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 手持的稻稈郎,角落的默摩
前面的男人喜歡她,後面的男人也喜歡她,
左邊的男人要陪她回家,右邊的男人送了一大束鮮花,
脖子變長的平凡女孩誰也不愛,拿了鋤頭鑿了洞,
嗯,不大不小剛剛好,男人們住了進去,再也不用爭了。
星期五午後的學校裡走動的人們總是寥寥無幾,不曉得是學生們故意避開這段時間不排課,還是按捺不住小週末的誘惑,相約翹課玩耍去。但是,不管別人怎麼運用星期五下午,李繭翔的選擇依然只有那一個──文學院圖書館。
時間接近五點,一口氣用滿大學生借書額度的李繭翔,背著中外文皆有的十本磚頭書,步履踉蹌地草坪小徑上時,一個亮眼的影子忽然閃過他的眼前,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看向旁邊寬敞的草坪。
餘暉灑落在亮綠色的草皮上,躺著一名綁了麻花辮的女孩,女孩慵懶地舉起右手,對著隨風飄落的葉片一抓,憑空逮到一根顯然不屬於校園植物的金黃稻稈,不多加思索地將稻稈放入嘴裡叼著。
這個宛如取材自西方鄉村般如畫的場景,卻莫名其妙地令李繭翔怒火中燒。
「哎喲,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巨大鬼怪呢,走路都咚咚咚的,原來是繭啊。」青草上的康凝之啃著金黃色稻稈,頭也不回地嘲諷道。
「哎喲,我還以為是哪兒來的野小孩呢,隨便踐踏草皮還抓了一隻可憐的小鬼怪大剌剌地吃著……原來是校花啊。」李繭翔不甘勢弱地回應道,康凝之聞言便叼著稻稈坐了起來,一對大眼不悅地瞪視身後逼近自己的同居人。
「你是我的保母、助理,還是經紀人啊?幹嘛一天到晚監視我?我肚子餓了,看到校園裡到處都是稻稈郎,抓一隻來吃會怎麼樣嗎?」康凝之邊說,邊咬下一小截看起來就像田邊稻稈一樣的玩意兒,沒想到那根稻稈卻發出悽慘的中年男子叫聲,彷彿聽到公司上級決定資遣他一般。
「我……」李繭翔皺眉看著任性的康凝之,「好吧,鬥嘴我是鬥不過妳,但是拜託妳大小姐,新學期才開始沒多久,系上剛來一批一年級新生,有的人還沒中過的魅惑之術,萬一被那些人看見妳在吃鬼怪的話……」
「放心吧,」康凝之無所謂地說,「不知道鬼怪存在的人類,不管是遠看還是近看,都只會覺得稻稈郎是根隨處可撿的野草,而且我還特地為了吃這隻鬼怪,搭配了這身溫暖系田園女孩風格的服裝喔。就算是熟人、粉絲看見我,也只會覺得我在外拍啦,哈哈。」
「外拍也得找個人偽裝攝影師,或是拿個黑色盒子假裝相機啊。」李繭翔不以為然地說。
「這個主意真的不錯,」康凝之欣喜拍了下手,甜笑著看向李繭翔,「不如,我現在就去找那個叫哈克義的業餘攝影師吧?他早上帶來的社團這個時間有活動呢!我想,他人一定還在學校喔?」
李繭翔默默地看著笑容燦爛的康凝之,有些狐疑地挑起左眉,他總覺今天的狐妖公主很不正常,早上突然對自己發脾氣衝出教室,下午又活潑爽朗得古怪。
「欸……」李繭翔蹲了下來,認真地盯著面頰粉紅的康凝之喃喃地問,「妳是不是生病了?」
「胡說八道,我身體健康的很,你才生病咧。」康凝之收起笑容回瞪李繭翔,然後抓著剩下半截的稻稈郎站了起來,「反正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找哈克義當『康凝之的獨家特約攝影師』!他一定很樂意跟我合作!」
康凝之自顧自地說完,像吞劍一樣一口嚥下後半截的稻稈郎,隨後小跳步離開草坪,褐色麻花辮隨著她的動作輕快跳動,她甚至開心地哼出奇怪的小調,這讓仍愣在原地的李繭翔更摸不著頭緒了。
但是,康凝之的小跳步卻愈走愈緩慢,她的頭總微微側著,像在傾聽什麼聲音一樣。直到她來到李繭翔石頭般的登山包旁邊時,她終於無法忍受地轉過身,雙手叉腰忿怒地對李繭翔大罵。
「喂!為什麼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啊?」
「啊啊?」李繭翔困惑地大叫,他不懂怎麼數秒前還笑容滿面宛如待嫁小媳婦般的康凝之,怎麼走了幾步路後,就又變成兇神惡煞的母夜叉了。他不解地摳摳臉頰,「我、我要有什麼反應?」
「真是的!」康凝之氣極敗壞地擺動雙臂,快步殺回李繭翔的身邊,美麗的大眼直挺挺瞪著李繭翔,「你應該跟早上我們班同學的反應一樣才對啊!」
「啊啊啊?」
康凝之猛地側身,壓低嗓音開始模仿某個男生的言行舉止:「『凝之,不可以去!我不准妳去!妳沒看電視新聞的報導嗎?多少無知少女都遭到攝影師的毒手,拍下許多尺度破錶的裸露照片?有的還直接變身成為色淫師……凝之,為了妳好,我絕對不允許妳找那位哈同學拍照!』」
「啊啊啊啊?」李繭翔的表情更扭曲了,「這些是妳爸的臺詞吧?我又不是妳爸。」
「繭,身為我的同居人兼好友兼訂契約人,怎麼能不擔心我的安危呢?」
「擔心妳?我反而更擔心哈克義的安危咧,」李繭翔毫不掩飾地放聲大笑,「妳是一隻狐妖,而他只是個大學生,如果他真的要對妳做出什麼又色又淫的事,妳早就翻臉扁他一頓了啊。」
康凝之沒有回話,她抿薄嘴唇惱怒地看著笑個不停的李繭翔,她對他的反應十分不滿,忽然間,一個奇異的念頭竄進康凝之的腦中,她還來不及思量這個主意好不好,身體已作出了行動。
下一個瞬間,李繭翔一屁股跌坐在地,厚實的背部撞上身後的大榕樹樹幹,康凝之跪在他的大腿之間,雙手揪著他的衣領,水亮大眼居高臨下凝視著他。
「幹、幹什麼?」李繭翔害怕地小聲問道,怎料到康凝之卻鬆開他的衣領,柔軟的手輕輕地覆在他的胸膛上,秀麗的眉毛顰蹙,豐潤的嘴唇不服氣地噘了起來,好像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李繭翔不好意思一直與康凝之對望,眼珠子開始不安地轉動,腦中思緒也不斷飛竄,他努力揣測康凝之心裡的想法後,戰戰兢兢地開口道:「好啦,我知道了──」
「嗯?」狐妖妖媚地看著自己。
「──晚上我幫妳引來幾隻鬼怪,讓妳飽餐一頓,這樣行了吧?」
康凝之眼睛依舊睜得大大的,絲毫不為李繭翔的退一步所動。櫻唇噘得更高了,她抬起擱在李繭翔胸前的雙手,打算移往其他地方時,靈敏的耳朵忽地接收到一陣毫不間斷的咖噠咖噠怪聲,無辜的褐眼頓時警戒起來,忿怒地掃向左方校舍,毫無人煙的長廊上。
「又怎麼了嗎?」李繭翔不解地問。
不理會他的康凝之飛身躍起,正打算穿過草坪時,一個平淡的嗓音輕輕響起。
「不用找了,我在這裡。」
一臉困惑的李繭翔與極度惱怒的康凝之不約而同回過頭──一張白皙到幾乎能看到微血管臉蛋毫無畏懼盯著兩人,後腦杓的馬尾隨著秋風輕輕微動,小巧的手裡捧著一臺沉重的單眼相機。
「周友瑤?」李繭翔這回記得住馬尾女孩的名字了!她就是那個老不聲不響出現在他們身邊,一心想把李繭翔身體裡的契蛇挖出來的古怪靈感少女!
「張老頭的手下,這回不當『反鬼怪諮詢師』,反幹起狗仔隊啦?」康凝之氣燄高漲地擋到李繭翔前方,伸出右手索討道,「底片交出來。」
「沒底片。」
「哈,少騙我了!妳手上拿著相機,居然敢跟我說沒底片?」
「那個、凝之,」李繭翔苦笑提醒,「現在大家都用數位相機了,沒人在裝底片……」
「那更好辦,」康凝之命令道,「整臺相機都放我這兒保管吧!等我把照片刪乾淨了,再還給妳。」
周友瑤沉默地搖搖頭,然後又舉起相機照了一張。
刻意打開的閃光燈讓毫無防備的康凝之眼前一片花白,她忿怒地吼道:「妳幹什麼啊!」
「決定好了嗎?」周友瑤來到李繭翔面前認真地問,「解除契約之蛇一事。」
「妳怎麼那麼堅持啊……」李繭翔無奈地按按太陽穴,「活像死纏不休的直銷員……」
「不是死纏,」周友瑤面無表情地說,「和張語師父促膝長談過?」
李繭翔曉得周友瑤指的是放暑假時,那趟仍擺脫不掉鬼怪的山林溫泉之旅,在那起事件之中,他遇上傳說中的張語本人,張語也邀他喝茶聊了些關於鬼怪的話題,還有他跟康凝之間聽也聽不懂的什麼「偶然」、「必然」與「因果」……
李繭翔只知道,不管是周友瑤還是張語,甚至是康凝之的哥哥狐妖主,似乎都不希望李繭翔與康凝之繼續相處下去,狐妖主還不時提供新的駙馬人選,急欲將康凝之嫁到其他鬼怪一族中。
「那個,周友瑤同學,關於契蛇之約──」
「煩死了!我說不准解除就是不准解除!」康凝之氣得再次跑到李繭翔與周友瑤間,伸手推開兩人大叫,「欸,我也是契約者之一欸!如果他解除了,那我怎麼辦?」
「妳是鬼怪,可以再找新人訂下契約。」周友瑤淡淡地說。
「我偏不要,拜託!妳以為像繭這種『極品』,是隨便在路上逛逛就會遇到的嗎?那妳先去遇遇看,如果遇到了,再拿那隻來跟我交換吧!」
「不願意的話,」周友瑤沉下臉,搖了搖手中的單眼相機,「我便召告眾人妳的真實身份。」
「哈哈哈,笑死了。」康凝之得意地說,「要召告就去啊!那些照片是能證明我是鬼怪嗎?能證明我是狐妖嗎?妳拍到了狐耳或是狐狸尾巴嗎?就算拍了,別人也只會當作今天秋冬的毛茸茸流行飾品,或是我在玩Cosplay啦──」
「那,」周友瑤撫著下巴,若無其事地說,「只好將你們接吻的照片寄給八卦週刊了。」
「接、接吻?」「什麼接吻啊!我們只是靠得很近罷了!」
李繭翔與康凝之的臉唰地緋紅,兩人異口同聲地叫道,前者嚇得一頭撞向樹幹,差點又跌坐在地,後者則粗暴地出爪想奪走相機,但沒想到康凝之的手一碰到周友瑤的身體便一陣灼熱,還冒出白煙,痛得她只好連忙收手。
「可惡的除魔者!妳身上藏了多少護身符?」康凝之看著發紅的手掌問。
「張語師父的符,一張即可治妳。」周友瑤強硬地問道,「李同學,你想與鬼怪一刀兩斷,還是上新聞變大紅人?選擇權在你。」
「我……我我我……我什麼時候跟……接吻了?我……我我我我我?」
「哼,區區一張跟暖暖包一樣的符咒,妳以為我康凝之會害怕嗎?拉長脖子領死吧!」康凝之說完,修長十指立刻冒出尖銳利爪,煞氣騰騰地往嬌小的周友瑤撲去,周友瑤的左手不慌不忙地探進牛仔褲口袋,像攤開撲克牌般一口氣亮出十張黃色符紙。
「啊……不、不要打架啊……」仍處在「接吻」一詞震撼之中的李繭翔虛弱地制止著,「這……這這裡是……是學校啊……會、會被別人看到……那樣不好啦……」
「被看到就被看到!」康凝之發瘋似地大叫,「居然說我跟繭接吻?開什麼玩笑啊!我怎麼可能跟繭接吻呢?怎、麼、可、能?」
「瑤瑤?都五點多了,妳怎麼還在這裡啊?」
就在康凝之像隻展翅大鵬般,要朝瘦小的周友瑤泰山壓頂下去時,不遠處的小道上傳來陌生女孩的聲音。
李繭翔嚇得渾身發抖,抱著樹幹哀嘆道:「完、完蛋了,這下鐵定爆紅了……」
三四個忙碌的腳步聲雜沓響著,緊接著一名膚色黝黑的長髮女生探出頭來,大眼定睛一看,本就笑容滿面的臉上更加欣喜了。
「哎呀,這不是康凝之嗎?瑤瑤,原來妳認識哲學系的大美女啊?」那名黑皮膚女生身上穿著印有皇冠與寶劍剪影的白T恤,她口氣興奮地說,「而且感情還這麼要好呢!現在就算是親姐妹,也很少互相擁抱、相依相偎了吧?好令人羨慕喔──」
「啊?」李繭翔聞言,困窘地回頭一看,那對本來劍拔弩張的女大學生,此刻卻故作親暱地擁抱在一起,矮小的周友瑤像隻貓咪般撒嬌地偎在康凝之的懷裡,康凝之則左手環過她的腰間,右手輕撫著周友瑤的頭頂,臉上盡是甜蜜親切的笑,而那些被狐妖譏笑為暖暖包的十幾張符紙,全落在草地上,被兩人緊緊踩著。
「親愛的瑤瑤妹妹,這位黑美人是誰呢?」康凝之緩緩放開周友瑤,趕蒼蠅似地迅速眨動她的長睫毛問道。
「蕭蕭。」周友瑤臉上難得浮出淺笑,「總監之一。」
「喔,原來是蕭蕭啊,」康凝之裝模作樣地握住黑肌女生的手,「久仰、久仰。」
「哇喔,康凝之居然跟我握手耶!」蕭蕭看著被凝之握過的手感動地說,「這是我第一次跟藝人握手!好高興喔!」
「呵呵呵,」康凝之甜笑,「凝之能親眼見到瑤瑤口中的蕭蕭姐,凝之也很高興啊。」
「瑤瑤,我跟導演都錯怪妳了,原來妳並不是個遊手好閒、不替我們盡心力的成員。」蕭蕭轉向周友瑤,感慨地搭著她的肩膀說,「能和康凝之搭上線,這真的都多虧妳了!如果沒有妳,我想大家一定都還在為那件事苦惱呢!如果有了康凝之,這下我們就像如虎添翼一樣,所向無敵了!」
「搞啥啊?」康凝之的笑容變得僵硬,她本覺得自己演得已經夠虛偽了,沒想到這名叫「蕭蕭」女生舉手投足都誇張得像在演舞臺劇一樣。
「康凝之小姐,」蕭蕭華麗轉身,然後一把握住康凝之的手,淚眼汪汪地懇求道,「請妳跟我們一起到四樓的大會議室走一趟,可以嗎?我們真的不能沒有妳啊。」
「走、走一趟……」康凝之的眼飄向同樣快受不了的李繭翔,「應該……沒關係啦。」
「太好了!」蕭蕭尖聲笑道,她緊扣住康凝之的手腕,然後轉身對著躲小道旁樹籬後的人影叫道,「弟兄們!校花康凝之答應加入我們了!還不來恭迎聖駕!」
「是!」
康凝之與李繭翔還來不及反應,四個白T恤壯丁便從樹叢後跳了出來,他們快步走到康凝之身邊,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地站著。
「弟兄們,出發吧!前往四樓大會議室!」
「是!」壯丁們精神抖擻地喊道,還沒準備好的康凝之就這樣被蕭蕭硬拖著走了。
「啊……等一下,」康凝之想找個藉口擺脫這群白T隊伍時,他們卻扯開嗓子唱起奇怪的英文歌,彷彿行軍一樣,又無奈又好笑的康凝之只好皺眉回頭看看仍在原地的李繭翔與周友瑤,然後忿怒地罵道,「你們兩個!還不快來救我啊──喂!」
當康凝之與白T恤隊伍離開草坪,轉進校舍樓梯間時,看傻了的李繭翔才和面無表情的周友瑤默默地交換眼神。
「呃、剛才發生什麼事了嗎?」李繭翔驚魂未定地問,「那票人是什麼宗教團體嗎?」
「不。」周友瑤彎腰撿起符紙收好。
「他們要帶凝之去哪裡啊?凝之會不會遇到危險?他、他們不會是除魔──」
「不是。」周友瑤看著西方夕陽淡淡地說。
「可是他們跟妳好像很熟?」
「問那麼多,怎不追上去看看?」周友瑤中肯地反問。
「這個嘛……」李繭翔刮刮臉頰,然後看看擱在一旁超級重的背包,他可不想背著包包爬上四樓。
「東西拿著,」周友瑤輕飄飄地走向校舍,「我帶你去。」
看著晃動的馬尾,李繭翔愣了一下,還是咬緊牙關,硬著頭皮衝向登山包,全副武裝後跟上腳程快速的周友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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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年無人借用的文學院綜合大會議室,在康凝之入學時就一直是大門深鎖著的,窗戶與門板上結滿蜘蛛網,上個學期校慶時,系上學會還打算借用這間會議室開間鬼屋大賺一筆,但這提案最後卻因為「樓層太高」四個字給否決了。
約三個教室大的會議室就座落在四樓的角落,正好是哲學系圖書館的正上方,雖然外面遍布灰塵蛛網,室內卻舒適又乾淨。會議室前半部,全裝有輪子會議桌拼成一個可供二十人一起開會的大桌,中央處擺上一組爵士鼓還綽綽有餘。後半部除了兩組沙發靠牆放置外沒有其他雜物,寬敞的空地要拿來做活動道具,或是打地舖躺平睡覺都很適合,康凝之猜測這裡的坪數一定比李繭翔的租屋大上三倍。
窗下的櫃子刷成明亮的白,數個種了綠色植物的小盆栽隨意擺放著,和從紗質窗廉透進來的夕陽橘光構成色彩鮮明的畫面。
康凝之像個大爺般坐在唯一一張有扶手的附輪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饒有興味地看著白T大軍們忙碌地東奔西走。有的人聚在一塊兒拿著紙張資料嘰嘰喳喳討論,有的人忙著在會議桌上分放資料,有的人不斷打手機聯絡,有的人則進進出出地搬著一箱箱重物,也有人啥也不做,就站在窗邊看著太陽發呆。
可是,這間會議室的角落,有隻身上罩著黑色塑膠袋,長了童話裡巫婆般大鼻子的鬼怪「默摩」,害怕地瑟縮在那兒,很顯然被這票白衣大軍嚇壞了。見到鬼怪同伴的領地被如此侵犯,好不容易平心靜氣的康凝之又開始不高興了。
然後,一高一矮在門外不停探頭偷看的影子闖進康凝之眼中,她放下長腿,拍桌指著門口大聲喝道:「那邊那兩個丟下我的傢伙!偷偷摸摸些什麼?作賊心虛啊?敢把本小姐一人推進這個坑,不敢出來面對我嗎?」
康凝之的罵聲讓本來吵鬧的會議室安靜下來,所有白T恤人全傻傻地看著雙手叉腰的康凝之,大氣不敢吭一聲。
那個聚在一塊兒討論事情的群體中,留了平頭的哈克義像個小太監一樣匆匆忙忙脫隊而出,必恭必敬地趕到康凝之身邊,溫和有禮地關心道:「呃,凝之啊,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在會議室裡大呼小叫,會破壞大家工作的情緒喔……」
「那又怎樣?是你們的人硬把我拉來的,我可沒自願要加入你們喔。」康凝之不以為然地說,「再說,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你們這個團體是在做什麼的──我先提醒你喔,我已經跟經紀公司簽過約,如果你們是搞什麼傳直銷活動,要找我當代言人還見證人的話,那是違約的,我絕不答應。那如果你們是什麼宗教活動,要我禱告或打坐的話,很抱歉,我家是信民間信仰,我最崇敬的神明是狐仙,這種信仰任憑你們說破嘴我也不改變。」
康凝之連珠砲似一口氣發了一大堆牢騷,這讓其他白T大軍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一些女孩子還露出厭惡的目光,低聲暗罵著康凝之,果然人紅氣燄高,當個小小模特兒就犯了大頭症云云。
「哈克義學長,」康凝之將臉側的細髮塞到耳後,柔聲地說,「這裡好像有人對我不太滿意呢。既然不歡迎我,那此地還是不宜久留,本小姐就先告辭囉。」
「凝之學妹,別生氣、別生氣,」哈克義拉住康凝之的袖口著急地說,「我們真的很需要妳啊,今天早上會去哲學系廣告,就是想吸引妳的注意,我們很希望妳能加入我們啊。」
「說了老半天,你始終不肯告訴我你們這團體在搞些什麼啊?」康凝之不悅道,「商店的商品也都會標示內容物啊,你以為我現在是要買福袋,給自己驚喜嗎?」
「這……我沒有不想說啊,只是一直沒機會解釋……」
「不必解釋囉,這位姐姐。」一疊印有黑字的白紙忽地擋在康凝之的眼前,一個輕快的女聲邊咀嚼某個東西邊喜悅地說,「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還有其他問題的話,等會兒開會再提出來吧,關於妳的部份,我們也會在會議上解釋得清、清、楚、楚。」
康凝之嘟著嘴撥掉眼前的紙,接著一個笑瞇雙眼的清秀女孩便出現在她的眼前,那女孩頂著一頭清湯掛麵的黑髮,精緻的五官有點像日本人,她的右手抓著那疊資料,左手則握著一杯手搖飲料,小巧的嘴巴不時湊上吸管吸了好幾口,黑鴉鴉的珍珠一顆接一顆滑進她的嘴中。
「妳好像……」康凝之皺起眉頭沉吟,「有點面熟?」
「呵呵。」珍奶少女把資料塞給康凝之後,輕巧地轉身拍拍哈克義的肩膀,然後對著其他白T大軍喊道,「好啦,各位,放下手邊的工作,到會議桌這邊來集合吧,要開會囉。」
白T大軍們聽話地走到桌邊,一些看起來好像比較大咖的人自動找椅子坐下,其餘不是站在旁邊就是跳到櫃子上坐好。
「凝之學妹,妳也請坐吧。」哈克義有禮地說,康凝之見他很有誠意,便不再刁難,乖乖地坐回最大張的椅子上。
當哈克義跑向主席的位置時,閒來無事的康凝之總算拿起珍奶女孩塞給她的資料,百般無聊地低頭掃視。
青春榮光劇團。
六個華麗誇張的黑色大字,搭配皇冠與寶劍剪影形成一個有點童話感的標幟。很顯然被這個組織名稱嚇到的康凝之,瞪大眼睛驚訝地一行行掃視紙張上的文字。
「謝謝各組的組長、組員,還有今天才加入我們的新成員,特地空出小週末的晚上,來參加我們『青春榮光劇團』的第二次例會。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影像傳播系三年級的哈克義,也是劇團團長,兼本次劇碼的導演。」
平頭哈克義人模人樣地自我介紹完後,行了一個禮,白衣大軍們熱烈地給以掌聲回應,還有人興奮地吹了口哨。而康凝之邊看資料,眼睛與嘴巴也邊變得越來越大。
舞臺劇、演員、化妝、音樂、創意、萬聖節檔期、大學生自製、劇本……種種關鍵字飛快地竄進她的眼裡。
「在開始會議之前,我先宣布一個好消息,托本次劇務與副導演的福,我們總算順利邀請到康凝之小姐參與劇團,而且成為本劇的女主──」
「──我──拒──絕!」康凝之甩掉資料,拍桌跳起來放聲大叫,「我拒絕加入你們!我才不要加入什麼劇團呢!本小姐最討厭的就是學生劇團這種自以為是的東西!妳們把本小姐當成什麼了啊?而且我有說過我要加入嗎?我有嗎?」
會議室再度陷入沉默,哈克義像隻小螞蟻一樣害怕地看著康凝之。
「但是……蕭蕭跟我說……」
「蕭蕭?蕭蕭是誰啊?我跟她說過幾句話?認識才幾分鐘?」康凝之指著哈克義的鼻子大罵,「剛才我在草坪跟我的朋友們聊天玩耍,然後就莫名其妙被抓來這裡欸!你們這種強迫我過來坐在這邊開會的行為,跟路上強迫推銷的訪問買賣行為有什麼不一樣?你們問過我的意願了嗎?沒有嘛!」
「可是……蕭蕭說瑤瑤她說……」
「什麼瑤瑤?什麼蕭蕭?剛才現場我唯一認定的死黨只有那個戴粗框眼鏡、頭髮長到下巴的宅男!」康凝之氣極敗壞地吼道,「你們這種無聊的團體,本小姐才沒那個美國時間加入呢,呵呵,我敢保證,只有腦子有洞的人類才會想加入!不信的話,你們去問我那位宅男朋友啊,如果他聽了也願意加入的話,我就義不容辭──」
「康學姐。」坐在哈克義與康凝之之間的珍奶女孩,放下手中的飲料微笑說道,「妳說的宅男朋友,是不是哲學系二年級的李繭翔?」
「是啊!怎麼了嗎?」
「但是……」珍奶女孩亮出手中的簽到表,並用下巴指了指會議桌的後方,「李學長剛才已經畫押──喔,是簽名……加入囉。」
康凝之一把搶過女孩手裡的名單,李繭翔龍飛鳳舞的簽名就寫在周友瑤的下一格,她氣得雙手發抖,兩眼充滿怒火地瞪向後面,那個與手裡拿了一杯冰塊咀嚼的周友瑤併肩站著、已經換上白色T恤、手中也握了杯手搖飲料的同居人。
「李──繭──翔!你這個大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