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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樂章 盒魔禁錮嘴地精

一個身體健康、心智健全的人類,每天睡醒睜開雙眼時,活見鬼的機率是多少?

不管正常答案為何,對李繭翔來說,他的答案是永遠不變的──

百分之百。

耳邊傳來屋外巷子的摩托車喇叭聲,一種夏日上午學校旁特有的寧靜瀰漫著。

李繭翔很享受這種安祥的氣氛,那總能讓音符在他腦海裡活潑跳動……十分鐘前的他,就是如此徜徉於靈感的旋律裡,但是,一切都在眼前這隻餓壞的傢伙闖入時被破壞了。

那是一隻兩邊嘴角裂到耳根下、渾身皮膚呈現爛泥色的鬼怪,它頂著光禿的巨大腦袋,又瘦又乾的四肢敏捷地在套房裡四處衝撞,撞倒窗臺上一整排的翠綠盆栽、砸爛木頭櫥櫃上的白瓷餐具、扯掉四柱大床上的紗質簾幕、咬壞折疊在小板凳上剛洗淨的衣物……

難得維持整潔快滿半年的「White Yuki」套房,短短十分鐘內,就被這隻不速之客打回以前那老租不出去的可怕原型了。

李繭翔看看大嘴鬼怪卡滿食物殘渣的黃牙,又看看它宛如懷了五胞胎的大肚子,最後看了看懸在他頸項兩側的乾癟雙手。

它一臉很恨不得掐死李繭翔生吞下肚的模樣,但它的身體似乎產生了某種異樣,使它長滿疙瘩的粗糙爪子不停顫抖,帶著酸臭的嘴慢慢淌出一些膿般的黃色液體。

李繭翔平靜地看著眼前的鬼怪,他對於自己冷靜的反應感到有些驚訝。幾個月前的自己,還是個看到白影就嚇得快尿褲子的蠢蛋;現在的他卻能看著這隻大嘴鬼怪像中風一樣發抖,心裡還稍稍揚起想嘲笑它模樣的壞念頭。

哎……我已經被那幾個傢伙給同化了嗎?」李繭翔哀怨地嘆了口氣,他瞇起沒戴眼鏡的雙眼,斜斜地看向床舖與窗戶間的木板地,上面鋪著的羊毛地毯難得沒被任何人佔據。

李繭翔挑起左眉,稍微轉頭看向床與房門間的空間,在小桌子與沙發床附近的縫隙裡找不到黑色的小小人影,而堆在浴室門口的舊雜誌上,也沒趴著衣衫不整的長髮裸男或是淡藍毛皮的山羊。

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這麼安靜……實在太不尋常了。

半年前的他對環境相當敏感,即使是大白天還是會有一群又一群的「不速之客」前來拜訪他;半年後的他雖然再也不會受到「不速之客」的騷擾,但身邊卻多了票臉皮跟長城一樣厚的「室友」。這些「室友」不但臉皮厚,心智年齡也全像小孩子一樣,沒有一刻靜得下來,還不時拉大嗓門兒鬥嘴爭吵。

李繭翔再度與上方的大嘴鬼怪四目相交,它那鬥雞眼的雙眼有些泛黃,眉頭痛苦地皺起,原想掐住李繭翔脖子的雙手反握住它自己的,難受地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嗯、事有蹊蹺。」李繭翔暗忖,「即使凝之不在,只留貪音和相鬼在家,外面的鬼怪也沒那膽子和力量敢闖進來,但是現在不僅是凝之不在,連貪音和相鬼都不見蹤影……

「呼嗚哇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

大嘴鬼怪終於嚥下某個卡在喉間、促使它難受的玩意兒,它重獲新生般地吼叫起來,嚇了李繭翔一大跳。

那隻興奮過頭的大嘴鬼怪輕輕一躍,下一秒,後腦重重地撞上天花板,一對鬥雞眼像卡通人物一樣骨碌碌轉動,彷彿眼前冒出許多只有它自己看得見的團團轉幻覺。

李繭翔趁機翻向床的另一端,像在拍動作電影般猛地撲倒在地,單薄的胸口頓時吃痛,他咬緊牙關忍住哀號,用手肘充當另一對雙腿,小心翼翼地朝房門爬行前進。

要……到了!

就在李繭翔準備站起來巴住門把,好實踐「拉開門、衝出去、甩掉它」的主意時,一個黑色的影子忽然映在門板上,大大的腦袋左右搖晃,大大的肚子微微抖動,而比例相對怪異的乾枯雙手歡呼般地舉起,李繭翔愣愣地回過頭,那隻大嘴鬼怪不知道在興奮個什麼勁,張牙舞爪鬼吼鬼叫的更嚴重了。

「吼嘎嘎洞垢!瘀啊麥臂剋佛私特!哇嘎嘎礙汪特吐咿特瘀!瘀啊麥!」

「哇啊啊啊──什麼東西啊啊啊?」李繭翔迅速蹲下,正好躲過大嘴鬼怪的飛撲,後者的臉用力擦撞門板,然後奄奄一息地滑落地面。

李繭翔目瞪口呆地看著趴倒在地失去意識的鬼怪,困擾到不知該如何是好。

哎哎哎,為什麼這種危急時刻,那些老陰魂不散的傢伙就會正好不在呢?」李繭翔搔搔長度到下巴左右的飄逸短髮,再一次環顧整間異常安靜的「White Yuki」,然後視線不由自主地停在大嘴鬼怪腫脹的腹部,一個念頭竄進李繭翔的腦中,他忍不住驚呼。

「難道說──在它的肚子裡?」

就在李繭翔得到這個令他驚訝不已的答案時,他機警的耳朵聽見樓下傳來清脆的鑰匙聲與鐵門的開關聲。

怪了?」李繭翔看了眼梳妝臺,他的鑰匙串被扔在上頭,仍安安穩穩地躺在那裡。

李繭翔所居住的是位在大學旁,由公寓改建的租屋套房「大學Fantasy」。有著夢幻名字的「大學Fantasy」擁有不同於一般學生租屋的寬敞,還有整滿藤蔓的外觀,總給人一種住著沉睡公主的氛圍。

但是,「大學Fantasy」掛出「出租」牌子至今,一到三樓三間房間,仍然只有李繭翔一名房客──當然不包括其他那些「暗著來」的非人類──這兒的租金便宜得不得了,但學生們依然把「大學Fantasy」排除在租屋選單之外。

畢竟,「大學Fantasy」是大學周邊最有名的鬼屋啊。

那麼樓下大門會是誰打開的?除了李繭翔自己會拿鑰匙開門進來外?另一位非法房客嗎?就李繭翔對她的瞭解,那位房客總是從窗戶進出,而且她的長指甲就是最方便的萬用鑰匙了?總不可能是房東將一樓「幻想一號‧Black Flower」和二樓「幻想二號‧Gray Stardust」租出去了吧……

大嘴鬼怪的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李繭翔嚇得全身往後退,後腦又撞上門板,發出巨大聲響。

在他痛得抱頭哀嚎時,門板突地回應了兩聲「砰砰」,這回他嚇得往前撲倒,差點壓在昏死過去的大嘴鬼怪身上,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是門板也成了鬼怪,活起來惡整他。

「李同學,你在家吧?你製造噪音的能力還是一如往常地好呢。」某個語氣冷淡的低沉女聲嘲諷地說。

這、這個聲音?」李繭翔努力地在腦裡搜尋這聲音的印象,「不像凝之啊……

「不用裝了,李同學,我知道你在裡面,就算你不開門──」門外響起鑰匙碰撞的聲音,「我也是有辦法進來啦。」

「鑰、鑰匙?」李繭翔跳了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把大嘴鬼怪拉進床地後,大步跑到房門邊,仔細地栓好安全鍊,對著鏡子稍微整理服裝儀容後,小心翼翼地拉開門把。

看著門外的女人,李繭翔瞪大眼睛深吸口氣。

一臺馬達外殼是豔紫色的電動鋸子應聲落地,帶著電鋸現身的女子約一百七十公分高,穿著一襲緊身皮衣,腳踏黑色厚底及膝長靴,一頭不對稱的俐落短髮,額前一小搓黑髮染成和鋸子外殼一樣的紫色,一身勁裝宛如剛從重型機車上下來般。

化著紫色調豔麗妝容的女子瞇起黑眼,冷冷地瞧了門縫上的安全鍊一眼,搽著深紫色的薄唇微往上勾。

「果然上了安全鍊呢,怕我宰了你不成?」

「嗯……妳不覺得這個機率還滿高的嗎?」李繭翔抹去額間冷汗,無奈地苦笑道,「房東太太?」

「你叫我什麼啊?」冷豔女子抓起擱置一旁的電鋸,作勢要重新起動,李繭翔嚇得連忙搖頭擺手。

「不、不是啦,妳聽錯了……我、我剛剛是說……」

「『房東太太』,你以為我耳朵差到聽不見嗎?」女子冷笑,「是嘛,你都叫我『房東太太』,不過你心裡頭似乎是直呼我為『歐巴桑』呢?被叫成『歐巴桑』的人年紀也不會小到哪兒去,所以有重聽什麼的……也是很正常的囉。」

女子自我解嘲著,但在李繭翔聽來比較像發怒前的威脅。

「不……不是的……您還那麼年輕……」

「年輕?是嗎?」

電鋸被喀噠喀噠地開啟了,馬達發出刺耳欲聾的恐怖噪音。

「我、我剛才真的是一時口誤啦!真的!」李繭翔用力擠掉眼淚大叫,「我是想稱呼您為『房東大大』所以才……」

「算了,看在我今天心情還不錯的份上,大人不計小人過了。」女子關掉電鋸,拉開腳邊航空登機行李箱的拉鍊,隨手將電鋸扔了進去,然後雙手環在胸前,面無表情地說,「可以讓我進去了吧?」

「啊……進……」李繭翔錯愕地回頭看看房間。

「有什麼好猶豫的?我是這棟『大學Fantasy』的屋主耶,你忘了我有這個嗎?」

厚底長靴一腳踹在行李箱上,李繭翔彷彿能透視看見躺在裡面的電鋸。

「請稍待片刻,我……稍微整理一下。」

李繭翔吞吞吐吐地說完,連忙關上門背靠門板吐了口長氣,他困擾地看了眼床下,大嘴鬼怪一隻乾枯的手伸在床單垂布外頭,李繭翔不確定房東看不看得見這隻鬼怪。他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只有擁有天賦、像靈異體質之類的人才看得到鬼怪,還是重點在鬼怪們願不願意現身?

不過,就算沒有這隻大嘴,我的房間……

李繭翔又嘆了口氣,這回他緊繃的雙肩全垂了下來。

被康凝之搞成這麼女孩子氣,房東太太一定會誤認為我是變態的啦!可是這些東西又要從何收起啊?為什麼我需要康凝之時她總是不在呢?

「李同學,整理好了沒?放心,如果是色情光碟之類的東西我很習慣,你不需要特地藏匿。還是說,你在房裡放了什麼我房子裡禁止的東西呢?」房東催促的聲音響起,李繭翔顫抖了一下。

「請、請再等一下,再給我兩分鐘。」

「時間就是金錢,我一秒鐘幾十萬上下,和你這種醉生夢死的大學生不一樣,請你認清這一點。我就再給你兩分鐘,你答應的話下個月開始房租額外增加一百萬,當作我在門外枯等的『枯等費』。」

「這是哪門子的費用啊?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有時間吐槽我不會快收好片子開門嗎?還是這次電鋸真的要上工了?」

抓起床頭櫃上的粗框眼鏡,李繭翔著急地扯掉安全鍊,一把拉開大門後大叫:「我就說我沒有在收什麼鬼片子了嘛!」

門口,穿著皮衣身材瘦削的房東,正蹲在那兒開啟行李箱,檢查著一個很像是被拆解的槍枝,李繭翔頓時目瞪口呆。

「喔,」只見女房東面不改色地說道,「身為一個專業的房東,收藏噴子也是很正常的。」

「隨身攜帶那麼危險的東西在身上哪裡正常了啊?而且這關『房東』什麼事啊?」李繭翔激動叫道。

「喔,事實上呢,」女房東從危險的行李箱裡舉起一把步槍,威風凜凜地說,「我的興趣正是『War Game』。」

「什、什麼鬼?」

女房東頓時舉起不知道什麼時候裝好的步槍,槍首直挺挺地對著李繭翔的鼻尖,冷酷無情地咧嘴說道:「生存遊戲。」

「等、等一下……」李繭翔緊盯著女房東的手指,準備拔腿逃跑尋找遮蔽物時,手指已迅速扣下扳機!

「嗚啊啊啊啊啊──」

「砰砰砰!」女房東直起步槍,作勢吹了吹槍管,「你已經死了。」

「啊……」抱著腦袋恨不得往地洞裡鑽的李繭翔不明所以地抬起頭,看著早拆完槍械,並扣好危險行李箱的古怪女房東,他緊張地摸摸自己的腦袋,確定頭上沒被多開一孔後,驚魂未定地打量著一副殺手樣的女房東,「怎、怎麼……」

「你還是一樣好騙。」女房東將行李箱靠牆放好後,雙手插腰大搖大把地走進李繭翔的房間,她一見到被裝飾成鄉村風的「White Yuki」,臉上立刻浮現出厭惡的神情,眉毛幾乎要皺成一團,「噁。」

完、完了……」不知所措的李繭翔呆愣在原地,「這下……這下我跟女生……不,是女妖怪……哎呀,反正我房間住了不止我一個人的事……再也瞞不住了!

「喔,這就是你遲不肯開門的原因啊。」女房東撫著下巴,瞭解似地點點頭。

「那個、房東大人,我可以解釋、我真的可以解釋!」李繭翔著急地爬了起來,他無力地靠著門板,激動不已地說。

「你不必解釋了!」女房東帥氣地甩出右手,眼睛冷冷地瞪著李繭翔,「你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

「房東大人……我……我真的不是故意……」

「放心吧,李同學。」女房東酷勁十足地冷笑,「我不會說出去的。」

「我真的……咦?」李繭翔不解地看著對方,「妳……妳說什麼?」

「關於李同學有如此癖好一事,」女房東摸摸四柱大床上的紗簾、然後又摸摸滾著蕾絲邊的桌墊,最後似笑非笑地看著粉紅色的寢具,「我不會說出去的。」

「咦咦咦咦咦咦?等、等一下!」李繭翔驚叫,「您、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啊啊啊啊啊!」

「不用害臊了,李同學,」女房東大搖大擺地走回門口,拉起行李箱上的推桿,「雖然我不喜歡這樣的房間風格,但說實話是還滿不錯看的,也許我其他房間會考慮讓你來設計佈置一下,這樣說不定會比較好租出去喔?」

想租出去的話,當務之急應該是把其他房裡的鬼怪除掉吧?」李繭翔在心裡吶喊。

「好啦,沒事了,我要先走了。」女房東搖搖手說道。

「妳這傢伙到底是來幹嘛的啊?」李繭翔大聲叫道,女房東瞪了他一眼並踢踢行李箱,他連忙縮回房內,小聲地說,「房……房、房東大人,您大降光臨,所、所為何事?」

「嗯……」

背對著李繭翔的女房東沉默了好一陣子,像是在腦海裡翻找特地跑來租屋的真正目的,最後她迅速地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著李繭翔,手中拿著一張印刷精美的票券。

「我要收回這間『White Yuki』。」

「什……什麼?」李繭翔不敢相信地大叫,「等等等等等……房東大人,您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啊?我、我每個月房租都有定時繳清,也沒有做出違背當初約定的行為,為、為什麼這麼突然……」

「──在下週的星期一到星期三。」女房東補充,李繭翔愣愣地回望著她,「這樣你明白了吧?」

「所以……只有那三天?」

「嗯哼。」

「原來如此……只有三天的話,是沒什麼問題啦……」李繭翔正要鬆懈下來時,腦筋一轉發覺不對,連忙大叫,「等等,那、那三天,我要住哪裡啊?」

其實不止是李繭翔自己,還有他那些不請自來的麻煩非法房客,萬一事情沒處理好,惹火狐妖康凝之的話,那可是比眼前這個舞刀弄槍的房東還要可怕。

「房東大人,難道我不能暫時住進其他房間嗎……」

「你以為我要收回你房間做什麼?展示給大家看嗎?你又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大老遠飛回臺灣啊?」房東翻了個白眼,「我的家族下禮拜要舉辦全族宗親會,分住臺灣各地的親戚都會北上聚餐玩樂,懶得花錢找地方住,就乾脆來住我家啦。」

什麼妳家……明明就分租給別人了……

「反正住宿的問題你不用擔心,這個玩意兒我就大發慈悲送你吧。」房東晃了晃手中的票券,「你可以帶你的親朋好友一同前往,憑券免費住宿,報上我芎祈的名字,老闆絕對會熱情招待你。」

「芎祈……」李繭翔接過票券,沉默地審視著上面的照片與字樣,那是一家位在南投山區的歐式旅館「翡冷翠花園古堡」,不過奇特的是它雖然整體設計為歐式的,卻有著相當東方的溫泉設備。

「很有名的,電視常常介紹,為了避免老闆以為你用我的名義招搖撞騙,我給你一張我的名片。」房東遞給李繭翔一張黑底紅字閃著金光的特殊名片,特殊的姓氏給了李繭翔深刻的印象,「這個張住宿券是優惠活動的特殊旅遊券,你打電話去訂房後,下週一一早到公路客運總站去,就會有專車把你送到店門口了。」

「唔……」

「考慮什麼啊?你別無選擇了啊,李同學。」芎祈冷冷地說,「只要我親戚來到這兒時,發現你還睡在你娘娘腔的房間裡的話,我會當場宰了你!」

芎祈撂下狠話後,用力地摔上門,跺著無辜的樓梯粗暴地離開「大學Fantasy」。

李繭翔面對著門板幾分鐘後,才恍若夢醒地雙手捧著住宿券與名片,緩慢地轉身退回房間,在那同一時間,一張醜陋的大臉頓時貼了上來,發出難聽的叫聲。

「麥付的!麥付的!麥付的!麥付的──」

「呀啊啊啊啊啊──」

一道橘紅色火燄突地在大嘴鬼怪的額頭上燒了起來,那隻可怕的鬼怪淒厲地慘叫,牠抱著腦袋開始在地上打滾,被嚇得傻眼的李繭翔驚恐地看向那放火燒鬼怪的始作俑者──

「跟我一起出生入死那麼多次的你,連一隻嘴地精都對付不了嗎?」

熟悉不過的蜜糖嗓音高傲地響起,宛如馬卡龍糕點色彩的大格紋連身裙映入李繭翔的眼簾,白皙長腿下是一雙滾有流蘇的象牙色平底涼鞋,戴著藤編平頂帽的康凝之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李繭翔,她的手上提著一只容量頗大的藤編提袋,盛夏的打扮彷彿剛從南方小島渡假回來一樣。

李繭翔還來不及回話,甜笑著的康凝之粗暴地一腳踩在被稱為「嘴地精」的鬼怪頭上,橘紅狐火轉眼間熄滅,取代它的則是一條女人羨慕不已、男人夢寐以求的美腿。

「勒咪夠!勒咪夠!」嘴地精痛苦地叫道,「凍顆歐咪!凍顆歐咪!」

「繭,你可真的撿到寶了,」凝之愉快地說,「這是隻貨真價實特地從西方來的嘴地精呢,居然滿口英文,不曉得吃了下肚以後,我們的英語能力會不會跟著變強呢?」

「它說的是英語啊?」李繭翔驚嘆,「怎麼我完全聽不出來。」

「那是你的聽力有問題囉。」凝之唱歌般地說。

「妳等等可以問問看貪音和相鬼,看它們聽不聽得懂這隻鬼怪說的話!」李繭翔沒好氣地說完後,若有所思地晃晃身子,看了看凝之的後方──窗戶半敞著,屋外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但難得的晴天又放假,李繭翔卻得和兩隻擾人的鬼怪一塊兒耗在家裡。

不過,本來應該更吵的……」

總算想起哪邊不對勁的李繭翔驚叫:「凝之!相鬼跟貪音沒跟著妳嗎?」

「沒啊,它們看外面熱,想跟你一起宅在家裡唷。」凝之用她的長指甲戳弄著嘴地精的肚子,然後又晃了晃藤編袋,「我還帶了好吃的回來給它們呢。」

「可是……可是我睡醒時就沒看見它們了啊!」李繭翔緊張地說。

「哎呀,安啦,它們在這兒安全的很呢。」凝之甜笑著繼續戳嘴地精的大肚子,「還是親愛的繭如此懷念它們?急著要我放它們出來呢?」

「它們果然在裡面!」李繭翔大叫。

「嘴地精的嘴可以張到它身體的十倍大,獵食時就像蛇一樣一口氣把獵物吞進肚裡慢慢消化,」凝之微笑著解說道,「貪音和相鬼想必是在熟睡時被吞下去的,才會到完全沒掙扎。」

「那妳還不快點放它們出來!」李繭翔抓著臉喊道,「妳不怕它們被這隻大嘴怪消化光嗎?」

「哇喔,繭好擔心大家喔,」康凝之雙手合十,歪頭笑瞇了眼,「凝之這麼多個月來的努力,總算把李繭翔這塊膽小又只顧著自己的大冰山給融化了呢!」

「我以前是這樣的人嗎?妳到底在說誰啊?」李繭翔深吸口氣坐回床上,「妳不放它們出來就算了,那也好,芎祈送的溫泉之旅我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了,省事又能讓耳根子清淨些。」

抓到關鍵字的康凝之緩緩轉頭,臉上雖仍掛著甜笑,卻有股危險的氣味瀰漫出來。

「繭……你剛剛說什麼啊?」

「溫泉之旅啊。」李繭翔揮揮手中的票券,「房東剛來找過我,她們家族下禮拜要辦什麼家族聚會,需要借住這整棟租屋,為了不讓我無處可去,她就拿免費的住宿券給我囉。」

「──原來是房東啊。」康凝之放鬆似地吐了口氣,「既然有免費的溫泉可以泡,繭不會不想招待與你一起出生入死的親密友人吧?」

「誰跟誰親密了啊……」李繭翔不以為然地反問。

「欸,繭,你仔細想想嘛,一個人去多無聊呢?」康凝之把傷重的嘴地精踢到一旁,又將藤編袋隨手一扔,整個人飛撲到床邊,雙手撐著臉,眨著大眼凝視李繭翔,「免費溫泉之旅……有美人相伴,羨煞天下多少男性啊?」

「開什麼玩笑啊,」李繭翔反對,「萬一被別人發現我跟妳去泡溫泉那還得了啊?我可不想登上影劇版和八卦週刊!」

「如果繭不想要美人相伴的話,」康凝之的食指湊到唇前,露出甜膩的笑容,「那美男子相伴也是可以的喔!」

美人身後的藤編袋裡突然飛出一個約三十公分長的縮小版木頭棺材,小棺材像有生命般,猛地躍至嘴地精的肚子上,下一秒兩團煙霧狀的東西立刻從嘴地精的大嘴裡噴了出來,煙霧一撞上牆,頓時變化成小小的相鬼,以及赤裸全身的人型貪音。

李繭翔看得目瞪口呆,還搞不清楚狀的貪音與相鬼搖晃著腦袋,睡眼惺忪地環顧四周。

地上奄奄一息的嘴地精正掙扎地想要爬起來,那個木頭棺材卻咧開不輸給嘴地精的血盆大口,行動快速的它,不一會兒便把無力的嘴地精吞進肚裡,然後滿足地爬回藤編袋中休憩。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李繭翔抽動著嘴角問道。

「嘴地精和盒魔?」相鬼溜到康凝之身邊撒嬌道,「是主人特地準備給相鬼和貪音的食物嗎?」

「不,我只準備了盒魔,」康凝之的媚眼瞟向李繭翔,「那隻嘴地精和免費的溫泉之旅,都是繭要招待我們的喔。」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謝謝繭!你真是世界上最棒的『自動妖怪吸引機』!」

「不要說的好像我是一臺萬能電腦一樣!」

「繭也是世界上最棒的『免費溫泉之旅吸引機』喔。」康凝之補充道。

「我可沒答應要帶妳們一起去,不要隨便幫別人取這種莫名其妙的綽號啊!」

被當作鬼屋的「大學Fantasy」裡,唯一被租出去的「White Yuki」,吵吵鬧鬧的假期再度展開。終於有點清醒的貪音並沒有加入其他親密夥伴的大吵大鬧隊伍中,它披著一頭銀亮柔順的長髮,慢步到窗邊,任由陽光灑在自己的身上。

然後,迷濛的藍眼瞄見樓下,有輛紫色與黑色相間的重型機車,發出低沉的引擎聲,瘋狂地扭動身體向大馬路衝撞過去。

那輛車……一直停在樓下嗎,羊?

 

 

「普魯士藍山莊」有個很歐式的名字,整體設計卻是帶有東方味的簡單木屋山莊。

和其他主打精美房間佈置、與宛如置身國外的同業們不同,莊主莊然明很努力地想創造出擁有臺灣特色的山莊,甚至自己一磚一土地搭建出座落於竹林間的紅磚露天溫泉,極有復古農村的設計和山莊內寬敞的空間,輕鬆擄獲不少全家福與年長旅客的心。

而且,有著耀眼藍色屋頂的普魯士藍山莊,還有個得天獨厚的景貌──

它正巧建造在這個渡假勝地著名景點之一的翠竹林旁,淺褐色的木屋被翠綠纖細的竹林環抱著,只要吹起微風,竹葉便會輕輕擺盪,營造出舒適的天然音樂,這個時候泡在露天溫泉裡喝上一杯啤酒,或是躺在後陽臺椅子上打盹,都是都市人難得的享受。

即使來住宿過的旅客都給予好評,但面對收入日漸減少的莊然明來說,擁有再多天然美景還是無法令他過得愜意快樂。他心裡其實羨慕著跑去山下大城市發展的親兄弟們,他們都成了科學園區裡一些小型企業的高級幹部,老是出國、吃香喝辣的,生活多采多姿。但是自己就只能關在偏遠的山上,擔心客人不來、擔心颱風一直來、擔心網路評價變差、擔心難溝通的無禮客人……

於是,又一個沒有客人的失眠之夜,莊然明一人坐在大廳櫃臺後方,邊看著職業棒球賽事的重播,邊喝著啤酒配花生。

颱風才剛離開沒幾天,山路上仍躺滿枯枝斷葉,一些沒做好防颱準備的新手民宿,全苦惱於建築外觀的整修。莊明然早上還到更高的山上,替一個熟絡的晚輩整理花園。

照理說,忙得精疲力盡的自己,應該能輕鬆睡著才對……

電視在球賽七局下半結束進入廣告後,便失去訊號了,方形螢幕上閃爍著吵雜的雜訊,飲盡手中啤酒的莊明然嘆了口氣,這下不知道該做什麼來打發今夜了。

「來試試看電腦好了。」

莊明然不太會使用電腦,光是開關機這件事,他那剛滿十八歲的兒子便教了整整個半個月才讓他學會,妻子和兒子老拿這件事來取笑他。

至少學會回復網友的問題嘛!」兒子建議,「老爸也該開發一下年輕族群啊!

「這些年輕人……網路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啊?」莊明然關掉電視,邊抱怨邊戴上老花眼鏡,隨即點開山莊的官方網站,專心投入網友們的留言提問中。

山區的夜在無風無雨時總寧靜到可以輕鬆聽見蟲鳴蛙叫,更何況現在是動物爭鳴的夏天?

但是今晚有些不一樣,恐怖的靜謐彷彿銀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莊明然專心讀著一篇充滿注音符號的留言,額上已經跑出不少汗水。

「到底在寫什麼啊?這些小鬼……」

砰砰砰!

「咦?」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令莊明然嚇了一跳,立刻抬起頭左顧右盼,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砰砰砰!

又一次的敲門聲,證明莊明然不是幻聽,而是真的有人敲門!他看了眼身後牆上的掛鐘,正巧是午夜十二點。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敲門變得相當急促,莊明然不顧老花眼鏡滑落至鼻尖地跳了起來,拋下滑鼠,匆匆忙忙地來到門前。

「誰啊?」

這麼晚了,不可能是投宿的旅客,莊明然很清楚。他猜測可能是附近另一個新開民宿的小夥子,或許是要問為什麼有線電視斷了訊號吧?

當然也是有另外的可能,前幾年在竹林步道終點的某民宿,同樣是有人半夜敲門,是個深夜才上山說要投宿的旅客,提著大包小包的,那家民宿老闆好心地讓他入住。隔日一早卻發現客人消失了,只留下一袋袋發出惡臭的行李,將行李打開後,一具被五馬分屍的女子屍體頓時滾了出來,嚇壞那家民宿的所有員工。

之後,那民宿當然停業了。

做好心理準備好應對對方的莊明然,心平氣和地換上微笑,小心翼翼地開了點門縫。

「哪位啊?」他大聲地問道。

門外沒有人回應,莊明然慢慢地將眼睛靠上門縫。

玄關微弱的燈光透了進來,在地上照出一條細長的光線。

門外敲門者背著光,但莊明然相信,就算讓燈光直接打在他們臉上,他也無法看清楚這些人的臉──那是三名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健壯男性,全背著大大的背包,莊明然推測他們可能是迷路的外地登山客,有時候在山裡迷路不繞到整天是走不出來的,山莊也接待過不少迷了路跑來投宿的登山年輕人。

不過,莊明然對於這三名年輕人的打扮感覺有些詭異,他們在無雨的夜裡穿著厚重的黃色雨衣,頭上還很不合時宜地戴著農村的大斗笠。

「你們稍等一下,我把門全打開。」

莊明然安撫過三名年輕人後,便彎腰解開抵著門板的栓子,然後有些吃力地拉開厚重大門。

皎潔的月光篩落下來,把玄關的白色石子地照得又白又亮。

莊明然瞪大雙眼,他叫不出聲、也無法移動腳步、雙腿生根似地站在大門口。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他明明從門縫看見三個背著包包、穿雨衣、戴斗笠的大男生啊,怎麼門一開……

  屋外,卻一個人也沒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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