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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不要登陸的孤島 -

    本系列每週三、五更新

     巴哈小屋POPO原創Lag更新中

  一月十三日,天空仍籠罩在一片厚重烏雲之中,潮溼的空氣裡瀰漫著即將下雨的酸味。

  冬季清晨的街道有股凜冽的寂寥,即使各處的鐘錶都宣告了清晨的到來,整座城市卻仍陷在夜晚的夢鄉裡。

  就連巷子頭三百六十五天未曾熄燈的便利商店,也像是夢境一樣飄忽而不真實。

  林以寒提著一個大概和她睡覺枕頭差不多大小的黑色防水布行李包,肩上背著外型製作成兔子玩偶模樣的後背背包──那是她日前跟曾仲行在西門町約會時,曾仲行堅持要買給她的,原因只是「看起來很可愛,妳背起來一定更可愛」──站在自家樓下的公寓門口等待高正杰與曾伯良。

  等會兒將由高正杰開車載他們前往臺北松山機場,搭乘飛往澎湖本島馬公機場的復興航空班機。

  林以寒試著回想睡前再次閱讀過的邀請通知函與說明手冊,從臺北飛往澎湖馬公所花的飛行時間大約五十分鐘,而網聚的地方亦非就在澎湖本島上,抵達馬公後,還得坐一小段公車至某個小港口,搭乘專門的船前往網聚地點所在的私人小島。

  寧靜的巷道裡,即使是再微小的聲音都變得異常明顯,林以寒知道高正杰的銀色愛車就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那兒,正朝自己悠哉駛來,但她卻不想抬起頭睜著眼看著他們來到自己面前──

  她的眼皮又開始跳動了,而她也很清楚,就在對街的屋頂上,一名應該是墜樓身亡的小女孩靈體,正轉著血肉模糊的腦袋打量自己;右手邊的電線桿後,也有一位半透明、模樣近乎枯骨的老先生,正低著頭發出喉頭盡是濃痰似的呻吟聲。

  她其實有察覺到,當自己身體狀況較不好,或是將涉入某個案子時,陰陽眼的能力反而會變強許多。

  她曾和周友瑤討論過這件事,靈感少女啃著冰塊,稀鬆平常地表示,那是人類氣場的影響,是非常正常的現象。

  「丫頭!早安啊!讓妳久等了!」

  曾伯良輕快的嗓音瞬間拉回林以寒的思緒,銀色轎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橫停在自己前面了,依然姿勢難看,而且又在抽煙的曾伯良整顆頭都伸出車窗外,煙灰四處亂灑。

  今天他沒有特別盛裝打扮,只穿了印有扶桑花的紅色夏季花襯衫,戴著一頂墨西哥風格的大草帽,一副活像跑錯季節要去度假的模樣。

  「早安。」林以寒忍著笑意,曾氏兄弟總是有辦法讓她露出微笑,「伯良哥,你是要去度假嗎?」

  「不然咧?」曾伯良得意地拉拉花襯衫衣領,林以寒這才發現他的釦子大剌剌地敞開著,露出裡面有些泛黃的無袖汗衫。

  「你……不冷嗎?」

  車子另一端響起車門開關的聲音,後車廂也跟著打開,林以寒眼睜睜看著轎車的主人走到自己面前,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接過她手中的行李,放入已經塞了一個巨大行李箱和一個小運動包的後車廂裡,「高、高警官,早安……」

  高正杰的臉比往常還要嚴肅,他只簡單點了點頭,替林以寒開了車門後,逕自繞回前方的副駕駛座。

  「高正的服裝帥氣吧?這是我的構想喔,哈哈!」曾伯良驕傲地對林以寒說,「藍底的熱帶魚圖案花襯衫,配上夏威夷風情的假花和夾腳拖,高正他本來很排斥直接穿四角長泳褲啦,最後只勉強接受到那件海灘褲……」

 

  「阿良,我記得我們是要去查案,不是度假。」高正杰踩下油門,繞出巷子時,冷冷地說。

  「哎呀,但是面對其他參加的Player可不能直接講嘛!如果你想要我們一到住的地方,推開門就亮出警察身分也行啊。

  「如果我們表現得太過正常,別人自然會起疑,然後又直接猜測起職業囉。我們精心打扮一下,像這樣──哪!花襯衫、短褲、夾腳拖、草帽,等等再加上墨鏡!別人一問我們就說自己是瘋狂的大學生,大家一定都相信的啦!」

  「你到底把現在的大學生當成什麼了啊……」林以寒小聲地咕噥著。

  「對了,丫頭啊!妳瞧瞧妳穿這什麼樣子!妳是女孩子,要出門參加網聚,要和一堆未曾見過面的陌生人碰面相處耶!怎麼不打扮一下呢?」

  「啊?」林以寒低頭看著自己,棕色的長袖長版T恤、白色的連帽薄外套、褲管上捲的七分窄管牛仔褲,沒有多餘的配件裝飾,再背個很醒目的兔子背包,這樣才叫「大學生」吧?

  「哎……」

  高正杰似乎嘆了口氣,林以寒很希望那是自己的錯覺,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幸好哇,我早料到丫頭想事情不會想得太完備,所以上個禮拜我在整理行李時,就已經順便準備好丫頭的部分了!」曾伯良開心地拍手叫道。

  「等一下!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我從來沒要求你要做這種事啊?」林以寒激動地向前坐,雙手抓著前座的兩張座椅,頭擠到高正杰和曾伯良的中間,「而且你為什麼會有女生的衣服啊?」

  「哎呀呀,丫頭啊,妳反應別這麼大啊,」曾伯良熄了煙,不懷好意地看著林以寒,「我是妳老闆,這一次去澎湖的私人小島,本質上就是我們徵信社要出差工作,妳是我員工,在工作過程裡,老闆的命令跟要求當然要聽啊。」

  「無理的命令跟要求,我也當然要反抗啊!」

  「總而言之,」曾伯良又掏出一根煙,像要把等等到機場、坐飛機時不能抽的煙全部吸完一樣,「等等到機場時,給我把握時間換衣服啊!」

  「我不要!」林以寒想到高正杰被迫穿成那樣子,她不由得擔心曾伯良對女孩子服裝的品味。

  「妳再囉嗦我就把妳載去學校丟給妳丈夫!」

  「你以為這種威脅對我有用嗎?」

  「沒有用嗎?那我現在就打手機叫他起床……」

  「他快天亮才睡,你不要吵他啦!你這個哥哥怎麼那麼不貼心?」

  「妳這個助手妹妹也怎麼變得那麼愛頂嘴和吐槽?」

  高正杰又嘆了口氣,他打亮轉彎燈,默默地旋轉著方向盤。

  雖然覺得曾伯良的行為有點童心未泯到近乎幼稚,不過他這樣的態度和舉動,卻能輕易化解掉原本可能存在的恐懼與擔憂。

  那種負面情緒無論如何也無法完全消失,但在這樣打鬧嘻笑拌嘴下,好像這一趟行程,真的變成三人一起出遊度假似的。

  以前每一次到不同的國度、不同的城市,面對不一樣的神祕事件時,他、曾伯良和國分早苗三人之間,似乎也總是漾著這樣的氣氛。

  在車子下了高架橋時,徵信社老闆與工讀生妹妹間的鬥嘴也告了一段落,但停止的原因是曾伯良突然靠窗睡著,而不是他們之間終於爭出了什麼勝負。

  看著曾伯良仰頭不顧任何人眼光,流著口水大聲打呼的樣子,高正杰忍不住笑了,他打開車上收音機,收聽清晨的廣播節目。

  後座的林以寒靠回椅背上,身體微微往右傾,倚著窗,靜靜看著街景一幕幕後退。

  這一次,她身邊少了那個總是陪伴在一旁的人。

  昨天晚上,寒假開始的第二天,正巧是個近幾日難得無雨的星期日。她自己主動訂了餐廳,和曾仲行一起吃了頓大餐。

  雖然她笑著說是為了慶祝期末考安然結束,想好好犒賞自己才這麼做的,但她總覺得曾仲行一定會看出她心裡的不安──關於隱瞞了要與曾伯良、高正杰,一起跳入疑似齊嵐的對決邀請這事──他倒也沒有很想問的意思。

  「寒,好好享受寒假吧。」

  他載她回來後如此說道,然後一如往常地給了她一個輕輕的吻,才騎車離去。

  昨晚的吻,會不會是最後一次的吻呢?

  手指緊緊掐住自己柔軟的唇,她悲觀地想著。

 

  銀色轎車開始在松山機場前尋找停車位,當車子開過機場前的大道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看見曾仲行的身影,戴著帽子、背著大背包……她想起身回頭再尋找那個人時,車子已經開過另外一個轉角了。

  「丫頭,妳不用替任何人擔心。」

  曾伯良雙眼仍緊閉著,他清晰地說,「只要照顧好妳自己就好了,相信妳自己所做的所有判斷,即使像以前那樣衝動、莽撞也不要緊,顧慮太多,反而更容易掉進鎮長先生的圈套中喔……」

  林以寒不解地看著後照鏡裡的曾伯良,以往她的莽撞行事老是被曾仲行斥責,擔心的斥責。

  「妳想想看,那個鎮長先生的眼睛可以穿越時間、空間、人心視物,那麼說不定我們唯一能戰勝他的,就是妳準確無比、又毫不經過深思熟慮、所做出的直覺行動喔。」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東西、什麼樣的狀況叫作「白天」,也不知道什麼叫作「夜晚」。可是我曉得白天的聲音,也知道夜晚的聲音。

  當我在聽它們的聲音時,旁邊的人,可能是我爸爸、我媽媽,或是隔壁會和我玩在一起的小孩,他們都會嚷嚷著「天亮了」、「天黑了」、「這個是白天」、「現在是晚上」,所以我就記住了那樣子的聲音。

  白天的聲音比較複雜,因為大部分的生物都醒著,都在到處活動,活生生的東西發出來的聲音都很吵雜、又很大聲,常常刺得我好痛、好不舒服,可是他們卻說這樣子是要表示內心的愉快和喜悅,但我聽到的聲音都讓我不高興了,他們又怎麼會愉快呢?

  我常常被白天的聲音吵得想要摔東西,重重地搥牆壁,或是用力在木板床上一跳一蹦。

  我試圖用我自己製造出來的聲音去蓋過討厭的白天聲音,重重搥著實心的牆會有悶悶的砰砰聲,重重搥著被挖空、另一端好像改建成衣櫃的牆,會有空洞的咚咚聲。

  木板床咿咿呀呀跟吱嘎吱嘎的叫,當我慢慢敲又快快敲,一下敲牆一下跳床時,這些聲音會組合成另外一種有趣的感覺,它們像是反應出我心裡的高興一樣,在我的指揮下紛紛張嘴唱歌,唱出我心裡真正的歌。

  可是,每每當我和牆壁、床玩得正高興時,爸爸或媽媽或是隔壁家的老太太就會扯開嗓子、撞開我的房間門、跑進來對著我大罵:「吵什麼吵!」

  他們忿怒到口水毫不間斷地一直噴到我臉上,發出比白天更刺耳吵鬧的聲音。

  真的很奇怪,我以為「吵」是指會讓人感到不高興的聲音,那麼像我和牆壁、床舖玩的聲音,會讓我那麼高興,那麼就不應該是「吵」才對呀。反而白天的聲音,都快鬧得我扯光頭髮了,那才是真正的「吵」吧?

  到了夜晚就不一樣了,我喜歡夜晚的聲音,我常常在應該要睡覺的時間,靜靜躺在木板床上去聽夜晚的聲音,那個聲音好舒服,我的心情也變得很好、很好,常常聽到天快亮了才昏沉地睡著。

  有機會時,我都試著把夜晚好聽的聲音分享給我身邊的人。

  但是爸爸說他睡覺時間都不夠了,哪有時間去聽夜晚的聲音;媽媽則很贊同我的話,她說她也喜歡睡覺時聽雨滴滴答答落下,或是聽草叢裡的蟲鳴鳥叫,但是我對她搖了搖頭,認真地說:「那才不是夜晚的聲音!」

  媽媽似乎覺得我很奇怪,或者是我反駁她的想法傷害到她,她才會一改溫柔的語氣,開始責備我白天亂製造她所謂的「噪音」。

  我也試著跟隔壁家的小孩子說「夜晚聲音」的事,他聽了半天好像都聽不懂一樣,一句話也沒說,不一會兒又踩著草啪答啪答地跑掉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和能聽見「夜晚聲音」的人一起做朋友,然後兩個人一起逃到聽不到「白天聲音」的地方,一輩子享受著美好的夜晚。

  到後來,就連聆聽夜晚的聲音,都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

  爸爸變得很晚才回家,晚到媽媽喜歡的蟲鳴聲都沒了,我才聽見家門打開的呀呀聲。

  當門板砰地關上時,牆上掛的風鈴會微微作響──說真的我並不喜歡那個風鈴的聲音,每次它一響,我就覺得自己的耳朵和心臟要被一片片碎玻璃刺穿了一樣,可是媽媽很喜歡,所以我也不能說什麼,我真的搞不懂她的品味。

  只有爸爸回家時,媽媽才不喜歡那個風鈴的聲音,如果她很喜歡、她會靜下心來欣賞,可是她沒有,她會扯開喉嚨放聲尖叫,然後對著爸爸破口大罵,比我玩牆壁和床時罵的聲音還要吵、還要令人討厭。

  爸爸也不會默默忍受,他也被那個聲音弄得很生氣,所以也跟著吵了起來。

  吵架的聲音完全掩蓋了夜晚的聲音,他們一吵往往就是爭到天亮公雞鳴叫的時候,然後媽媽會哭著跑出家門,那時響起來的風鈴像是媽媽心碎的聲音。

  爸爸則在這時候繼續一個人自言自語罵著媽媽,然後東撞西撞地到處製造聲響,為的是找到一瓶搖起來還有液體咕嚕咕嚕晃動的酒瓶。

  有時候他們連白天都會吵,媽媽會把廚房的東西往爸爸身上丟,我很快就能分辨出哪個是鍋子敲到地板、哪個又是碗去撞上牆碎掉。

  如果媽媽不要發出怒吼的話,那麼這些廚房用具掉落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它們犧牲了自己的完整與生命,創造出一瞬間的美妙。

  幸好爸爸跟媽媽常常吵架,他們一吵,就會忘記我的存在,而我就可以趁這個機會,在家裡尋找更多更美好的聲音。

  我扶著牆溜出房間,在地上爬,爬進後門前的走廊或是木頭另外搭起來的倉庫,因為心急的緣故,一開始常撞倒東西或是碰到頭發出哀叫,這時候就慘了!爸爸跟媽媽會忘記他們的爭吵,又跑來對我噴口水叫呀叫的。

  不過,練習久了以後,要從我的房間溜到後門變得非常容易,我常常這樣跑出去,在大街上、草地上翻滾大叫。這事後來也常被媽媽逮個正著,她不僅會罵我,還會找一個長長細細的東西打在我身上──

  當那東西揮動時,我會聽見像風吹拂過大大草原的聲音;當我的皮肉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時,我會聽見像是麵包樹樹葉掉落地面、或是石頭落入水中的聲音。

  隨著媽媽時快時慢、一下有著規律、一下又失去控制的動作,這些聲音出現了我和牆壁、床玩耍時有的那種感覺!

  我變得好喜歡被媽媽打(而且她在打我時,嘴巴就不會很吵的一直罵我了),於是我偷偷跑出家門的次數越來越多,媽媽也如我想的一樣,抓著我不停地打、不停地打。

  就在某一次我又挨打時,因為那些聲音組合起來實在太好聽了,我側倒在地板上,忍不住露出滿足的微笑……

  媽媽嚇哭了,她的情緒本來就很激動,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我被毒打,還能笑出來。

  自此之後,媽媽和爸爸變得不太理我了,即使我在家裡四處敲打,製造各種聲響,他們也不會跑來制止我、責備我、毒打我,他們會在遠遠的地方,小小聲地交頭接耳。

  雖然我聽不到他們交談的內容,可是這樣窸窸窣窣、細細沙沙的聲音,比原本的大呼小叫舒服多了,所以我一點也不介意。

  不過,我還是不能跑出家門,只要我接近後門那裡,爸爸會將我抱走,媽媽則會把我推回房間。

  有一次我也發現,前門的門把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了,那裡留下一個凹凸不平的痕跡,我摸了一張凳子把自己墊高,才終於在高高的地方找到門把,這種高度即使我墊了小凳子,我也無法施力將門拉開。

  我想,爸爸跟媽媽應該是不想讓我跑出去吧。

  即使我沒聽到他們每次談論我時的內容,但我也感覺得到,他們越來越不想靠近我,就好像……就好像我身上有什麼病菌一樣,想要遠離我、對我有恐懼,而且不想讓外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我一點都不介意不能離開家門,家中有太多太奇妙的聲音了!

  我拿@麵棍刮洗衣板、我拿湯匙敲鍋子底部、我把玻璃瓶一個個扔向牆壁、我偷穿媽媽的高跟鞋將碎玻璃踩得更碎,白天的聲音我不喜歡,我就自己創造出更多我喜歡的聲音掩蓋過白天的聲音,到了夜晚,我就躺在床上,靜靜聽著夜晚的聲音。

  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我希望這樣的生活能夠一直永遠不變地繼續下去。

  某個聲音特別好聽的夜晚,另一個我從來沒聽過的美妙聲音,進入了我的耳中。

  「你一個人嗎?」

  那個聲音從我頭頂的地方傳了出來,細細小小的像風掀開窗簾,清脆靈巧的像清晨停佇窗邊鳴叫的鳥兒,我從來沒聽過一個人的聲音可以如此好聽,有幾秒鐘我甚至以為是從天堂來到人間的天使在對我說話。

  「你一個人嗎?」那個人又問了一次,我點了點頭。

  「借我躲一下。」那個人說,隨後響起一個輕輕的墜落聲,我感覺到有東西掉到我的床上。

  「呼──你房間的窗戶好高,爬上去跳下來都有點挑戰性呢。」那個人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我也感覺到掉落到我床上的東西開始移動。

  那個擁有好聽聲音的人,跳進我的房間了。

  「你在躲誰?」我坐了起來,緊緊拉住被子,對方是陌生人,這讓我相當緊張,我已經很久沒和爸爸媽媽以外的人說話了,而那個人的嗓音每一響起都令我激動得快要落淚。

  「躲我舅舅。」那個人說,語氣裡有點無奈,「我爸很早就甩了我媽,我媽前幾天想不開跑去上吊,結果就死掉了,所以我被送到這裡的舅舅家,但是我討厭那個舅舅。」

  「為什麼會討厭他?」

  「他很噁心,動不動就要摸我、抱我、親我。」

  「那可能是他關心你的方式。」

  「他要我脫掉衣服跟他一起洗澡。」

  「那可能是他想增加你們之間的感情,他想像你爸爸一樣照顧你?」

  「但是我早就洗過澡了,我跟他這樣說他就生氣,然後硬把我拖進浴室裡。還有,他要我跟他一起睡覺,可是他的床比你的床還要小,我曾經和他睡過一次,整個晚上都沒睡好,他一直在摸我。」

  那個人嘆了口氣,好聽的聲音不管講了什麼話,都像唱著美妙的歌曲一樣動人。

  「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就是覺得他變態極了!他剛才買了一條皮鞭和一綑麻繩回家,說要好好管教我,我怎麼能不逃跑?又不是傻瓜……」

  「皮鞭……」我下意識地重複了這個詞。

  「對呀!很變態對吧!我覺得他一定有病!」

  「我只是在想……皮鞭打地板的聲音,跟打人的聲音會有怎麼樣的差別……」

  這句話說出來,我就後悔了,對方也沉默不再說話──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我的看法跟感覺,就像我媽媽不懂為什麼我被打時會開心,她不會靜心去聽那東西製造出來的聲音。

  「你是一個特別的人。」

  沉默了很久,好聽的聲音終於響起,我差點激動落淚。

  「你是不是很少出門?我搬來這個小鎮好幾天了,就住你隔壁屋子而已,但我從來沒有看過你耶?」

  「我爸爸跟我媽媽不喜歡我離開家裡,他們為了不讓我出去,特地把後門封起來,前門的門把也調成我搆不到的位置。」

  「喔嗚……那你一定寂寞斃了!這樣的話,你在家裡不會很無聊嗎?」

  「一點都不,家裡有很多有趣的東西。」

  「怎麼說?」那個人似乎不相信。

  「白天的時候,因為聲音很吵,我就會在家裡製造各種聲音,去蓋住白天的聲音;晚上的聲音很好聽,我就會躺在床上聽呀聽的,直到我睡著。」

  「你說的聲音……是什麼?」那個人問,「白天的聲音?晚上的聲音?是白天外面車水馬龍的聲音跟晚上蟲子青蛙叫的聲音嗎?」

  「不是、不是,白天有白天的聲音,夜晚也有夜晚的聲音,所有東西都有它們自己的聲音,只要用對方式去讓它們發出來,就會變得很好聽,聽到的人就會覺得很高興、很開心。」

  「欸……」那個人忽然握住我的肩膀,語氣裡充滿喜悅,「你真的是個好特別的人喔!」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我說,爸爸、媽媽,或以前會罵我的隔壁婆婆,總是說我是怪胎。

  「你可以介紹夜晚的聲音給我聽嗎?」

  「好哇!那你躺下──」

  「我們去外面聽!」

  「咦?」對於那個人的提議,我非常的驚訝,「不行,我出不去啊!」

  「怎麼會出不去呢?我不就進來了嘛?」那個人發出悅耳的輕笑,一把拉起我的雙手,「我幫助你爬出去,從窗戶。」

  「窗戶!」我驚呼,我從來沒考慮過從窗戶爬出去!畢竟那個窗戶對我而言真的太高了……

  「來,你站起來。」

  我乖乖照做,那個人開心地拍了我一下,「看!我們身高差不多啊!我都可以爬,你怎麼不可能爬……對啦,你不像我,跟隻猴子一樣到處爬來爬去……不過!我們現在有兩個人啊!」

  那個人緊緊握住我的手,將我拉到窗戶旁邊,我聽見手撫摸牆壁的沙沙聲。

  「來,我先上去,然後拉你上──」

  好聽的聲音戛然停止了,同一時間,我聽見月亮女神的歌聲,當她唱歌時,那銀紗般的光芒輕輕灑落,現在想必是灑落在我身上了吧……

  「你……你……」

  「我怎麼了嗎?」我小心地問,那個人連吞口水的聲音都變得好大聲。

  「你……」

  那個人動人的嗓音裡充滿恐懼,木板床吱嘎吱嘎響,我曉得那個人正在慢慢後退。

  「你的眼睛呢?」

  

                        ──棲瞳鎮長《棲瞳鎮》第六章

                          版面:原創文學>詭譎奇想

  

  下了立榮航空的飛機,曾仲行被澎湖的好天氣給嚇了一跳。

  原本清晨抵達松山機場時,不僅氣溫低、雨勢忽大忽小,更別說差點吹跑他帽子的風了。沒有想到離島的澎湖卻是一片豔陽高照的好天氣,天空蔚藍到不像冬天該有的色彩,遠方的朵朵白雲就像風景照裡的那樣柔軟層疊。

  出了馬公機場,曾仲行找出上週收到的說明手冊,翻閱裡附錄的地圖。

  「哇哈!怎麼這麼熱啊!」跟在曾仲行身後的馬世勳正在脫掉他的衣物──一件防風的夾克、一件長袖毛衣、一件長袖厚襯衫──只留下黑色的汗衫緊貼在他渾身是汗的身體上,長期打棒球鍛鍊出的肌肉一覽無遺。

  「有那麼誇張嗎?」曾仲行頭也不回地說,「你怎麼不連牛仔褲也脫了算了。」

  「好主意!」馬世勳聞言,準備好要在馬公機場大門口的馬路邊脫褲子時,又突然將褲頭拉回腰際,雙手叉腰不大耐煩地看著曾仲行,穿了球鞋的右腳焦慮地拍打地面。

  「有事嗎?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下做出妨害風化的事嗎?」曾仲行繼續研究地圖,不時翻到手冊前面,對照公車時刻與渡船的時間。

  「不是!」馬世勳低吼一聲,猛地趴上曾仲行的背部,強健的右手作勢勾住曾仲行的咽喉,「欸,曾大少爺,你有沒有帶球褲或是海灘褲啊?」

  「我的褲子給你穿會破掉。」

  「有什麼關係,不過是球褲跟海灘褲!」馬世勳鬆開手抱怨道。

  「你真那麼熱就只穿四角褲就好啦。」

  曾仲行白了他一眼後,掏出牛仔褲口袋裡的手機看看時間,「我們好像錯過一班前往那個小港口的公車了,如果要趕上最後一班開往『瞳貝嶼』的私人渡船的話,恐怕要跑步過去,等公車會趕不及,你的一百萬也就揮手說再見──」

  曾仲行猛地回頭,一分鐘前還站在身後熱到一跳一跳的馬世勳忽地消失,只留下他那誇張的兩個大行李箱,與剛脫下來的衣物在原地。

  曾仲行皺起眉頭,不耐煩地用力蓋上說明手冊收好,趕緊邊扶起行李箱,邊四處環顧看看馬世勳到底跑哪兒去了……

  「欸!曾大少爺!在這裡!在這裡啦──」馬世勳的聲音從隔壁巷子傳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跳上一輛深藍色的轎車,得意地揮手要曾仲行快點過去,「我攔到便車了!這位大姐姐也是取得資格的其中一個鎮民喔──」

  「鎮民?」曾仲行的眼睛立刻瞪大,他試著想透過車窗看看駕駛是怎麼樣的人,但隱約間只看得見一個戴著大墨鏡的長髮女子,而那女子出乎意料地並沒有看向車外的自己,反而專心地握住方向盤,不曉得在思考些什麼。

  曾仲行的目光未曾離開過駕駛座,他兩手吃力地拖著馬世勳的兩只行李箱,好不容易來到轎車的後車廂後,才一把拉開車門,對馬世勳罵道:「你的行李幹嘛那麼多啊?我們只在這裡待三天兩夜,你搞得好像要環遊世界是怎麼回事?

  「而且──還不自己拿!什麼都不說就跑得不見人影……我剛才說我們錯過一班公車,必須跑去港口搭船……」

  「我聽到啦!哎呀……」馬世勳從車上跳下來,他的牛仔褲早已脫掉,換上一件大紅色的花布海灘褲,球鞋也脫在車子裡,改穿不知道哪兒弄來的夾腳拖鞋,「所以我才攔了便車,這位姐姐知道路,她說開過去那個小港口才十分鐘而已,安啦、安啦!」

  行李廂應聲開啟,曾仲行將大背包丟進去後,冷冷地對馬世勳說:「自己的行李自己搬。」

  「哼,小意思。」馬世勳扮了個鬼臉。

  曾仲行深深吐口氣,打開另一邊的門坐進車內,原先覺得氣溫也沒到可稱為炎熱地步的他,卻在停止勞動後開始大量冒汗,即使車子內冷氣開得很強,汗水還是不停地冒著,很快便溼透整件T恤與罩在外面的深色襯衫。

  馬世勳很快就處理好他的行李了──在車子內也能明顯感受到行李重量使得車子整個往下沉了一下──他從他下車的門鑽進車內,毫不介意地倒在自己脫下的褲子上,雙腿也隨性地亂踩自己的球鞋。

  藍色的便車開始緩緩移動了,曾仲行看了眼街道旁寫的路名,確定這位好心的女駕駛沒故意走冤枉路後,才撐著頭,冷著一張臉看著馬世勳難聽地喊著「好涼、好涼」。

  「你們是同學嗎?」戴墨鏡的女子問道。

  曾仲行挑起一邊眉毛。

  「對呀!」馬世勳興奮地說,「我們兩個都是F大中文的學生,也是同寢的室友。」

  「熟人可以錄取這一次的網聚……只能說你們運氣很好呢。」

  那女子的聲音低沉,但是聽起來有點像故意壓低的,曾仲行調整姿勢,似乎想透過照後鏡看看那女子的臉。

  「據說取得這次網聚資格的只有十三個人,為了保護這十三人的隱私,在論壇上公布了部分鎖碼的E-mail。一般的鎮民根本不曉得有誰錄取,要在十三名鎮名中,約些平日熟悉的網友來澎湖都有困難呢。」

  「主辦單位會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曾仲行說,「畢竟網聚地點是在名為『瞳貝嶼』的私人小島上,網聚宣傳時又一直強調『一百萬爭奪戰』,萬一有非常想參加的會員未取得資格,誰能保證他不會決定奪取十三人任一人的資格?」

  「不過是場網路論壇的活動,有必要想得這麼緊張嗎?」女駕駛不以為然地笑了,搽了大紅色口紅的雙唇豐盈地閃爍著冬陽的光芒。

  「當然有這個必要喔。」曾仲行聲音漸漸放低,他挪動身體靠向前方的座椅椅背,「這位姐姐,如果我是妳的話,我會在港口將兩個大學生放下後,自己開車前往別的地方,好好在澎湖群島玩個三天,而不會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一百萬登上『瞳貝嶼』。」

  「曾大少爺……你在說什麼啊?」馬世勳不解地看著曾仲行。

  「呵呵,聽你這麼說,好像那個私人小島上有著很大的危險呢。」

  女駕駛推了推墨鏡繼續說道:「瞳貝嶼確實是私人小島,島雖然不大,但卻同時擁有了大倉嶼的米白色貝殼沙灘,員貝嶼的柱狀玄武岩、珊瑚碎屑堆積沙洲,也可以看到類似桶盤嶼退潮時出現的小火山口環狀結構,其他海洋生態、水上活動等等亦不缺乏。

  「也因為原本島主就將瞳貝嶼視為度假別墅,所有設備都相當齊全,他在買下這座島前,也針對海域的生態做過研究、收集資料,確定底下海景夠美才決定購買的。

  「既然瞳貝嶼那麼優秀,我可沒有道理不去這個免費的網聚,自己花大錢在澎湖各島亂跑吧?」

  「像大姐這麼認真收集資料後才來參加網聚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對吧,小馬?」曾仲行微笑地對他那位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大學同學眨眨眼,「剛才大姐說的東西,我們兩個大學生還真不知道呢。」

  「呵呵呵,你這是在讚美我,還是拐彎偷罵我啊?」女駕駛打了方向燈轉彎,美麗的海洋便出現在車窗外,大大的冬日將海面照耀得閃閃發光。

  「大姐這麼厲害……曉不曉得『瞳貝嶼』為什麼叫『瞳貝嶼』呢?像妳剛才提到的員貝嶼是因為島的形狀像扇貝覆蓋水面上而得名,桶盤嶼則是外型像倒置的臉盆,那麼瞳貝嶼呢?」

  曾仲行講到這裡,臉上露出狡黠的笑,「是外型長得像貝殼?還是長得像眼睛?」

  「嗯……這個嘛……」女駕駛笑了笑,「我還真的不知道呢。也許是又像眼睛又像貝殼吧?」

  「都不對。」

  「你知道答案那幹嘛還問人?」馬世勳不悅地看著曾仲行,曾仲行示意他不要插嘴。

  此時車子已經來到小小的港口了,一艘白色的私人汽艇就停在那兒,負責駕駛它的中年大叔正坐在路邊抽煙,女駕駛開始尋找可以停車的地方。

  「大姐,有些事情,就算是能力再高強的記者也很難收集到相關資料喔?」曾仲行的笑臉出現在照後鏡裡,自顧自地繼續說,「瞳貝嶼得名原因,和它的外型一點關係都沒有,它的外型說實在的,就是個圓滾滾的島,沒有什麼特色。」

  停好車後,女駕駛雖然鬆開了安全帶,卻未將車子熄火,也沒拉起手煞車跟打開車門鎖。她面對著正前方,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曾仲行的聲音在冷氣的吹送聲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瞳貝嶼最初似乎不叫這個名字,」女駕駛淡淡地說,「它的第一任主人在三年前將這座小島轉贈給他的小兒子了……」

  「是啊,」曾仲行笑著說,「『瞳貝嶼』,正是那個小兒子取的名字,也是我跟妳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啊?」馬世勳更茫然了。

  讓他們搭了便車的女駕駛回過頭,她從皮包裡取出一支髮簪,熟練地將微捲的長髮紮成髻,她的聲音不再故作低沉沙啞,清亮地詢問曾仲行:「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吧。畢竟不會有哪個真心來玩跟賺一百萬的人,會那麼認真收集相關資料,還早了好幾天就到澎湖來,甚至租了輛還不錯的新車代步。」

  曾仲行聳聳肩,「會對這件事那麼感興趣又那麼熱衷,行動力強而且又是女性……在我認識的人裡面,也只有一個人符合。」

  「真不愧是良大哥的親弟弟。」

  她取下墨鏡,化了簡單妝容的漂亮臉蛋,讓馬世勳的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了。

  「如此一來,就算良大哥想要四處旅行,單憑你一個人也能接下馬車道徵信社吧?」

  「妳……妳……大姐姐……妳妳……妳跟曾……認識啊?」馬世勳不敢相信地說。

  「是呀,雖然沒有很熟。來、這個給你。」

  她從皮包中翻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抽出一張名片遞給馬世勳,然後嫣然一笑。

  「我是文紹秋,報社記者,初次見面,這三天還請多多指教。」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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