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網路小說家之死 - 序章 -



  于莞霓的心情就像被攻佔滿壘時,攔住中心打者擊中的平飛球結束這半局一樣令人興奮。她興沖沖地收拾書包、文具、課本,不小心與桌椅擦撞,發出擾人噪音,不過鬧翻天的放學教室裡是不會有人跟她計較的。


  「星期四跟星期二是『臨江仙』固定的更新時間!」于莞霓滿心歡喜地衝到第一排好友身邊,緊握對方仍在整理書籍的手,誇張地大聲喊叫,「比比,妳覺得臨江仙今天會貼嗎?」


  「不管會不會貼,我都決定要回家守著電腦了!」宋庭甜甜一笑,揹起書包,「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打好心得,搶進《Lilac》完結篇討論文,成為第一個讀完整部作品的讀者!」


  「不可以啦!第一個讀完《Lilac》的應該是我!」于莞霓嘟起嘴。


  「比起《Lilac》的為愛犧牲,我更喜歡《寸灰》裡的悲劇氛圍……」宋庭陶醉地說。


  「《寸灰》寫得不錯,雖然才貼一篇,」于莞霓說,「但是太黑暗了,那種殘忍華麗的虐殺篇章,我還是不太喜歡,即便臨江仙第一部作品《水塔》也是走這種風格。」


  「臨江仙也說了呀,只要他有幸繼續寫《寸灰》,後續故事就會恢復《Lilac》豔紫與鬱藍的愛情味了嘛。」宋庭將木椅靠上,與于莞霓一塊兒並肩走出教室。


  「臨江仙真的變成『魔都』最紅的小說家了耶,這次小說比賽才開始兩週,他的《寸灰》就躍上排行榜第一名喔!讀者投票跟點閱數都遠遠超過第二名的小說家呢!」


  「可是臨江仙很奇怪耶,除了比賽開始第一天貼了《寸灰》的楔子外,他其他文章呀、網誌呀、相簿都沒更新,連讀者留言也沒回耶……而且《Lilac》的完結篇都放出消息放了快一個月,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于莞霓深深吐了口氣,「我好想知道『丁伯銘』知道『歐陽香』把『侯紫沂』『花化』後,會發生什麼事喔……」


  寒冷的冬天漸漸遠去,路旁光禿三個月的行道樹悄悄冒了枝椏,白晝開始變長,氣溫緩緩上升。


  早起時總能聽見難得的麻雀鳴叫,蝴蝶和蜜蜂也多了起來。即使是在臺北這種處處鋼筋水泥的大都市,居民也能明顯地感覺到──春天已經到了。


  「我走這邊喔。」宋庭提早與于莞霓告別,「我想買點滷味配臨江仙的好文章。」


  「小心湯汁弄壞電腦!」于莞霓淘氣地對好友吐吐舌頭,兩人互道再見後,便快步奔向自己的家。


  一切都是為了「魔都小說殿堂文學創作網」中,一位難得一見、完美小說家的作品……


  就讀國中二年級的于莞霓,原本很討厭閱讀這件事,無論是報紙、雜誌、小說,甚至是漫畫!她連影劇娛樂、美髮彩妝、服裝時裝的資訊都沒興趣,就算那些東西的圖片再怎麼多,還是要看一旁的小字才能知道價格或其他說明。


  她喜歡更直接刺激的接收資訊方式,如坐在電視前面懶洋洋地按按遙控,一大堆女性節目輕鬆教會她怎麼逛五分埔、知道今年夏天流行什麼,或是上網打幾個關鍵字,能找到的資訊比花時間閱讀報章雜誌還多!


  有一次誤打誤撞,想搜尋關於一家名為「水塔」的服裝店資訊時,卻不小心闖進臨江仙的小說世界,當時,正是他張貼第一部小說《水塔》完結篇的時候。于莞霓因為臨江仙作品區簡介上的一段話,而一頭栽了進去……


  如果我令妳傷心難過,我願化成妳眶裡的淚滴,順著妳面頰不復返地永遠流逝,如此,妳應當不會再悲傷了吧……在離開的旅程中,我僅希望能保留一絲妳的香氣,收藏在我肉做的心裡。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溫柔的男人,說得出這麼溫柔的話呢?


  每天班上那些男生不是互脫褲子,就是自以為帥地把褲子拉得好低,露出裡面花花綠綠的「內在美」,或者上網路咖啡廳,一天到晚躲生活教育組組長,再不然就抓起班上男同學,讓他雙腳張開去撞校內最可憐的一棵椰子樹。


  在看臨江仙的小說前,于莞霓總以為全天下男生都可用「幼稚」一詞概括之。但看了臨江仙的小說後,她的世界變了,她先被《水塔》華麗的文字修辭,和那獨樹一幟的劇情給魅惑。


  隔一天她再點進「魔都小說殿堂」時,臨江仙又出了新作!是標榜著「都市奇幻愛情小說」的《Lilac》!因為《Lilac》的推出,臨江仙身價水漲船高,魔都也因此登上各家媒體版面,一夕之間成為網路最大的文學創作平臺網站。


  接著,魔都也成立了「殿堂文化出版社」,「魔都小說網」正式改名為「魔都小說殿堂文學創作網」,並發出「第一屆魔都大眾小說獎」的比賽公告,首獎獎金高達百萬臺幣!而入圍決選的五部長篇小說,皆可獲得「殿堂文化出版社」的出書合約……


  「第一屆魔都大眾小說獎」與一般文學獎、徵文比賽的辦法不太相同,一般小說比賽,無論長篇短篇,多是將一系列作品完成後寄給主辦單位,再由專業評審挑出進入複審的作品,去蕪存菁後,剩下的少數資優作品,則交由讀者──也就是市場人氣──來決定獲獎者。


  但是「魔都大眾小說獎」卻活用了網路文學創作平臺的方便。


  這個比賽分為初賽、複賽和決賽,初賽時間為三個月,決定入圍複賽的方式端靠魔都的「人氣排行榜」,「人氣排行榜」記錄依據點閱率、讀者推薦投票數來左右,三個月後小說家的作品字數下限是「十萬」字,而故事完成度必須達到距離結局還有一萬字上下的「倒數階段」。


  待初賽告一段落,魔都辛苦的網管、員工以及「殿堂出版社」的編輯,會讓排行榜前十名作品直接進入決選,並邀請知名網路小說家或目前火紅的大眾小說家,再從其他排行榜外的參賽作品中,選出二十部作品進入決選,亦即最終會有三十位小說家進入決賽!


  而這個決賽前所未有地集合入圍者,將在某個高級大樓大廳中,準備三十臺電腦,限時五小時,一口氣現場完成最後的一萬字!他們會依照完成順序,交由編輯、專家、作家等專業人士閱讀評審,並在當天晚間八點現場公布首獎得主,舉行頒獎典禮。


  于莞霓根本是迫不及待想衝到會場,看看三十位明日之星瘋狂敲擊鍵盤,見證篇篇扣人心弦的故事的完美結局誕生!此外也能一睹平日隱身網路、一切成謎的網路小說家們,神祕的真面目!


  不可否認,她很想在決賽時見臨江仙一面,臨江仙給于莞霓一種體貼溫柔的感覺,就像《Lilac》裡的男主角丁伯銘一樣,也許長得不出色,事業也不怎麼樣,很窮又不得女人緣。


  但當他真心愛上一個女孩時,就像丁伯銘遇到名主播侯紫沂般地溫柔,即使侯紫沂只把他當作尋常工友看待,他仍對她念念不忘。于莞霓不覺得自己是侯紫沂,她比不上她的美與聰明,她覺得自己比較像故事裡,一朵默默支持、景仰著丁伯銘的歐陽香。


  于莞霓按響門鈴,忙著準備晚餐的母親擺副臭臉替她開門,口裡叨叨唸唸著「怎麼不帶鑰匙」一類的抱怨。


  于莞霓沒有回嘴,她甚至沒注意到小她一歲的弟弟,帶了個漂亮女孩窩在客廳角落寫作業,她隨便踢掉鞋子,匆忙跑進房間打開電腦,並將臥室木門上的小牌子翻到「請勿打擾」那面,然後緊張兮兮地盯著電腦跳出Windows系統畫面。


  「神啊!拜託!」于莞霓對著電腦螢幕合掌祈願,「拜託臨江仙今天一定要貼結局呀!」


  臨江仙不知道怎麼搞的,比賽開始當天,張貼完參賽作品《寸灰》後,網路上便再也尋覓不著他的蹤跡,直至今日他也消失了約兩個禮拜。


  不過他的死忠讀者們依舊相信著他、等待著他,讓那僅張貼一章的《寸灰》始終保持排行榜第一名的狀態。他們相信,這是自己現階段最容易表達出支持的方式。


  打開IE網路瀏覽器,于莞霓飛快地點選「我的最愛」中「魔都小說殿堂」一項,不到一秒,空白頁面浮出一座華麗的漆黑城堡,跳過開頭動畫後,魔都富設計感、又方便使用的首頁就出現了!


  于莞霓先關心一下首頁右方,一個以破舊羊皮紙為底,條列出十位熱門小說家與他們參賽作品的「排行榜」,只見臨江仙與《寸灰》高高在上,于莞霓喘了口氣,接下來她進入會員個人專屬書架,打開第一本書《Lilac》,頁面開始跳轉……


  于莞霓看著螢幕工具列右下角,閃爍成六點十五分的時鐘,繼續默禱著。


  頁面下載完成,那句魅惑了自己的刊頭語:「如果我令妳傷心難過……」仍毫無改變地刊登在作品簡介欄的最上方,于莞霓滾動滑鼠輪軸,將視窗捲軸緩緩下拉──楔子──第一章──第二章……


  捲軸每滑一步,于莞霓的心也跟著瑟縮了一下──第三十四章、第三十五章、第三十六章──上次臨江仙更新到第幾章呢?好像是六十多章吧?


  這樣的章節數目並不多,因為臨江仙每章字數約莫三千到五千字,等於每週讀者們都可以讀到六千至一萬字左右的新篇──五十八章、五十九章、六十章……沒……沒了?


  「臨江仙到底去哪裡了?」肩膀頓時鬆懈下來,于莞霓無奈地趴在電腦前,「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


  于莞霓嘟起嘴,看不到期待許久的故事讓她心情不好,她氣憤地用力點了十幾下「重新整理」,然後鬧脾氣地打開即時通,想隨便抓個倒楣的班上同學來開罵。她氣呼呼地將自己狀態改為「看不到《Lilac》的我氣得想宰人」。


  宋庭並沒有上線,雖然她也很喜歡看臨江仙的作品,但是她不像于莞霓非臨江仙不看。


  魔都排行榜上那幾部作品,宋庭也有追讀,前幾天她還抓著自己笑著說第二名作品《燙!現炸雙胞胎》裡精采好笑的片段,另外也對第三名《慾火》新章節中,出現的激情性愛描寫作了番評論。


  于莞霓對那些文章才沒興趣呢!她也不想讓自己表現得那麼不可一世,但是……就是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她一點進去《燙!現炸雙胞胎》,停留不到五秒便按了「上一頁」跑回去首頁頁面。


  「莞霓,吃飯了。」母親敲著房門亂喊道,于莞霓也隨便應了一聲,好吧,臨江仙今晚大概不會更新文章了,他一向是非常守信守時的人。


  于莞霓關掉IE瀏覽器,正準備登出即時通好關機時,一位和她聊得來、資深臨江仙文迷網友突然丟了訊息過來!


  臨江仙PO文了!


  像是被隻小蟲鑽進腦子裡般,于莞霓一陣頭暈目眩,腦中不停嗡嗡作響──我本來還想關機吃飯的──她屏住呼吸,再次打開「藍色大e」。他更新了哪部作品呢?是《寸灰》?還是《Lilac》?


  于莞霓先打開排行榜第一名的小說《寸灰》,毫無動靜,那殘忍的楔子仍停留在那兒供讀者們讚嘆,于莞霓越來越緊張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根本是瘋了,怎麼會如此迷戀一個網路上的人?


  她重複幾分鐘前的動作,個人書架、愛書《Lilac》、下載轉換頁面、視窗捲軸拉到最底……


  第五十八章、第五十九章、第六十章……沒有,沒有第六十一章!


  怎麼回事?難道被騙了?


  于莞霓不悅地繼續推著未走到盡頭的捲軸,看起來在《Lilac》作品頁面裡,臨江仙似乎沒來由地一口氣貼了數十篇「空白文章」。


  于莞霓越滑越心急,難道那些空白文章就是《Lilac》的完結篇嗎?怎麼可能?她氣呼呼地壓下鍵盤的「End」鍵,再微微往上調了點捲軸,數十篇空白文的終點,跑出一篇寫有標題的新文章,張貼時間正好是六點十六分整。


  于莞霓的心跳好像漏了幾拍,是,沒錯,臨江仙確實貼了新文章,可是這篇新文章──


  于莞霓還是忍不住點進去了,即使文章的標題不是挺舒服的。


  那是一篇名為〈網路小說家之死〉的文章。


  
  鐘響,下課,陰鬱的白晝轉為暗沉的黑夜,一天即將結束。


  我草草收拾散落桌面的講義,和一些課堂上信筆塗鴉的廢紙,也懶得敲齊對折,隨便揉成幾團丟進書包中。快點離開教室。我一直如此催促著自己,快點離開──幾個聲調高亢的女同學尖著嗓子討論要去哪家夜店玩。


  對,她們就只有討論名牌、夜店、化妝品跟男人時,才會表現一副清醒面貌。幾個穿著露背露胸裝扮的女同學,坐上原本放置師長課堂教具的講桌,她們忙著把宛如黑眼圈的眼線畫得更深一點,或是讓自己的肌膚看起來更病入膏肓……


  我彎腰抱著書包走出教室時,她們特地放大音量,說了幾句嘲弄我的話……


  快走、快走、快走、別理她們!快走!


  明明知道問題不是出在我身上,我還是懦弱的不敢反抗……因為她們亮眼、她們走在流行尖端,她們一舉手一投足都能讓外頭的男人拜倒石榴裙下……


  而她們在班上也很受大家歡迎,即使分組報告時蠢得什麼都不懂,但只要她們穿得暴露一點、上臺甩頭唸個幾句報告內容,臺下觀眾總會給予高分。


  輪到我時,他們便睡成一團。


  不公平的現實社會。


  幾天前,我聽見她們在聊《Lilac》,聊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們為歐陽香與丁伯銘的愛情感動,卻又只想當像侯紫沂那般美麗又聰明的女人,和另一個有錢小開的角色天長地久。


  真不知道,如果她們發現我就是《Lilac》的作者,她們是不是還會追看「臨江仙」的作品呢?


  我把對於那些女人的厭惡轉為文字,沒多久《寸灰》便誕生了。我將《寸灰》推入徵文比賽區,不到一天便衝上排行榜第一名,留言板中認識與不認識的網友留言,每分每秒持續更新著。沾沾自喜地讀完,卻在關上電腦時有了一陣失落。


  那些網友是喜歡「臨江仙」的,那些網友是支持「臨江仙」的。對他們來說,「臨江仙」必定是個溫文儒雅、博學多聞的美男子,開口閉口都是古典詩句,永遠都會溫柔地替他們解決疑問,幽默地閒聊互動著。


  他們喜歡的,是「臨江仙」,不是「我」。


  「我」既不溫文儒雅,也不博學多聞,開口說話吞吞吐吐,更別說冒出什麼古典詩句了。我很懦弱沒用,像有憂鬱症一樣總愁眉苦臉,像有自閉症一樣封閉自己,沒有什麼朋友。


  曾經我以為小說、以為魔都會是我的一切,我的人生將因此而不同,我在上面扮演著理想中的自己──「臨江仙」,扮演到每晚都不捨關掉電腦。


  但是那些女人的閒聊打醒了我。


  如果我這個沒用的男人,就是她們心中完美的「臨江仙」,將兩個形象重疊在一起的話……


  我遲遲寫不出《Lilac》的結局。


  每打開Word,心頭就被緊緊揪著。


  我看著自己的手,那雙不停敲打鍵盤,敲打出《水塔》、《Lilac》、《寸灰》的手。


  厭惡油然而生。


  我到底為了什麼而寫?為了網友的讚美支持?為了滿足自己?為了發洩現實世界裡的不滿?為了逃避現實?為了出名?為了尋找另一種人生?這些都是藉口、都是不值得思考的藉口!


  因為「我」,這個本質根本就沒有受到任何改變,沒有從網路獲得任何助益!


  「臨江仙」,真正在魔都享譽一切,是那個完美的「臨江仙」啊!


  攤開手掌,肥粗矮胖的十隻手指,扭曲變形著,像在嘲笑我這麼晚才看清真相……


  我離開電腦,從書櫃底層拉出一臺裁紙器。


  剛上大學時,我曾不懂事地跑進升學補習班打工,做盡各種打雜苦頭,浪費了數個月,賺取微薄到連書籍費都付不完的薪水。在那兒除了學會打電話訂便當外,我只學會了使用裁紙器。


  我喜歡銳利刀鋒劃下,割去紙張的聲音,不猶豫、不躊躇。


  我也將一些非紙類物品,放到裁紙器平臺上,手動壓下大刀,像電視劇「包青天」裡的「狗頭鍘」、「龍頭鍘」、「虎頭鍘」一樣,我裁過水果、裁過壞掉的布偶、裁過路邊夾中的娃娃。


  我將裁紙器放到地上後,再從櫃裡找出藥箱,準備好開水一口氣吞下藥罐裡僅存的半瓶止痛藥。


  醜陋的雙手仍在嘲笑我。


  醜陋的臨江仙。


  複雜的感受直衝腦門,咬緊牙關的生氣,眉頭皺起的悲傷……


  我調整好姿勢,將那噁心的臨江仙的左手放到平臺上,顫抖的右手握住刀部握把。


  「長恨此身非我有……」


  醜陋的臨江仙、虛偽的臨江仙,開鍘、開鍘、開鍘!我要聽見你頭顱重重落地的聲響,那聲音配上刀子穿透你脖子的聲響,一定好聽至極!


  刀子的銀光閃爍,電腦右下角即時通訊軟體不停有臨江仙的讀者上線,他們如果知道我手刃了臨江仙,會做何感想呢?一想到我再也不用受著臨江仙的折磨,憤怒的嘴角忍不住上揚。


  人類的肢體並不像紙張、水果那樣好切,我用力壓著裁紙器,費了好一番工夫才順利砍下臨江仙引以為傲的左手掌,豔紅鮮血已經流了滿地,染溼我的衣服,像一地楓紅,我聞到蕭瑟秋天的悲傷氣味。


  舉起癱軟無力,不斷流出鮮血的左手,那切面血肉模糊,給我一種飄飄欲仙的昏厥感。


  我再調整一下姿勢,讓掙扎的臨江仙的右手擺到一片血海似的平臺上,銳利的刀沾黏了不少肉屑、液體,鐵鏽般的腥味刺激著我的鼻子。


  再砍下去──再砍下去臨江仙就會永遠消失了!


  而他那轟動網路的《Lilac》,將成為未完成的藝術,未完成的藝術,往往是最美的。


  臨江仙,你一定也很贊同吧?


  「何時忘卻營營……」


  有了第一次經驗,第二次開鍘所費的時間少了許多。


  我用我的雙腳踩下刀部,悶悶的碰的一聲,臨江仙的右手也掉落了。


  這次切面比左手好看。


  卸下大任似的鬆了口氣,我忍著置身天堂般地旋轉昏眩,雙腳、身體與脖子並用,將那對寫出三部小說的手,放到電腦鍵盤上。


  調整好位置後,我大口大口喘氣,終於跌臥在地,周圍漸漸朦朧,我的房間像起了霧一樣,將我團團圍住。


  臨江仙消失了,隨著白霧消失了。


  而他砍下的雙手,直到它們的主人消失前一秒,仍不放棄地敲打《Lilac》結局。不過那只是件未完成的藝術。


  我笑了,從出生以來第一次滿足的笑。


  我做了一件好事,替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心中長久以來的傷痛在裁紙器的幫助下撫平,而那斷去雙手的傷口,永遠比不上心裡的痛。


  臨江仙,你一定很恨我吧?


  我也很恨你。


  所以,我們扯平了……扯平了……


  扯平了……



  
  于莞霓的身體在顫抖,工具列上縮小的數個即時對話視窗不停閃爍,一個接一個上線的「臨江仙迷」像說好似的,紛紛將狀態改為「集氣!臨江仙哥哥你不能有事」。于莞霓點開狀態視窗,也改成「集氣」句子後,她緊張地抄來手機撥給好友宋庭。


  「喂?」


  電話另一端響起好友的聲音,于莞霓忍不住尖叫。「比比!妳上魔都了沒?」


  「沒呀,我剛進家門,滷味人好多喔……」宋庭輕鬆地說,「怎麼啦?臨江仙出文了啊?」


  「臨江仙出事了!」近乎哭喊的聲音,接下來于莞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宋庭不停地詢問,但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無法控制地開始落淚──


  不過是一篇文章,一篇名為〈網路小說家之死〉的無聊文章嘛,文筆和臨江仙的華麗差很多,所以,這絕對不會是臨江仙自己寫的遺書!可能有人看臨江仙太久沒有發新文章,就偷偷盜用他的帳號來……


  「好啦,妳先放輕鬆,我上去看看。」宋庭安撫著好友,「臨江仙不會有事的,嗯?待會兒見。」


  掛掉手機後,于莞霓輕抹去淚滴,點進臨江仙的留言討論板,果然,大批的網友在裡頭瘋狂發文。


  有的是替臨江仙集氣,希望他不會有事。


  有的一直要魔都照臨江仙註冊會員時使用的電話與地址,到他家中調查。


  有的討論著〈網路小說家之死〉一文作者究竟是不是臨江仙。


  有的分明故意討罵,闖進來說臨江仙的文章本來就不怎麼樣,或是指出那篇〈網路小說家之死〉是他為了炒人氣,讓讀者、書迷擔心,讓路人好奇而張貼的。


  還有人放出消息說《Lilac》早與其他出版社簽約,最近將要出版上市,所以臨江仙才故意寫這種傷害自己的文章。


  留言傳聞滿天飛,過沒多久,許多分明是新申請來搗亂的帳號,如「臨江仙的左手」、「臨江仙的右手」、「臨江仙,你他媽的雜碎」、「超高級裁紙器」等等,開始大肆洗板,或是亂罵髒話,搞得整個版面亂七八糟。


  于莞霓越看越氣,越看越急,工具列上的對話視窗越來越多了……


  「阿霓啊!吃飯啦!」


  媽媽用力拍打房門,然後未經于莞霓許可地一把推開房門,濃郁的食物香氣飄散進來,于莞霓不理會母親,繼續讀著留言,看著網友爭吵,但她完全不想再重讀一次〈網路小說家之死〉。


  「阿霓!叫妳吃飯妳聽見沒有?」媽媽憤怒地說,「成天坐在電腦前面,書都不讀!這樣要怎麼考高中?」


  「我知道了啦!妳很煩耶!」于莞霓看著一篇說臨江仙是個御宅族的嘲諷文章(而且那篇文章還搞錯「御宅族」的意思),氣呼呼地回道。


  「妳這小孩怎麼這麼沒大沒小?」媽媽再次拍打房門,「妳再這樣我要把網路停掉喔!」


  「停就停呀!我現在很忙!妳出去啦!」于莞霓不小心點進一篇說臨江仙和魔都網站管理員有私情的文章,心情更差了,「反正妳停了我可以去網咖呀!」


  「這樣學壞更快啦!」媽媽大吼,「我數到三!再不給我出來我就去關掉網路!」


  「姐,」送走漂亮女孩的弟弟跑過來湊熱鬧,「妳是不是在上魔都?」


  「魔都?那是什麼?」媽媽不解地看著兒子,兒子沒有理她。


  「對啦!幹麼?」


  「現在新聞在報耶。」弟弟說,「好像是有人死掉了。」


  像在寒流來襲的冬天,被硬生生澆了頭冷水。


  于莞霓瞪大眼睛,因為弟弟這一句話,她總算站了起來,慢慢離開電腦桌,連拖鞋也不穿地跑出房間。


  于莞霓屏住呼吸,認真地看著晚間新聞的新聞提要……美麗的女主播朗誦完今晚的新聞提要後,她緊揪眉頭,娓娓道出最新消息──


  「臺北市發生一起大學生疑似自殺的案件,一名就讀N大哲學系的二十二歲江姓男同學,今天傍晚六點左右,被前來催收房租的房東太太發現,陳屍在出租套房內。」


  「江姓……」于莞霓掌中的手機沾滿她的手汗,新聞畫面也跳到拉起封鎖線的案發現場。


  「出租套房外拉起封鎖線,內部地板四處血跡斑斑,江姓學生的屍體就倒臥在電腦桌旁,而一具公司學校用來裁切紙張的裁紙器上,沾滿血肉,此外屍體腳邊還擺了一罐安眠藥空瓶。


  「但令警方訝異的是,江姓同學的雙手似乎是以裁紙器切割後,擺放到電腦鍵盤之前,彷彿那雙手仍在敲打鍵盤一樣……開啟的電腦螢幕顯示了日前相當火紅的『魔都文學網』網站,此外還有一篇名為〈網路小說家之死〉的小說以Word開啟著。


  「根據電腦裡上網記錄,這名疑似自殺身亡的江姓學生,很有可能就是日前非常出名的網路小說家『臨江仙』……」


  手機震動,刺耳鈴聲響起,于莞霓癱坐在電視機前,完全不理會掌中的手機。


  「這起疑似自殺的案子,雖然現場遺留了類似遺書的小說,並且套房唯一可出入的大門,以及每一扇窗戶,在房東太太以備用鑰匙開門前,全部都關閉鎖緊。


  「但警方仍不排除有他殺嫌疑,據瞭解,江姓同學的網路小說已和出版社簽約,即將在下個月出版發售,而江姓同學在被切割雙手後,失血過多死亡……」


  「晚餐時間報這種東西,噁心死了。」媽媽關了電腦後,走進客廳也順道將電視轉臺。弟弟捧著冰涼的飲料,斜眼打量面無表情的姐姐。


  「姐,妳的手機在響。」


  于莞霓急促喘息,她微微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輕輕按下通話鍵。


  「莞霓!妳看電視了嗎?現在奇摩首頁新聞也有!妳看了沒?臨江仙自殺了!不對、不對,是疑似自殺──報導整個就很不清不楚嘛!不過現場狀況都跟臨江仙六點時貼的〈網路小說家之死〉一模一樣耶!莞霓,妳有在聽嗎?」


  是宋庭。


  「嗯……」


  「現在魔都已經臨時關閉維修了,新聞報導出來後湧入大批網友!還有人貼出臨江仙的隱私資料……手機、住址啥的,也有一堆自稱是臨江仙同班同學的女生,在談臨江仙的學校生活狀況……」


  宋庭嘰嘰喳喳講個不停,「另外有一家報導說《Lilac》的結局一個月前就交給出版社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于莞霓沒有回話,她默默地切斷通話,並且關機。


  端起飯碗的母親和弟弟,靜靜地凝視著她。


  「阿霓,那個自殺的是妳朋友啊?」媽媽問道。


  于莞霓不發一語地走進房間,用力關上房門。


  「臨江仙……」


  臨江仙消失了,隨著白霧消失了。


  以後,再也見不到臨江仙的文字、臨江仙的故事了。


  于莞霓流不出淚,震撼與驚恐霸佔了她的淚腺。她打開電腦,試著連上魔都網站,一行「臨時維修中,請稍待」的花俏字體在首頁的黑暗夜空中晃漾。


  于莞霓索性關閉網頁,心像綁了千斤巨石般,很不舒服。


  她想做些什麼,替臨江仙做些什麼……做什麼都好……


  於是,她打開有著藍色大W圖示的Microsoft Word。


  黑色直槓游標,在雪白頁面的第一行,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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