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S.Zenky =

第二樂章 靈童之泣

「我要吃『牧羊人派』。」

現在是某個星期日的凌晨三點，穿著皺巴巴寬鬆襯衫和夾腳拖鞋的李繭翔，正拖著腳步在寂寥的大街上默默行走。那種三更半夜被個女性使喚，要去買那個吃的、這個吃的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會令他想到妻子懷孕的年輕爸爸。

問題是，這個把他當奴隸使喚的女性──不、是不是女性還有待確認，畢竟她是一隻活生生狐妖所幻化的──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倆充其量只是大學裡的同班同學罷了！為什麼事情會搞到這麼複雜呢？

走過一家家大門深鎖的店面，李繭翔不由得回想起十二個小時前，和那隻狐妖訂下可笑契約的畫面。

一個淚眼汪汪的女性提出看似不賴的條件，什麼會保護他不再受鬼怪騷擾侵犯、什麼能讓他成為首屈一指的音樂家，而他要做的，就只是和這隻女妖同居、並靠他的歌聲吸引百種鬼怪前來讓她食用。

然後，一條名為契蛇的鬼怪就朝他的眼睛咬來，待他昏迷了三四個小時後，那個淚眼汪汪的女同居人已經不存在了，她的本性立刻顯露出來，躺在誇張的四柱大床上看著不知道啥時裝上去的液晶電視，右手邊一個個繪有精緻花卉圖案的磁盤上，裝滿隔壁整條巷子裡的各種小吃零食，可怕的食物堆疊到如同一座座小山，而地上散落著一大堆包裝紙、塑膠袋，還有喝完的飲料罐！

李繭翔要她自己打掃乾淨時，對方一對凜冽的眼神瞪過來，那個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什麼平等的條件？什麼和平安樂的同居生活？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打從康凝之知道自己從台中回來的那一刻起，她早計劃好要怎麼死賴在「White Yuki」，並且想盡辦法弄來契蛇，還操控計程車司機，將那條契蛇打進自己的體內，這些全都是康凝之老早計劃好的！

她要的，就是讓李繭翔的變成自己保母、秘書、助手、司機、廚子……以及奴隸！

「不對，根本就全部以『奴隸』稱呼就好了！」李繭翔停下腳步，他抓著頭髮懊惱地自言自語道，「我怎麼會笨到相信一隻鬼怪的鬼話呢？她是鬼怪！是鬼怪耶！」

「繭，你怎麼了啊？」

相鬼細細小小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他連忙將打算咒罵康凝之的話語全吞回肚裡。

李繭翔幾乎忘了康凝之還派出相鬼監視自己！要他非得買到那叫啥「牧羊人派」的東西，否則今晚就別想能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了。

「惡霸！校園霸凌！家暴！」一些奇怪的字眼在李繭翔腦中盤旋，他越想越生氣，雙手忍不住握拳。

「繭，我們已經出來兩個小時多了耶，」攀附在他肩上的相鬼看他動也不動，便靈巧地爬到李繭翔鼻子之前關心，「再耗下去的話，會讓主人等太久喔，等一下你又會害主人發脾氣。」

「發脾氣就發脾氣啊。」李繭翔冷冷地說，他加快腳步大步邁進，相鬼差點因為突然改變的速度，從他的鼻子上摔下來，「她是我什麼人啊？我又是她什麼人？她以為我跟你、還有貪音一樣，都把她當『主人』看待嗎？」

「繭、繭，」相鬼好不容易爬回李繭翔的肩上，它有些害怕地提醒道，「你不要那麼生氣嘛，主人她的個性就是比較小孩子氣一點……」

「我看她是故意要整我嘛！」李繭翔氣極敗壞地踱著地，「什麼條件交換？那都是騙人的吧！她只是想利用我而已！我看我現在就回去，要她快點解除我們身上的契──哎喲喲！」

解除契約的念頭方起，李繭翔的右眼便一陣刺痛，彷彿那條吐著黑色蛇信的紫蛇，又再一次冒出來啃咬他一般，他痛得彎下腰來，整個人蹲在人行道上大口吐氣。

「這是怎麼回事……」

「繭，」相鬼跳到人行道上，一副小孩裝成大人似地拍拍李繭翔的頭，「契蛇之約，一旦締結就不能解除了，只要有破壞契約的念頭，契蛇就會發怒攻擊你。」

「開、開什麼玩笑啊？」李繭翔滿頭大汗地看著地上小小的相鬼。

「所以繭不用擔心主人會違背契約啦，」相鬼點著頭說，「你們交換的條件一定得實現，否則發怒的契蛇不止會攻擊你，還會反過來把你給吞噬掉喔。」

「康凝之那個傢伙……到底把什麼東西放到我身體裡啊……」李繭翔掙扎著站起來，但激烈的疼痛令他忍不住往旁邊牆壁倚靠。

「就是契蛇啊，問那麼多次幹嘛，」相鬼又跳回李繭翔身上，「安啦、安啦，契蛇對鬼怪體無害，只要別出現想違背契約的念頭，就不會感覺到它住在你的身體裡啦。」

「好，他對鬼怪體無害，那對人體呢？」李繭翔猝然問道。

「呃……這個嘛……」相鬼思索了一下，「是說我只聽過契蛇用在鬼怪身上，像主人這樣用在人體身上，好像是第一次……」

「開什麼玩笑啊！」李繭翔激動大叫，「那種根本不知道對人體是不是有害的東西，康凝之沒有測試過就直接用在我身上？人家器官移植也要看會不會排斥，你們亂放鬼怪到我身體居然不需要任何的依據？」

「嗯，繭，你應該往好處想啊，」相鬼天真地說，「你看、你看，這樣你跟主人，就是整個鬼怪歷史上，第一個跨物種訂契蛇之約的組合耶！這是多麼偉大的創舉啊！」

「懶得跟你說。」

李繭翔淡淡地說，扶著牆壁繼續往前走。

「欸、欸，繭，我們到底要走去哪裡啊？」在李繭翔肩上坐下的相鬼問道。

「去找那什麼『牧羊人派』啊！」

「可是到底要去哪裡找啊？我們走了那麼久，感覺好像無頭鬼怪一樣到處亂闖……」相鬼扭動脖子，敲敲肩膀說，「我走得全身都好痠痛喔，好想快點回家泡個熱水澡。」

「根本都是我一個人在走路啊！你只是坐在我肩膀上而已，為什麼會全身痠痛啊？」

「應該是繭走路時震動到我吧，我們相鬼身體是很脆弱的，」相鬼又點點頭，「嗯嗯、另外我們也有一顆脆弱的心靈。」

「懶得理你！」李繭翔扶著牆壁一步步往前走，看著鐵門全拉下來、招牌也黯淡無光的店面們，他深深覺得自己這個行為好蠢好天真，為什麼一開始被命令去買聽也沒聽過的「牧羊人派」時，他不會先問清楚那個玩意兒到底是什麼，他該去哪裡才能找到呢？

「這樣一直漫無目的地找，找到天亮也找不到……」

他慢慢拐進一條晚上是夜市的巷子，當然在這個時段，即使是夜市攤販也早收攤回家了。李繭翔默默地停在馬路中間，無奈地嘆了口氣。

「繭，找不到的話，要不要回去了？」相鬼問，「如果主人要處罰你，你就讓她處罰吧，你看貪音被處罰時都快樂成那樣，所以被主人處罰應該是件很愉悅的事。」

「不要用那個被虐狂作出這麼不負責任的推論好嗎？」李繭翔不耐地回頭叨唸道。

一股夜裡才會有的寒風驟起，即使是現在是春天了，半夜的氣溫還是帶有寒意，更何況是在這空無一人、路燈昏暗的巷道裡。

李繭翔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有些害怕地轉向眼前無限延伸的夜市巷道，不知道是不是路燈和一點點霧氣造成的錯覺，他總覺得遠方有某個東西正一步步朝他們走來。

「相、相鬼，」李繭翔吞了口口水，他壓低聲音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怪怪？」

「有哇、有哇，我的脖子和肩膀怪怪的，回去可能要幫我按摩一下喔。」

「我不是說這個啦！」李繭翔皺著眉頭說，「我是說這附近──」

「你在找東西嗎？」

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從李繭翔的尾椎不斷發涼，一直到後腦杓的地方才漸漸發散。他上下排的牙齒不停地打顫，但李繭翔發不出來那究竟是因為太冷導致，還是有其他原因……

「吶，你在找東西嗎？」

那是一個瘦小且面色蒼白的女生，路燈光線照過平整的厚瀏海，將她的眼睛周圍染了一整片的黑影，她穿著剪裁簡單的白色娃娃洋裝，而快嚇死的李繭翔根本不敢再低頭往下看，他深怕會因此看見漸漸透明的兩隻小腳，或是一些血肉模糊的東西。

「相……相鬼……」李繭翔的嘴唇微微動著，他幾乎是用腹語術的方式低聲喊著肩上的夥伴，「你……你看到了嗎……」

相鬼沒有回話，心急的李繭翔連忙擠壓嘴部，發出一些「噗滋」之類的氣音，然而那隻不久前還吵吵鬧鬧說個沒完的小鬼怪，現在竟然像是不曾存在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李繭翔空出手在身上四處摸索、拍打，也找不到相鬼的蹤跡。

「見鬼了。」

「吶。」李繭翔一直刻意忽視的路過小女孩，突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對方冷到宛如冰棒的手略微觸碰到李繭翔的皮膚，這下子倒楣的他更覺得這個小女孩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

「這下該怎麼辦？那隻相鬼竟然臨陣脫逃……你們不是說會保護我，讓我不再受到其他鬼怪的搔擾嗎？」

「你好像很害怕。」小女孩緊揪著他的衣袖，繼續用那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說，「放心，我是人。」

「天底下哪有人會跟一個人表明自己是人啊？這不是有問題就是心裡有鬼嗎？」李繭翔緊閉著雙眼，完全沒有想印證小女孩話語的意思。

「你有點眼熟。」小女孩沒有沿續「表明自己是人」的這個話題，李繭翔微微睜開右眼，用眼角餘光偷瞟那個深夜突然冒出的小女孩，她有一張純真但沒有表情的可愛面孔，看起來好像十二三歲，但有時候卻又給李繭翔一種成熟的錯覺。

「不能再耗在這裡了！」李繭翔在心裡對著自己呼喊道，「得快點突破這個困境才行……」

他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氣瞪大鏡片後的兩隻眼睛，直挺挺地看著小女孩的臉，並克制自己想往下瞄、檢查她到底有沒有腳的念頭，然後，他用因為口乾舌燥而有些沙啞的聲音問道：「小妹妹，三更半夜的，怎麼會一個人在路上逗留呢？」

小女孩表情有了變化！她看起來有些不悅，微微皺著眉頭，小臉向右傾斜，幾根過長的瀏海落在她的眼前。

見小女孩有了反應，李繭翔連忙趁勢追擊：「這麼晚不回家的話，爸爸、媽媽會擔心喔，而且妳還沒十八歲吧？這樣在外面亂跑，會被警察伯伯抓去警局關起來喔。」

「你撞傷頭了嗎？」小女孩扁著嘴冷冷問道。

「啊？」李繭翔還沒會意過來，小女孩便指著斜前方一個點著昏暗招牌的店面。

那是一家網咖，網路咖啡廳。

一陣陣電子音效微弱地透過玻璃門傳了出來，看來這家店的隔音做得不錯，必須很仔細聽才聽到一些聲響。

「包檯，到七點半。」小女孩淡淡地說，「八點的課。」

「妳在網咖玩通宵不睡覺，然後還直接跑去上課？」李繭翔深深覺得現在小孩子太奇怪了，照顧他們的家長也一樣奇怪，「看來我得帶妳去警察局請警察幫忙才行……」

「你真的撞傷頭了，」小女孩的右手手指在太陽穴旁繞了幾圈，然後不以為意地說，「我是大學生。」

「啊？」

「附近的大學生。」小女孩認真地說，「所以你很眼熟。」

「等等，妳的意思是……妳跟我讀同所學校？」

莫名其妙的小女孩點了點頭，李繭翔這時終於有勇氣往下看了，的確，正如這個自稱大學生的小女孩所言，她纖細的兩隻腳是有實體的，而且穿著平底的白色娃娃鞋，柏油路面上也有小女孩的影子。

不過，李繭翔還是搞不懂，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女孩，把他攔下來沒頭沒腦地講了一堆話，究竟是想做什麼……

就在李繭翔正要開口問清楚小女孩的身份時，前方的網咖忽地衝出十來名頭髮抓得老高、或是燙了毛躁玉米鬚的年輕人，他們手忙腳亂、神色緊張，不時推擠著前方的人，匆匆忙忙地想逃離那家網咖。有的人急得跳上摩托車，連安全帽都沒戴好便飆車離開，有的人則躲在對面的騎樓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時對著店內張望。

最後，連穿著印有網咖名稱Ｔ恤的店員，也驚慌地跑了出來。

「怎麼了？失火了嗎？」李繭翔喃喃地問道。

「不是，」小女孩的眼神從迷濛轉變成機警，她轉向店門淡淡地說，「某個東西失控了。」

「啊？」

「撞壞頭的，」小女孩再次用她冰冷的手握住李繭翔的手腕，瘦小的她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跟我來。」

「啊啊啊啊？等、等一下啊……喂……」

小女孩二話不說，拉著李繭翔直往昏黃的網咖店內跑去，而那些聚集在店門口探頭探腦、有些驚嚇過度的客人與店員，也沒半個人阻止他們，全看著他們倆的背影，靜靜地目送他們離去。

網咖內香菸臭味撲鼻而來，李繭翔覺得有點頭昏腦脹，他的腦海裡現在不斷重覆著剛才小女孩眼神轉變的瞬間。

不知道為什麼，那突然明亮起來的臉龐與雙眼，竟讓李繭翔想起那個把他當奴隸使喚的康凝之。

■

「唔……」

塗著粉紅色指甲油的手指煩躁地按著遙控器，五十五吋的液晶電視迅速跳換著畫面，上百個頻道已經來來回回轉換了好幾百次，但沒有一個頻道的節目能成功吸引躺在床上的康凝之。

韓劇重播、偶像劇重播、八點檔重播、政論節目重播，就連新聞也不斷重播，康凝之的情緒隨著不停鬼打牆重覆般的電視頻道逐漸高漲。

「可惡！」

當她約第三百次轉到最後一個頻道時，她終於忍受不住地將遙控器扔了出去，無辜的器具不偏不倚地摔在老婆婆搖椅上。

「怎麼了羊？怎麼了羊？發生了什麼事羊？」

披散著一頭銀髮的貪音隨即被那突如其來的聲響吵醒，它驚慌地左右張望著。

「貪音！告訴我繭他們出去多久了！」康凝之忿怒地問道。

「羊、這個嘛羊，」貪音看向梳妝台旁牆上的掛鐘，「大概有兩三個鐘頭囉，羊。」

「可惡、可惡！」康凝之生氣地敲打著柔軟的床舖，「我的牧羊人派、牧羊人派、牧、羊、人、派──」

「主人羊，請妳冷靜一點羊！」貪音緊張地往後退了幾步，極度急躁的康凝之開始瘋狂亂摔伸手可得的周遭物品，枕頭、玩偶、一些裝小物用的空藤籃，全被她掃得一乾二淨，「我在想羊，繭他們會不會是不懂主人想吃的東西是什麼羊，才會那麼慢……」

「不懂不會問嗎？不懂不會查嗎？」康凝之氣得頭髮都飛了起來，她扔完身邊的東西後，一把倒回床上躺成大字型，「我餓到都快沒力氣了，再這樣下去如果失控了怎麼辦？」

「主人請放心羊！」貪音連忙站了起來，拍著自己的胸膛說，「主人失控要發洩的話羊，貪音很樂意給主人打羊！」

「免了、免了，」康凝之翻了個身，「你不知道這種被虐狂的屬性聽久了很膩嗎？有時間在哪裡吵著討打，不如到外面抓幾隻路過的小鬼怪來給我塞塞肚子。」

「主人羊……吸引鬼怪食物不是繭的工作嗎，羊？」

「可是那個笨蛋不在家啊！」康凝之嘟起嘴，不悅地吹著眼前的髮絲，「牧羊人派裡濃密的馬鈴薯和羊絞肉攪拌在一起，然後再搭配一隻尋常可見，像是小騷鬧小靈之類的鬼怪，那種能量補充的份量可是相當於吃下一隻大鬼怪一樣豐沛呢！而且還能免除和大鬼怪鬥毆時消耗的體力、浪費的時間，多棒啊！」

「這個說法貪音是第一次聽到羊，」貪音皺起銀色的眉毛，「會不會是心理因素呢羊？」

「你再繼續羊羊羊的叫，我就在這裡當場把你做成牧羊人派裡的羊絞肉！」康凝之忿怒地威脅道，本來還想繼續分析的貪音連忙乖乖閉上嘴，但卻露出一副異常期待的表情。

康凝之翻個身緊緊抱住柔軟的羽毛枕頭，忽然間，她像想到什麼似的，猛地轉向貪音，一把揪住它的長髮，硬是將貪音拉到自己面前。

「主、主人羊，妳要動手了嗎羊？」貪音閉上雙眼抿薄雙唇，雖裝作很痛苦的模樣，卻藏不住嘴角的淺笑，「來吧羊，不管主人要把我做成羊絞肉還是羊肉串羊，我都願意大方接受羊！絕對不會有怨言羊──」

「哼，你以為我會順著你的意做事嗎？」康凝之冷笑道，「貪音，我是想說，反正繭和相鬼大概也找不到我想吃的東西，再這樣浪費時間枯等他們也不是辦法，而我現在的體力又不適合外出，不如……你去逮他們回來，然後再叫繭唱首歌吸引幾隻小鬼來給我吃吧！」

「這個主意挺不錯的羊，不過羊，」貪音雙手交握在胸前，一對細長眼睛努力睜大，盈滿淚水地看著康凝之，「主人不覺得把我做成羊絞肉會是更好的主意嗎羊？」

「你就這麼想死嗎？我偏不讓你死！」康凝之跳了起來，粗暴地抓著貪音的長髮，用力將它整個人拉扯到窗邊，後者被拖行的路上不斷發出愉悅的呻吟聲，「貪音，限你五分鐘內把繭和相鬼帶回來，否則我──」

「否則？」貪音興奮地凝視著它的主人。

康凝之停頓了好一陣子，眼珠子也轉了好幾圈，最後才淡淡地說：「──我就再也不處罰你！」

這招果然奏效，那個腦子顯然有問題的鬼怪貪音，竟發出一聲痛苦的悲鳴，隨後搖身化作一隻沒有鬍子且擁有利齒的山羊，踢著獸蹄踩上狹窄的窗臺，在一陣強大夜風颳起時往外縱身一跳！

「這還差不多。」康凝之扭動著肩膀，滿意地走向四柱大床，「累死我了，當鬼怪還真麻煩，只不過是吃個東西還要浪費我那麼多時間跟精力……」

「羊羊羊羊羊羊羊羊──」

低沉可怕的男人嗓音，慘叫出一連串詭異的狀聲詞，好不容易卸下脾氣的康凝之額上又冒出一大堆青筋，她飛也似地衝回窗邊，氣極敗壞地對著窗外破口大罵。

「現在又是怎樣？貪音，你真的很不想被我蹂躪喔？」

「主……主人羊……」窗臺下方，飄浮在半空中的山羊怪貪音慢慢地抬起頭，它眼角含淚地望著康凝之，「我……我出車禍了……」

「啊？」康凝之煩躁地歪著頭嘆道。

貪音緩緩移開身體，這下康凝之終於稍微明白它的意思了。

一個身高約五十公分左右的小小身影，奄奄一息地懸吊在貪音的前方右蹄上。

■

「沒想到我的運氣這麼好，打開窗戶就有那麼美味的大餐在等著我呢。」

木炭燃燒的味道、扇子搧風時摩擦的聲響、愉快輕笑著的蜜糖嗓音。

「主人的運氣真的很好羊！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出車禍羊，真希望受傷掛在半空中的鬼怪是我羊……」

烤肉醬的香味、刀叉餐盤互向碰撞的聲音、興奮卻又有點失望的男子喃喃說著。

「哎呀，反正出車禍這種事很容易啦，不要看臺北天空的交通好像很順暢，其實一大堆鬼怪都在隱身飛行呢。想學隱身飛行又不學得完整點，只是別人看不見而已，實體還是存在啊。」

「畢竟隱身飛行太難學了嘛羊，都不知道要吃幾百隻這種大小的鬼怪才能飛一小時呢羊。」

「那是你們太遜了，要我的話，像現在體力雖然很差，但要完整隱身地飛去舊金山也不成問題喔。」

「舊金山羊……不就在北海岸那邊嗎羊？那裡好像可以泡溫泉羊，鵝肉也很好吃羊！」

「那是金山！我說的是舊金山，舊、金、山！在英國好不好，身為在人界闖蕩的鬼怪，怎麼可以對人界的地理那麼不瞭解呢？」

「英國有名的山不是阿爾卑斯山嗎羊？說到阿爾卑斯山我就很熟了羊，畢竟《小※甜》這部人類動畫就是講阿爾卑斯山上一個小女孩和山羊的故事啊羊……」

它的眼皮不舒服地跳動了幾下，它的頭其實還有點暈眩，全身的疲憊也不允許它這麼快就甦醒過來，但是耳邊那兩個不停嘰嘰喳喳聊著錯誤百出訊息的聲音，吵到它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再加上一陣陣香甜可口的烤肉氣味，它還是決定提早睜開雙眼。

「你說的是隔壁還住了一個印度人，印度人養了一隻猴子的動畫嗎？」

「其實年代有點久遠羊，所以我也沒有記得那麼熟了羊……不過阿爾卑斯山上會有猴子嗎羊？」

「都可以有山羊了，為什麼不可以有猴子啊？」

「麻煩兩位不要再爭吵了，好嗎？你們所討論的東西，根本就全是錯的。」

它仍閉著眼，用百年不變的童稚聲音亮耳地說著。

「舊金山在美國不在英國，《阿爾卑斯山的※女》和《小※甜》是完全不同的故事，至於隔壁養猴子的印度人只出現在《莎拉※主》裡，和你們聊的話題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樣你們懂了吧？」它猛地睜開眼睛，原以為可以看見兩個目瞪口呆、對它充滿佩服的聲音主人，但事實證明，現實永遠不可能像幻想中那樣美好。

它只看見自己上方有著兩個人影，一個是貌美如花的捲髮少女，另一個則是留了長髮的陰柔美男子，兩人看起來不甚相配，卻很有默契地都緊握著刀叉，衣領間還塞著衛生紙充當圍兜。

「欸，貪音，你剛才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嗎？」美麗的少女康凝之問道，背光的她看起來有點陰險。

「沒有欸主人羊，我什麼都沒聽見喔羊。」一直「羊羊」叫的美男子貪音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長長的舌頭不時鑽出雙唇蠕動，「主人羊，宵夜好像烤得差不多了羊。」

「那麼、我們就開動吧！」

「開動羊──」

下一個瞬間，四道銀光閃閃的餐具就像射出的箭一樣，猛然地直往它的身上插來，它想避開、想逃跑，卻發現自己早被綁在一個簡陋的烤肉架上，木炭燃燒的氣味與越來越熱的身體相混在一起，襯托出烤肉醬的美味……

它終於明白自己陷入多麼悲慘的窘境了！它用盡全力擺蕩著身體，一次又一次躲過兩副刀叉的迅捷猛攻，一邊扯著嗓子哭喊著：「不要！不要！不要吃我！拜託你們！拜託你們不要吃我──」

「哼，到口的肥肉，我康凝之怎麼會隨便讓它溜了呢？」康凝之露出奸笑，她扔掉餐具高舉逐漸變形、長出利爪的雙手，然後用力地抓住它的頭部，阻止它繼續亂動，它能明顯感受到火燄燃燒自己臀部的溫度，「貪音，你有看過長到五十公分高的『靈童』嗎？雖然『靈童』這種鬼怪的Ｓｉｚｅ跟別的鬼怪比起來真的太小，塞牙縫都不夠……不過，五十公分的『靈童』……」

「那至少有一百年修為了呢主人，羊。」

烤肉架上，一個長相就像小孩子的鬼怪流著豆大的眼淚懇求著，它的服裝打扮就像小孩子一樣，如果不是他的額上長了根鹿角，應該沒有人能看出它的鬼怪身份。它是「靈童」，一種幼童因為生病或意外過早死去時，以幼童身邊喜愛物品幻化而成的鬼怪。

「不要……拜託你們……拜託兩位前輩……我是有事想找人幫忙，才會誤闖兩位前輩的家……求求你們大方慈悲，放過我吧！」靈童邊哭邊喊著，只要是有點憐憫心的人，看到它有如孩童般可愛的外表，都會軟了心腸原諒、放過它，此外，靈童的哭聲有種喚起同情的魔力。

不過這隻倒楣的靈童，今天遇見的不是別人，而是兩隻餓到發狂的鬼怪。

「貪音，你想吃頭還是屁股呢？」康凝之柔聲地問，「我看也烤得差不多了，先拆成兩半分一分吧。」

「不！我還沒烤好！我的皮膚還軟趴趴的！你們至少要烤到變脆變硬再吃吧？」

「羊……當然是主人妳先選囉羊。雖然我偏好頭頸部，那裡可以吃到發聲部位啊羊，對貪音來說是最好的補品喔羊。」

「貪音？貪音不是都吃聲音而已嗎？我可以唱歌給你吃，拜託不要吃掉我……」

「貪音之中也是有挑食的挑音的羊。」貪音將銀白色長髮甩到背後，張大嘴巴露出一排排銳利如獅子的牙齒，就要往靈童的頸部咬下──

「條、條件交換！」

不屬於在場任何人的尖細聲音，氣喘噓噓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