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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樂章 房間裡的無名鬼

不算寬廣的柏油路另一端,一個歐巴桑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從她那溼亮蓬鬆的超級小捲捲髮來判斷,很顯然她是個才剛去過美髮沙龍Sedo的歐巴桑,而再從她提著裝滿粗壯白蘿蔔的塑膠菜籃子來判斷,很顯然那是家藏身在菜市場中便宜又大碗的美髮沙龍。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陽光普照,氣溫也漸漸回升,看來對歐巴桑而言根本是天寒地凍的冬天,就快要結束了。

小捲髮歐巴桑的心情也跟著閃耀了起來,走路的步伐越來越輕快,簡直就像個少女一樣活潑地小跳步,提著滿滿白蘿蔔的右手也忍不住大弧度揮舞著。她腦海裡閃過童話故事裡,帶著點心要去拜訪外婆的小紅帽,當那打著小紅帽壞主意的大野狼出現時,歐巴桑竟然擅作主張把大野狼的臉替換成最近韓劇裡瀟瀟倜儻的男主角。

「……就是那個李太太的女兒啊!」

小捲髮歐巴桑的幻想斷然停止,被茂密毛髮覆蓋住的耳朵警戒地豎起,她那對漆黑的小眼睛閃閃發光地四處搜尋,最後終於看到窩在巷口轉角電線桿旁,那三個也剛從菜市場回來的張太太、陳太太和王太太。

「李太太……哪個李太太啊?我們這一里姓李的很多耶。」提著滿滿豬肉的陳太太說。

「啊就那個先生酒喝太多,神經病死掉的那個啊。」提著滿滿蔥的張太太一臉八卦地說。

「喔喔喔!妳是說寶璨?」提著滿滿白帶魚的王太太驚呼,陳太太和張太太連忙食指湊到唇邊,發出誇張的噓聲,王太太嚇得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

「寶璨?啊不就是在說我?」本名「楊寶璨」的小捲髮歐巴桑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地小跑步躲到電線桿後面,心臟跳得好快──這群一天到晚都在講別人閒話的婆婆媽媽,現在終於把口業造到她楊寶璨身上了嗎?但是自己又有什麼口業可以給別人造啊?

「王太太,妳這麼大聲要死啊!」張太太抱怨。

「失禮、失禮啦,」王太太皺著眉頭問道,「可是我們這樣講李太太好嗎?人家也是一個女人帶大兩個小孩啊,很辛苦耶。我和我老公一起帶大一個就累到快往生了。」

「就是因為自己一個女人帶小孩,小孩才會那麼不成氣候。」張太太自以為很中肯地說。

「張太太,到底李太太的女兒怎麼了啊?」陳太太好奇地問道。

「女兒?是說小妹嗎?」躲在一旁偷聽的李太太楊寶璨不解地暗想著,「小妹和同學去臺北畢業旅行了啊,啊是有什麼話好講?」

「我兒子啊,昨天剛從臺北回來,妳們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嗎?」張太太賣個關子問道。

「不知道耶。」

「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

「看到李太太的女兒跟一個男的手勾手,在臺北那個叫什麼『西門慶』的地方約會啦,兩個人卿卿我我的咧。」

「這有什麼好稀奇的,李太太的女兒都要考大學了,交男朋友很正常吧?」

「對呀,妳兒子都快三十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才不正常呢。」

太太和王太太似乎覺得張太太的八卦不是什麼好情報,反將矛頭指向張太太,張太太不耐煩地揮著菜籃子要她們安靜,裡面滿滿的豬肉不停滑來滑去。

「聽我說啦!重點是那個男的很老!我兒子說那男的看起來都可以當他爺爺了,李太太的女兒長得還滿漂亮的啊,怎麼會去交一個爺爺當男朋友啊。」

「夭壽喔,可以當妳兒子的爺爺喔。」陳太太說,「看來李太太的女兒很欠缺父愛,才會找一個那麼老的啦。」

「欸,這很難說咧,現在年輕人都不知道在想什麼,說不定就跟電視上演的一樣,李太太的女兒只是想要那個男的的錢,才會當人家女朋友呢。」王太太說。

「哎喲,那不就是新聞說的『援交妹』嗎?」張太太誇張地叫道,這次換陳太太和王太太將食指湊在雙唇前,發出比摩托車引擎聲還要吵的噓聲。

「援、援交?」李太太差點沒昏了過去,她心裡又緊張又生氣,「小妹那麼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一定是張太太的兒子看錯了!我要回去打電話給小妹、我要回去──」

「哎,這樣說起來,李太太也滿可憐的啦。一個女人家獨自照顧兩個小孩,小孩終於長大了,結果小的去搞援交,大的又跟爸爸一樣得了神經病,哎……真的很慘啊。」王太太搖著頭嘆氣。

「李太太人倒也不錯,只是嗓門兒大了一點,」陳太太說,「不如我們吃過飯去她家坐坐,泡個茶怎麼樣?」

「喔,不要把我算進去,」張太太連忙搖頭揮手,「我不想遇到他那個有病的兒子。」

「說的也是……」

躲在電線桿後的楊寶璨,消沉地垂下捲捲頭,她打消了突然出現在婆婆媽媽背後的念頭,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對街的小巷子走去,之後張太太、陳太太和王太太又說了什麼關於他那生病兒子的事,楊寶璨已經聽不到了,就算聽得到,她也沒有心情再繼續聽下去。

兩個禮拜前還在過新年時,楊寶璨一如往常準備了豐盛的年菜,和唯一一對的兒女圍爐過節,方型的餐桌上只坐了三個人,看起來是有些空蕩蕩的,但是在寒冷的除夕夜裡,卻溫暖了楊寶璨的心。

只是,沒想到楊寶璨和鮮少走出房間的兒子,一邊剝開心果一邊看新年特別節目時,女兒突然穿著新衣戴著新帽,拖著全新的行李箱,塞給楊寶璨一個大紅包後,就說要和同學去臺北畢業旅行,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去,就是兩個星期、半個月。

期間女兒是會打手機回家報平安,並且告訴楊寶璨臺北有多好玩、多繁榮,但每每楊寶璨想開口問她什麼時候回家時,女兒總活潑無比地說同學在叫她,接著便匆匆忙忙地掛了電話。

第一個星期幾乎天天打手機回家,到了第二個星期,只打一通,還說不到一分鐘。現在是第三個星期的星期五了,一通都還沒打。楊寶璨不由得擔心了起來。

仔細想想,除了一天五十塊的吃飯錢以外,楊寶璨並沒有給女兒任何的零用錢,而那些吃飯錢也是有上課時她才會給她的,女兒到底哪來的錢可以跟同學去臺北旅行了快一個月還不回家?她究竟住在哪裡?三餐都吃些什麼?楊寶璨聽隔壁鄰居們說,臺北的物價很高,女兒在電話裡又總是開開心心的,她的錢到底都從哪裡來的呢?

楊寶璨雙眼猛地瞪大,裝了一堆白蘿蔔的菜籃應聲落地。

「該不會……真的是在那個叫『西門慶』的地方當援交妹吧?」

一想到這裡,站在老舊透天厝前的小捲髮歐巴桑楊寶璨,心力交瘁地跌坐在家門口,傷心欲絕地放聲大哭起來。

漆黑無燈的透天厝深處,傳出重物摔落地面的巨響,緊接著,一個纖細的男聲開始尖叫。

 

 

李繭翔的腦海閃過一段美妙旋律,但他卻用力地咬緊牙關,深怕那個旋律會害他忍不住發出聲音。

發出聲音的意思並不是享受地喊叫或是痛苦地哀嚎,而是情不自禁地將腦海裡的音樂哼唱出來,李繭翔的歌聲一點都不難聽,反而彷彿黃鶯出谷一樣,能夠餘音繞樑三日不絕,與他糟糕透頂的外表完全不符。

但是,他不能唱。

用一條厚重的棉被將自己連頭部全都緊緊包裹住的李繭翔,全身上下連同汗毛都在發抖,此時此刻的他,正躲在漆黑無燈無窗、就連房門都終日鎖著的臥室裡,底下門縫還不嫌麻煩地用一條條毛巾塞得密不通風,如果不是其中一面牆的最頂多開了個通氣孔,總是足不出戶的李繭翔早死在房內變成一具無法開始唱歌的屍體了。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顫抖的棉被裡傳出喃喃誦唸佛號的聲音,李繭翔雙手掌心緊密相對,鏡片後的眼睛慌亂地轉動著,忙著搜尋被遺漏在床上某處的夜光鬧鐘。

唸經聲漸漸地形成某種節奏,並且漸漸地與他腦中的旋律相合在一起,李繭翔用力地甩了甩頭,試著想把那些愈漸完整的樂譜從腦子裡趕出去,他舌頭開始打結,誦唸佛號的雙唇也害怕地顫抖。

「南無、南無……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佛……」

最後,他終於瞄到那壓在枕頭底下,約和他的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夜光鬧鐘,他鬆開緊合的雙手,狼狽不堪地趴倒在床舖上,以匍匐前進的方式慢慢來到枕頭前,探手抓起透著詭異綠光的夜光鬧鐘。

「才……才五……五點……」李繭翔悲痛地啞聲道。

即使快要三月,氣象總說「天氣要回暖了」、「春天快來了」、「春神要報到了」,但對天天期盼著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李繭翔來說,天氣怎麼樣他一點都不在乎,他只希望日出的時間可以越來越早,而日落的時間能夠越來越晚。

「嗚哇哇哇哇哇──」

李繭翔突然放聲尖叫,即便他早就把頭塞到枕頭地下,佔據了鬧鐘躲藏的地方,用枕頭奮力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他的音量還是完全覆蓋了東西從書桌上落下的巨響。

「嗚哇哇……南無、南無阿彌陀螺……不對,是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情緒好不容易稍微穩定下來,李繭翔終於能夠心無旁騖地繼續唸佛時,又有個東西從高高的書架掉落下來,那個墜落的物品似乎是玻璃製的,落地時響起的清脆破碎聲再度被李繭翔的慘叫蓋過,彷彿從架上摔下來的是李繭翔他自己一樣。

「嗚哇……嗚嗚嗚……」被這兩個聲音一嚇,李繭翔已經沒有心情繼續唸佛了,他在枕頭底下悲傷地啜泣起來,「求求你們……嗚嗚……求求你們……不要再嚇我了……嗚哇!」

李繭翔背上棉被重量瞬間消失,身體瞬間被冷空氣籠罩,手中原本握著的時鐘被他甩到地上,他恐慌地踢著腳想把自己整個人塞進枕頭底下,但是身高將近一百八十公分的他,光是肩膀可以被枕頭蓋住就夠辛苦了,怎麼可能單用枕頭完完整整地遮住自己的身體呢?他又不是地上那個倒楣時鐘的大小!

「嗚嗚嗚嗚……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嗚嗚嗚嗚……」

他不敢抬起頭看看到地發生什麼事了,對聲音很敏感、聽力好到異常的他,平時可是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如今身上的棉被不見,又沒有掉到地上的聲音,很顯然這個棉被一定是──

「嗚!」

李繭翔嗚咽叫道,他只穿著單薄襯衫的身體,明確地感覺到有人用手指敲他,他瑟縮了一下,皮膚上爬滿了新冒出的雞皮疙瘩,數秒後又有手指敲他的肩膀,再過數秒換成他的腰部被敲,再再過了數秒輪到他的後頸,最後那個人索性把他的身體當成木琴、鐵琴、或是任何的打擊樂器,咚咚叩叩瘋狂地敲著。

「呃哇、嗚啊、呃哇、嗚啊……好冰啊……呃哇、嗚啊……」

欺負我有這麼好玩嗎?李繭翔在心裡哭喊問道。眼看那個惡劣的手指沒有要停止動作的意思,李繭翔心一橫,抿薄嘴唇吃力地往床邊一翻!

「啊啊……痛痛痛痛!」

李繭翔重重地摔倒在地,撞擊到地板的左臂一陣吃痛,而左邊大腿不偏不倚地壓到小時鐘,難以言喻的痛楚立刻散布全身,他噙著眼淚,吃力地扶著床緣站起來。

「咦?」

他的頭頂到某個軟綿綿的東西,熟悉的懷念氣味跟著流竄進他的鼻腔中,李繭翔不假思索、下意識地抬起頭。

毛骨悚然的顫慄侵略他全身上下每一個毛細孔,他的呼吸就像被人掐著脖子般強迫止息。

與他相依為命的破爛棉被就飄浮在他的頭頂上,在沒有任何外力協助下,悠悠哉哉地飄浮在他頭上!但這還不是讓李繭翔幾乎要昏厥過去的主要原因,重點是那條棉被的正上方,竟然出現一張比紙還要慘白、雙頰凹陷到宛如骷髏頭的女性面孔!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繭翔使盡全身力氣歇斯底里地大叫,不叫還好,這一叫,反讓那緊閉著雙眼的女鬼找到他的位置!女鬼睜開眼睛,渾沌的灰白眼珠直挺挺地瞪視他,緊接著那隻女鬼猛地對他張開血盆大口!一條比領帶還要長的紫灰色舌頭,從棉被上軟趴趴地垂了下來,數十隻白蛆從它口中緩緩滑落,不斷地賴在地上蠕動,彷彿這個房間剛下過一場蛆蛆雨……

李繭翔呈大字型地躺在冰冷磁磚地上,他嚇得動彈不得,連尖叫都沒力氣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女鬼緩慢甩著它的舌頭,就像在展示一件來自地獄的藝術品,或者是伸展臺上發表最新服飾的醜陋模特兒。

擱在書桌上的收音機突然被打開,調整廣播電臺時特有的沙沙聲從音響裡傳了出來。

李繭翔害怕地轉動著雙眼,試圖逃開那個好像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女鬼視線時,卻隱約看見牆壁的插座旁,一個黑色的插頭像條小蛇般,晃著它銀灰色的兩顆牙齒,靜靜地躺在地上。

收音機的沙沙聲開始不同了,偶爾夾雜著含糊不清的細微人聲,偶爾又傳出詭異緩慢的音樂旋律,宛如訊號被干擾的聲音充斥整個房間,看著插頭的李繭翔順著插頭後的電線一吋一吋追看。

「收、收……收音機……」

「是啊……收音機根本沒插電……」

沙啞的女聲貼著李繭翔的左耳說道,一個柔軟溼潤但卻冰冷的玩意兒輕輕舔舐他發麻的左臉,他看見幾根不屬於自己的粗糙長髮,飄飄然地落在自己的眼前,一隻小蛆攀附其上。

「嗚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翔!大中午的你是在鬼叫什麼啊?你是想吵死鄰居嗎?」

房門被猛地推開,頂著一頭小捲髮的楊寶璨出現在明亮的門口,她的五官全都擠在一塊兒,雙眼極度不悅地瞪著李繭翔。

「媽、媽……」李繭翔含淚望著楊寶璨,哽咽地泣訴道,「真的……真的有鬼啊……」

「鬼鬼鬼……一天到晚就會鬼鬼鬼鬼地鬼吼鬼叫!你倒是告訴老娘,天底下有哪種鬼會在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出來逛大街!」

楊寶璨拖著腳步踩進房間,豐腴的手指靈活地往黑牆上一抓、一扯,不一會兒一張黑紙便帶著響亮的破裂聲掉了下來,燦爛的金黃色日光立刻照亮房間,仍倒在地上的李繭翔受不了光線,他痛苦地遮住自己的臉。

「媽!那些紙、那些紙……不能撕啊!」李繭翔一面揉眼睛一面哭喊著,「這樣那些鬼就會跑進房間裡了!快、快點貼回去啊!」

「閉嘴!」楊寶璨氣得抓起菜籃裡的白蘿蔔狂打兒子,「你就是、你就是!成天窩在這個搞得烏漆媽黑房間裡,才會悶出病看到鬼啦!」

「我沒有病!我們的房子真的有鬼,不信的話……」李繭翔從地上跳了起來,邊躲著母親的蘿蔔攻擊,邊在房中尋找能證明自己沒有說謊的東西,當他一眼看見快滾進床底下的夜光鬧鐘時,趕忙蹲下閃過母親的迎擊,手腳明快地抓起鬧鐘湊到母親的面前,「妳看!這個鬧鐘!我剛剛看時明明才五點多,怎麼一眨眼就變成中午了,我……」

楊寶璨的白蘿蔔用力痛擊李繭翔的頭,可憐的蘿蔔頓時斷成兩截,楊寶璨忿怒地用另一隻手抓住李繭翔的鬧鐘,將鐘面轉向自己那驚慌失措的兒子。

「你白癡啊?這個鬧鐘壞了,你看,秒針沒在動!當然什麼時候看都是五點多啊!丟掉換一個新的啦!」楊寶璨氣得摔鬧鐘,李繭翔一臉茫然地坐回床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母親表情緩和下來,「你啊,睡醒了就去刷牙洗臉,等等準備吃午餐,房間收一收!垃圾一大堆,東西都亂丟!像個豬窩一樣!」

「那不是我……」被垃圾、東倒西歪的書、皺巴巴衣服團團包圍的李繭翔嘟著嘴喃喃說著,「是鬼……」

「不要再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了!」楊寶璨怒地將半截連著綠葉的蘿蔔頭丟向兒子,白蘿蔔硬生生地擊中李繭翔的胸膛,他痛得嗚咽彎腰,「你知不知道鄰居們是怎麼講你?又怎麼講你媽的嗎?她們說你是個神經病,跟你掛掉的老爸一樣得了神經病!而你娘我是個神經病的太太,還生下你這個小神經病!」

李繭翔默默地看著母親怒罵,怒罵到眼角盈滿了淚水。

「李繭翔,你已經二十五歲了,不要成天都窩在房間裡遊手好閒好嗎?你娘我不可能養你一輩子啊!」她平靜地撿起斷掉的蘿蔔塞回菜籃裡,轉身走出房間,「一個大的這樣……小的又那樣……我為什麼會這麼苦命啊……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啊我……」

「小的?」李繭翔瞪大發紅的雙眼,他訝異地問著母親的背影,「小妹……媽!小妹她怎麼了嗎?媽……」

中午的日光透過窗,將凌亂的房間照得發亮。被撕毀的黑色書面紙散了滿地,厚重棉被皺巴巴地與好幾條內衣褲一塊兒掉在地上,書桌上堆滿了紙張和積著灰塵的厚書,幾本泛黃的二手書躺在桌腳邊,似乎是從桌上那幾座已經堆高到不能再多的厚書山上掉下來的。

楊寶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留下抱著白蘿蔔頭和鬧鐘的李繭翔,茫茫然地坐在床上,看著曾被不知名的鬼魂亂舞過的臥室。

「媽……為什麼不相信我呢?」

李繭翔默默地站了起來,母親眼眶裡的淚水仍記憶猶新,他沉重地將鬧鐘擺到床頭櫃上,接著拾起掉落的二手書們,熟練地再把它們堆到驚人書山的最上方,然後抱起曾被女鬼當飛天魔毯騎的棉被,放到床腳折疊整齊,隨便用腳把黑紙碎片掃在一起後,李繭翔扣好襯衫扣子,提著白蘿蔔頭走向房間門口。

他靠著門楣,回頭又看了亂七八糟的臥室一眼,憂鬱的眉頭緊緊皺成一團。

「可是……我們家……真的有鬼啊……」

這間從爺爺手中繼承下來的老舊透天厝,只要太陽下山後就會成為惡鬼們狂歡的樂園。

即使總是熟睡著的母親從未發覺過,即使附近鄰居都說看到鬼的自己是神經病──

「我家是間鬼屋」,二十五歲的李繭翔,仍是如此深信著。

在他走離開房間時,那孤伶伶擺在床頭櫃上的鬧鐘,悄悄地轉動指針,停在四點四十四分四十四秒。

 

 

用過滿桌白蘿蔔料理的午餐後,楊寶璨一如往常地在客廳沙發上,看著她熱愛的韓劇重播並午睡片刻。

好不容易將最後一塊味噌白蘿蔔燉肉吞下肚的李繭翔,抽了一大把衛生紙擦過嘴後,打著赤腳回到房間,準備著手處理被母親扯破的遮窗黑紙。

他跪在盡量清空的磁磚地板上,撿起片片半個手掌大小的不規則型黑紙,瞇著眼睛像在挑戰高難度拼圖一樣,小心翼翼地依照碎紙的邊緣形狀重新組裝,在他移動身體或轉動脖子時,窗戶透進來的日光刺得他雙眼不停流淚。

必須快點把黑紙全貼回去,好讓窗戶能恢復成早上以前那樣如牆般的漆黑。這個念頭一直在李繭翔的心中提醒著他。

事實上這間房間裡,除了地上磁磚和李繭翔的床單、枕頭、棉被,以及一些木製家具諸如床頭櫃、書架、書桌外,每一個角落都是黑色的,包括門、牆和天花板,只要把窗戶用紙遮住,那關在這裡會不曉得外面到底幾點了,似乎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這間黑房間是李家透天厝裡最古怪的一間,其他各層樓的房間、客廳、浴室,雖然都老舊破損到快要不能使用,偶爾也給人一種冷颼颼的寂寥感,但沒有任何一間房間能比李繭翔的房間還要詭異──那也是他為什麼會選擇這裡當作自己臥室的原因。

李繭翔是在三年前才住進這間房間的,之前,他在北部讀了高中、考上大學,大學讀了半年便休學跑去當兵,辛苦地當一年兵後,才回到父親遺留下來的透天厝,在他到臺北讀書的更早之前,他和媽媽、妹妹在這附近租小房子住,而這棟透天厝裡只住著他陌生的爸爸。

附近居住了二、三十年的老鄰居們,都說這是棟會影響人運勢、風水很差的透天厝,而那患有科學上稱為精神分裂症、民間說法叫神經病的父親,自李繭翔有記憶開始,便一直獨居在這裡,更準確說的話,他是被「囚禁」在這裡的,母親可能就相當於獄卒之類的,不時坐在門口防止父親撞門而出,然後三餐替他送飯。

附近的孩子都說這裡是瘋人院,幾個特別調皮搗蛋的,還會拿石頭砸窗子。

不過不管鄰居住戶們說的話再難聽、傳的謠言再離譜,就是沒有人說這裡是「凶宅」,也沒有孩子說這間透天厝「鬧鬼」。

可是李繭翔很清楚他家就是個活脫脫的「鬼屋」,那些久住這裡的鬼也很清楚李繭翔是家中唯一感應得到它們的人類,於是從三年前李繭翔一搬進家門的頭一天起,它們便瘋狂地騷擾他,不管李繭翔在哪間房間睡著,隔天一早他絕對是在一樓深處鄰近廚房的房間醒來。

母親說,那間房間,就是他父親染了肺病,吐血身亡的地方。

而當時他吐出來的血至今仍深深烙在牆上,不管怎麼洗、怎麼刷、用了多強效的清潔劑,那可怕的放射狀血跡還是印在那兒,後來李繭翔也拿任何明亮色彩的油漆試圖覆蓋,但在油漆乾了後,血跡又宛如新的一樣浮了出來。

於是,李繭翔替這間房間塗滿了黑色的油漆,在每夜都被惡鬼搬床的窘境下,乾脆就選這間房間作為自己的臥室。

從此以後,「李繭翔跟父親一樣發瘋了」的謠言不逕而走,而原以為不會再被鬼騷擾的李繭翔,自此之後反倒是掉進更可怕的猛鬼深淵……

透天厝裡所有的惡鬼,一入夜便從窗戶進入這間黑房間,然後狂歡似地把李繭翔當玩具,甚至是食物一樣戲謔。

本來膽子就不大,個性又內向,不喜歡戶外活動的李繭翔,每夜都被嚇得不得安寧,那些鬼總是有新的花招惡整他,好幾次他試著兇狠起來對待它們,那些惡鬼卻又召集了更多惡鬼,它們一古腦兒地從窗子擠進來,製造出來的強大寒風還將窗戶玻璃震碎了,害一夜未眠的他一早又被母親臭罵一頓。

所以,李繭翔才會辛苦地跑去文具店買黑紙,把窗子整個封起來。

雖然封窗後就再也沒有發生群鬼作亂、群魔亂舞、和瘋狂惡鬼轟趴了,只是每天晚上還是會有一兩隻不知道從哪裡跑進來的鬼欺負李繭翔,享受他悽慘的哀嚎以及痛不欲生的哭泣。

李繭翔受不了時,也想過搬出去或是回臺北的大學完成學業,可是一想起當年會自大學休學的原因,以及當兵時部隊裡種種的恐怖經驗,他還是打了退堂鼓繼續窩在黑色小房間裡──不知道是太敏感,還是運勢太差、太倒楣,抑或是以上皆是,李繭翔不管住到哪兒,在哪兒就會遇到一連串的比泰國加日本鬼片再平方後還要恐怖一百萬倍的靈異事件!

窩在黑色小房間裡,至少面對的最多不超過兩隻的鬼,可是外面的世界一入夜,絕對不是從前宛如清粥小菜的瘋狂惡鬼轟趴──

這個叫作臺灣的鬼地方根本就是兆鬼橫行的鬼魂王國啊!

李繭翔完成修復黑紙封窗的工作後,懶散地坐到書桌前,輕手輕腳地推開那些厚書山清出一塊空位,隨後便從很像廢紙簍的紙箱裡,找出一張便當店傳單,翻到背面空白處,拿著鉛筆徒手劃出五條一組的橫線。

直到整個空白頁都被橫線填滿後,他才伸伸懶腰,捏了捏僵硬的肩膀,在橫線上逐一畫了跳躍的黑色豆芽菜。

李繭翔,二十五歲,臺中人,一個既膽小又倒楣且疑似有靈異體質的尼特族,俗稱米蟲。

唯一的興趣:音樂。

「對,就是這樣!」

右手的鉛筆迅速滑動,像指揮棒一樣指示著譜上的音符演奏出美妙音樂。

只有白天,只有太陽高掛天際的時候,他才能拿起筆寫下他的音樂作品。只有白天的時候,這棟透天鬼屋才會平靜地入睡,那些恐怖的惡鬼才不會過來侵擾、修理他。

李繭翔入迷地書寫那塞在他腦中一整晚的旋律,彷彿地球是在他樂曲的指揮下旋轉,他的雙唇微啟,最後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

「呀啊啊啊啊啊──」

鉛筆筆芯應聲斷裂,李繭翔嚇得整個人跌到地上,眼鏡歪了一邊,他驚魂未定地轉著脖子環顧四周。

「嗚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聲戳破了李繭翔的創作欲望,他的耳朵輕動,辨別著尖叫聲的來源,然後看著緊閉的木門緩緩抬起頭。

「媽?」李繭翔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轉開門把衝了出去。

現在明明才下午兩三點而已,照理說鬼屋裡的惡靈不會出來作怪啊?而且母親楊寶璨在這裡住了那麼久,從來沒發覺到屋內有任何的不對勁!母親怎會突然尖叫了起來?

李繭翔百思不得其解,他慌張地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樓梯,直往睡在二樓的母親房間衝去。

「媽!」李繭翔猛地撞開半敞的門,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坐在床上痛哭的母親。

楊寶璨像是從夢裡驚醒一樣,剛燙好的婆婆媽媽小捲髮因為睡姿的關係歪了一邊,她那爬著皺紋和一點老人斑的雙手抓著自己的臉,臉上都留下一點淺淺的指痕了。她的眼眶泛紅,眼淚不斷地滑落臉頰。

楊寶璨慢慢地轉向闖進臥室的兒子。

李繭翔倒抽了口氣。

母親依然痛哭著,不時夾雜著刺耳的尖叫,但她那不停流出淚水的眼睛卻看不見黑眼珠,看起來像翻著白眼一樣,她的身體不自然地抽搐著,哭叫的嘴裡漸漸流出白色泡沫,上下兩排的牙齒作勢想咬住她自己的舌頭!

「媽!」

李繭翔驚呼,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竟然衝上前抱住母親,並將右手的食指跟中指塞進母親的嘴裡,楊寶璨渾身發冷,她明明就蓋著毛毯和棉被啊!李繭翔看著失常的母親自己也快要哭出來了,他很清楚,母親這個狀態絕對是被家中的惡鬼纏上了!

「媽,我們快點搬家,快點離開這裡!」李繭翔抽噎著說,「這裡不乾淨,有太多『好兄弟』在作祟了,媽……」

「阿……阿翔……」楊寶璨的眼珠子骨碌一轉,她不再口吐白沫也不再翻白眼,一對黑亮的雙眼虛弱地看著她唯一的兒子,冰冷又佈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摸李繭翔的臉,「阿……翔……不能……」

「媽!妳撐著點,我抱妳去一樓客廳,然後叫隔壁張伯母接妳過去住幾天好嗎?」

「不、不能離開……」楊寶璨啞聲喊道,「要留……留在這裡,這是……家……」

「可是它鬧鬼啊!」李繭翔哭了出來,他搖著母親的身體叫道,「媽!我說過很多次了,這裡很不乾淨!可是妳都不相信我,現在那些好兄弟纏上妳了!」

「沒有……沒有鬼纏上我……」楊寶璨吃力地用雙手捧住兒子的臉,「阿翔……快去臺北……」

「媽想要搬去臺北?」

「不、不是……」楊寶璨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神逐漸朦朧,「去臺北……你去臺北……救……救小妹……」

「小妹?」李繭翔瞪大眼睛,再度搖晃起母親,「小妹怎麼了嗎?小妹聯絡妳了嗎?為什麼要救她?她遇到什麼危險了?」

「小妹……失蹤了……」幾乎要昏過去楊寶璨閉上雙眼,用盡全身力氣說道,「去……去西門……西門慶……」

「西門慶?什麼是西門慶啊?」李繭翔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問道,「媽,妳說清楚一點!媽!」

楊寶璨的頭往旁一歪,失去了意識,李繭翔緊緊地摟住母親瘋狂哭喊,那驚人的音量不知道達到多少分貝,讓附近正在午覺補眠或是看著電視劇重播的鄰居,全以為有人家裡失火似地驚慌跑了出來,在李繭翔家外大呼小叫、拍打著半掩的鐵捲門。

一把白色、螢幕周圍是酒紅色外殼的Nokia手機,從母親的毯子折皺中掉了出來。

受到撞擊結果卻點起燈光的螢幕上,一封剛收到不久的簡訊顯示著:

 

李媽媽對不起!李雨靈失蹤好幾天了!我們到處都找不到她!李媽媽能不能來臺北處理?真的很對不起,我們不知道雨靈為什麼會不見!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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