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章 無罪的被害者 -
本系列每週一、三、五更新
醫院大樓外環繞著一片新綠地,翠綠草皮上數根木條支撐著剛種下去的小樹,美麗盛開的各色花朵依照顏色排列成幾何圖案,它們被約至膝蓋高度的木柵欄團團包圍,外頭鋪成磚紅色的人行道,設置了不少木頭椅,讓路過的行人或是病人能夠暫時休息。
或許再過幾年,這些木椅便能完全躲藏在樹蔭底下,供人乘涼靜坐了。
曾仲行與林以寒併肩坐在一張面對大馬路的木椅上,晚風柔和地拂過兩人髮絲,一旁造型特別的街燈有些閃爍不定。
搭上救護車,送周介堯到醫院急救後,林以寒一直陪伴在周友瑤的身旁,那總是面無表情的同班同學臉上難得有了情緒,即便周介堯已無大礙,送入一般病房時也是。
直到周友瑤的雙親趕來,她才鬆口氣似的卸下緊張表情,恢復往常面容,林以寒見她有人陪伴,便道別離開。
沒想到一走出病房,就在長走廊上撞見她找了多天的曾仲行,那傢伙剛從醫院的商店回來,正愉快地喝著他最喜歡的鮮奶,即便林以寒渾身疲憊,還是賞他一道白眼,然後拽著他的手臂,往醫院外頭走。
「這幾天我都和老哥待在醫院嘛,本想打個電話或回徵信社留字條給妳,但我們倆一忙就忙到忘記了嘛。不過也真巧,竟然在醫院遇到妳,這樣也省了回去一趟的麻煩。」曾仲行叼著吸管說。
林以寒很討厭他這個壞習慣,吸管尾端的鮮奶都會甩得到處都是。
「只是沒想到周友瑤的哥哥也受到攻擊、受了重傷……這事件到底會變得怎麼樣呢……哎……」
「你們兄弟倆到底在忙些什麼?」林以寒平靜地問,「怎麼連文紹旻姐姐住院的事也不告訴我呢?我好歹也是徵信社的一員呀。」
「唔,就知道妳會抱怨,我們又不是故意──」曾仲行吸了口冰涼鮮奶。
「好吧,的確是有些顧慮,看妳最近不管是身體還心理都虛成這樣,任誰都不想再找事折磨妳了呀。何況妳這幾週蹺課的次數也太誇張了,恢復成平常大學生該有的作息不是很好嗎?」
「你還有資格說我?」林以寒反問,「繳了宿舍費、老是窩在哥哥家的人又怎麼說?當上學術部部長卻整個學期不見蹤影的人又怎麼說?」
「停、停、停,」曾仲行咬著吸管舉手投降,鮮奶盒岌岌可危地站在他右膝上,「我不想跟妳吵,都說了不折磨妳了……我發誓,『修羅道』這事一結束,我會乖乖回學校上課,當個全勤資優好學生直到學期結束,行嗎?」
林以寒沒有答話,她看著忽明忽滅的街燈發愣。
「哎,聽妳說了周介堯的傷勢,再加上文紹旻她姐的傷,文紹秋像是受了『動物啃食之刑』,周介堯則是失敗的『穿刺之刑』,這兩曲又和古代刑罰有所雷同了。」
「學長,這幾天『修羅道』上更新了新的影片了嗎?」林以寒突然問道。
「我昨天看的時候,仍只貼到文紹秋的『復仇五曲』,如果周介堯受傷的事也跟『修羅道』有關,那麼影片應該已經張貼了,」曾仲行掏出手機看了看,「老哥也會立即通知我才是,他這幾天都和高警官在一起。」
「真難得他會主動告訴你線索。」林以寒不以為然地說。
「那是因為這次的事和我也脫不了關係啊。」曾仲行輕鬆地說,手握著手機一晃一晃的,「別忘了,『序曲』的主角可是我們倆喔,我手上的傷前幾天還裂開了。」
「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同情你嗎?」林以寒斷然說道,但她的眼睛還是瞄了眼曾仲行的左臂,「伯良哥有查到些什麼嗎?『修羅道』的架設者?」
「這方面好像還沒有個定論,Sun Shine Web TV所屬公司Star net不願提供網友資料,說什麼要保護網友隱私,警方還在跟他們交涉。不過老哥他是已經找出幾名疑似片中主角的死者,身上所擁有的共通點了。」
曾仲行將鮮奶一口飲盡後說,「第一曲受股裂之刑的陳永銘,就在某知名電腦遊戲公司工作,那家公司的名稱──」
「『萊姆』。」林以寒順口接道,「萊姆」正是「閉鎖病毒」案中,被感染病毒的線上遊戲臺灣代理公司。
「第四曲受『頭蓋骨粉碎之刑』的黃仰皓,在與文紹旻母親交往前,其實已經結過一次婚了。而第二曲『火刑』的陳國夫,是與某人論及婚嫁。
「第三曲廖幸儀、第五曲文紹秋,和可能是第六曲的周介堯,他們三人身上尚找不到什麼共通點。至於前三人的共通點……」
「吳月惟。」林以寒淡淡地說出這三個字,並打了個哆嗦,她努力不去回想那白衣女鬼的面孔。
「是的,陳永銘是吳月惟生前的上司,陳國夫是她的未婚夫,而黃仰皓是她的前夫,與吳月惟結婚後育有一子。
「據了解,陳永銘之前時常找吳月惟的麻煩,陳國夫毀了婚約、毀了她將重獲家庭的夢想、甚至間接害死她,黃仰皓則辜負了她、讓她與兒子過著不美滿的生活。」
「『復仇』就是為了這些事吧……」
林以寒語畢,曾仲行皺著眉頭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本想說些什麼又打住了。
他轉身將空鮮奶盒投進不遠處的垃圾桶,握緊拳頭無聲喝采一陣後,才轉換心情開口道:「周介堯出事的情況呢?妳能稍微描述一下嗎?到底他那從腿部刺穿到胸部下方的傷是怎麼造成的啊?」
林以寒沒有回答,實際上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說。當時一片混亂,她原以為受到攻擊的是自己,沒想到出事的會是初次見面、恰好來接周友瑤的周介堯,加上那時她頭暈又嘔吐,整個人快昏過去了,到底事情怎麼發生、又要從何說起,林以寒完全搞不清楚。
「怎麼了嗎?妳該不會是嚇傻了,啥都不記得吧……」
「黑令旗。」
「啥?」曾仲行沒聽懂那個詞。
「黑、令、旗。」林以寒刻意口齒更加清晰地再說一次,「周介堯受傷後,周友瑤不停重複這三個字,在救護車上,她也不斷說著『它有黑令旗』、『它有黑令旗』。」
「請問這三個字怎麼寫啊?」曾仲行無奈地問。
「你沒聽過嗎?」
「妳當我百科全書還Google啊?隨便一查什麼東西都查得到嗎?」曾仲行吐了口氣,「改天再問周友瑤好了,希望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她熟悉的東西老是超乎我的理解範圍。」
林以寒聽了不由得輕聲竊笑,曾仲行瞥瞥她,難得沒有跳起來鬥嘴,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又坐了一會兒,林以寒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半,就快十二點了。於是她背起包包站了起來,打算朝捷運站前進,曾仲行看她要走,趕緊喊住她。
「去哪裡啊?」
「回家啊。」林以寒理所當然地說,這棟大醫院是離F大、徵信社、林以寒家最近的一家醫院,不過還是有段不遠的距離,必須搭乘大眾運輸工具或開車騎車才方便往來,「再跟你耗下去,說不定連末班車都趕不上。」
「這麼晚了,我載妳。」曾仲行跳了起來,林以寒眼前不知道為什麼,閃過一雙搭在彭俊平腰上的纖手,於是她認真地搖頭。
「你留在醫院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是和伯良哥約定要陪文紹旻的姐姐,順便等待新消息嗎?你還是不要隨便離開崗位比較好。」
「但是更早之前,老哥他也囑咐要看著妳呀!載妳回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了啦!我是人、我也要休息啊……」
「你很囉嗦耶!不是老嚷著跟我在一起衰事會一直來嗎?那幹嘛還死纏爛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會自己回去啦!」林以寒聲音漸大,她不悅地轉頭要走。
「我死纏爛打?笑話!誰想纏妳呀?我又不是那個啥文紹旻!」曾仲行大聲喊道,「我知道啦!現在如果文紹旻出現,說要陪妳坐捷運回家,妳一定馬上答應!」
「你幹嘛每次都要扯到他!」這話惹火林以寒了,她生氣地回頭大叫,「你現在最該多費心管管的,是你的寶貝女朋友,而不是我!不要她最後跟別人跑了,才在那邊借酒澆愁!」林以寒一說完,不等曾仲行回話,便重重地拍擊他的左臂後,拔腿奔跑。
「喂喂!哎唷!」曾仲行抱住日前舊傷復發的左臂,他痛得彎下腰,但仍對著林以寒漸行漸遠的背影大呼小叫,「喂!耍什麼脾氣啊?我忍妳很久了!靠!妳當我沒聽到那次火場救妳時,說的那句肉麻兮兮的話嗎?混帳──」
林以寒準備跑下捷運站出入口樓梯前,先看了牆上的時間表,現在時刻未到十二點,還有兩三班末班列車可以搭乘,於是她緩下腳步,扶著布滿往來乘客指紋的銀色把手下樓。
過了收票閘門,林以寒如常走到最邊緣的月臺等車,累了一天的她一直沒有好好休息,她抬頭看了下班車還有多久到站後,便退到後方空地,隨便找張空椅子坐下。
林以寒打了個哈欠,些許微風吹來,她感到有些寒意,等隧道風大到不行時,就表示列車即將進站,她稍微搖晃身體,想藉由活動讓身體暖和些,不過效果並不好。
此站的乘客本來就少,接近深夜時,月臺上根本空無一人,冷冷清清的捷運候車月臺,讓她有點不太心安,思緒剛要飄向這陣子令她又怕又煩的部分時,她用力搖晃腦袋,逼迫自己想些別的轉移注意力。
和她沒有關係的,絕對和她沒有關係的,不要想太多了,那時的作嘔不適,不過是自己心理壓力過大導致……「原本以為受傷的是我、有問題的是我,最後出事的卻不是。」林以寒拍拍臉頰,「沒事的,是我太多心了。」
有股怪味。林以寒皺著眉,起身嗅了嗅,好像有什麼燒焦了的怪味,她環顧四周,月臺另一邊站了幾名穿著制服的站方人員,如常地執勤。
「會是什麼燒起來了嗎?像是電線?」林以寒邊嗅邊尋找,那彷彿焦味的異味越來越濃烈,燒焦中挾帶著讓人幾乎窒息的特殊怪味,甚至有油脂與腐敗物的腥臭味。
林以寒放棄尋找,乾脆捏住鼻子,焦急地等車。遠方傳了列車行駛的聲音,隧道涼風漸漸變強,她的頭髮與衣服恣意飛舞著,但那奇怪的燒焦味卻沒有變淡的跡象。
林以寒朝軌道右側看去,列車車頭燈已出現在漆黑隧道中。
數秒內,幾乎沒載乘客的藍白列車迅速入站,吵鬧的雜音隨著車廂殘影閃過她的眼前,林以寒調整好包包袋子,等著車停門開後,便跳上去找個好位置補眠。
她的目光隨著列車行進方向向左看去,站方人員在遠處耐心地與一位老婆婆交談,兩個小小人影朦朧地擺動著,林以寒淡淡地笑了,她的頭慢慢轉回前方──
白衣女鬼不聲不響地站在那兒。宛如浸入滿滿的冰水之中,林以寒傻了眼,本來勾著包包的手開始顫抖,很快地全身都發起抖來。
她無法移開她的雙眼,連眨動都不行,就只能直挺挺瞪著前方,瞪著那個不知道是飄浮空中、還是附著列車之上、或是站在月臺邊緣,下半身漸層消失的白衣女子。
那長黑髮沾滿血塊碎肉,不停滴落鮮血的白衣女子,一雙林以寒一輩子都忘不掉的白瞳,正惡毒地凝視著她……
「怎麼會……」林以寒無聲地說,她深吸口氣後用力眨眼,捷運車門開啟聲音同時響起,當她睜眼時,那白衣女鬼已經不見了。「眼花了嗎?」林以寒喃喃地問著,她左顧右盼確定沒有狀況後,才慢慢走進車裡。
找了個面向車子行進方向的座位,林以寒輕輕地將頭側靠上車窗,到她家旁邊的捷運站還需要一段時間,她可以趁機回復體力。
調整好姿勢,正要闔上眼入睡時,剛才那股臭味又來了,這次味道更濃更嚴重,像是瀰漫了整個車廂一樣,林以寒受不了地掩住鼻子,並伸長脖子四處張望。
捷運列車上似乎只有她與剛才在前面上車的老婆婆而已,車廂裡安靜無聲,只有那日漸嚴重刺耳的噪音難聽地響著。
忽然一陣噁心感從胃部竄了上來,林以寒猛地往前傾,差點嘔吐出來,她將身體往椅背壓,不悅地抱怨著:「怎麼又來了……」
雙眼習慣性朝漆黑的車窗看,那能像鏡子一樣映照出自己的面貌,林以寒會不由自主地看著倒影撥撥頭髮,或是擠個微笑,但這回她卻完全愣住了。
車窗倒影中的自己身邊,坐了另一名乘客。林以寒非常確定,這個車廂只有她一個人,這張椅子也只有她自己坐著,她身旁沒有別人的體溫,絕對沒有!
但是,倒影裡的確照出兩人的身影。林以寒不敢回頭確認,而燒焦味仍在,反胃噁心也在,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頭又開始暈了。
所有症狀就像傍晚時校門口,周介堯被攻擊前一樣……腦筋忽然一片空白,林以寒的頭重重撞上車窗,她緊咬上下兩排牙齒,眉毛全糾結在一起,眼睛也半瞇了起來──
她的身體好痛,有好多好多看不見的鐵鉤子正刮著她的皮膚,一開始是輕輕地刮,彷彿有淡淡的血隨著刮痕滲出,緊接著那些隱形的鐵鉤子,便兇悍地穿進她的肌肉裡拉扯,順著剛刮出的傷痕用力拉扯,她的皮肉就快被撕裂、四肢就快掉下來了!
那無法形容的疼痛讓她幾乎要昏死過去,但強烈的臭味和反胃感卻又讓她異常清醒……
攻擊在一道從頸部順著背脊劃到臀部的割傷後斷然停止,林以寒這才睜開眼睛,她倒在車廂地板上,渾身汗水地大口喘氣,捷運列車仍在向前行駛,像在到不了終點、又黑又長的隧道裡行駛。
「下一站有這麼遠嗎?」林以寒喘了幾口氣後,撐著淺藍色座椅努力站起。
當她一站起來,便看見後方座椅上,坐著一個沒有頭顱、斷裂切面血肉模糊的小孩子,半透明的手愉快地在空中揮舞著。林以寒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背部撞上中央供站立的民眾抓握的細鋼棍,她下意識地往右邊車門上的大片漆黑窗戶望去。
白衣女鬼不聲不響地站在那兒,站在她的身後。林以寒叫不出聲,她靠著鋼棍的身體無法動彈,更因雙腿發軟而慢慢下滑,再次跌坐在地。
座椅上舞動雙手的無頭小孩不知何時站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身上也是一件染血的白色衣物,更多血跡是聚集在胸前與領子部位。小孩好像在說話,一些唏哩呼嚕宛如呻吟聲的聲音刺入林以寒的耳中,伴隨著身後血落下的滴答聲。
女人哭了,淒厲的哭著,小孩也哭了,尖叫般刺耳地哭著,然後,林以寒的胸腔下方突然疼痛,那疼痛就像被利刃刺穿一樣疼痛,她無聲地哀嚎著,淚水盈滿眼眶。
「輪到我了嗎?」白衣女鬼不知何時來到她眼前,無頭小孩親暱地攀在她身邊,林以寒虛弱地抬起慘白臉蛋,「妳的復仇輪到我了嗎?」
女鬼泛紫的長舌頭從潮溼黑髮間伸出來。
「妳想殺我嗎?」林以寒喃喃地問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想殺死我嗎?吳月惟?」
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女鬼便發出驚人的刺耳尖叫聲,隨後與她那無頭小孩快速旋轉,像沙又像風一樣快速旋轉,瞬間消失無蹤──
林以寒身上的痛楚頓時消失,雙腿也有些微力氣能動了,她咬緊牙關站起來,從自己上車的最後一個車廂向前走,走過一節又一節一模一樣的車廂,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宣告著對方到來的臭味又鑽入她的鼻中,林以寒眼角餘光瞄向車窗,有團白霧就跟在自己身後──忍住想吐、想昏倒、忍住那折磨人的強烈痛苦,林以寒在列車上快步奔跑著。
她想找那與她同站上車的老婆婆,但自己眨眼間就走到第一節車廂了,都已經到底了,一路上卻沒看見那名婆婆……林以寒放棄了,她用盡全身力氣,虛弱地坐在地板上,身子搖搖晃晃的看著追兵。
白衣女鬼不聲不響地站在那兒,血滴落的聲音中,林以寒又聽鐵鍊的聲音。
「為什麼要殺我?吳月惟?」林以寒看著那對白眼問道。
「不要怕,下定決心不要去怕。」周友瑤認真的叮嚀在耳畔響起。
害怕嗎?不,她已經不怕了,躲不掉、逃不了、無法改變。
因此,她放棄了。放棄活著,放棄逃避,就不會害怕了。
──那麼有像恐怖片、鬼片所說的,會不分青紅皂白殺人、害人的惡靈嗎?
──只有修羅不分青紅皂白,靈不會,靈與人的關係不是有所求,就是有因果,靈怕人,不會殺人……不會……
「所以,妳是修羅。」林以寒擠出淡淡的苦笑。
「因為妳,不分青紅皂白想置我於死地啊……吳月惟……」
白衣女鬼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聽不到林以寒的話語,她朝她逼近,林以寒看見了,看見兩條前端掛著鐵鉤子的鐵鍊,匡噹匡噹地垂了下來,鐵鍊上沾染著斑斑血跡……
復仇之歌,在修羅道上輕輕傳唱。林以寒閉上雙眼。
機械化的捷運廣播聲響起,下一站站名在車廂內嗡嗡作響,行駛中的捷運列車正在減速,很快地便完全停了下來。車門碰地打開,一個著急的步伐踏進車廂,一雙溫熱並布滿汗水的手握住林以寒的肩膀,急促的呼吸吹動她額前瀏海。
「林以寒、林以寒!妳醒醒啊!」
林以寒隨著搖晃睜開雙眼,眼前哪來的白衣女鬼?無頭小孩?就只有彷彿跑完百米、滿頭大汗的曾仲行正在大呼小叫。
「妳看!累成這樣!就說讓我載妳回家了吧!快給我下車!」曾仲行一邊抱怨一邊擔起林以寒的手臂,扶著她的腰走出車廂。
「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把整個大臺北地區各捷運站間的距離,和原則上的時間差全背下來了。」曾仲行得意地說。
誰問你這個啊……林以寒的吐槽沒有說出口,當曾仲行扶著她來到電扶梯前時,她已經虛弱的昏了過去。
曾仲行很好心地裝了熱開水給稍微清醒的林以寒喝了以後,才攙扶她離開捷運站,慢慢走到摩托車停放的地方。
一路上曾仲行介紹著臺北捷運的歷史、設備、重大事件什麼的,滔滔不絕講了好一會兒,林以寒雖然沒聽懂也沒聽進去,但靠著這傢伙的肩膀聽他嗡嗡亂叫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讓她身心都放鬆了下來。
牽出摩托車,如往常替林以寒戴上安全帽後,曾仲行報告接下來的行程,他說他要直接帶她回馬車道徵信社休息,今晚就在那裡過夜。他要睜大眼睛陪在她身邊,還發誓絕對不會對她亂來,並強調這個主意是曾伯良提供的,至少出事還有個人能夠處理。
「不然妳在房間失血過多昏倒,妳家人又都睡死了,等天亮發現妳怎麼樣時,妳早嗚呼哀哉了啦!」曾仲行等林以寒坐定後,捉住她原本要抓後座握把的手,朝他腰間一放,並讓她冰冷的十根手指緊緊交纏。
「妳腦子這麼不清楚,萬一掉下去怎麼辦?今天破天荒,開放我強健的腰部讓妳扶,以後沒有這麼優惠的事了!」
「白癡……」林以寒喃喃唸著,摩托車轟地發動,她輕輕靠上曾仲行的肩膀。
其實是在責備自己。曾經多次面對想結束生命的人,那時的自己完全不懂,也不能接受他們放棄生命。但剛才的她,又在做什麼呢?就因為面對的是無可奈何、無法抵抗的無形力量,就能理所當然的撒手不管,等待死亡降臨嗎?
摩托車在無人的街道上快速騎著,曾仲行熟練地拐了幾個彎,鑽了幾條小巷子,更趁紅燈時,讓腰間林以寒的雙手握得更緊些。迷濛的雙眼漸漸睜大,認真看著前方為了陪自己,搞得滿頭大汗、一點都不坦白的傢伙。
說什麼哥哥的指示,明明就是你自己追過來的。
這傢伙從來沒有放棄過。若他好不容易趕到,看到的卻是奄奄一息的自己,又會多麼自責呢?雖然他喜歡逞英雄,老愛演英雄救美的蠢戲碼,還救了她好幾次,但是每一次的行動,都帶著他誠懇的承諾,「閉鎖病毒」時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妳看,我就說我會保護妳吧,」男孩曾經溫柔地說道,「也保護了妳的貞操。」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好想埋入他的胸膛,被他緊緊擁抱著……
「學妹。」曾仲行猛地停下車子,回頭愉快地問道,他的右手指向前方一家仍亮著招牌的小店面,「餓不餓呀?」
「自己想吃還問我。」
「這家店很有名耶,便宜又好吃。我這幾天忙成這樣,都靠幾瓶鮮奶裹腹,再看看妳,」曾仲行瞄瞄林以寒發黃瘦削的臉,「身體虛成這副德性。難得人家店還沒打烊,就來捧場捧場嘛。」
拗不過曾仲行的強烈要求,無力又無處可去的林以寒只好乖乖下車,看曾仲行輕鬆停好摩托車後,一起慢慢走進明亮的廣東粥小店,旁邊廚房忙碌的老闆夫婦看起來相當年輕,一張娃娃床靠在店深處的牆邊,柔軟的白色被單微微鼓起,規律地上下起伏著。
兩人揀了大門一進去的四人桌,曾仲行一坐上板凳,便熟練地抽起桌上菜單,殷勤地向林以寒分析推薦,一副常客的模樣,原子筆尾啪答啪答打著點菜紙。
點完沒多久,老闆立刻端來兩碗熱騰騰冒著白煙的粥,林以寒朝碗內看去,白花花的米粥中混雜了許多配料,高湯香氣撲鼻,讓幾乎整日都在嘔吐的林以寒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她接過曾仲行遞來的湯匙,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匙熱粥。
「怎麼樣?好吃吧?」曾仲行看著整張臉都快泡進碗裡的學妹,笑嘻嘻地問,「入口即化,都不用咬喔,直接喝就行,這才叫粥啊!小心不要燙傷舌頭。」
兩人自顧自地享用了一段時間的粥,曾仲行靈機一動,他匆匆擱下湯匙,抓起背包努力翻找。林以寒含著熱呼呼的湯匙,一臉好奇地看著對面的學長。
「找到啦!學妹!」曾仲行的臉回到林以寒視線範圍時,手上也多了枚物品,他興沖沖地攤開掌,一個繡有精美花紋的淺藍色護身符靜靜地躺在上頭,「這個暫時借妳。」
「你怎麼會有護身符?」林以寒不解地問,「你看起來不像是信這些的人……」
「哎呀,還不就妳茜學姐給我的,拿去吧。」曾仲行的手朝上抬了些,「我跟老哥都很忙,妳總是孤軍奮戰,又那麼有實驗精神,比我還需要這玩意兒呢,拿去吧,等這回事件告一段落再還我。」
「但是……」林以寒認真看著護身符,還想再說些什麼,曾仲行的手機卻響了,他「哎呀」一聲,粗魯地將護身符塞到林以寒手中,然後轉身掏出口袋裡的手機。
「喂,老哥。什麼事?」
電話另一頭響起曾伯良的嗓音。「你在哪兒呀?醫院嗎?你有遇到丫頭嗎?」
「在我旁邊,我們在那家很優的廣東粥店。怎麼了嗎?」
「一些小進展。高正本來和Star net高層交涉,逼他們要拿出初代『修羅道』架設者註冊時的個人資料,沒想到Star net擺了一道,一邊說十一點給消息,一邊卻又未向警方報備,直接關閉現在的『修羅道』。
「不過呢,這舉動讓Sun Shine上瞬間多了更多自稱是『真正修羅道』的頻道,但是……所有頻道的影片,都只上傳到疑似文紹秋遭攻擊那部的『復仇五曲』。」
「所以周介堯一事仍不能確定與『修羅道』有關?」
「欸欸──我沒這麼說喔,我只說沒有第五曲之後的影片啊!你不要自己多作聯想啊……雖然周介堯那像是『穿刺之刑』的部分沒有影片,卻不代表他與吳月惟無關喔。
「正確來說,原先我們查不出共通點的廖幸儀、文紹秋,甚至周介堯,經過我們辛苦的明查暗訪──終於找到他們與吳月惟有關的共通點!」曾伯良的聲音越來越大,連專心喝粥的林以寒都能聽見他嘶吼的聲音。
「他們都是兩年前,一場近年來最嚴重的高速公路連環車禍傷者。也就是那場連環車禍,奪走吳月惟和她年僅五歲兒子的寶貴生命。只是兩年前車禍現場到底發生什麼事,高正他們還在調查,或許要和文紹秋、周介堯一一談過才知道。」
「但就算是找到死者與傷者和吳月惟間的共通點,整個『修羅道』案還是無法水落石出啊。你和高警官不會將所有狀況都推給已經死去的吳月惟,說是亡靈復仇吧?」曾仲行不以為然地說,還冷笑了兩聲,林以寒不太高興地瞪著他。
「嘖嘖嘖,若只有這樣的進展,你哥會特地花錢打電話給你嗎?傻子!警方早在陳永銘死亡的旅館,以及廖幸儀、黃仰皓、文紹秋家找到隱藏式針孔攝影機!
「再經過咱們神通廣大的明查暗訪──我們發現裝設這些機器的都是同一個人,而那個人也是替陳國夫待的療養院,架設全套監視系統的傢伙。」曾伯良恢復往常音量,平心靜氣地說,「那個人名叫張強壬,正巧也是高速公路連環車禍的傷者之一。
「接下來大夥兒會再跟Star net高層交涉,比對相關資料後……就算他們仍不給資料,高正也會親自到張強壬的公司和家中一趟。就這樣啦,不跟你說啦!你照顧好丫頭跟文小姐啊!誰有個閃失你就等著完蛋吧!」
曾伯良很快就掛掉電話,難得曾仲行沒對此發牢騷。
他有些亢奮地收起手機,身子朝桌子靠了點,小聲地對林以寒說:「真相就要大白了。高警官他們找到在文紹秋等人家裡裝針孔的人,叫作張強壬,看來幕後推手……甚至是兇手,就是那個張強壬了。妳可以放心休養,好好準備期末考啦!」
「學長……」林以寒放下湯匙,不太滿意曾仲行給的訊息似的看著他,「真的是這樣嗎?問題真的就全出在那個張強壬身上嗎?」
「不然呢?」曾仲行咬著湯匙,湯汁隨著他說話一甩一甩的滴落,「學妹,妳不要以為每天都在過年,每個案子都像『閉鎖病毒』,或是上次那個玩偶的案子一樣靈異好嗎?科學一點嘛!」
「但是我真的……」
「妳太累了啦,被那個『序曲』嚇跑魂了。」曾仲行微微笑,「對了,忘了問老哥,陳國夫舊家是不是也裝了針孔,我想應該也有才對。」
「我真的看到了。」林以寒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說,「從『序曲』開始,第一曲、第二曲、第三曲、第四曲、第五曲……每一部『復仇曲』影片裡都有吳月惟的身影,長頭髮、白色衣服、沒有黑眼珠的雙眼,每一部短片裡都有她!」
「學妹,」曾仲行嚴肅地看著林以寒,「我、我哥,甚至妳的文紹旻、文紹旻他姐,我們所有人都沒有在影片裡,看到什麼長髮白衣的女人。」
「不可能,我看見了!不管看幾次都是!連『序曲』裡她攻擊你時的猙獰面容我都看見了!而且傍晚周介堯被攻擊時,還有剛才捷運上,吳月惟的鬼魂就出現在我面前,她帶著她那沒有頭的小孩攻擊我!它們想殺死我!」林以寒握緊拳頭喊道。
一旁看電視的老闆和老闆娘偷偷轉過頭來,曾仲行仍一臉不信,直說是她太累了。
「好吧,如果兇手是那張強壬,那文紹秋受傷一事又怎麼解釋?她發誓她沒有看到任何蟲蟻老鼠,身上就這麼冒出傷口。還有周介堯在天橋上莫名受到穿刺傷呢?現場可沒有那麼長的兇器能弄傷他啊!」
「唔,文紹秋部分可能是受藥物影響,產生幻覺吧,而周介堯……」
「不談論不代表不存在、看不到也不代表不存在。」不等曾仲行說完,林以寒無奈地搖搖頭,她驚魂未定,聳起肩膀,幽幽地說。
「學長,下一個被復仇的對象是我。但是,不管是吳月惟還是你們說的嫌疑犯張強壬,他們都沒有攻擊我的理由啊……我和吳月惟沒任何關係,和那車禍也沒關係……」
曾仲行想了想,腦海中只閃過一個唯一的可能,他清清喉嚨正要開口時,林以寒的雙眼忽然瞪得好大,六神無主地直視前方,彷彿看穿曾仲行一樣。緊接著,渾身發抖的林以寒開始推動座椅,不停往後退。
曾仲行見情況不對,便順著林以寒的視線,緩緩回過頭……
一個長髮披肩、面色慘白的白衣女子走進店來,她低著頭,不聲不響地站在曾仲行身後,曾仲行朝地上瞄了眼,輕聲笑著對林以寒說:「放心、放心,是人──」
曾仲行話還沒說完,那白衣女子便瘋狂往林以寒衝去,林以寒嚇得尖叫,曾仲行趕緊站起來,一旁老闆抓起湯杓衝過來,老闆娘則抱起被嚇醒的嬰兒躲得遠遠的。
「要殺……殺……」
白衣女子沙啞的嗓音低沉呻吟著,她長長的指甲陷入林以寒的肩膀中,張開嘴巴,想朝林以寒身上咬下──
林以寒昂起首,迎上那女子的面孔,卻發現這名女子的臉上滿是鮮紅色血跡,連上衣也是!她嚇得動也不動,曾仲行繞過桌子,與老闆聯手抓住那名女子想將她拉開,但那看來瘦小的女子,力量卻大得驚人!
老闆不停以湯杓撞開女子的嘴,拉扯中,她長髮下染血的慘白面孔顯露出來。
「劉……劉老師?」老闆停止動作,訝異地愣在那兒。
曾仲行重重地將那女子推倒在地,並回頭對老闆娘喊道:「快報警啊!或是叫救護車也行!快啊!」
「殺……要殺……要殺!」摔倒在地、被曾仲行壓住的女子仍重複著同樣的話語,老闆退到一旁,不敢相信地看著她。
「劉老師,妳怎麼變成這樣?」
「你認識?」曾仲行轉過頭機警地問,林以寒早退到牆邊低聲啜泣。
「她是劉碧雪,住對面公寓,是安親班的老師……常常帶兒子到我們店裡吃飯……」老闆緊張地說,「平時都好端端的,怎麼……怎麼……突然發起瘋來……」
倒地的劉碧雪放聲尖叫,那不應出現在她身上的強大力量,重重地將曾仲行推開,她抓著自己染滿不知道是誰鮮血的臉,瘋狂地尖叫、不停地尖叫,像是要把內臟全叫出來般──
曾仲行來不及抓住她,她便搖搖擺擺快步跑出店外、跑向無人無車的大馬路上,繼續抓著臉瘋狂尖叫。
下一秒,白衣的劉碧雪瞬間止住聲音,抓著臉的雙手下移,在纖細的脖子前方握緊拳頭,曾仲行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看錯──劉碧雪在掙扎,就像有條無形的繩索緊緊繫住她的脖子,打算將她勒斃般地掙扎……
曾仲行回頭看了眼正受老闆安慰的林以寒,確定她無大礙後,便跑出店外,想解救那看起來就快要被勒死的劉碧雪──
接下來是極為巨大又沉重的撞擊聲響,店內老闆娘與林以寒同時尖叫。
曾仲行瞠目結舌地站在人行道上,眼睜睜看著事情不斷發生。
一輛失控的休旅車撞上站在馬路中央動也不動的劉碧雪,由於車速過快,休旅車還拖著她的身體,朝前方奔馳了一段距離,黑灰色柏油路上留下長長的深紅血跡。曾仲行拐了彎,加快腳步往休旅車行駛的方向跑去……
靠牆的林以寒抬起布滿淚水的臉,紅腫雙眼想尋找曾仲行的身影,卻被另一個東西給吸引。劉碧雪被車撞上前,所佇立的位置上,有個人仍站在那兒。
一樣的長髮、一樣的白衣,有些朦朧、有些透明,但那人影正漸漸清晰……
「要殺……殺……」
無頭的小孩不知從哪冒出,他挽著長髮者的手,冷冷地看著她。
吳月惟就站在店外,惡狠狠地瞪視她,不停重複著劉碧雪所說的話。
「要殺死……林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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