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02

   - 第四章 模特兒的蹤跡 -

    本系列每週三、五更新

     巴哈小屋POPO原創Lag更新中

 

 

  「這小妞還挺有心的嘛,這年頭還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方法設相簿密碼,」曾伯良笑著搔搔臉,「但是Keyword可以不要給我嗎?我沒那關鍵字也有辦法解出來啦!」

  他不慌不忙地另外打開晴川亞的個人首頁瞧了瞧,然後迅速在空白格子裡敲下晴川亞的生日。

  Ishioka懶洋洋地仰起頭,彷彿牠那顆小腦袋鉛球似的重,黑色圓滾滾的眼睛緊盯著牠的主人,下一秒,牠差點掉到地上摔斷骨頭,幸好那個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的曾伯良還記得牠,在牠脫離他的大腿前,攔腰將那隻無辜的紅貴賓犬捧了起來。

  曾伯良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螢幕,點燃的煙依舊懸在他的嘴上,他會如此專心,不是因為晴川亞的新相簿裡擺了多少性感撩人的照片,也不是相簿裡放了什麼性愛自拍照……

  徵信社大門掛著的貝殼風鈴猝然響起,一臉嚴肅的曾伯良緩緩抬起頭,一對穿著得體的、看起來是夫妻的中年男女走了進來,他們停佇在門口,帶著憂傷的臉,不好意思地微微點了點。

  「你好,我們想委託貴社調查……」

  「是的,沒問題。」曾伯良對著新上門的客人輕輕微笑,捻熄香煙後順手將電腦螢幕關起來,他快步走向他的祕密房間,邊走邊拉拉身上的汗衫和短褲,臉上仍是親切的笑,「抱歉啦,平常在家穿得比較隨性。兩位請坐,稍等一下,我換個衣服馬上好!」

  步入堆滿新製成Cosplay服的房間、躡手躡腳關上門後,曾伯良的笑容頓時收起,他冷冷地看著散落一地的剪刀、線段、碎布,腦海被剛才晴川亞的相簿畫面完全占據。

  白色的網站背景之上,二十張新拍攝的照片一字排開,這些照片裡看不到晴川亞的活力、看不到晴川亞的笑容、看不到晴川亞的美麗,也看不到晴川亞的性感。只有二十張黑色、白色、灰色和紅色充斥的照片,以一種自以為是藝術的方式呈現在網頁之上。

  曾伯良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也不會誤會。

  他確定一分鐘前他所瞄見的斷手是真的斷手、腸子也是真的腸子,嵌在眼窩裡已經混濁的左眼珠,與被挖出來在地上滾動的右眼珠,兩者原本都是由晴川亞所擁有,而一具沒了頭、沒了手、沒了腳的女性軀幹屍塊上,沾染血肉的後腰處,有著晴川亞自己設計的蝴蝶刺青圖案。

  除非拍攝者使用了非常高明的化妝與特效,不然展示出來的二十張照片,實在不像隨便使用繪圖軟體合成得來的。

  闔上雙眼,一股莫名的不適感在曾伯良的喉頭跳動,他仔細感受後,才發覺那是他突然變得劇烈的心跳。

  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緊張起來,這是他告別故鄉多年、重回臺灣之後,第一次又有了這種感覺──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屍照,也不是第一次目睹疑似變態的虐殺,為什麼他的內心會那麼不舒服?

  他稍微安頓自己情緒後,抓下門後衣架上掛著襯衫和西裝褲。

  曾伯良決定等處理完眼前的客戶,再去調查晴川亞相簿裡的分屍照片,他現在不要再去想晴川亞的相簿,默默地穿換好服裝,開了門換了個心情面對那對中年夫妻。

  一見到曾伯良走了出來,坐在沙發上一臉著急的夫婦隨即起身。

  「不用緊張,你們坐著就好……」

  「敝姓楊,這位是我先生。」

  「敝姓吳,口天吳。」

  「吳先生、吳太太你們好,」曾伯良僵硬地笑著,「喝個茶慢慢談?」

  「曾先生,我是聽我們學校的義工媽媽介紹才特地過來的,」那名中年婦人焦急地說,她緊緊抓著手提包,怎麼也不肯坐下,「請你一定要幫助我們,我們夫妻倆就只有那麼一個寶貝女兒。」

  原本轉身想去拿茶壺跟茶包的曾伯良停下腳步,他的右眉挑了起來。

  「妳女兒……多大年紀?」

  「剛滿二十歲……」

  不等吳太太說完話,曾伯良隨即走回沙發旁,毫不在意地一把坐到堆滿發黃報紙的位置上。

  「令嬡是不是失蹤了?」曾伯良斷然問道,吳氏夫妻愣了一下,跟著不停點頭。

  「她是不是在外面打工?」

  「對,沒有錯,曾先生,」吳太太咬著唇,憂心忡忡地說,「我跟她說過好幾次了,我們夫妻都是學校老師,家裡經濟沒有問題,她不需要在課餘時間打工,只要專心讀書就好了,但是那孩子怎麼說就是不聽,結果現在終究打出問題來了……」

  「我們上個禮拜報警了,但是到現在一點消息也沒有。」吳先生平靜地說。

  曾伯良咂咂舌頭,有些無力地甩了甩頭,他的右手緊緊抓著沙發扶手。「令嬡的工作……是不是替網路商店擔任模特兒?偶爾會去世貿的展覽當Show Girl?」

  吳氏夫妻驚訝地看著曾伯良,他們不敢相信眼前這麼看起來不太可靠的年輕人,在他們踏進徵信社後不到五分鐘,談不超過十句話,就能立刻知道他們夫妻倆為何而來。

  「請再等我一下,我打個電話。」曾伯良揉了揉鼻子,他起身繞到辦公桌後,拿起被丟在地上的發黃電話,俐落地敲下十個號碼。

  「喂,高正,是我。」曾伯良面無表情地對著話筒另一頭的好友。

  「你能打聽一下,最近兩個月有多少人申報失蹤人口,而且失蹤者的年紀約在高中高職到二十五、六歲左右?不、我不是要找誰……只是有點不對勁……打聽看看,如果連外縣市的資訊也有更好……其他共通點嗎?」曾伯良深吸了口氣,雙眼再度閉上。

  「女性,長相美麗的年輕女性,這是她們的共通點。」

 

  星期五上午的文學史課堂上,曾仲行難得地出現在教室裡,雖然依舊是穿著拖鞋遲到了,引起同班同學一陣私語,但他一點都不以為意,打著哈欠坐到最後一排角落、馬世勳的身旁。

  「難得曾大少爺捨得來上早上一、二節的課呢。」

  馬世勳偷咬著早餐三明治幸災樂禍地說,「系上有一些教授放話每堂課都要點你名,你還是皮繃緊一點吧!都不來上課還拿全年級第一名,這讓他們面子往哪兒擺?小心被點到太多次,搞到期末考扣考就死囉。」

  「沒空管他們。」曾仲行眨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從背包裡拿出一本厚書和MP3。

  「靠,我還以為你大學三年來終於知道上課要帶課本了!結果拿出來的居然是小說……讓我看看!」馬世勳正想搶過曾仲行手中的小說時,講臺上的教授卻點了馬世勳的名字,問了一個關於神話的問題,馬世勳頓時啞口無言,全班又開始哈哈大笑。

  曾仲行苦笑著翻開小說,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本是卡斯頓.勒胡(Caston Leroux)的《歌劇魅影》,是他這週二書法課時向林以寒借的。九月二十二日那天,他將魏芷沛網誌上的所有留言資訊儲存下來之後,和林以寒兩人有空就會約在那家咖啡廳裡,研究留言裡可能隱藏的蛛絲馬跡。

  曾仲行雖想過到徵信社和哥哥討論,然而自從某次他騎車到徵信社樓下,卻見到鄧肯在那兒徘徊後,便下定決心這一陣子還是少去為妙,鄧肯人是不錯,但是他的思考模式和一般人實在不太一樣,曾仲行實在不太想跟他有什麼交集。

  此外,他也想靠自己的力量解解主動找上門的委託。

  打開《歌劇魅影》,曾仲行閱讀得仔細,看到第三天,才進展到歌劇院首席女高音卡兒羅塔(Carlotta Giudicelli)在演唱《浮士德》中男女主角二重唱處,於眾目睽睽之下發出醜陋的蟾蜍叫聲那裡。

  如果他的印象沒錯,接下來就是著名的水晶大吊燈墜落事件。

  這兩件震懾在場眾人的可怕事件,都是由劇院之鬼,也就是魅影──Phantom為了表達內心的忿怒所引起的。

  故事中的魅影深深愛著女主角克莉絲汀.戴伊(Christine Daae),擁有無比才華與智慧、卻有著醜陋外貌的魅影,像幽靈鬼魅般地一直暗中指導著克莉絲汀歌唱,他對克莉絲汀的愛也因此不斷地瘋狂累積。

  克莉絲汀亦尊魅影為老師,認為他是兒時父親所說的「音樂天使」。但是當克莉絲汀因驚人的歌喉成名時,她童年時的青梅竹馬勞爾子爵卻突然現身,兩人的感情與親密重擊了魅影,促使他做處種種瘋狂、殘忍、血腥的事……

  在研究魏芷沛部落格裡各篇留言時,林以寒也提到《歌劇魅影》的音樂劇和電影版。

  「我看過一些資料和報導,他們說當時作者卡斯頓.勒胡花了相當多力氣書寫這本小說,但是出版後賣得卻沒有預料中的好。

  「過了數年,直到好萊塢將《歌劇魅影》拍成默片,才開始變得暢銷。但變得家喻戶曉卻又是好幾十年之後的事了,如果不是作曲家安德魯.洛伊.韋伯(Andrew Lloyd Webber)將它改編為音樂劇,這本小說早已消失在書市裡了。」

  即使過了多天,曾仲行還是能清楚記得林以寒將那小說捧在胸口,思緒像是飛到遙遠國度般著迷的口吻。

  「雖然音樂好聽,音樂劇精彩,但是小說裡很多很多扣人心弦的情節和巧妙的安排,仍是沒辦法完全搬到舞臺上實際演出的。所以比起來,我還是喜歡原著小說版本,畢竟音樂劇還是比較緊扣在三角戀情之上。」

  林以寒攤開那本厚小說的後半段,愉快地指著密密麻麻的小字。

  「像是小說後半段地下迷宮那裡真的寫得超棒的!而且小說讀完,對魅影的印象就不只是瘋狂的愛,其他像是走遍世界各地,學會各種魔術馬戲、腹語,會建造設計各種機關和模型,全知全能又讓人難以捉摸──畢竟原著是以調查者的第一人稱來寫的……」

 

  後來林以寒還說了些什麼,曾仲行已經不記得了,他腦海就只有那張熟悉的面孔露出難得真誠的笑容,充滿喜悅地向他滔滔不絕分享著自己喜歡的東西。

  馬世勳被教授折騰了一陣後,滿臉通紅地坐了下來,忿恨地瞪了曾仲行一眼後,乖乖地專注在課本之上。

  留言裡,魏芷沛部落格上自稱Phantom的人,也給人一種全知全能、才華洋溢的感覺,他或她同樣幫助了魏芷沛在事業上發光發熱,也同樣在魏芷沛漸漸成名時,開始做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詭異行為,並極力展現他或她自私的、瘋狂的愛,然後就這麼失蹤了。

  她是否和克莉絲汀一樣,是被Phantom綁架了?如果是,Phantom又是怎麼辦到的?事發地點是魏芷沛的公寓租屋,不像小說裡是在魅影熟悉的歌劇院,他要如何潛入魏芷沛的家中,又宛如鬼魅般帶著魏芷沛消失在深鎖的屋子裡?

  另外,Phamtom為什麼要帶走魏芷沛?只因為愛?還是有其他原因?魏芷沛現在又身在何處?難道在臺北境內也藏著某個巨大、充滿機關的迷宮嗎?

  撇開Phantom的可疑行為不說,那幾個帳號和匿名留言、令人匪夷所思的IP,也能讓曾仲行關在寢室思考上好幾天,但他怎麼想還是理不出個頭緒。

  也因此過了兩個禮拜,他還是沒有查出什麼新發現,可以說一點進展也沒有,幸好韓子恒的個性很好,不會像鄧肯那樣無時無刻不跑來盯稍。

  兩堂課中間的下課鐘聲不知不覺地響起,曾仲行猛地抬頭,才發現自己竟然不小心睡著了,他一轉頭便看見馬世勳趴在桌子上,扭曲著黝黑的臉孔怒目瞪視著他。

  「為什麼他不點你問問題!你明明比我還混!」馬世勳低聲怒吼。

  「如果你不要讓自己再瀕臨二一,作業報告都乖乖教,他就不會煩你了。」

  「混帳!真搞不懂你這種傢伙為什麼可以一天到晚拿書卷獎……」馬世勳邊喃喃抱怨,邊看向教室前半突然聚集起來的人潮,嘴角響起「嘖嘖」聲,「那票人還真吵,每次下課都這樣搞,煩不煩啊。」

  曾仲行抬起頭瞄了眼人群,在黑壓壓的人頭中,他認出了那曾經熟悉的淺褐色捲髮。他沒發表任何意見,只是再度埋進書堆裡。開學之後謠言盛行,但沒有人真的跑來針對他,倒是林以寒受到的委屈還比自己多。

  曾仲行試著融入歌劇院裡,好阻隔教室裡高分貝的尖銳嗓音此起彼落──很顯然地,後者還是贏了,他再怎麼嘗試專心,也無法避開前女友馮竣茜三五好友的大聲嚷嚷。

  「太可惜了!我昨天居然沒看!公主!你為什麼不通知我們一聲啊?」短髮的朱奕君勾住斯文的楊惟嘉怒吼。

  「我住宿舍啊……我怎麼知道……是室友看完回來才跟我說的……」楊惟嘉看起來快被朱奕君給勒死了,臉色比往常還要慘白。

  「不過,小茜真的好厲害喔!居然可以上現在那麼紅的節目!」江舒婷一臉欽羡地說,「之後會重播嗎?」

  「嗯,聽說昨晚的收視率還不錯,所以這個週末晚上八點會再播一次喔。」馮竣茜甜笑著答道。

  「欸欸,除了妳以外,還有哪些人啊?主題是知名網路作家嗎?」朱奕君好奇地問,她總算用力地將楊惟嘉放開。

  「說起來有點害羞耶,」馮竣茜做了指甲彩繪的食指輕輕摳著臉頰,她不好意思地對圍繞的同學們說,「是網路美女……」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網路美女?」楊惟嘉驚呼,「有誰啊?」

  「管他有誰,有我們家小茜就好了啊,其他人都不夠看啦!」

  「那一集加上我的話,總共來了五位星之都的人氣女孩。」馮竣茜像是想壓過朱奕君的聲音般,大聲地扳著手指說,「有小悉、晴川亞、Kumiko和稻荷狐。」

  「喔喔!我知道小悉,她真的超正的!」

  「Kumiko也很可愛啊。」

  「我好喜歡稻荷狐喔,超喜歡她的!她之前不是要幫那個誰拍MV嗎……」

  「不管她們有多正、多漂亮啦,」朱奕君這次換一把勾住馮竣茜的脖子,但力道輕了許多,她開心地大喊著,「我們家小茜才是才貌兼備!你們看看,這五個女孩子之中,就只有小茜是以作家和網路美女身分獲邀耶!」

  「小朱!」馮竣茜嘟著嘴看了好友一眼,深怕她又失言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

  「我對什麼美女一點興趣都沒有,幹嘛不邀帥哥呢?」林睿珈平靜地說,「倒是小茜,妳為什麼要改筆名啊?原本那筆名不是已經有點知名度了嗎?」

  「那是因為……」馮竣茜身子往前傾了些,她小聲地說,「我、跳、槽、了。」

  「什麼?妳不在殿堂出了嗎?」江舒婷瞪大眼睛,「《修羅私語》不是賣得不錯?」

  「是還滿暢銷的,只是這系列完結了,出版社希望我再寫類似的故事,但是我比較想寫校園愛情小說,偏偏殿堂又沒有出版這種類型的計劃。」馮竣茜撥撥頭髮,輕快地說。

  「所以我就和編輯說之後有新作再合作囉!然後我就到了現在這家隸屬於星之都底下的出版社,也順便改了筆名。」

  「原來是這樣啊,」林睿珈點了點頭,「我還以為是曾仲行的緣故咧。」

  林睿珈話音甫落,馮竣茜的頭低了下來,臉上的笑靨頓時失了光彩。

  朱奕君用力拍了下桌子,眼睛瞪得好大。「不要在小茜面前提到那個人啦!」

  曾仲行嘆了口氣,他默默地闔上吊燈剛落下的《歌劇魅影》,將MP3與小說一古腦兒地塞進背包中,他背起背包站了起來,馬世勳仍趴在桌子上,吊著眼睛看他。

  「又蹺課?還是要去扁人?」

  「不是,」曾仲行微微笑,食指輕輕抵在唇前,「我需要好好思考我的委託案。」

  

  穿上防風外套、戴好安全帽,離開教室曾仲行選擇跳上自己的摩托車,催動油門從學校的機車停車場呼嘯離去。由於中午時間還沒到,學校前橫躺的大馬路上不見尖峰時間的車水馬龍,這讓曾仲行忍不住加快車速,在空曠的柏油路上疾馳。

  其實在發動摩托車時,他心裡還是沒找到一個目的地,今天他給自己的計劃就只有好好把《歌劇魅影》看完,然後試著站在部落格Phantom的角度,揣測他的思維,試圖利用這種方法來瞭解、捕捉他。

  對於馮竣茜,他肯定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了,或許最一開始就沒有什麼應該有的感覺,但在交往過程中,他一度以為自己是真的喜歡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在上學期結束前,打開系學會辦公室所見的那一幕依舊歷歷在目。

  但那之後攀上心頭的感受,卻有一種卸下重責大任、鬆一口氣的感覺。

  可是馮竣茜對於他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女生身邊總是圍繞著許許多多的親朋好友,她不用開口說什麼,大夥兒都會搶著替她做牛做馬,而她也總是以笑容回應,態度和話語都會字字斟酌不去得罪人──也因此總覺得她從沒將真正的自己攤在陽光下過。

  有時他們剛好上系上的必修課,與班級一塊兒窩在一個教室內,當曾仲行不小心坐在馮竣茜前排的任何一個位置上時,他會感覺一股帶著希望的灼熱目光,專注在他的背影上整整兩堂課。在走廊相遇,不小心四目相交時,即使距離遙遠,他還是可以認出馮竣茜臉上仍有所盼望的憂鬱神情。

  「可惡……」

  曾仲行暗罵,他不想再跟那女生藕斷絲連了,但是上天為什麼要讓女孩子擁有那種充滿無辜、無助的可憐表情?還有永遠落不完的眼淚?那真的是足以毀滅世界的兵器啊……

  小巧的摩托車向右拐了個彎,迅速騎上坡度略陡的橋。

  他決定還是去拜訪一下曾伯良,將韓子恒女友失蹤的事和哥哥討論一下。

  那在同人場遇到的委託人鄧肯,不也是在苦苦尋找著失蹤的女友嗎?

  摩托車隨著坡度緩緩往上移動,十月涼爽的風帶來被汙染的河川腥味,撲向曾仲行安全帽底下的面孔。

  他喜歡上橋的感覺,看著被夾在兩座小城市間,寬廣的河川與兩旁植滿綠草的泛濫平原,雖然河川的顏色是混濁的灰,但在太陽的照耀下,仍閃爍著鑽石般的點點光芒。

  當他騎到橋中央時,在對岸的河濱公園處停了四、五輛黑白相間的警車,不少穿著同樣色系衣物的人們群聚在一起,更有人岌岌可危地站在岸邊,對著水中雜草指指點點。

  在曾仲行開始下橋時,一輛關掉鳴笛的救護車悄悄加入那些警車的團隊,岸邊則有穿著救生衣的人將救生艇架好,看起來像是要到河中打撈什麼東西似的。

  一回到平地,曾仲行迅速將車拐了個彎,直往河堤方向騎去。

  隨便將車放在公園外空盪盪停車場的白線格子中,曾仲行下了車,擔著背包抱著安全帽朝那票人群跑去,兩位制服打扮的高個兒員警見狀,二話不說將他擋了下來。

  曾仲行咂咂舌頭,正在腦海編織著某個說詞時,眼前忽然閃過一個熟悉的背影。

  「啊!高警官!」曾仲行舉起安全帽高喊一聲,那兩名員警跟著回頭一望,前者趁機闖了過去,後者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趕緊追上。

  「阿良的弟弟……」高正杰穿著尋常的白色襯衫,頭髮亂翹,臉上盡是疲憊,看起來好幾天沒睡好似的。他本想板起臉孔要曾仲行這無關緊要的普通人離開,但念頭忽轉,反而制止了手下想一把攆住這位大學生的衝動。

  「高警官!發生什麼事了?」曾仲行邊問邊回瞪那些員警,動手拉了拉衣服。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正要去我哥徵信社,在橋上看到你們這兒好像有點動靜,就好奇地跑下來看啦。」曾仲行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亂髮,眼神悄悄瞟過高正杰,試圖偷看他身後溪河上的打撈工作。

  「徵信社最近還好吧?之前那個女友失蹤的案子處理了嗎?」高正杰問著,健壯的身體故意移動擋住曾仲行的視線。

  「啊……那個案子啊,我不清楚耶。我學校剛開學,最近很少去我哥那裡。」

  高正杰明亮的雙眼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他既不讓手下趕走曾仲行,卻也不太想讓曾仲行知道這河發生了什麼事,內心彷彿暗自在天人交戰著。

  就在高正杰考慮完,輕輕擺動手指,要剛才那兩名高個兒警察過來時,岸邊一個瘦削面白的年輕便衣員警快步跑來,他搭著高正杰的肩不停喘氣。

  「組、組長……跟你……跟你說的一模一樣……」

  高正杰挑起一邊眉毛。

  「找到第二具了。」

  曾仲行瞪大眼睛,他大膽地跟上高正杰的腳步,想隨著瘦削員警一塊兒走到圍打撈人員的岸邊,卻沒想到那兩名看他頗不順眼的高大警察,一人伸出兩手,架著他往漸漸拉起的黃色封鎖線外走。

  「欸!我是高警官的朋友耶!幹嘛抓我啊!」

  「這是我們組長的意思。」

  「無關緊要的人少湊熱鬧,會妨礙我們。」

  曾仲行雖然不斷掙扎著胡亂喊叫,但雙眼視線卻未離開那圍滿人的河邊。

  一陣帶著秋天肅殺之氣的乾澀涼風驟起,河濱公園四處枯黃的雜草忽地擺動,揚起陣陣沙塵,與都市慣見的河川腥臭。

  曾仲行的呼吸猛地凍冱,他不再掙扎、完全任由那兩名員警將他帶遠。隨著涼風的節奏與弧度,一條剛蓋上不久的白布微微地飄揚起來。

  白布底下,是具浮腫的、沒有頭的屍體,脖子與應該是頭部的交接處,是片令人作噁的血肉模糊。

  不知道為什麼,曾仲行總覺得他好像聽見了一個男人的笑聲,喜悅又殘忍的笑。

  他沒來由地想起Phantom,那部落格上的魅影。

  

  假日過後的憂鬱星期一,竟然如氣象預報所說的下起濛濛細雨,如果雨降在山林田野間,或許是充滿浪漫的情調,但偏偏這雨卻選擇降在布滿鋼筋水泥大樓的臺北盆地。

  這不僅令習慣溫暖秋天的都市人痛苦不已,更讓校園沉浸在低窪地勢中、一遇雨便鬧水災的F大學生叫苦連天。

  林以寒咬緊牙關,一路上幾乎是跳躍的才來到校園最深處的文學院校舍,一躍上荷花池前的階梯,她便忍不住扶著欄杆,無奈地看著盛滿雨水的帆布鞋。

  「天啊……」林以寒緊皺眉頭,鞋裡盡是黏膩,就連襪子也溼透了,她接下來可是從早上八點直到下午五點半的全天滿堂課程,「這是要我去買拖鞋換掉它們的意思嗎?可是鞋襪都會發臭啊,又沒有吹風機能吹乾……可惡的雨天!」

  嘴上這麼抱怨著,但受不了宛如遭遇沉船的溼溽鞋襪,林以寒還是擱下書袋,倚著欄杆試圖將死黏住腳部的鞋襪脫下來──至少也該把裡面的水倒乾,將泡到皮膚都發皺的腳擦一擦,不然放學回家後,又是更可怕的境遇了。

  現在時間不過上午七點半,託這場討人厭細雨的福,文學院校舍幾乎是一個人影也沒有,這樣她脫鞋子倒水的醜樣子就不會被其他陌生人撞見了,也不會替這條走廊上的八卦消息又添上一筆……

  林以寒扶著石欄杆跳上坐好,然後緩緩地將脫下的兩隻鞋一一向外倒水,再抽了隨身攜帶的面紙擦拭,忙了好一陣子,總算將那雙帆布鞋弄成可以撐上一天的模樣了。最後,她靈活的大眼睛停在揉成一團,看起來活像垃圾的那雙襪子上。

  「嗯……」沉默了一會兒,林以寒拎起其中一隻,擠了個作噁似的鬼臉,「丟掉好了……」

  「欸,妳在做什麼啊?」

  一個聲音突然在她左耳響起,還挾帶著些微呼氣。林以寒嚇了一大跳,她身子恐慌地往前傾,手中拎著的那隻襪子,也不小心掉到欄杆外花圃的泥濘裡了。

  「我沒有真的要丟掉的意思啊……」林以寒猛然回身,氣急敗壞地對著來人罵道,「你幹嘛一聲不吭的出現啊!不知道會嚇死人嗎?」

  「原來妳也會害怕啊?我還以為妳天不怕地不怕呢。」

  咬著吸管的曾仲行嘻皮笑臉地說。

  他的腋下挾著捲成棒狀的報紙,左手插在口袋裡,右手抓著塑膠瓶裝未開封的鮮奶;一樣有點皺巴巴的T恤,因為沒撐傘的關係,肩膀上有些被雨淋溼的深色印子;七分牛仔褲下是瘦削的腿,和三百六十五天不曾缺少的拖鞋──

  其實林以寒有點羨慕這傢伙可以絲毫不顧旁人眼光、不看學校場合,只追求自己喜歡的舒適穿著,至少遇到這種下雨天,曾仲行不會有球鞋變成游泳池的悲慘狀況。

  「原來你也會早起啊?我還以為你不睡到自然醒不行呢。」

  林以寒不甘示弱地回道,她跳下欄杆,費了一番功夫才穿上仍溼漉漉的帆布鞋。

  「話怎麼能這麼說?有人需要我時,我當然不可能仍窩在被窩裡呼呼大睡嘛。欸,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可不表示我要替妳處理那些溼答答的玩意兒喔。」見林以寒準備將遺留下來的另一隻襪子朝自己丟來,曾仲行趕緊說道。

  「所以呢,你找我有事嗎?還是路過?」

  「是有一點事,不過……親愛的學妹,難道沒有事,就不能找妳嗎?」

  「少在我面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有話快說,沒事我要去圖書館。」

  「拿去。」曾仲行遞出那本厚重的《歌劇魅影》,「謝謝妳的書。」

  「看完了啊?」林以寒將襪子扔進走廊上的垃圾桶後,又抽了面紙擦擦手,才接過那本厚書,「怎麼樣?好看嗎?」

  「我沒看完。」

  曾仲行此話一出,林以寒差點沒把書砸在直屬學長頭上,「沒看完幹嘛還我?」

  「因為已經沒有看的必要了。」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曾仲行苦笑,抬起左手擋掉林以寒的攻擊,「魏芷沛找到了。」

  「找到了?」林以寒驚訝地差點沒把書掉到地上,她吃驚地逼問,「什麼時候找到的?怎麼找到的?她到底去哪裡了?你是去哪裡找到她的?」

  「我又沒說是我找的……」曾仲行收起笑容,他平靜地看向荷花池,看著細雨點點落在水池上打出圈圈漣漪,「是警察找的。」

  聽到曾仲行的答案,林以寒發亮的臉又暗了下來。

  「韓學長的女朋友該不會已經……」

  「嗯,上個週五,在淡水河下游找到的。」曾仲行打開鮮奶嗅了嗅。

  「學長知道了嗎?」林以寒有些感傷地問。

  「知道啦,這事是他跟我說的。我那天騎車經過時,看見高警官和很多警察在河邊,雖然後來因為礙手礙腳被趕走了,但他們那時確實就是找到了韓學長女友的遺體。」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林以寒搖搖頭,「是Phantom下手的?」

  「我又沒說是他殺還是自殺,妳腦子也轉得太快了吧?」曾仲行喝了幾口鮮奶後,叼著吸管說,「韓學長沒多說什麼,我也沒從高警官那兒打聽到什麼,不過根據我路過時偷偷的觀察──他殺的可能性很高。」

  「你怎能這樣斷定?」林以寒不太相信地反問。

  「我當然能這樣斷定啊!」曾仲行擠出苦澀的笑,「妳說說看,有哪個自殺的人可以砍掉自己的腦袋?又有什麼樣的意外事故能讓自己的腦袋完全不見?」

  「你的意思是……遺體的頭部不見了?怎麼會這樣……」林以寒吞了口口水,「所以是Phantom做的囉?是Phantom殺死魏芷沛的?但他為什麼要砍下她的頭部?一般來說,砍下頭部不是為了隱藏死者的身分,或是要混淆視聽嗎?可是……」

  「小學妹,妳小說看太多了。妳忘了嗎?韓學長找上我們前,魏芷沛早已申報為失蹤人口了,遺體已經做過比對,身上所有痕跡都和魏芷沛家人所說的一模一樣。」

  曾仲行雙手一攤,聳一聳肩,「總而言之,這個案子已經沒有我們的事了,全部交給警方就好,我們還是好好擔心一下即將來臨的期中考試才是。」

  就在曾仲行替兩人忙了快一個月的案子下了總結時,一陣耳熟的音樂聲忽然響起。

  「歌、歌劇魅影?」林以寒眼睜睜看著直屬學長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不停唱著《歌劇魅影》的手機接聽。

  「喂?我是曾仲行……」

  曾仲行沒有多說什麼,他只是不停地點頭、輕聲回應,不到二十秒便掛掉手機了。

  「韓子恒說要見我們。」曾仲行喃喃地說,他將沒完全拆下的牛奶罐蓋子拴好。

  「現在嗎?」

  「妳可以不要跟來啊。」

  曾仲行說完,轉身就往文學院餐廳走去。

  林以寒不悅地扁著嘴巴,再次拉好鞋子後,撐起酒紅色的折疊雨傘跟了上去。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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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