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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線段般的雨,黏膩地打在簡陋石棉瓦屋簷上,以及柏油路凹陷的水窪裡。

積了層灰塵的紗窗後是一張年輕女子的臉,她看起來不過二十初頭,但脂粉未施的皮膚卻已粗糙泛黃,凌亂的瀏海有些溼油地貼著她坑坑巴巴的額頭。

她蹙著雙眉,一雙缺少活力的大眼不悅地瞪視著窗外。

現在,到底是算梅雨季節的尾聲,還是夏日午後降不完的雷陣雨呢?

她可以煩惱地球愈來愈詭異的氣候,為或許會提早到來的末日發出警告,也可以替潮溼的雨寫首情感濃密的詩,或是將屋外帶著稠悵感的雨景以彩筆描繪下來……

黃曉蘭幽幽地嘆了口氣。

「哎,衣服還要曬幾天才會乾啊?」

如今的她,腦子裡只能填塞著日常瑣碎的生活雜事。

粗糙的手指不耐地用力關閉窗戶,黃曉蘭的雙眼頓時被窗子的毛玻璃吸引過去,毛玻璃上的裝飾窗貼已經變色剝落,本就像極菜市場太太們提籃的花紋,在長年使用之下,變得更加俗不可耐。

當初是為了遮蔽性和隱私的考量,才會將家中原有所有透明玻璃,一口氣全換成霧茫茫的毛玻璃,但是毛玻璃看起來多枯燥乏味啊,於是黃曉蘭便在菜市場撿便宜地買了幾張裝飾印花窗貼,想替無趣的家裡添點生氣。

她默默地轉頭環顧著狹小的客廳,不、當初和丈夫看房子時,就是看中這三房兩廳兩浴衛格局方正,而且還有個寬敞明亮的大客廳啊!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客廳會被家具和日用品佔領了大半,到現在連走路都成了困難?

黃曉蘭的視線在客廳內轉了幾圈,做好垃圾分類的報章雜誌和瓶瓶罐罐、一些蔬果乾貨、還有剛從大賣場買回來,還來不及收進廚房的泡麵與罐頭……最後停留在紗門前,那一大簍剛從洗衣機裡拿出來的溼漉衣物。它們正等著被晾上曬衣架,盡快恢復乾燥鬆軟的質感,偏偏這幾週的天氣一直不好,即使是掛在外頭晾了好幾天的衣服,都快被怪天氣悶到發霉了。

「一直下雨、下雨,真的很煩吶!」黃曉蘭不悅地嘟嚷著。

下雨最惱人的除了衣服不乾外,出門不方便也是一大困擾,偏偏買菜、倒垃圾、繳費、接送小孩這些事幾乎每天都要做,還要出出入入地跑好幾趟。而她的小天使何樂樂,像知道媽媽的難處一樣,竟選在雨季生了病,雖然免去了上下學的接送、還有安親班與才藝班的接送,但終日的高燒不退,還是加重了黃曉蘭的煩惱。

她從老舊的沙發上起了身,跨過幾個不曉得內容物是什麼的紙箱,拖著腳步往走廊走去。

路經餐廳時,一塊四開大的軟木墊佈告欄讓她分了心,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平靜地看著上面同樣雜亂無章的紙條、剪報與照片。

樂樂出生沒多久後第一張睜開眼睛的照片、昨天報紙上的五分鐘小孩便當食譜、前天在信箱裡翻找到的上個月電話費帳單、樂樂幼稚園畢業時拍的沙龍照、今天早上看電視時順手抄寫下來的退燒小秘方、上個週末特地到網路上搜尋列印下來的居家收納妙方,還有……

被壓在眾多紙張下面,一張七年前與丈夫的親密合照,那是在北海岸某間以地中海風格聞名的咖啡廳,白藍色調的建築與豔陽蔚海成了兩人的最佳背景,每次黃曉蘭看著這張在海風吹拂下拍攝的照片,都有種頓時置身南歐海岸的錯覺。

那個時候,自己才十八歲,而那個時候,樂樂已經在她的肚子裡有了心跳。

黃曉蘭將兩人的合照塞回購物清單與電話帳單下方,但在做這個動作的同時,另一張她不願再看到的圖片卻從軟木墊上滑落地面。

那是一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室內設計照,是個浪漫的法式古典風格客廳。

黃曉蘭沒有多加考慮,她迅速拾起圖片後,再用力地將它塞到剛才那張合照的後面,然後拖著腳步循著走廊,慢慢地來到位在走廊盡頭,她唯一的小女兒,何樂樂的房間。

推開木門,映入眼簾的不是她夢想中的粉紅色公主房,斑駁的油漆是米黃色,而靠近窗邊的那一側牆上還冒出可怕的壁癌。小女兒的房間沒有床,只用一張單人床墊擺著充當,上方當然沒有掛著黃曉蘭夢中的紗質蚊帳,顏色雜亂的巧拼上堆滿不屬於女兒的雜物,粉紅色印著現在小學裡流行的卡通圖案,課本一疊一疊地堆在床墊旁,快與雜物融為一體。

何樂樂的小臉幾乎埋在棉被裡,只有黑褐色的頭髮隨著呼吸起伏微微浮動。

黃曉蘭坐到床墊邊緣,左手略微拉開棉被,右手直往女兒的額頭探去,炙熱的體溫立刻透過掌心傳到她的胸口。

「怎麼吃了藥還沒退燒?」

黃曉蘭喃喃自語著,右手從樂樂的額頭輕撫到臉頰,再緩緩滑動到頸部,然而不止是體溫,就連樂樂口鼻間呼出的氣體,那溫度也燙得彷彿沸水上方的白煙蒸氣。

「怎麼會這樣?」黃曉蘭驚呼一聲,她匆忙地拉開厚重棉被,在她的觀念裡,發燒就是該洗個滾燙熱水澡、然後再窩進暖呼呼的被窩裡,用些激烈的方式將汗水給逼出來。

渾身滾燙的樂樂緊揪著眉頭,可愛的小臉浮腫到令她的母親都要認不出來了,而她的皮膚更染了層不自然的紅,有好幾處更是紅到發紫。

「妳呀、妳呀,從還在我肚子裡開始,就一直給我找麻煩到現在。」

黃曉蘭口裡雖叨唸著,但心裡還是擔心女兒,她從一旁書桌上摸來了樂樂的藥包,以及放在爛巴巴紙盒裡的耳溫槍,她手忙腳亂地替耳溫槍槍頭換上新的塑膠蓋子,一對眼睛憂心地看著床上張著小嘴,不停痛苦喘息的樂樂。

「樂樂,來,媽媽量耳溫。」

黃曉蘭一把拉起何樂樂,左手臂環過她的左肩,手掌緊緊貼著她發燙的背部,右手握著的耳溫槍急切地塞進小巧的耳朵裡。

──

按下按鍵後,耳溫槍發出電子音效,黃曉蘭低頭檢視面板上的數字,卻是一串測量失敗的亂碼。她歪著頭,重新設定耳溫槍,打算再嘗試一次時,床上的樂樂虛弱地喊著她。

「媽咪……」

「有什麼事等一下再說,我先把這個耳溫槍弄好。」

「媽咪……媽咪……」

樂樂像沒聽見黃曉蘭的話一樣,自顧自地呼喊著,而她的聲音不曉得是不是受到感冒影響,原本天真活潑的明亮嗓音,如今變得像老舊齒輪轉動一般沙啞。

「就叫妳等一下了,妳沒有在聽嗎?」黃曉蘭不悅地扔下耳溫槍,有些惱怒地回頭瞪視她幼小的女兒,但那對漸漸點燃怒火的雙眼,一看見張嘴啞喊的何樂樂時,恐懼隨即填塞了黃曉蘭的眼眶,她宛如反射動作一般從床上彈了起來,不敢相信地看著樂樂,渾身發抖。

病榻上的何樂樂已經坐了起來,她的背像背負著什麼重物一樣拱起,若平常被黃曉蘭看到她駝背駝成這樣,絕對會挨一頓罵甚至被衣架抽打;她的雙腿伸得筆直,但卻像在做某種體操般,不斷用膝蓋後方拍打床舖;樂樂因發燒而泛紅的臉,已經變成一種接近葡萄的怪異紫色,而且她的面孔……或者說整個頭顱,正不受控制地腫脹起來,她的五官被推擠得變形、臉皮下的血管明顯擴張,可怕的沙啞呻吟從樂樂扭曲的嘴裡過,於規律地發響出來。

黃曉蘭嚇得趕緊一把將樂樂摟抱住,心急地輕觸她腫大的頭部,在手指觸摸到的同時,一股她無法忍受的溫度頓時傳遞過來,燙得她忍不住哀嚎。

「為什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樂樂、樂樂!」

黃曉蘭使勁全身力氣想抱著樂樂到客廳去,她很想打電話到那家蒙古大夫的診所去破口大罵,但這個時候最要緊的應該是打一一九叫救護車才對。

「樂樂,妳忍耐一下,要撐住,救護車很快就來了,媽咪現在就叫救護車!」

黃曉蘭緊抱著樂樂,跌跌撞撞地衝出臥室,趕到客廳,撲倒在茶几旁,手忙腳亂地抓起話筒,顫抖的手指恐慌到連按按鍵都成了困難,她的眼裡已擠出淚水,她不時從模糊的視線裡痛苦地看著樂樂的狀況──她的頭好像越來越大了,臉也變形的誰也不像誰了,紫色皮膚上滿佈著浮凸的深黑色血管。

話筒裡傳來電話撥通的嘟嘟聲,當另一端有人開始說話時,黃曉蘭已經無法做出任何的判斷與反應。

那幾乎是夜晚噩夢裡才會出現的畫面,一個不屬於真實世界應有的場景……

樂樂宛如氣球一般不停鼓脹起來的頭顱,在電話被人接起的同時,就像有根無形的針去戳弄般瞬間爆裂,血塊、皮肉、腦漿、碎骨四處飛散,黑紅色的血液灑了黃曉蘭一身,她癡癡地望著懷中只剩下身體軀幹的無首屍骨。

話筒拉著螺絲線路垂直墜下,電話另一端的人員急切的「喂」不斷響著。

當一隻比樂樂小手還要瘦小枯槁的手,從她脖子裡掙扎地伸出時,黃曉蘭終於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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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