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08     - 序章 -

    本系列每週三、五更新

     巴哈小屋POPO原創Lag更新中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小鎮。


  遙遠的兒時記憶裡,我似乎曾在經商父親的帶領之下路過此地。


  既然稱為路過,即不是停留,模糊的印象中我們父子倆似乎待不到半日,便匆匆忙忙地擔著行李朝下一座不知名的村莊小鎮前進。


  雖然腦海裡對於此地的記憶有如籠罩著一層濃霧般混沌不清,但這座小鎮所特有的冰冷氣息,卻早早於年幼的我心中刻下無法抹去的痕跡。


  隨著年齡漸長,生活經驗逐漸增加,小時候的一切自然會隨著時間慢慢淡忘,對於這座小鎮當然亦是如此。


  若不是再度來到這裡,我恐怕會將那不時侵入我夢境的小鎮、帶有詭譎寒意的昏暗小鎮,視為壓力過大下,一個尋常的普通惡夢而已。


  現在,我正站在真實的惡夢之中。


  抬起手腕,我瞧了眼父親過世前遺留給我的那只棕色腕錶,纖細的黑色指針道出傍晚六點的訊息。


  如果不是看了錶,我絕對分辨不出此刻的小鎮是沐浴在密雲不雨的陰暗午後,還是霧氣不散的寒冷清晨,或者是氣溫驟降的傍晚。


  這裡的一切總是灰灰濛濛的,四周無時無刻不瀰漫著灰白色的霧,隔著紗般霧氣所能見到的小鎮景貌,也不過是一幢幢若有似無的低矮建物影子。


  我仰起頭,從帽沿陰影下打量著眼前佇立小鎮門口、地標般存在的石像雕刻。


  和父親來到這的時候,這座石雕就已站在鎮口歡迎旅人或歸客多時了。


  那時的我,對這個昂首立於昏暗中式傳統建物間,相當格格不入、渾身散發出洋味的石雕,說有多不喜歡就有多不喜歡。


  雙眼一瞥見它,調皮搗蛋一刻靜不下來的我,就害怕地不停顫抖,二話不說躲在父親身後緊緊揪著他的衣襬,父親厚實的大手壓上我的亂髮,溫暖地安撫著我,替我遮擋那石雕的「視線」,步步走進這座充斥惡意的小鎮中。


  如今,那可抵擋於我之前的身軀早已不在,人體終究是脆弱的,抵抗不了生老病死,然而石雕若未受到外力觸碰,它總能傲立於此,經過數十年、數百年……


  多日來雨中趕路、跋山涉水的關係,我那潮溼不堪的破爛皮靴子一踏上圓石子鋪設的道路上,便留下一抹抹深灰色的濡溼印子,不曉得是不是氣候的緣故,那腳印留下後久久不肯消散。


  彷彿宣告著我的來臨,也像是預言了我無法隨意離去。


  雙眼圓瞪著緊盯那座石雕──那是座以深灰色不怎麼好看的巨岩,粗糙雕刻而成的。


  它並非什麼拓墾此地的偉大人物肖像,也不是什麼花大錢立像的某屆鎮長英姿,更不是這小鎮什麼稀有的野生動物紀念。


  它的主題比較容易被歸類到常人看不懂的「高尚藝術」那塊,但又不似歷史上知名的藝術家、雕刻家創造出來的作品那般難以辨認理解,即使是年幼的我,也可一眼分辨出那石雕想表現出來的主題……


  眼睛。


  更準確點來說,是圓滾滾的眼珠子,一座巨大的、深灰色巨岩、粗糙雕刻出來的眼球。


  怎麼會有人願意讓這麼詭異的作品立於家門前歡迎客人?我邊繞過那座石雕,邊不解地於心裡喃喃自問道。


  遠離了莫名其妙的眼球石雕,孤身路經此地的我,總算完全步入這座溼冷的小鎮裡了。


  雖然濃霧與漸漸入夜導致視野不佳,但是這座小鎮匪夷所思的衝突性建築,仍晃漾在我的眼前。


  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這座小鎮充滿古色古香的中國式建築,最高不超過三層樓的木結構屋舍,大多頂著一種名為「硬山頂」樣式的屋頂。


  我曾於書籍上閱讀到過,「硬山頂」是低級官員與平民百姓住家規定中,唯一可使用的屋頂樣式,而這裡的屋瓦顏色卻沒有書上做為例證的圖片那樣鮮豔多變,幾乎全部都裹著厚重炭瓦般的深灰。


  這樣的小鎮當然沒有都市計畫這種事,中國傳統式建築隨它們喜好似的任意併排、或組合成各自的小社區,四處圍牆磚瓦斑駁剝落,像是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古蹟一樣老舊脆弱,然而街道巷弄間,卻又高高立起瘦長的電線桿與路燈。


  古味與現代雜處、東方與西方混淆,在這座小鎮裡隨處可見。


  一口看似無人繼續使用的枯井旁,擱著廢棄不要的直立式鋼琴;木板招牌寫著雜貨店字樣的屋舍門口,一輛滿是灰塵的藍色小卡車停靠在那;四、五隻黑色毛皮的流浪狗聚在一棵三層樓高的大枯木下,牠們的雙眼閃爍著不友善的光芒,腳邊散落著各種被啃噬咬裂、四肢支解的金髮洋娃娃。


  我在圓石子路上行走,這座完全被暗沉灰色籠罩的小鎮,使身歷其間的我有種誤闖黑白電影的錯覺。


  道路兩旁種有不少樹木,但要在這些樹木身上看到一片綠葉,就像行走在路上想遇到一位鎮民詢問旅館方向一樣困難。


  我盡量將這兩個毫無生氣的現象全然歸咎於氣候的緣故,以為這麼思考和誤會的話,能夠壓低我心裡逐漸萌生成長的恐懼。


  鎮裡還是有人的,從那霧中透出的點點燈火就能辨認出來,只是不曉得為了何種原因,這些居民入夜後便不太愛走出戶外──當然在我心裡,依舊替這個問題填上「夜晚戶外氣候不適」的勉強答案。


  要在鎮裡找到旅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託濃霧的福,我一直有著在原地打轉的錯覺。


  這座令人不悅的城鎮像是一個巨大的迷宮,彷彿我將在迷失方向的時候,無知地步步走近囚禁了牛頭人身怪物彌諾陶洛斯的房間。


  偶爾會有哭嚎般的風聲傳來,兩旁的枯木便會張牙舞爪地搖晃舞動。


  種種跡象都顯示出──這座小鎮並不歡迎我,或者說,它根本是完全排斥、厭惡著所有外來者。


  小鎮強烈地希望我能立即離開,從天氣、植物、動物到非生物,小鎮的一切都在驅趕勸退著我,可是那化散不開的濃霧又好像凝結成一個巨大的陷阱誘捕我,不願輕易放我離去。


  不管小鎮怎麼想,也不管我心裡有多麼抗拒在這兒多留一刻,我還是得硬著頭皮找個地方住下來,待個至少三天,將我該做的事情完成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腰痠背痛、疲憊與睡意同時朝我席捲而來,差點沒靠著牆昏迷過去的我,抬起手腕想再次確定時間時,眼前一扇木門咿呀地推了開來,昏黃的微弱燈光從門內透出,照亮那懸掛門邊木板招牌上的墨字。


  我想,我終於找到暫時的棲身之處了。



     



  我的職業是一名旅遊作家,專門撰寫文學性較高的遊記,偶爾也會寫個幾本類似旅遊手冊或是雜誌專欄的玩意兒賺幾口飯,簡而言之,我就是一位居無定所的賣文者,單靠著紙、筆或是電腦就能養活自己的賣文者。


  起初,我就像所有迷上旅行的人們一樣,逮到機會便往各國知名的都市鄉鎮、名勝古蹟跑,將人們熟知的國度用華美的字句詞藻再多讚賞幾回,直到我自己也膩到受不了為止。


  當走進書店的旅遊書籍區,看見滿坑滿谷與我做相同行為並以為傲的人這麼多,一股莫名的忿怒便直衝腦門。


  每每我晃入書店目睹那些書籍時,氣憤難耐的情緒只能壓抑著直到我回去家裡,關上房門,一把一把抓起稿紙、照片、相機、電腦、紀念品……用盡渾身力氣地砸!用罄全身力量地扔!


  我不想和別人一樣、我不想與別人相同,我想當個獨一無二的人、寫出獨一無二的文章、前往人們不熟悉的世界,將那從不有名的角落之美展現在眾人眼前!


  就因為這樣的賭氣,我再也不去那些人們耳熟能詳的旅遊勝地了。


  我背著背包,一步步走在默默無聞的鄉村街道上,期待能為巷弄裡一個找不到媽媽、痛哭的小孩拍下感人的照片,希望能在寬廣的草原上或是深邃的森林裡,尋得一間荒廢多時的破屋子,書寫下悲傷的故事。


  此外,我也愛上了廢墟、墓地,以及充滿怪談的偏僻村落。


  這座兒時曾經路過的小鎮就是其中一個。


  即便身體與內心對這裡再怎麼抗拒,我卻還是無法控制地來了。


  我想知道關於這座城鎮的祕密,流傳在這座詭異城鎮裡的傳說怪談……


  旅館老闆是一位年約七十的老婆婆,她的視力不好又有嚴重重聽,但她的好客與這座城鎮完全不符,更值得慶幸的是,這位老婆婆所煮的食物雖然賣相極差、活像醉漢的嘔吐物,卻擁有高級餐廳裡才有的細緻美味。


  我試著向老婆婆打聽關於這座小鎮的各種消息,重聽的她很配合地與我雞同鴨講,我問我的她講她的,兩人大呼小叫著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倒也亂七八糟得開心,等我眼皮有些沉重時,瞧了眼手錶,才發覺已經午夜了。


  踩著嘎吱嘎吱作響的木頭樓梯,推開咿咿呀呀的老舊木門,充滿霉味的簡陋房間出現在我的眼前。


  隨手將行李扔在牆邊後,我拖著疲累的腳步走進盥洗室。


  旅館內所有東西看起來都有一些歷史,就像屋外一樣有著古今中外大混雜的特異感。


  扭開水龍頭,朝沾滿塵垢的臉部潑灑近乎冰水的冷水,半夜的低溫刺激著我的每一寸肌膚,讓本來神智不清的我再度復活起來,也許我可以靠著這水龍頭撐個幾小時,來完成半個章節的文章也說不定。


  就在我內心如此盤算時,突然一陣寒意冷不防爬上我的背脊,一寸一寸循著脊椎骨向上攀升,那瞬間我以為自己的身體被低溫冷到凍結了。


  沒來由的一個念頭閃過──


  我不可以抬頭。


  我相信人類擁有準確神奇的第六感,這樣的念頭絕對不會是空穴來風。於是,我僵硬著身軀,雙手緊握著洗手臺邊緣,以活像要做扶地挺身的姿態停滯,雙眼緊盯著洗手槽裡慢慢流逝的冷水,更任由水珠從我的劉海、鼻尖、臉頰滴落……


  回想一下這間破舊盥洗室裡有些什麼?


  沒有浴缸,只有卡死在瓷磚剝落牆上的蓮蓬頭,而且那噴頭看起來就是會讓水花亂濺、失去控制的故障模樣;浴簾褪去了原有的藍,點染了不規則的淺褐色,雖然很不想多作聯想,但看起來很像血跡;浴室櫃子不知多久無人使用,不僅滿是塵埃還充斥著汙水乾涸的汙漬,更別提牆角與天花板懸著長腿大蜘蛛的蛛網。


  如果我沒記錯,我一抬起頭的話,將會面對一面有著放射狀龜裂的鏡子。


  整間盥洗室就像這座煙霧繚繞的小鎮一樣,呈現一種古老破舊的模糊感──除了那面鏡子。


  它的鏡面異常清晰,透過那面鏡子,我可以清楚看著自己的面孔如何被龜裂紋分得四分五裂。


  是鏡子。


  直覺告訴我,問題出在那面鏡子上……


  我很希望這只是因為自己身處異鄉,又是如此特異的小鎮所引發的心理恐懼,其他多作的幻想和恐慌全是胡思亂想所導致……


  我誠摯地如此希望。


  砰砰砰。


  急切的三聲碰撞敲在房門口的門板上,隨後響起老婆婆混雜著特殊口音的聲音,她似乎是要拿燒好的熱開水給我。


  多了一個人陪伴,即使隔著門隔著牆,倒也讓我的恐懼略微減退。


  我打算奔出盥洗室,並試著移動腳跟,將右腳慢慢向後移當作軸心,低著頭避免視線任何一角落對上破裂的鏡子,迅速地轉動身體。


  下一個瞬間,刺骨的顫慄頓時凍結了我整個人,包括皮膚、包括骨骼、包括血液、包括呼吸……


  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我身後。


  不對、正確來說應該不是人,更別說是「站」在我身後了……


  那個東西頭下腳上地倒吊著出現在我身後,而它應該是頭部的部分並沒有抵著地面,我也不敢抬頭確定天花板是否有綁住那東西垂下的繩子。


  它的黑色長髮粗糙雜亂又溼漉漉的,就像所有鬼片、恐怖片裡的女鬼那樣,溼淋淋的黑髮沉重下垂,垂在地面上兩、三公分之處,甚至慢慢淌下黑色的不知道是水還是其他液體的玩意兒。


  它的衣服也是傳統鬼片裡常見沾染血跡的白衣,如果說這個東西是在別的時刻、別的城鎮、或是我家裡出現的話,我一定會因為它的老套造型忍不住放聲大笑。


  不過,此時此刻我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身體也只能僵在那裡,與這個倒立的女鬼面面相覷……


  它的臉色呈現一種紫青色的白,雙頰凹陷得彷彿是骨頭上黏了一層薄薄皮膚,它的嘴咧到幾乎是耳根的地方,不停放出似笑似哭的低沉呻吟聲……然後……


  它沒有眼睛。


  原本應是眼睛的部分被完全掏空,上眼皮與下眼皮以一道脆弱的薄皮連接,那個畫面遠比它露出淌黑血的黑色眼窩、完全漆黑的瞳仁或是完全慘白的要真實噁心上百倍。


  雖然至少可以確定,它理當看不見我,只要我能夠提起勇氣移動,我應該能夠順利脫離這個處境。


  問題是我完全動不了,像有魔法還是咒術禁錮了我的軀殼。


  它那鼻梁塌陷如蛇般細小的鼻孔,緩慢地收縮著,像是憑藉著嗅覺在尋找什麼……


  冷汗從我的額頭流下,滑過臉頰;冷汗自我的脖子淌下,濡溼後背。


  我腦子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出一個好辦法應對這個情況,只能嘗試闔眼等待一切結束,或是從這惡夢幻覺裡清醒,但是我連眨眼都無法自己控制。


  它咧至耳根的嘴微啟,混著蠕動白蛆的濃稠血液沿著它的嘴角滴下。


  一陣劇烈的痛楚突然刺穿我的左眼,我的左眼立刻陷入一片黑暗,像是有什麼東西擋在我面前那樣,我張大嘴卻發不出叫聲,只覺得臉頰上沾染了一點溼溼黏黏的玩意兒。


  但可喜的是,我的身體因為這陣痛苦終於可以動作!


  我抓著臉,仍可正常使用的右眼眼睜睜看著撫過左面頰的手上有著濃稠的血液。倒吊的女鬼仍在原地嗚咽著,身上的痛苦早超越了對它的恐懼,我抓著臉、揪著頭髮,衝到洗手臺前想沖洗我那好像被什麼遮擋住的右眼……


  破碎的鏡子映照出好幾個我,我終於失控地放聲大叫。


  開設這間旅館的老婆婆就攀附在我的背上,一聲不響而且毫無重量地攀附著!


  她的嘴笑開來,露出一口爛牙,她的眼球是完好的,正帶著邪意的視線看著鏡中的我──


  而她枯槁的右手手指插進我的右眼中!


  禽爪般的手指不停轉動、深入,在我的慘叫聲中,我的右眼球被血淋淋地完全掏出……


  倒吊的女鬼不再發出低沉的呻吟,而是刺耳到像是尖叫的笑聲,旅館的老婆婆也跟著笑著,她長長的烏黑舌頭輕易地捲起眼珠進了口中,然後緩緩舉起她的左手──


  我想起這座小鎮鎮口,那座巨大的、由深灰色巨岩粗糙雕刻出來的眼球雕像。


  也想起小時候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父親在我耳邊讀出雕像下刻有的三個字,那時我沒聽出他嗓音裡的擔憂與顫慄。


  「棲瞳鎮」。


  棲息著眼睛的小鎮,正是這個瀰漫濃霧、厭惡外人的古怪小鎮,它所擁有的奇特名字。



                          ──棲瞳鎮長《棲瞳鎮》第一章
                          版面:原創文學>詭譎奇想

                             To be continue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