楚鏡子的狀況。
鏡子上的波紋越來越多、幅度越來越大,而且三片鏡子晃漾的方向都不太相同,像是隨著正中間那塊鏡子流動一樣,而正中間那塊鏡子的波紋開始旋轉,慢慢地繞出一圈圈的漣漪,活像個突然形成的海中漩渦。
中年男子又罵了一句髒話,他似重重地踹了門板好幾腳,當他龐大的身軀重新出現在鏡頭面前時,他還忿怒地回過頭呸了幾口口水。
周介堯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緊盯著電腦螢幕。
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那男子的口水,而是那三面詭異的鏡子,形成漩渦的那一面有了動靜,雖然不太清楚,但是周介堯非常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一個漆黑、看起來潮溼又沉重的東西,緩緩地從鏡中浮了出來。
中年男子又開了一罐飲料,邊喝邊沒水準地咒罵著。那個黑色東西看起來圓鼓鼓的,上面又好像攀附了很多長條狀、溼溼黏黏的玩意兒,再配上鏡子宛如浪花的波紋,周介堯總覺得那個東西看起來像黏滿海帶的岩岸石頭。
「臭婊子!又是一個死要錢的臭婊子!」
不,不是沾滿海帶的石頭。
附了滾輪的椅子稍稍後退,周介堯的身子緊張地遠離螢幕──
那是一顆人頭,一顆溼淋淋、活像從水裡撈出的人頭,濡溼的長髮一根根沉重地垂下。那顆人頭慢慢地從鏡子裡浮出來,一開始是頭髮、再來是頭頂,接著則是圓圓的後腦勺,速度非常緩慢。即便如此,正在氣頭上的中年男子,也沒有察覺到身後的異狀。
那應該是女人的頭。周介堯心裡這麼想時,白皙又脆弱的脖子也從鏡中伸了出來,然後是同樣下垂的手臂,說得更準確一點──應該是白色寬鬆衣服的長袖子。
那個從鏡裡浮出來,像女人一樣的白衣人,在手部完全脫離鏡子的時候,機械化地抬起雙臂,好讓自己的身體能完全走出鏡子……不對、不是「走」出,應該是飄出、或者是說「滑出」鏡子才對,就像以前的恐怖片,女鬼踩著滑板溜出來的效果那樣。
「哼,怪力亂神。」周介堯不以為然地哼了幾聲,「大概是某個影像傳播系的學生,所拍攝的嚇人影片吧。」
如果真的是大學生所拍攝的影片,那他們的後製水準還不錯,連女鬼飄出鏡子後,通行無阻地穿透雙人床的效果也做得非常自然。另外以手提式攝影機,模仿針孔偷拍的呈現方式也滿有創意的。
接下來,男人應該會感覺到不對勁,回頭一看後放聲尖叫吧?至於那個女鬼,就是這個男人死去的元配,或是被他所害死的元配回來索命?周介堯開始在自己腦海中猜測起劇情了。
中年男子又把空罐往外一扔,就像所有觀眾所猜的一樣,他慢條斯理地轉動自己的身體,然後與早已飄到他身後的女鬼,面對面地看著。
下一秒,男人卻穿透女鬼,一把趴到雙人床上,彷彿不知道女鬼的存在。
「喔?這倒有趣。」見自己的想法沒猜中,周介堯提起興致繼續看下去了。
那渾身溼答答的女鬼,頂著遮住面孔的黑髮一百八十度地轉動頭部,冷淡地打量著趴在床上的男人。下一個瞬間,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中年男子突然飄了起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肥胖的身體浮在半空中,又短又臃腫的四肢醜陋地擺動掙扎,他整個人被倒立了過來,臉也被轉向攝影機的鏡頭。雖然看不清楚,但還是能明顯感受到那個中年男子的驚嚇與害怕,他的臉全緊皺在一塊。
「女鬼的懲罰終於到了啊?」周介堯淡淡地說,讓他覺得比較奇怪的是,男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般的恐怖靈異鬼片,不是最喜歡捕捉演員們足以震聾觀眾的慘叫嗎?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當下,頭下腳上的中年男子,竟在半空中橫打開他的雙腿,宛如正在參加某個體操比賽或是舞蹈表演那樣,將兩隻短腿往身體左右側撐開……
電腦的喇叭除了雜音以外,沒有接收到其他任何的聲音。
男子的雙腿不停地往外展開、往外展開,他像個筋骨柔軟的舞伶劈開他的雙腿,六十度、七十度、八十度、九十度、一百度、一百一十度──
中年男子的雙腿挑戰著他本人的身體極限──一百二十度、一百三十度、一百四十度、一百五十度、一百六十度、一百七十度──
本來就已經有些緊繃的西裝褲,在這樣的拉扯動作下,縫線漸漸從中間裂開,他的面孔極度扭曲,像在承受非常大的痛苦──一百八十度、一百九十度、兩百度──
男子的腳仍在往外伸展,就像有個看不見的巨人,一隻手抓著他的右腳,一隻手緊握他的左腳,使盡力氣要將男人的雙腿完全分開……
周介堯握著滑鼠的手早已全是冷汗,這部鬼片也拍得太誇張了吧?再這麼下去,男人的腳會被折斷的,導演到底想表現怎麼樣的恐怖效果啊?
站在電視機前的女鬼一動也不動,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她雪白的衣服上,有著清楚的焦黑痕跡,她就像一般的女鬼一樣,下半身從半透明慢慢漸層,到完全看不見。
中年男子的雙腿仍被拉扯著,但是拉扯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粗暴。很快地,周介堯理解到這影片想呈現怎麼樣的效果了,而畫面也忠實地將他的臆測給傳達出來。
喇叭傳出細微的喀喳喀喳聲,畫面正中央的中年男子,就像餐盤上煮熟的全雞料理──某個人正緊握他的腳不放,並費盡功夫,直要將他的雙腳硬生生地扯下來……
然後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那原本還會喝飲料、還會大罵髒話的中年男子,就在影片九分四十四秒的時候,被無形的手拆成兩半。他的身體自股胯間喀喳一聲,殘忍地撕裂,內臟、血肉全部亂七八糟地灑落在床上,讓人無法想像的巨大傷口,從兩腿之間一直斷裂到頸子的下方!
中年男子,只剩下那張猙獰的臉孔是完好的。浮在半空幾乎被拆成兩半的人體,就這樣掉到床上,大量的鮮血渲染了整張柔軟的雙人床,深紅色的液體不停地向外擴散、擴散……周介堯可以想像那個現場的血腥味有多麼可怕。
「也太逼真了吧……」
周介堯苦澀地乾笑幾聲,正準備要關掉這部莫名其妙的血腥恐怖影片時……一直站在床邊、電視機前動也不動的女鬼,又開始一百八十度轉動她那被長髮遮住的頭了。當頭回到正確的角度時,還稍微上揚了一點。
一隻白色、完全看不到黑眼珠的眼睛,從女鬼的髮間隙縫透了出來。
周介堯的背部一陣發涼,寒毛垂直豎起──這如果是電影效果,那那位女鬼演員,真的太會演了──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憎恨,影片最後三十秒,那名女鬼就一直以她無瞳仁的眼睛,直直瞪視著鏡頭……彷彿看得見螢幕外的觀眾一樣。
「啊!」周介堯驚呼一聲,他嚇得從椅子上跳起,鎮定下來後,他才意識到是口袋裡的手機在振動。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號碼,徐徐地吐出一口氣。
「喂?你神經病啊?這麼晚打給我。」周介堯將手機靠到耳邊,彎腰關掉影片與播放程式,並且將電腦關機。
「你看了嗎?你看了嗎?」話筒那端傳來嚴信宏興奮不已的聲音,「那個影片啊?我剛剛寄給你的!」
「你還真會抓時間,我剛看完就打電話過來。不過,」周介堯抱怨道,「我先警告你,下次不要寄這麼噁心的東西給我!這是哪個學校拍的靈異恐怖片啊?」
「靈異恐怖片?你是說死者飄起來的部分嗎?」嚴信宏哈哈笑了幾聲,「誰要你注意那個啊?我是要你仔細看那具屍體的死法!怎麼樣?你覺得那是真的人體嗎?」
「說什麼傻話,當然是假的啊!如果是真的,那這整部片不就是殺人紀實影片了嗎?怎麼可能?」
「哎,連你也覺得是假的……可是我覺得還滿真實的啊!如果不是真的屍體,我怎麼可能那麼興奮……」
「那是你有病。」周介堯簡單下了結論,「我要睡了啦!就已經睡眠不足了,還讓我睡前看這種又死人又有鬼的東西。」
「你才有病!哪裡有鬼了?不過是個中年大叔飄在空中被撕成兩半!哪裡有鬼了?這世界上才沒有鬼咧!」電話那頭的嚴信宏劈里啪啦地罵了起來。
「有啊,有鬼啊,是一個女鬼耶!她從鏡子裡飄出來……最後還盯著鏡頭看了很久啊……」
「屁咧!這個短片我看了幾百萬遍都沒看到鬼!我也寄給其他人看啊!他們也沒提到女鬼啊!」嚴信宏大聲地說,「哎呀,不跟你說了,我繼續把片子傳給別人看,然後作統計,看全臺灣有幾個人也看到女鬼!」嚴信宏掛電話了。
周介堯有些傻愣愣地握著手機,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已經關機的電腦螢幕。如果嚴信宏說的話是真的,那剛才片中白衣長髮的是……要再看一次影片作確認嗎?
「開什麼玩笑啊?」周介堯擱下手機,迅速地爬上床鑽進被窩裡。
他才不想跟什麼靈異事件牽扯上關係咧。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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