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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樂章 翅光蟲的指引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在李繭翔的慘叫聲中,披著深藍毛皮的基度犬突然從空中墜落,瘦長的雙腿無力地彎折著地,背上穿著白色病人服的他被這道衝擊震得飛了出去,然後重重摔在雜草之上。

「痛痛痛痛痛!」李繭翔一手撫腰一手摸臉,東倒西歪地爬了起來,「搞什麼啊?你的飛行技術實在太差勁了,我以前騎貪音騎那麼久,從來沒有發生交通意──咦?你怎麼啦?」

一邊碎唸一邊回頭的李繭翔,赫然看見基度犬癱軟在雜草上動彈不得,只有脖子能虛弱地抬起,它美麗的黑眼珠光芒也黯淡了許多。李繭翔衝到基度犬的身邊,憂心地檢查它的身體。

「受傷了嗎?是不是摔到哪裡了?」

「沒事,」基度犬喃喃說道,「那和墜落無關……是我的身體本就不能離洞爺太遠。我們是命運共同體。」

「什、什麼意思啊?」

「我和洞爺很投緣,所以前任主人才將我留在洞爺的身邊,如今洞爺就是我的主人。」基度犬眨眨眼,「一旦基度犬的主人成功逃獄,那基度犬就必須另覓新的主人,這是我們無法改變的命運。不過,洞爺似乎是知道這一點,才遲遲不肯要我帶他離開那裡。我如果離主人太過遙遠,就會灰飛煙滅……」

「哇咧!這麼嚴重啊!」李繭翔手忙腳亂地幫助基度犬站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呢?你就早早在前面的樹林頭放我下來就好了啊,幹嘛飛得那麼遠?」

「不行,樹林頭那兒還是那群人的地盤。」基度犬淡淡地說,「一定要過這片樹林的中心點,才不會被那群人偵測到。那邊幾乎沒有我們的同類,就算有,也是那群人的眼線。」

「什麼意思啊?」

「李繭翔,我必須離開了。」基度犬費了一番功夫才站直身子,它慈愛地看著李繭翔說道,「很抱歉,本來答應你,要告訴你關於那群人還有那個地方的一切,但是我的時間已經不夠了,你的時間也快不足了。」

「你身體不行,就別再逗留了,快點回去洞洞先生身邊吧。」李繭翔擠出笑容,「我一個人沒問題的,這裡不過是……呃,不過是片樹林嘛!」

「沒問題的話我就放心了,」基度犬優雅地低下頭,行了個禮,「狐妖公主想必將你訓練成一位很偉大的人類,我很高興能夠幫助到你。」

李繭翔難得沒有吐槽,他絲毫不覺得自己哪裡偉大,更不覺得自己有被「訓練」,但是開頭的那個主詞,莫名地令他的心跳加快,彷彿有十來頭基度犬在裡面奔跑亂撞。

「李繭翔,請保重。」基度犬溫和地說,「順著這條林間小道,往西南方下坡行走,約十五分鐘可以抵達市中心。祝你好運了,憑你的名氣,這路上應該會有鬼怪樂意幫忙。」

「嗯,謝謝你。」李繭翔淺笑著點點頭,「也麻煩你代我向洞洞先生說聲謝謝。」

「好的。」

李繭翔又對基度犬笑了笑轉過身,默默地扶著周遭的樹木枝幹,步步往樹林深處走去。但走沒幾步,他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現在身處何處,手邊沒有任何地圖與指南針,他要怎麼找到西南方?再說現在他能看清楚周遭景物,依靠的是基度犬身上發出的光芒啊!想到這裡,李繭翔連忙回過頭。

「等等,基度犬,我──」

心裡的疑問還來不及說出來,本來站在他身後的鬼怪已經消失無蹤了,基度犬原本站的地方,只留下一支黑色的大手電筒,對著李繭翔赤裸的雙腳打出光線。

李繭翔沉默地撿起手電筒,嘗試地推動開關數次。

剛才的基度犬,應該真的存在吧?」李繭翔有點擔心地想著,希望手中的手電筒不會是那隻基度犬,真正的面貌。

 

 

基度犬離去前表示,從樹林正中央往西南方走去,約莫十五分鐘可以抵達市中心。

拖著疲憊雙腿的李繭翔不停在心裡暗罵,它所說的十五分鐘根本就是基度犬的腳程!他已經走了不知道幾十個十五分鐘,連個人造物都沒看見。沒穿鞋子的腳被雜草、小蟲刺得又痛又癢,渾身又痠又痛,肚子餓得咕嚕叫,眼皮重得快蓋下來。

但是李繭翔並不打算在樹林裡休息。第一,他不知道自己離那間NCH到底有多遠,不管他有病沒病,那票醫生不但沒讓他的親朋好友來見他一面,也不跟他討論就擅自安排了開腦手術,就算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他也無法信任那些醫生會好好開他的腦,天知道他會拔掉寄生蟲還是拔掉其他重要的腺體咧?

第二,如果他沒病,鬼怪是真的存在。那在樹林裡休息等同於羊入虎口,即使剛才基度犬莫名其妙地說自己很有名、還提到康凝之,但李繭翔實在不覺得自己的唐三藏身份會因為那隻狐妖公主的名字,而對鬼怪產生抵抗力,他一向是鬼怪們眼中最美味的大餐,《西遊記》裡面,有哪隻妖怪不知道唐三藏身邊跟著孫悟空?但又有誰看在孫悟空的份上不抓走唐僧?

總而言之,還是快點離開樹林,返回人類世界才是上上之策。

李繭翔拚了命地跑著,終於,手中的光線照到一塊看起來像是人類製造的東西。他加快腳步上前一看,發現那是隔開樹林與道路的護欄!一條彎曲的山間柏油路就出現在護欄之外!

「哇喔!太好了!太好了!」李繭翔開心地低吼著,接下來如無意外,只要順著道路走,一定能回到人類世界吧?

他慢下步伐,選了看起來比較像下坡、遠離山林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貼著護欄行走,靈敏的耳朵專注地聆聽,想在寂寥山林間尋找引擎的聲音。如果有車輛路過的話,說不定能搭個便車,並搞清楚自己到底在什麼鬼地方……

就在他心裡如此計劃時,一陣不屬於山林的微弱吵雜聲響,隨即自遠方來到他的身後。

李繭翔欣喜地停下腳步轉過身,一輛四人轎車正緩緩地往他開來,他連忙揮舞手裡的手電筒跳上跳下,希望對方能發現又累又慘的自己。

「嘿!嘿!喂──」

略微尖銳的煞車聲響起,那輛白色的轎車停了下來,副駕駛座的車窗慢慢降下。

一位綁著馬尾、脂粉未施的媽媽,用種驚奇的眼神打量李繭翔,李繭翔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有禮貌地扯著微笑點點頭。

「這位先生?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駕駛座上頭髮微捲的爸爸側著身,透過妻子的窗戶看向李繭翔。

「喔我……我是……」李繭翔他努力安撫自己的內心,要自己保持鎮定,然後腦中思緒飛快運轉,得快點想出一個善意的謊言讓他們願意載自己才行,總不能誠實的告訴他們自己是從一間怪醫院逃出來的吧?

遲遲想不到好說詞的李繭翔眼看撒謊的黃金時間就要過了,前座的夫妻也察覺不對,漸漸開始起疑,李繭翔的額間充滿冷汗,他甚至思考假裝智能障礙者走丟的可行性……

「媽咪,是誰呀?」一個小小的臉蛋從座椅中央冒了出來,那是一個聲音清亮的小男孩,看起來年紀不超過六歲。

「媽咪?」另一個更小的臉蛋邊揉眼睛,邊擠向小男孩旁的空隙,顯然是男孩妹妹的小女孩喃喃問道,「車車為什麼停了?」

「喔,凡凡、恩恩,沒事、沒事,睡你們的覺。」

媽媽回過頭安撫兩個小朋友,趁著這對夫妻被他們的兒女引開注意力時,李繭翔連忙鼓起勇氣,誠懇地說:「不好意思,這先生、太太,我是大學登山社的,我跟我同學一起來登山,可是山上能見度太差,和他們走散了。我的東西都在同學那邊,身上只剩這支手電筒。我想說能不能請你們載我到市區或是山下的便利商店,讓我有辦法打個電話給朋友……」

不等妻子回話,丈夫立刻熱情地招呼道:「可以啊、可以啊!快上來吧!」

「老公──」妻子有些不滿地看了丈夫一眼。

「哎呀,妳看他身上都是樹枝雜草割出的傷,不知道在山裡走多久了,從這裡走到山下還要走好幾個小時欸。」丈夫溫和地說,「助人為快樂之本嘛。」

即使妻子心裡仍不大願意,但說不過丈夫的她,還是接受了李繭翔。她回過頭,對一雙年幼的兒女說:「凡凡你坐中間,讓妹妹坐爸爸後面。」

「喔!」被稱為凡凡的小男孩聽話地和妹妹換了位置。

「同學,快點上來吧。」先生愉快地說,「再待下去,起霧的話就糟了。」

「謝謝、謝謝!」李繭翔欣喜地開了後車門,一屁股擠了進去,「謝謝、謝謝你們!」

「不會、不會,」先生拉起手煞車,小轎車再度往前駛動,「同學,你要在哪邊下車啊?」

「都可以,只要看到便利商店或公用電話就好了。」李繭翔感激地說,「謝謝你們、謝謝。」

「老公,」妻子對於後座多了一名陌生乘客,而且還跟她的寶貝孩子坐在一起,似乎不太高興,「可以開廣播嗎?說不定這裡收得到訊號了。」

「這裡還收不到啦!」先生不耐煩地說,「不然妳自己弄弄看啊。」

妻子不再說話,前座只剩下車子廣播滋滋嚓嚓的雜訊響著,李繭翔能感受到車裡瀰漫一股詭異氣氛,他尷尬地關起手中的手電筒,靜靜地端詳手腕上針孔痕跡。

「叔叔,」可愛的小女孩聲音飄了過來,李繭翔抬起頭,發現被稱為「恩恩」的小蘿莉正盯著自己,「你是不是餓餓啊?」

「啊?不、不會……」李繭翔話一說完,肚子便不爭氣地發出咕嚕聲,一旁的凡凡立刻放聲大笑。

「叔叔的肚子叫得好大聲喔。」恩恩咧嘴微笑,「可是恩恩的餅乾已經吃光光了。」

那妳還問個屁啊臭小鬼。」血壓很低的李繭翔忍住額上的青筋,硬擠出笑容回應。

「妳怎麼那麼會吃啊?」身為哥哥的凡凡嘲笑道,「剛剛吃的烤雞全部都妳吃的,妳居然還把餅乾吃光!」

「哪有!恩恩只有吃掉一半而已!」

「妳明明就有!妳會變成小胖豬!」

「恩恩才不是小胖豬!」

「你們兩個可以不要吵了嗎?」前座的媽媽忿怒地罵道,兩個鬥嘴的小朋友頓時安靜下來。

車子緩慢地往山下前進,太太不死心地按著廣播按鍵,辛苦了老半天,總算能在雜訊之中稍微聽見一些講臺語的電臺還有奇怪的賣藥廣告,隨著汽車滑過幾個彎道,電臺主持人的聲音逐漸清晰,很快地,副駕駛座上的太太終於找到她念念不忘的電臺。

「妳為什麼那麼堅持要聽這一臺啊?」先生不耐煩地問,「車裡CD那麼多,妳不會隨便抓一塊聽嗎?」

「我喜歡這位DJ的聲音,不行嗎?」妻子不悅地回應道,「而且我朋友等等要上節目,我不能聽嗎?」

「哪個朋友?我怎麼不知道妳認識了什麼會上電臺的人……」

「就在學校教做拼布的那個阿橘啊。」

男DJ用他溫柔有磁性的聲音介紹什麼手作、DIY一類的東西,偶爾穿插著描述小情小愛的芭樂流行歌,他很驚訝旁邊的小朋友居然會哼,兩首歌過去後,一個稍微蒼老的女聲出現了,就是前座太太提到的「阿橘」。

李繭翔無法理解這個廣播節目,加上不時冒出來串場的無聊流行歌,他快被催眠到睡著了。

……現在為各位大臺中地區的朋友插播一則重要消息,」在一首以吉他支撐大半段編曲的單調慢歌結束時,男主持人歡樂的語調突然凝重起來,「警方在稍早證實,一名疑似犯下駭人聽聞學園兇殺案的殺人犯,約於今天下午四點左右越獄逃亡,目前很可能藏匿在新社、東勢區一帶,請當地民眾能多加注意。以下是警方提供的嫌犯特徵──

神智有些迷濛的李繭翔聞言,稍微提起精神來,他感覺得到前座的夫妻好像也跟著變緊繃了。

嫌犯是一名年約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鼻樑高挺、戴著粗框眼鏡,長髮齊肩綁成一束,身穿成套的白色看守所服裝,上衣縫著一塊黑底白字名牌,上面繡有N、4、8、7的字樣,如有民眾發現疑似這名男子的蹤跡,請播110報案,或是打進我們電臺。

一股寒意爬上李繭翔的背脊,他默默地撫過自己的鼻子和眼鏡,並低頭看看身上的服裝。白色的、長得像睡衣的NCH病人服、左胸前確實有一塊名牌,而上面的繡的字樣……李繭翔下意識地遮住上面的數字。

「咦?叔叔,你的衣服上有名牌耶,」恩恩突然大聲地說,「跟哥哥的幼稚園外套一樣!」

「亂說!我的名牌是白色的,不是黑色的!」凡凡同樣大聲反駁,這一席話讓專注在電臺廣播的媽媽緊張地回過頭,凡凡竟然動手拉扯李繭翔的手臂,「叔叔,你手放下嘛!讓恩恩看清楚啦!我們的名牌根本不一樣!」

「哎哎哎,我沒有名牌啦,你們看錯了,我真的沒有名牌啦……」

「讓我看嘛!看一下嘛!」

請各位民眾一定要特別小心,這名逃犯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若遇到疑似這名逃犯的男子時,切記要保持安全距離,千萬不能激怒這名男子,以保護自身安全。

「凡凡!不要拉了!」

媽媽回過頭驚恐地喊道,負責駕駛的爸爸猛地轉彎,小哥哥頓時撞向一旁的妹妹,李繭翔的手也因為這個力道離開了胸前,而還來不及看回前方的媽媽,圓睜雙眼看著那塊繡有「N487」的名牌……

「天啊!天啊!老公!快點停車!」

丈夫聽話地照做,幸好車子已經來到平地,雖然附近仍空曠的沒什麼人煙,但前方紅綠燈處,有一區蓋了不少低矮民房的聚落,街角還有一家特別寬敞的便利商店。

凡凡和恩恩的爸爸似乎察覺到太太的慌亂,他趁妻子不注意時關掉廣播,然後打了方向燈,緩緩地開到便利商店門口停穩。

「好了,同學,」這位爸爸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回頭看著雙手環胸、一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李繭翔,「我們只能載你到這裡,這家便利商店應該能滿足你的需要。」

「是、是,的確能滿足的我的需要,哈哈哈,」李繭翔回以尷尬的笑容,「謝謝你們,再見。再見囉,凡凡、恩恩。」

「叔叔要走了嗎?」恩恩嘟起嘴,好像有些捨不得。

「叔叔Bye-bye!」凡凡舉起手開心地舞動。

李繭翔匆忙地推開門跳下車,關門前,他發現太太急切地對著丈夫碎碎唸,還不時偷瞄站在車外的自己。

當駕駛打起方向燈,準備要迴轉時,重新佔領窗邊位置的凡凡突然打開車窗,大聲地對李繭翔喊道:「叔叔!你是不是那個逃亡的殺人犯啊?你名牌的號碼跟收音機裡說的一樣耶!」

「凡凡!不要亂說話!頭手不要伸到窗外!」

李繭翔尷尬又無奈地揮揮手,目送這輛幫助他離開山林的白色小轎車離去。直到引擎聲再也聽不到時,李繭翔才鬆了口氣,打算進便利商店打聽一下這附近的地理環境──如果剛才電臺講到的那位逃犯是自己,而且那電臺的收聽群又都是臺中人的話,那麼現在的他很有可能身處臺中!如此一來,若能搞清楚方位的話,他就能回到位在郊區的老家了。

不管牽扯到什麼麻煩事,「家」會是他永遠的避風港。

電視廣告總是這樣說。

李繭翔慢慢轉過身,一張驚恐的女性圓臉睜著小眼睛緊盯自己,他嚇得往後跳開,差點撞上旁邊的盆栽跌倒。對方則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身上穿著紅色的超商制服,手裡握著塑膠掃帚,一副被人點穴般動也不動。

「呼,原來是店員,嚇死我了。」李繭翔拍拍胸膛,走上前溫和地問道,「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這裡是什麼──」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繭翔話還沒說完,圓臉女店員突然跳了起來,她用力甩掉掃帚,慌張地衝進店內,抓著另一位顯然是店長的太太比手劃腳,然後兩人一塊兒發出看見金城武赤裸上身逛大街般的尖叫。

緊接著那名店長邊尖叫邊打電話,圓臉女店員一副想把鐵捲門拉下來,隨後,店內一名壯漢顧客氣極敗壞地走了出來,還搞不清楚狀況李繭翔看見陌生壯漢那麼兇神惡煞,也不多加思考,連忙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對街大路衝了過去,那名大漢隨即邁開步伐追了上來,嘴裡不斷喊著:「殺人犯!別跑!殺人犯!不要跑!我們已經報警了!你再怎麼跑也跑不掉的啦──」

「我不是殺人犯啦!我沒有殺人啦!」

「你沒殺人的話幹嘛跑?幹嘛要逃獄?不要跑──」

「嗚哇哇哇啊啊啊啊──」李繭翔硬著頭皮努力向前衝,小時候參加大隊接力都沒這麼拚命過,只是身後的壯漢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不但沒被李繭翔甩掉,還吸引出附近的居民,抓著掃帚、鍋碗瓢盆一類東西追了出來,「嗚嗚嗚哇哇哇哇──不要追我啦!我真的沒有殺人啦──」

忽然間,一個閃閃發亮的藍色小光點出現在李繭翔眼前,李繭翔還沒反應過來,難以計數的藍色光點已經將他團團圍繞住,那些光點就像擁有魔力一樣,牽引著李繭翔跨過路邊的護欄,跳進伸手不見五指的草叢裡。

下一個瞬間,李繭翔只覺得赤裸的腳像是踩到什麼滑不溜丟的東西,然後雙腿一軟、身子一歪,整個人摔倒在地,順著傾斜的坡度滾入漆黑的樹林中。

 

 

「嗚啊……好痛啊……」

李繭翔像顆球般滾了好一陣子,直到頭部硬生生撞上一棵擋在路中央的樹,才嗚咽地停了下來。他痛苦地撫摸頭部,緩慢坐直身子,又痠又累的身體加上難以解釋的誤會,身心俱疲的他幾乎要嚎啕大哭了。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遇上這種事啊……為什麼啊……」

李繭翔用力吸著鼻子,抬起頭看著剛才滾過的山坡,看這種地勢,那群可怕的民眾短時間內不回追上來了,但他們很有可能已經報了警,說不定十分鐘後,就會有大批警力帶著警犬還開直升機過來,把整片山頭照得比白天還亮,為的就是要搜捕他。

他扶著樹幹站了起來,右腳突然一陣吃痛,可能是剛才滾下來時,扭傷了吧。

「屋漏偏逢連夜雨啊……」李繭翔抱著樹幹,哀傷地嘆息,「如果康凝之在就好了……」

呿呿,自己在說什麼傻話啊?這種時候怎麼還能想起那隻任性的狐妖呢?再說現在的他根本無法確定鬼怪的存在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如同NCH醫師的說法,是他的想像啊。

李繭翔決定不再回想那隻狐妖,現下他只能靠自己,就算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得躲過警方。

他扶著樹木踏出左腳,然後忍痛拖著右腳,一跛一跛狼狽地走著。

那支手電筒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可能在滾下山坡時弄丟了吧,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像盲人一樣伸長雙手揮舞,靠攙扶附近的東西緩慢前進。

走沒幾步,他發現身旁又有不少忽明忽滅的藍色小光點閃爍,白色衣服被光照成有點詭異的螢光藍,他愣愣地看著那些光點,覺得能見度好像變好了,不一會兒,就連身旁的樹木、雜草也都沾染上明亮的藍光。

李繭翔伸出食指觸碰一枚就在眼前的小光點,那宛如螢火蟲般的藍光夢幻地停在他的指腹上,他好奇的湊上前觀察──

「噁,這也是我的幻想嗎?」李繭翔吐吐舌頭,不大高興地自言自語。

那些發散著美麗藍光的玩意兒確實是蟲子,但並不是螢火蟲,而是一隻隻大小有如蒼蠅、有著昆蟲身體、卻長了一個禿頭腦袋的怪異人頭蟲!而且這些蟲的腦袋全是同個樣子,就是那種上彎眼睛、一臉色瞇瞇、像酒醉般紅臉的臭老頭臉!它的光芒不是從尾部發出,而是來自佈滿黃毛軀體上的藍色翅膀。

「什麼怪東西啊!好噁心!」

李繭翔甩開食指上的那隻,那些老頭臉的怪蟲翩翩然地環繞著他起舞。接著,一隻體型特別大、腦袋特別禿、表情特別猥褻的蟲子飛到他的眼前,色瞇瞇地咧嘴笑,發出細細尖尖的怪聲音。

「李繭翔先生,你好啊。」

「咦?」李繭翔相當驚訝,他掏了掏耳朵,「你在跟我說話?」

「是啊,李繭翔先生,」最大的老頭蟲猥瑣地說,「我是這群翅光蟲的老大,我們奉狐妖公主之命,前來幫助你。」

「啊?」李繭翔更驚訝了,他不太確定地問,「你們也是鬼怪?」

「沒錯!」

「如果這種噁爛蟲也是我的幻想的話,那我還是給醫生開腦好了……」

「總之,我們奉狐妖公主的命令,要幫助李繭翔先生。」

「你們要怎麼幫助我?」李繭翔不怎麼相信地反問。

「我們翅光蟲什麼都不會做,除了糾纏年輕妹妹、偷喝酒、混進去夜店跟酒店假裝是燈飾外,什麼都不會做。」

「我倒覺得你們會做的事多著呢,既然有那麼多才華就拜託你們快去忙自己的事,別來糾纏我了。」

「不,李繭翔先生,你誤會了。其實我們翅光蟲本來就生長在大自然,我們是鬼怪世界的螢火蟲,只是大自然被人類破壞的差不多,我們才會跑去混夜店、泡酒店。」

「是是是,謝謝你替我上了一課,但我對翅光蟲的人生一點興趣也沒有。」

「事實上,我們翅光蟲最引以為傲的技能就是──」

「在酒水裡面游泳嗎?還是黏在辣妹身上取暖呢?」

「──替迷失的人,指引回家的道路。」

翅光蟲老大話一說完,無數的藍色光點就像無聲的煙火綻放般四散。一切就像在夢境裡一樣,漆黑的樹叢之外,一棟熟悉的透天厝靜靜地佇立在前方,李繭翔不敢相信環顧四周,那些藍色翅光蟲已經不見了,就像它們不曾存在般。

空中月亮灑下淡淡的銀光,就像聚光燈般照著那棟透天厝。

門前,一名中年婦人收拾著掛在外頭晾乾的衣物,蓬鬆的小捲髮、樸實的穿著、還有擱在門邊的一大堆白蘿蔔映入他的眼簾……

李繭翔的眼眶盈滿淚水,他迫不及待地跨出樹叢,也不擔心附近是不是有警察、會不會被其他過於熱心的民眾撞見,快步衝到捲髮歐巴桑面前,啞著嗓子激動地輕喊。

「媽。」

 

 

看著鏡子裡穿紅色制服的自己,憔悴得雙頰凹陷,眼睛底下還有深深的黑影。雖然同事和常來的顧客都問我是不是瘦了,我卻高興不起來。

在店門口撞見新聞報導的那位殺人魔逃犯後,我就變得很奇怪。只要店裡沒有其他人,或是周遭環境很安靜時,我的耳邊就會響起一陣音樂。

那音樂很耳熟,但不是我聽過的任何一首流行歌,更不是我們公司品牌的廣告歌曲。它帶了點歐洲異國風情的感覺,拍子很奇特,一搖一擺像在划船似的,哼唱的是個好聽的男性嗓音,只是他故意用一種老沉的唱腔唱著。

或許我曾在哪個餐廳裡聽過這樣的音樂吧。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常聽歌的人不老是會這樣嗎?一整天下來腦子裡會不斷重覆某首歌的旋律,也不是特別喜歡那首歌,更不是最近在聽那些專輯,就是突然會冒出這些旋律,而且怎麼樣都甩不掉。

我本來以為這次也是同樣的狀況,但等到後來,我察覺那個音樂會影響我的聽覺時,我才發現情況不對勁!

那個男人聲不是在我腦裡低唱,而是根本就輕靠在我耳邊,故意唱給我聽。

我產生幻聽了嗎?還是我撞鬼了?在我明白真實的狀況時,我非常害怕,又不知道能和誰討論,我們這裡是個鄉下地方,和同事說這些事只會變成別人茶餘飯後的八卦,和我父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只會說我工作太累了,要不就是催我去跟隔壁的某某相親。

「找個人嫁了就沒事了啦!」我的媽媽一定會這麼說,他們總覺年過三十還沒談過戀愛的我身心都不健康。

想不到辦法的我,唯一的辦法就是上網搜尋關於「幻聽」的討論,像是奇摩知識之類的。得到的答案不外乎壓力太大、去看心理醫生,或是放些很嚴重的心理疾病名詞嚇唬人。最後我還是選擇忽視它了,繼續過我的生活,一成不變的平凡生活……

某天晚班的小夥子因為學校有活動的關係,臨時和我調班,導致我那天從早上六點站到晚上六點還要繼續站。不過幸好我們的門市地處偏遠,十分鄉下,晚上六點跟都市裡的十二點差不了多少,我沒事就整理整理架上的東西,東晃西晃,也就快到大夜班的時間了。

就在我蹲在冰品機器前消毒時,那個該死的幻聽又來了!忍受許久的我終於爆發,完全忘記手上還抓著抹布,氣得掩住耳朵尖叫!

「不要再唱了!我叫你不要再唱了!我受夠了!到底要我怎麼樣啊?」

這一發怒果然有效,歌聲嘎然停止,我沉靜了半晌,好不容易恢復情緒,打算繼續工作時──

「妳終於聽見我的聲音了,好感動。」一個似男似女的稚氣聲音說道。

我嚇得回頭,差點沒撞壞身後的機器。

一隻貓咪……一隻長得像老虎,但體型比較像貓咪的生物,眨著大眼睛無辜地盯著我!牠的背上還長鳥類的翅膀!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的雙手連忙抓起東西離自己最近的東西自衛,但是右手抓到的是加了噴嘴的消毒水,左手則是那條爛抹布,這些東西對打倒那隻「鳥貓」顯然沒有幫助。

「鳥貓」看我那麼害怕,仍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微笑地對我說:「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妳的。我有件事想請妳幫忙。」

「什麼事?」我仍將消毒水噴頭對準那隻「鳥貓」,「搶、搶劫嗎?」

「不是啦,」「鳥貓」裝可愛地燦爛笑道,「我想請妳變成魔法少女,跟我一起打倒邪惡!」

開、開什麼玩笑!魔、魔法少女?那是什麼鬼啊?這真的是現實世界嗎?活像小孩子看的卡通劇情怎麼突然發生在我身上?

「妳有很不錯的資質喔。」「鳥貓」依舊笑著,「這年頭聽得到我的歌聲的少女已經不多了。」

「等等,你確定是少女嗎?我、我已經三十歲了喔,不能稱作少女了吧?」

「妳還沒談過戀愛。」「鳥貓」一針見血地說,「那就算是少女喔。」

「可是魔法少女那種東西不是都要穿輕飄飄的短裙……我的體型應該……」

「妳不要忘了有『魔法』啊。」「鳥貓」瞇眼微笑,「我們魔法少女的制服都是量身訂作的。」

「可是──」

「不用可是了,我們很需要妳來幫我們消滅邪惡,為正義而戰。」「鳥貓」站了起來,牠那儼然是縮小版的虎爪輕輕按在我的消毒瓶上,「成為魔法少女吧!」

 

 

「欸?店長,怎麼最近都沒看到那個圓圓臉的女生啊?」隔壁賣臭豆腐的歐巴桑買了瓶茶飲,邊掏口袋裡的零錢邊問道。

「喔,她發瘋了啊,妳不知道啊?」店長是個中年婦女,她刷好條碼,兩手撐在櫃臺桌上淡然地說,「她媽媽不是跟妳很熟嗎?」

「哪有熟啊?我們雖然是鄰居可是不認識啊。」歐巴桑將一堆一塊錢交給店長,「她怎麼發瘋了啊?」

「聽說是有什麼幻覺,一天到晚說自己是什麼什麼少女的,然後拿掃把亂揮亂打,後來變成拿刀子,把親戚養的狗砍傷了。」店長苦惱地說,「上個禮拜她還突然對客人發瘋,說客人是邪惡的化身,然後從收銀機裡拿出一堆十塊錢亂砸!」

「哎唷,瘋得那麼嚴重喔?」

「就是說啊,我只好先讓她停職了,誰知道看完醫生的晚上,她就家裡的頂樓跳下來,摔斷腿了。」店長搖了搖頭,把打好的發票轉遞給歐巴桑,「這年頭腦子有問題的人越來越多了。」

「經濟不景氣,錢難賺,日子辛苦就發瘋囉。」

「說不定跟沒結婚也有關係咧。」店長苦笑,「妳兒子也要多注意一下啊,都大學了,快交個女朋友啦。」

「會啦、會啦,有在交啦,還交不少個唷。」歐巴桑欣喜地擺擺手,「好啦,我回去顧店啦,再見、謝謝喔!」

「謝謝光臨。」

店長送走臭豆腐歐巴桑後,徐徐地嘆了口氣,那位身材圓潤的店員其實是個很好的員工,平常上班她也沒給她什麼壓力,怎麼會發瘋呢?店長想也想不透。

店長甩了甩頭,不再去想這些讓人不開心的事,此時,眼尖的她察覺關東煮區的食材好像不夠了,於是她決定補點貨,這幾天天冷,關東煮的銷量非常好,連熱湯都一兩個小時便幾乎見底。

就在她轉身時,一個奇怪的歌聲傳進她的耳中,她旋即瞪大眼睛,看著那個坐在地上擋住去路的「生物」。「生物」發覺店長正盯著自己瞧,便優雅地停止歌唱,眨著大眼睛回望店長。

「我找妳好久了。」一頭橘紅色縮小版的牛,像貓一樣邊梳理頭上刺刺的毛髮,邊微笑地說道,「妳很有當魔法少女的資質呢!跟我一起打倒邪惡吧!」

「可是……我結婚了耶。」

「不管是幾歲的女性,內心深處都保有少女之心喔。」

  奇怪的生物如此說道,牠無辜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越看越覺得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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