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 懂事
林伊帆飛快地跑著，就像半個小時前逃離家門時一樣奔跑，只不過這一次的目標和半個鐘頭前相反，即使都是想甩開一些她所厭惡與畏懼的東西……
她像田徑選手般馬不停蹄地奔走，並俐落地撞開老家大門，如跨欄般跳進屋中，再粗暴地闔上門，靠著門板不停喘氣。然後，阿嬤拖著疲憊的腳步，從珠簾遮擋的房間走了出來，老花的雙眼一見到慌張的林伊帆，對孫女的失望頓時煙消雲散。
「阿帆？怎麼啦？怎麼啦？怎麼那麼著急地回來啦？」阿嬤匆忙上前，扶著林伊帆的肩，輕拍孫女的胸膛，後者竟難得地沒有躲開，「阿嬤還以為妳再也不回來了……發生什麼事啦？妳的臉色好難看。」
「阿……」林伊帆愣愣地看著阿嬤，她突然發覺自己從未注意過阿嬤臉上的皺紋，即使她的身體再怎健壯硬朗，也都是七十來歲的高齡了。林伊帆深吸一口氣，雙眼一酸，彎下腰緊緊抱住瘦小的阿嬤哭喊，「阿嬤！」
「乖乖乖，沒事、沒事，阿嬤在這裡，沒事。」
阿嬤先是被孫女如此親密的舉動震住，但沒過多久，她隨即習慣了林伊帆的無助。她親睨地回摟著唯一的孫女，輕輕拍打她顫抖的背。
「阿嬤剛煮好晚餐，妳身體好冷啊，先來喝點熱湯吧。來、來、來。」
林伊帆沒有推辭，她聽話地任由阿嬤牽著，跟著老人的步伐走進廚房。折疊桌上擺著簡單的飯菜，一鍋不知道是混了酸菜還是竹筍的湯，在桌子正中央冒著陣陣白煙。
缺了幾角的白瓷碗端至林伊帆面前，總是嫌棄阿嬤手藝的她，竟然乖乖地接過，一口一口慢慢地喝。阿嬤很高興看見孫女的轉變，熱切地替林伊帆裝飯挾菜。
在僅有碗筷碰撞聲響之下，林伊帆毫無抗拒地吃光了阿嬤煮的飯菜，然而她的眼神依舊茫然，即使不願回想，但那海邊上吊女子的面容，仍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直到洗完碗盤的阿嬤過來詢問林伊帆要不要吃水果時，後者才定下心，正色望著唯一的親人。
「──鄰長阿水伯給了我好多他兒子賣不掉的柳丁啦，我去削些來給妳吃喔。」
「阿嬤，不用了。」林伊帆喃喃道，「我沒胃口。」
「沒胃口剛剛還吃那麼多飯，」阿嬤笑得閤不攏嘴，「我去切、我去切。」
「阿嬤，我真的沒胃口。」林伊帆的語氣稍微不耐，她立刻察覺阿嬤的臉黯淡下來。
「阿帆，妳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阿嬤淡淡地問，「妳是不是想離開釣刀村，留阿嬤一個人在這裡？」
「我……」林伊帆撇過頭，「我不是想說那些。」
「現在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們林家出了個不孝孫女，我們成了街頭巷尾閒聊的對象，即使這樣，妳還是要離開嗎？」阿嬤皺起眉，難過地說著，「阿帆，阿嬤知道妳本性不壞，只是運不好，遇到太多難關。年輕人嘛，喜歡新潮的東西、流行的東西很正常啊，阿嬤以後不會亂進妳房間，不會干擾妳上網交朋友，只要妳能留在這裡，陪陪阿嬤，阿嬤會一直照顧妳，到我走進棺材，好嗎？」
「阿嬤，」林伊帆抱住自己的頭，不耐地喊道，「我就說了我不想說那些！」
阿嬤再次被林伊帆的態度嚇到，她無奈地搖搖頭，打算走出廚房到客廳獨自切水果吃時，林伊帆的聲音顫抖地說：「那個女的死了……」
阿嬤停下腳步，不知該作何表情地傳頭看著孫女，林伊帆也轉過身，直挺挺地看著阿嬤。
「阿嬤，我剛剛跑到海邊，」林伊帆吞了口口水，「看到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她在海邊的樹上上吊死了……」
「夭壽喔！呸呸呸！妳在胡說什麼啊！」阿嬤邊罵邊制止林伊帆繼續說下去，但腳步卻從門口轉向餐桌，她用力地把孫女抱進懷中，「別怕別怕，阿嬤在這裡，阿帆什麼都沒看到，別怕、別怕！」
「我看到了啊！怎麼能說我沒看到？」林伊帆抽噎地推開阿嬤，「我真的看到有個紅衣服的連年輕女生在海邊的樹上吊！那個樹刺刺的，長得很奇怪……」
「那是林投樹啦，妳一定是看錯了，把小林投樹看成人了。」
「我才沒有看錯！」
「好啦，阿帆，乖乖乖，」阿嬤像抱小嬰兒般摟著孫女安撫道，「妳一定是嚇到了，明天阿嬤帶妳去宮裡收驚，乖乖乖，沒事、沒事。」
真的是自己看錯了嗎？林伊帆狐疑地想著，但是那女人臨死前的面容多麼的真實，充滿恨意的眼神幾乎能殺死林伊帆了。
時間就在阿嬤的懷裡緩慢了下來，林伊帆的心跳也漸漸恢復正常，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阿嬤竟隨口哼起奇怪的歌，那種平常林伊帆一定會掩住耳朵，死也不肯聽的老派歌謠。但此刻的她，卻覺得那歌簡單的好聽，像是有種魔力，能驅趕紅衣女子的恨意一樣……
就這樣，她頭一次在她最討厭的阿嬤的懷裡，安心地睡著了。
■
楊春美逢人就說她的孫女現在變得多乖又多乖，餐餐都吃兩碗飯，剩菜也會自動掃光光，而且還主動幫忙做家事，最近還跟她一起接手工回家做，也不太上網了。只不過釣刀村的村民聽到，嘴上是恭喜春美感動了孫女，讓她改邪歸正，但私下還是狂說林伊帆的壞話，說她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戲，只是想搏取大家的信任，心裡鐵定在盤算些什麼計劃。
林伊帆很清楚鄰居們對她的看法，她曉得這些既定印象很難扭轉，但她也沒有想要洗心革面的念頭。也許村民們是對的，在她的骨子裡、內心深處，仍渴望著離開釣刀村、仍深深厭惡這個小村莊。
只不過她從前那橫衝直撞、直來直往的衝勁，不知道為什麼被完全磨滅了。對阿嬤來說，她是變乖、變懂事了，但對林伊帆說，她只是變得不像自己，只是個空有軀殼的活死人，別人說一她不敢說二，不用腦、啥事都聽話照辦。
這就是這裡的大人所謂的懂事吧。
但又有誰知道，她的轉變，都是因為那個紅衣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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