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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樂章 鬼怪的消失

一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片陌生的雪白天花板。

空氣間瀰漫著一股混雜花香的淡淡藥水味,李繭翔的直覺告訴他──自己正身處醫院。但他的感官又令他懷疑起自己的所在之處。

那股花香,讓他不由得想起某個人、以及某個神秘的地方。

李繭翔想轉動脖子看看四周,頸部卻僵硬地嘎吱作響,還不斷發散出陣陣刺痛。他眨了眨滿是淚水又有些畏光的眼睛,只知道自己躺在一個白色的正方體房間裡,除此之外,沒戴眼鏡的他,什麼細節都看不清楚。

他試著抬起沉重的右手,卻感覺到手上插滿了管線,一有動作,那些半透明的管線就會跟著扯動,阻止他做出太大幅度的動作;他試著想坐直身子,或是移動雙腿爬下床,那些牽制住手臂行動的感覺又會再次出現,只不過這一次目標變成他的軀體和雙腿。

「所以我全身被插滿管子?」李繭翔不解地自言自語,「為什麼會這樣?我被送進什麼神秘的醫院做實驗了嗎?會被改裝成科學怪人?還是機器戰警嗎?」

不管自己胡思亂想有多老派,李繭翔還是肆無忌憚地胡說八道著,腦海甚至冒出數枚飛彈從他手臂的「掰掰肉」發射出來的、轟掉幾隻鬼怪腦袋的畫面。

「哎……如果這些是真的那就好了……」

李繭翔結束老派又沒營養的妄想時,無奈地嘆了口氣,腦海反而被之前與鬼怪打鬥記憶佔據。

寧 靜的停車場裡,一隻賊笑嗜血的狐狸精大聲咆哮;詭異的空間裡,一群醜陋的饕餮鬼族四處攀爬、啃食人肉;付喪神的國度裡,刀叉等餐具與電冰箱組成了軍隊,聽 命於一塊令人作嘔的超級大肉球;幽靜山林裡,戴著斗笠、穿著黃色雨衣的簑魈,鬼魅般地騷擾著民宿老闆,還與除魔者大打出手,然後……

最 近的記憶湧現,在他熟悉的校園裡,曾有一面之緣、或是朋友的朋友、或是不認識但同校的同學,因鬼怪的關係被變成名為「菜屍」的鬼怪,發狂地攻擊昔日同胞。 熊熊烈火將小劇場團團環繞,如同結界般隔絕了裡面與外面的世界。為了保護正常人而被迫出手的殺戮,無法停止地充斥了整個劇場。

他什麼忙都幫不上。

打從知道鬼怪存在的真相開始,他除了有副一唱歌就引來鬼怪的嗓子外,什麼忙也幫不上。

老是戲稱自己是《西遊記》裡的唐三藏,但是唐三藏至少還會騎馬、唸緊箍咒,而且有顆慈悲為懷、堅持要去西天取經的心,自己呢?不要說馬了,連腳踏車都不會騎,人家唐三藏緊箍咒是要懲戒亂來的孫悟空,自己呢?

一個令他臉紅心跳的畫面閃過,他想起那人髮香、氣息、柔軟的唇、還有靈巧的舌頭。

「搞什麼鬼啊!天底下哪有唐三藏跟孫悟空接吻的道理啊!搞什麼啊我!」

李繭翔想用力抓著頭髮,懊悔地鬼吼鬼叫一番,手臂卻被管線拉回原位,一旁的機器還發出刺耳的嗶嗶聲。

他嘆了口氣,在病床上放鬆地躺著,記憶仍緩慢地在他腦中轉動。

後來,怎麼樣了呢?

記憶裡,那隻與自己同居快要一年的美豔狐妖吻了自己。

繭……讓我吃了你……

這樣的發言只讓繭臉紅心跳了兩秒,緊接著他就被激烈的痛楚痛醒了。

他的同居人,從美麗的女性變回綠色眼睛的白色狐狸,張著血盆大口毫不顧忌地咬了自己,然後,它抓破了他的T恤、在他臉上留下一道爪痕,不斷重覆著「我要吃了你」、「我要拿回我的東西」這兩句話,更連名帶姓兇惡地吼著他的名字。

右手慢慢抬起,輕輕撫過自己的臉頰,被狐妖抓傷的地方連痂都沒有──是當日的一切只是場夢?還是受傷的傷口早已痊癒了?

後來呢?

短暫消失的貪音再度出現,帶來了一批狐妖,以及同居人的哥哥,狐妖主康華陽。

「凝之……好像被狐妖主帶走了,是嗎?」薄唇喃喃問道,但是身邊沒有熟悉的聲音回答他。

不僅僅是狐妖康凝之不在這兒,患病前總是活蹦亂跳的相鬼也不見了,那個最喜歡光著身體黏著他的貪音也消失了,這間陌生的病房裡躺著的只有他自己。

李繭翔沒有狐妖們離開後的記憶,記憶就只停留在鬼怪們集體消失的那一刻,耳邊只有康華陽所說的「時候到了,是該結束了」,還有貪音的「對不起羊」不停重覆迴響。

「我到底……怎麼了?」

「嗨,李先生,感覺還好吧?」

一個低沉有點中性的嗓音傳了過來,李繭翔瞇起眼睛看向房門,一票三五個穿著白色醫生長袍的人影晃了進來。

「誰?什麼人?」

「王醫師,拿李先生的眼鏡給他。」領頭人的中性嗓音如此說道,一個強壯的男性影子晃過李繭翔的面前,那人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他的粗框眼鏡,轉遞到李繭翔的手中。

視力透過鏡片,總算能讓他看清楚這個的空間。

一個乾乾淨淨的雪白病房,不管是牆壁、天花板、地板、床單、被子、桌子、椅子、窗戶……全都是同樣的單純的白。窗裡的小空間擺了一個白色小盆栽,盆內是棵綠意盎然的小樹,替這個房間增添了點生機。

觀察完房間後,李繭翔將視線轉移到這群醫生袍人物的身上。

那個遞眼鏡給他的強壯男醫生繃著臉,退到領頭醫生的身旁,如果他脫掉醫師袍的話,李繭翔一定會以為他是在道上混的大哥。至於其他醫師就還挺普通的,不論男女都是一副清瘦白皙,掛著眼鏡,看起來很會唸書的那種書呆子。

除了領頭的醫生,他雖然也是個瘦削的男生,卻剪了非常時髦的俐落短髮,額前還將一小搓黑髮染成紫色的。清麗的五官也被一副無框眼鏡擋住,其實除了那搓紫毛,他看起來確實還滿像個很有經驗的專業醫師。

「黃醫師,由妳對李先生做些簡單的詢問吧。朱醫師,比對你手上的資料。陳醫師,請你做簡單的紀錄。」紫毛領頭醫生下了命令,雙手環胸,退到牆邊斜靠著,看起來就像電視上的藝人,李繭翔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瞧。

「來,李先生,」銀鈴般的嗓音嗓起,掛著眼鏡的女醫師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她的長相在人類中應該算是個正妹,但此刻的李繭翔只覺得她完全比不上康凝之,「我是黃穎,你可以叫我黃醫師,如果想親切些的話,叫我小穎醫師也可以。」

「嗯,黃醫師。」李繭翔平淡地回應道,黃穎溫和地微微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文件。

「李先生你好,你應該很好奇這裡是哪裡吧?」

「不就是醫院嗎?」李繭翔皺眉冷靜地問。

「咦?李先生不好奇自己在這裡的原因嗎?」

「那跟這裡是醫院還是監獄沒有太大的關係吧?這根本是兩碼子的事。」李繭翔口氣變得有些不太好,他突然覺得眼前這位看似單純的女醫師,心裡好像盤算著什麼計劃。

似乎在試探李繭翔的黃穎又翻了翻手裡的文件,過了數秒,她笑得更燦爛了。

「李先生,事實上您進入本院,至今日已經是第十天了。」

「第十天?什麼意思?」李繭翔有些驚訝,但他還是努力保持鎮定,「妳是說……我昏睡了十天嗎?」

「以『昏迷』稱之會較為貼切點,但這只是進入本院的紀錄,」黃穎邊看資料邊和緩說道,「資料上說,李先生是十一月三十日轉入本院的,在此之前,一直在臺北S醫院住院中,住院時間資料上的紀錄是十一月七日開始,不過李先生的昏迷是在十一月三十日發生的。」

「我不懂妳的意思,」李繭翔想搔腦袋,卻礙於雙手插著的管線,只能困惑地看著黃穎,「我……在醫院待了那麼久的時間?將近一個半月?為什麼啊?我生了什麼嚴重的病嗎?還是我出了車禍?為什麼我什麼都……」

「──想不起來。」染了紫毛的男醫師接話道,其他醫師屏住呼吸,彷彿李繭翔真的染了什麼嚴重的病症般。黃穎對紫毛男醫師露出苦笑,後者則和緩地繼續說,「李先生,在你清醒前,腦裡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

「最 後一件事……」李繭翔堅定地看著紫毛醫生,發狂的康凝之、突然現身的狐妖、道歉的羊男,那些令他毫無頭緒卻又感傷的畫面再次浮現,他吞了口口水,有點難受 地小聲說道,「是學校裡……發生的意外,我有幾位要好的朋友,就這樣消失了……我們被火蛇包圍,裡面又熱又暗,到處都是受傷的學生在哭叫……」

醫師們轉動腦袋,沉默地彼此交換了下眼神,李繭翔看見一兩位甚至帶著絕望的表情搖了搖頭,他內心覺得越來越莫名其妙了。

「李先生、李先生,請你看我這邊,」黃穎將李繭翔召喚回來,她溫柔地認真問道,「你所說的那個學校意外,是指這個嗎?」

黃穎說完,終於翻轉了手中的文件資料,一張A4白紙上黏滿了剪貼自報紙的新聞,斗大的標題全都印著「F大恐怖攻擊」、「校園恐怖事件」之類聳動的字眼。李繭翔有些不以為然地輕聲哼笑,果然對人類總會用些與真相毫無關係的玩意兒,來解釋無法理解的殘忍事故。

幾個醫師聽見李繭翔冷笑,不由得皺眉退了幾步,有幾位還小聲地交頭接耳起來。

「李先生,請問你剛才在笑什麼?」黃穎問。

「喔,我是在笑報導的標題。記者說的實在太誇張了,什麼恐怖攻擊,這裡是臺灣又不是美國……」

「不然萬聖夜傍晚,F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個胖醫生沉不住氣地大聲問道,「你也是F大的學生吧?而且聽你的說法、還有我們手上的資料來看,事發當時你人就在現場,可以請你解釋一下現場狀況嗎?」

「琿頓,冷靜點,」紫毛醫生訓斥道,「李先生是病人,別用這種口氣問他問題。」

李繭翔的眼珠隔著鏡片咕嚕咕嚕轉動,他大概能猜到眼前的醫師們誤會什麼了。

「你們……」李繭翔淡淡地問,「是不是懷疑那件意外跟我有關?」

醫師之間的耳語停止,脾氣不大好的胖醫師也閉上嘴巴,離他最近的黃穎困擾地讓椅子往後滑了幾步。

「李先生,」黃穎緊緊抓著資料文件,聲音顫抖地問,「F大事件……真的是『意外』嗎?你一直用『意外』、『意外』來形容……」

「呵,天底下哪來的意外,會厲害到一口氣砍了四十六個大學生的腦袋,切口還那麼平整?你以為在拍電影《絕命×結站》啊?」胖醫師冷聲罵道。

「喂,你的口氣有必要這樣嗎?」李繭翔生氣了,他不悅地反問,「幹嘛說得一副好像那些死去的學生是我殺死的一樣?那明明就是意外,那些死者身上都有很詭異的病症,那些病症才是整個意外的重點好嗎?」

「對, 病症,李先生提到重點了,根據警方提供給我們的初步資料上,確實提到部份死者身體有些特殊變異,像是長滿瘤或是一些奇怪的皮膚病變,」紫毛醫師平靜地說, 「但死者屍體經過本院的解剖研究後發現,那些病變就只是單純的皮膚病,可能與F大宿舍的水受到污染有關,和整起恐怖攻擊事件沒有直接的關係。」

「怎麼可能沒關係!」李繭翔無法接受看起來最值得信賴的紫毛醫師,居然跟後面的胖子說出一樣誇張的話,他急得恨不得能掙脫管線從床上跳起來,「我昏迷的一個半月來,警方跟你們到底把那件事當成什麼案件在處理了啊?那些病變並不止是皮膚病,而是──」

「──而是什麼?」胖醫師本想再反唇相譏,但紫毛醫師眼明手快地搶先一步,銳利眼神直挺挺看著李繭翔。

「是……是……」

該說出來嗎?

鬼怪的存在、那些被闇影娘做成菜屍的人類、破壞了一場校園舞臺劇的事件真相──能說出來嗎?這些人會相信嗎?但是不說的話,又要怎麼撒個真實的謊言,合理解釋一切慘況?

「是鬼怪嗎?」黃穎的聲音發抖地傳了出來,李繭翔的眼睛猛地瞪大,不敢置信地盯著唯一的女醫師。

「妳剛剛說……什麼?」

「鬼怪,」黃穎微垂著頭,不敢直視李繭翔的眼睛,「那起事件是鬼怪造成的嗎?」

「妳…… 知道鬼怪?」李繭翔又驚又喜,他恨不得自己能伸手握住黃穎的手,然而無法動彈的他只能滿懷感激地看著這位女醫師,「那麼……那麼妳一定聽過『菜屍』吧?只 要用『冥土障』栽種人類,人類就會慢慢變成可怕的『菜屍』!F大事件的真相就是這樣!就是因為菜屍受到『闇影娘』控制,跑進劇場裡殺戮,一些本來沒被感染 的普通學生就這樣被咬成菜屍了,然後……」

「然後什麼?從天上跳出一位專殺鬼怪的除妖師,唰唰唰三兩下就用降龍十八掌砍下活屍的腦袋,解救了你們大家嗎?」胖醫生嘲諷道。

「不對吧,降龍十八掌哪能砍頭啊,切口也不會那麼平整,照我看來,應該只有獨孤九劍能做到這種程度,」另一位男醫師也加入了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那麼李先生就是令狐冲囉?」

「那個,殺死菜屍的,的確有專殺鬼怪的人類伸出援手,」李繭翔試著解釋,「但他們不叫『除妖師』,是叫『除魔者』,而且除了除魔者外,還有一些好的鬼怪也幫忙解決掉菜屍。」

「是 怎麼樣的好鬼怪呢?」某位醫生問道,李繭翔張開嘴巴,本想詳細描述康凝之戰鬥時的英姿,但突然間喉頭像是被東西哽住了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有個聲音 一直在阻止他說出康凝之的事……畢竟身為小有名氣的模特兒,萬一描述時出了什麼差錯,康凝之的真實身份恐怕就瞞不下去了。即使康凝之現在不在他的身邊,他 也不能捅出那麼大的簍子。

「狐狸精,沒錯吧。」另個陌生嗓音傳來,李繭翔吃驚地看著聲音來源,那是被紫毛醫師安排了紀錄工作的王姓醫師,王醫師察覺大家都看著他時,不太自在地聳聳肩,「警方的筆錄上是這樣寫的。」

「警方?筆錄?」李繭翔越來越搞不懂他莫名昏迷的一個半月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看來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黃穎向紫毛醫師投以求救眼神,「頭兒,該怎麼辦?要告訴他嗎?還是依照第二方案?」

「沒 關係,我來。」紫毛醫師拍拍黃穎的肩膀,後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快速退到醫生群的最後面,一副李繭翔是頭隨時都跳起來發瘋的瘋狗般。紫毛醫師微笑彎腰看著 李繭翔,他用非常溫柔的口氣慢慢說道,「李先生,在F大恐怖攻擊事件落幕後,你被帶去警局做了相關筆錄,協助警方調查,這件事你記得嗎?」

李繭翔默默地搖了搖頭。

「所以你也不記得你對警方說了些什麼,對吧?」

李繭翔聽話地點了點頭,其實他連自己有去警局這事也完全陌生。

「好吧,李先生,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紫毛醫師嘆了口氣,從白袍內拉出一張識別證,他特地亮出醫院名字平和地說,「我們這裡是Narrenschiff,由政府成立、專門研究腦科學、腦部病變的特殊醫院,一般簡稱為『NCH』,而你是我們這裡第四百七十八位病患。」

「腦……腦科學?腦病變?」李繭翔的心跳逐漸加快。

「是的,李先生。十一月一日凌晨,你在警局與警方針對『F大恐怖攻擊事件』作了筆錄,當時的你情緒非常不穩定,在警方的詢問下,你激動地表示F大恐怖事件是『鬼怪』造成的,然而你的筆錄與其他現場目擊證人所言,完全不符。」

「其他證人……」李繭翔的眼睛骨碌碌轉動,「他們、他們說了什麼?」

「他們一致地向警方表示,」紫毛醫師眼裡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那四十六名被砍掉頭部的死者,是你親手殺害的。」

「什……什麼?」李繭翔的身體像泡進冷水中般瞬間冰冷,他無法控制臉部表情,嘴巴不由自主地抽動苦笑,「什麼啊……」

「也就是說,將近一百名現場目擊的大學生中,只有你一位聲稱事件是『鬼怪』造成,而另外九十九位異口同聲地說,是你殺死那些學生的。」

「開什麼玩笑……」李繭翔苦笑道,「所以……所以……你們寧願相信那九十九人,也不相信我說的話?」

醫師們面面相覷,有幾位甚至不禮貌地翻了白眼。

「他 們……他們有證據嗎?口說無憑啊!我、我也沒有動機啊!這……你們不能……警察也不能……不能因為他們人多就相信他們啊!」李繭翔聲音越來越大,他激動地 喊道,「這又不是小學生要開班會,少數服從多數選出一位班長來!這……這是誣蔑!怎麼可以隨便冤枉人呢?我……我沒有殺人啊!」

「警方在小劇場的音控室裡撿到一把染血的西瓜刀,上面有你的指紋與皮屑,刀刃血跡也與死者們相符。」

「開什麼玩笑!」李繭翔驚叫,「我沒有殺人!我這輩子連美工刀都沒拿超過十次,哪可能碰西瓜刀啊!我真的沒有殺人!那些人真的是菜屍,他們是除魔者鏟除的,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出手啊!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那麼膽小怕事,怎麼可能──」

「哎,李先生,」紫毛醫師站直身子,他無奈地說,「我知道你無法接受,但這就是事實,只是你的腦部選擇性地遺忘了,就如同你遺忘了十一月一日到七日,這一週地獄般痛苦的回憶。」

「什麼痛苦的回憶?我根本就──」完全想不起來,李繭翔努力回想著,還是找不到康凝之消失以後的記憶。

「檢 方把你當作殺人兇手看待,七日晚間第一次進行測謊時,你與警方起了衝突,不小心跌倒撞到頭部送醫,陷入昏迷直到今日。」紫毛醫師認真地表示,「李先生,你 不用那麼緊張沒關係,現在的你是我們NCH的病人,這裡不會有警察,那些死者家屬也不知道你在這裡,你待在NCH非常安全。只要聽我們醫師的話,進行各種 治療,很快就能恢復健康了。那些失去的記憶,還有妄想出來的世界,也會像兒時的幻想一樣,變成心裡懷念的寶藏。」

「那 些才不是妄想!」李繭翔快要崩潰了,他用力拉扯管線,幾名醫師衝上前將他壓在床上,他仍不停掙扎吼叫,「那些是真的!鬼怪真的存在!我沒有胡說八道!胡說 八道的是你們!我才沒有殺人!那九十九個一口咬定我亂殺人的傢伙全都被鬼怪控制了!你們不能相信他!要相信我啊──我自己做過什麼我會不知道嗎?我沒有殺 人──我真的沒有!沒有!」

李 繭翔歇斯底里地吼著,紫毛醫師用眼神示意黃穎,唯一的女醫師連忙衝出病房,數秒後推著一臺放了針筒等藥劑的推車跑進來,然後李繭翔眼睜睜看著紫毛醫生熟練 地在他手臂上進行注射,李繭翔的手腳逐漸失去力氣,嘶吼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他的視線變得模糊,耳邊醫師們的交談就像電視音量慢慢轉小一樣,直到完全靜音。

他在這個從來沒聽過、自稱「Narrenschiff」什麼鬼NCH的醫院裡,再一次沉沉地睡著了。

 

 

李繭翔一直處於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搞不清楚今夕是何夕的狀態。他只知道他醒來時,每次都會走來一位醫師問東問西,然後身上插滿的管子、線路也隨著見過的醫師面孔越來越多,而逐漸減少。

不知道過了幾天,李繭翔身上總算只剩下一支類似營養針的點滴了,他心裡有些盼望──這或許代表離出院日已經不遠了──卻又覺得這個叫作NCH的怪醫院,不可能這麼輕易地放過他。

隨著管線的消失,李繭翔終於能下床走動。

那些老是進進出出、問東問西的醫生們,幾乎每個都建議他有空就多走動、做些伸展操,讓睡了不少天的僵硬身體能早點恢復活力,有個男醫生甚至不顧形象地脫掉皮鞋,做出動作詭異的健康操,還大聲地呼喊小學生才會喊的口號。

李繭翔並不想做那些什麼鬼健康操,真正能讓他變得健健康康絕對不是靠做操,而是早日讓他離開這個宛如監獄的病房,讓他回到原本平靜安樂的大學生活。

好吧,其實原本的生活也不平靜安樂,鬼怪們天天在他耳邊吵吵鬧鬧。不過,至少那時候的他還擁有自由與歡笑。而被關在這裡的他,整天除了發呆、放空、看醫師們耍白癡外,就是等著被討厭他的醫師當作罪犯一樣審問。

李繭翔搞不懂,為什麼他們老是希望自己講些跟鬼怪有關的事,然後再卯起來推翻他所說的一切,硬是要李繭翔相信「世界上沒有鬼怪」,那不就等同於要他承認自己瘋了嗎?還有學校被菜屍搞得死了一堆人的事也是,他們壓根覺得李繭翔就是殺人兇手。

「哎……搞什麼啊?」

李繭翔默默地走到唯一的窗邊,白色窗戶上裝了透明玻璃、紗窗,一層貼在紗窗外的鐵窗,還有一層凸出去的鐵窗,窗架上擺著綠意盎然的小盆栽,李繭翔一直很好奇醫院裡的人要怎麼替那被關在中央的盆栽澆水。

有如監牢的雙層鐵窗外,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最近的天氣很好,樹頂的天空總是湛藍,藍到一點雲也沒有。上午的時候,陽光會灑在樹林與草皮上,看起來溫暖極了,李繭翔恨不得自己能躺在那個地方曬太陽。

「……就像那隻臭狐貍一樣。」李繭翔靠著窗,喃喃自語著,「不知道大家怎麼樣了……我什麼時候,才能出院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間,一個很沒禮貌的沙啞笑聲傳進李繭翔的耳中,他不解地環顧四周,卻找不到發出聲音的人。

「年輕人啊,你想法也太天真了。出院?這詞用錯了,你應該用『出獄』來形容才對,啊哈哈哈哈哈!」那個沙啞的聲音大聲嘲諷,聽起來像個年老男人的嗓音。

「什麼人?是誰偷聽我說話?」

李繭翔撐著點滴架原地轉了一圈,病房內除了他自己外,就只有窗外盆栽稱得上是「生物」,白色房門依舊緊閉,門上小窗也沒有醫師或護士探頭偷看。李繭翔心跳逐漸變快,變快並不是因為他被那個老聲音嚇到了,而是一直找不到發聲源的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神出鬼沒的鬼怪。

「年輕人,這裡、這裡啦!」老人急促地說,緊接著,靠窗的牆邊響起一連串有節奏的敲打聲。

李繭翔走近那與窗戶成九十度夾角的牆,然後毫無預警地,白牆忽地浮現出一道淺淺的圓形刻痕,下一秒,一塊牆壁就像酒瓶的軟木塞般被輕易地取了下來。李繭翔不敢相信地看著那個大概跟他手掌差不多大小的圓孔,他戰戰兢兢地湊了上去。

「嗨,年輕人,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你是個年輕小夥子啦,我已經好久沒看到年輕人了!」

  一張長滿白色鬍子、宛如聖誕老人在世的蒼老面孔,出現在圓孔的另一面,李繭翔吃驚地瞪大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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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