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尾聲 -
本系列每週三、五更新
睜開眼，所見的是紫紅、深藍畫出的漸層天空，以及墨黑深沉的汪洋大海。
一呼一吸間，可以嗅得紅酒般令人陶醉的芬芳。
耳邊除了浪滔拍打的聲響外，一片寂靜。
海面上的氣溫有些冰冷，冷風毫不留情地穿透他的身體，他緊緊抱著雙臂，妄想摩擦生熱，卻徒勞無功。
自己究竟身在何處呢？
不停搖晃擺動的小船，搞得他有些暈頭轉向，看不見太陽、月亮的天漸漸被黑夜吞噬，而周遭無邊無際的大海，也生出一陣又一陣的白霧，浪滔聲愈漸平緩，這個世界即將進入完全的寧靜之中。
他的手往右一拉，握住一只不屬於自己的纖細手腕，皮膚光滑柔軟，還帶了點春天花草般的清香。
他轉過頭，看了站在自己身邊的人，那是一位笑得非常開朗的女孩，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起霧的關係，她的五官愈來愈模糊。
風平浪靜的海面上，船隻猛然往右一擺，他與女孩失去重心，狠狠摔倒在地。
明明沒有風啊，為什麼船隻還會如此晃動？
他來不及思考，船又突然往左一晃，他與女孩一塊兒滾到船邊的門板上，全身摔得疼痛不已。
他撥開被水花濺溼的瀏海，想再一起爬起來觀察狀況時，一道毫無預警湧起的大浪，活脫脫地聳立在他面前，他趕緊抓住女孩的手臂，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大浪在無風的狀況下重重地打了下來，像鎚子般沉重地壓落，他與女孩再次摔倒，眼耳口鼻全灌入腥臭海水，那海水除了平時慣有的魚腥外，還帶了點血般的鏽味，與死屍的臭味。
他緊緊抱著嚇得花容失色的女孩，眼前已被濃厚的霧氣遮蓋，船仍在搖晃，不時有水花滲入船中。他抬起頭環顧小船，船上除了他們兩人外，沒有其他人了，船外更是一片毫無人煙的大海。他的頭開始疼痛，有如千根針一般穿刺著──這裡究竟是哪裡？懷中的女孩又是什麼人……
左邊一道大浪打下，右邊一道巨浪衝入，船隻開始天旋地轉，水花聲挾雜著遠方雷響，轟隆隆地噪鳴著，眼前的海、天、船，全部混在一起，天是海、海是船、船又是天，分不清彼此，他覺得自己好像被海上某個漩渦捲入，海平面愈來愈高，但是船中卻不再進水，海平面降低時，大浪又不停打下。
接著，在水花與雷聲間，彷彿聽見有人在輕聲歌唱，餘音繚繞，忽遠忽近。當歌聲響起時，紅酒般的芬芳也跟著飄來，當歌聲停止時，他又被拉回現實中的天旋地轉──
忽然，自己的手不知道為什麼滑開了，懷裡的女孩順著船隻傾倒，一片大浪輕鬆將她瘦弱的身體捲出船外，女孩沒有尖叫、沒有哭喊，那片霧濛濛的五官就這樣拋出船外，他緊張地爬起來，抓緊身邊任何可以保持平衡、不被沖走的東西，困難地趕到女孩墜落的船邊。
女孩在黑浪裡載浮載沉，她口中不斷吐出海水──眼前的眩暈越來越嚴重了，女孩時而沉入海中，時而飛向天際，有好幾分鐘，他一度以為天與地顛倒過來了，頭痛的症狀也愈漸嚴重──突然女孩再次飛上天，白霧之中他看見她的手伸向他，他雙手併用，緊緊抓住那隻纖弱的手……
船還在旋轉、世界還在旋轉，那女孩也跟著旋轉，這一次，她的五官再也不是霧茫茫的了。
那是一張非常漂亮、好看的臉，她露出悲傷的笑容。
下一秒，女孩光滑的雙頰猛然凹陷，整張臉像被人吸乾水份似地皺起、乾癟，女孩綠色大眼染上灰白的膜，柔順黑髮也逐漸慘白、乾枯，女孩終於發出淒厲尖叫！
她不停地旋轉著、在空中旋轉，他終於明白女孩發生什麼事了！她在這個空間迅速變老！
「放手！快點放手！」
女孩粗啞的聲音嘶吼著，她的身上只剩被他緊抓的左手腕，仍保持年輕人的模樣……
怎麼可以放手呢？雖然想不起來她是誰，但是……
「拜託你，放手，再不放手，連你也會……」
也會？也會怎麼樣？
變老的女孩不再說話了，左手腕之後的她，變成一具皮肉腐爛的屍體，在空中隨風飄浮著，屍體上爬著細小、不停蠕動的黑色物體，而那群物體如蝗蟲過境般地爬過每一塊腐肉，將最後一絲屬於女孩的細胞給吞噬……漸漸的，牠們來到完好無缺的左手腕，他終於察覺自己的危險，他一鬆開雙手，那隻左手腕卻反過緊抓住著自己！
黑色的小生物以驚人速度啃食著，沒幾秒就來到他的肌膚附近──
大浪、巨雷，同時落下！那群黑色物體也跟著女孩的死屍飄散，惟獨那隻小巧的左手腕，像黏在他的手上一樣不肯離去……
這一次的震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船整艘翻覆，他落入寒冷刺骨的深海中，在憋住的最後一口氣飲盡時，失去了意識……
■
高溫三十五度的臺北盆地，室內自然也是悶熱的難受，但是對整個夏天都未有收入、經濟極度拮据的馬車道徵信社全體而言，除了減少待在徵信社的時間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方法可避開炎熱了。
徵信社內就只有三把電扇，一把被放到電腦桌上，忙著敲打電腦的林以寒哼著不知名的曲調，偏紅的細髮被電風扇穿得輕飄飄的。
另一把立於客廳沙發旁，側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曾仲行卻仍熱到汗水不停湧出，面前的桌上擺滿一瓶又一瓶喝得精光的冰涼礦泉水，他卻仍昏昏沉沉地盯著電視，看起來就快熱昏了。
最後一把放在Ishioka的碗前，那隻可憐的社狗紅貴賓，因為受到主人的「虐待」，獲得獨享電扇的資格。
至於牠的主人呢？
打從曾伯良與高正杰、文紹秋一起回到馬車道徵信社後，曾伯良的親弟弟曾仲行便展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個人可針對一件事說教上兩三個小時的「特異功能」。但是這個總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曾伯良，卻在踏進徵信社的同時像洩了氣的皮球，整張臉連同人地垮了下來。
之後，便直接走進擺滿他Cosplay服裝與道具的秘密房間裡，只有吃喝拉撒才從裡頭走出來，他這麼一閉關便關上一個禮拜，每次門一開還不見人影，就能聞到他身上詭異的氣味。
曾仲行真的很佩服他哥哥，能夠耐著這麼熱的天氣，不洗澡不吹風地把自己關在密閉又堆滿雜物的房間裡那麼久。但是他也很氣他哥哥，想到便走到門外喊了幾聲，抱怨著徵信社財務表上的赤字，還有他糟透的生活習慣。
曾仲行與林以寒也向高正杰、文紹秋詢問過，曾伯良消失的這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而他們倆也一五一十地將「暮城村」案子，以及網路上的「琉璃蝶傳說」詳細轉述。
「哎……好熱、好悶又好無聊啊……」曾仲行癱在沙發上抱怨，電視已經被他關掉了，他完全無法專注於任何的電視節目上。
「心靜自然涼囉。」林以寒唱歌般地說，她正認真地敲打《網路小說家之死》這則故事。
「我不像妳，妳名字裡有個『寒』字，心靜當然可以隨便涼。」曾仲行痛苦地說，「我快死了，我等一下要回宿舍吹冷氣，妳自己好自為之。」
「欸，還沒到下班時間耶。」林以寒瞪了她的直屬學長一眼，「伯良哥現在什麼委託都不接，身為徵信社一員的我們當然要代替他面對客戶呀。」
「我簡單提出兩個理由反駁妳的提議，」躺在沙發上的曾仲行高舉著右手，「第一，這裡只有妳，馬車道徵信社的秘書、助手與打雜小妹，還有趴在地上的社狗Ishioka是徵信社一員而已，我充其量是老闆的弟弟，之前經手的任何委託都是老闆丟給我，我沒有接受與調查的義務。第二，從我們結束文學夏令營到現在，徵信社根本沒有半個客人上門。」
「是呀、是呀。」林以寒心不在焉地回道，「那麼老闆的弟弟，你就儘管回宿舍吹冷氣吧。如果你不怕你的前女友這個時候還在男生宿舍前癡癡等你的話。」
「拜託，妳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這件事？再提那個人？」曾仲行不悅地說。
「我只是陳述事實呀，尊敬的學長大人。」林以寒帶著看向曾仲行，「真可惜她不是文學營的工作人員呢，不然場面一定有趣得多，我也能將發生的事當作我的寫作題材。」
「學妹，我警告妳。」曾仲行皺著眉頭嚴肅地說，「不准把我跟她的事寫進小說裡。」
「很難唷。」
林以寒賊賊地笑著，這個反應讓直喊熱不想動的曾仲行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不滿地步步逼進電腦前的學妹……
「午安！」
一個有朝氣的女人聲音伴隨著貝殼風鈴的清脆聲響響起，曾仲行停下腳步與動作，和林以寒同時看向門口。
「來吃冰吧！」
穿著淺藍色襯衫與黑色窄裙，頭髮隨便紮成髻的文紹秋，精神飽滿地走進徵信社，她手裡提著四碗刨冰，一進門便大方地將刨冰扔在客廳桌上，然後愉快地在徵信社內奔走，像在尋找什麼一樣。
曾仲行與林以寒放下手邊工作，全被刨冰吸引到桌邊，一一拿出大碗與湯匙準備開動，就連原本趴在地上愛理不理的Ishioka也忍不住湊了過來。
「奇怪？」文紹秋回到客廳，一雙明亮媚眼盯著房門緊閉的「秘密基地」，「曾仲行，你哥哥還關在裡頭呀？我還買了他的份說……他沒事吧？」
「沒事，習慣就好。」曾伯良不以為然地說，「這是他憂鬱症發作時的正常症狀。」
「是這樣嗎？」文紹秋不怎麼相信地坐到沙發一角，也拿了一碗刨冰享用。
「紹秋姐是專程來找伯良哥的嗎？」林以寒含著湯匙問道，「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麼難題？」
「沒有啦、沒有，別以為我是想找新聞才過來拜訪，」文紹秋搖搖手，她瞇著眼睛笑得很開心，「我只是來關心曾伯良的情況，不過這樣看來，他還會再憂鬱好一段時間呢。」
「真沒想到暮城村的案子對伯良哥影響那麼大，」林以寒說，「我以為事件很輕易地被解決了。」
「的確是很輕易地被解決了，我和高警官討論案情時，妳老闆還在一旁直嚷著『不是這樣』、『不是那樣』、『事情不是很明顯嗎』。是啦，我和高警官是愚蠢到極點的俗庸之人嘛。」文紹秋拿著湯匙將結成一大塊冰塊的冰剁得碎碎的，「他大概在憂鬱其他的事吧……」
「其他的事？」曾仲行拍拍胸口，他差點被一塊大冰給噎到，「因為那位高中少女委託人是兇手的緣故嗎？」
「只是因為這個嗎？」林以寒微微皺起眉頭，「我還以為是伯良哥誤會那女生喜歡自己，結果到頭來是被人家利用，他才會憂鬱成這樣。」
「這麼說也是有可能，所以綜合起來──」
曾仲行與林以寒就這麼妳一言我一語，熱烈地聊了起來，還不是被對方的言語逗得哈哈大笑，文紹秋靜靜地觀察他們好一會兒，等這對學長學妹將注意力轉回冰品上後，文紹秋才又開口說話。
「你們兩個……知道誰是『早苗』嗎？」
「什麼苗？」曾仲行皺眉反問。
「聽起來好像日本女生的名字，」林以寒說，「怎麼了嗎？」
「你們沒聽說過嗎？」文紹秋有些訝異，「『國分早苗』呀，你們沒聽過曾伯良他談到這個女孩？」
曾仲行與林以寒對望一眼後，又看向文紹秋輕輕搖了搖頭。
「伯良哥認識日本人呀？看不出來耶。」林以寒問。
「問過高警官嗎？他和我哥比較熟，又曾一起在國外住過很長的時間，也許知道？」
「我當然問過高正杰呀，」文紹秋撐著臉，一提到高正杰的名字，俏臉便垮了下來，「但那個頑固又古板的傢伙，什麼也不肯說，不是回問『我沒義務回答這個問題』、『妳自己去問阿良』，一點都不配合，還一副懷疑我想挖什麼新聞一樣。我只是好奇、想追根究柢，只是記者的天性使然。」
「關於那位『國分早苗』的事，妳還知道多少呢？」曾仲行緊接著問。
「嗯，她長得跟暮城村事件的兇手很像……」文紹秋閉起眼睛，長長的睫毛蓋了下來，她翻找著腦海裡中的資料，「不過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好像……好像是混血兒吧……而且既然高正杰也認識，我推測應該是他們在國外時認識的女孩子，而且對曾伯良來說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這樣聽起來，不知道那個女孩和我哥回臺灣前失蹤的事有沒有關係。」曾仲行抓了抓頭髮後說道，「那個女孩甩了我哥嗎？還是──」
「很有可能死了。」文紹秋認真地說，「前陣子我和高正杰趕到暮城村，第一眼看見那名兇手時，高正杰脫口而出『早苗原來妳還活著』之類的話，所以我懷疑那位國分早苗很有可能已經過世了。我在網路上搜尋過她的名字，但什麼也找不到。」
「等一下。」一直沉默吃冰，聽著文紹秋與曾仲行對話的林以寒，突然瞪著大眼有些驚慌地看著他們，「紹秋姐，妳說那位混血兒國分早苗，已經過世了嗎？」
「是『很有可能』。」文紹秋聳聳肩，「但是實際情況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怎麼了嗎？」曾仲行挑起眉毛，看著他那位有些緊張的直屬學妹問道。
林以寒放下湯匙，耳邊一些髮絲垂了下來。
「我……你們也知道，我偶爾看得到那些……呃、超自然的現象。」林以寒像在考慮該怎麼說一樣，她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我有好幾次在伯良哥的身邊看到……」
「看到什麼？」文紹秋的眼睛在發亮，她感興趣地站了起來。
「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個形體看起來很像是──」
林以寒低下頭，吞了口口水後，她幽幽地對曾仲行與文紹秋說：「一名……有著黑色長頭髮的女性。」
－ 《暮城之蝶》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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