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幾行歸去盡,片影獨何之?

舊雨相呼失,寒塘獨下遲。

渚雲低暗渡,關月冷遙隨。

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

──《孤雁》崔塗

 

《孤雁》

給小平的生日賀文

 

      ◆本文謹獻給九月十日生日的小平

                     祝他生日快樂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個地方瀰漫著潮濕霉味,輔有飯餿腐屍味,我忍不住陣陣發嘔。

從我第一次發現自己身處於此時,這個地方就已如此骯髒、惡臭、黑暗、溼漉,像極個人牢房的牆,斑駁而淌落黑水,天花板結滿白絲,地面泥土乾燥而龜裂,唯一僅有的窗由外糟木板隔牆,只有細微光線從木板與窗的接合處滲透進來。

我分不清楚月份日期,也無法自己活動。終日,我只是窩在牆角等待,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

這個地方相當安靜,唯一吵雜的是門上一個很小的鐵門,時間一到,一盆糜狀發臭的食物就會喀答喀答從門外推入,剛開始我死也不吃那些噁心的食物。即使身體不會因此弄糟,基於自我尊嚴,食用那些東西比餓死還要污辱人──乞兒乞討都能得到一餐半碗熱食,猿人野種饑餓也可奔於山狩獵,我又是何等身份?何以以這類東西為食?

但,只記得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敵本能饑腸轆轆的我思考都沒思想,情不自禁地抓起那盆從未更換的餿食。

當時的心境我亦忘卻,那食物的美味與否我已無法分別,只是食用時,那一股特異香氣令我印象深刻。猶記那日,看管我的人收走盒子時,他發出一聲有如狼嗥的笑聲,才拖步緩行而去。

夜,又有一盆相同的食物推了進來,我不假思索地狼吞虎嚥。

第三次再見到同樣食物時,他給了我兩份,並嘶吼著:要我好好享用。

特異的香味,像嗎啡一樣。

不曉得自己究竟食用了多少盒,我的身體發生奇特變化,原本就瘦的我突然拔高,腿部肌肉變得結實有力,而且,我沒法耐著性子窩在牆角,連一分鐘也靜不下來,我在牢裡來回奔跑、攀上跳下──

我的指甲長了,就像惡魔一樣。

現在,我每餐必須吃上十碗,而且總是不滿足。

每次我威脅看守者多添時,他只是仰天長笑,再一言不發地離去。

我是誰?

這裡是哪?

這都不重要。

有那盆食物可食,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

◆‧◆‧◆‧◆‧◆‧◆‧◆‧◆‧◆‧◆‧◆‧◆‧◆‧◆‧◆‧◆‧◆‧◆‧◆‧◆‧◆

「小平、小平!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啊?」

母親穿著圍裙,廚房油鍋聲霹靂啪啦,客廳時鐘指著中午十二點,星期六的正午,屋外下著傾盆大雨。

「小平!」

母親總算按捺不住,她不管扭開門把後,正值青春期的兒子會有什麼強烈反應,只是忍著怒氣推開房門。

兒子的房內一個人也沒有,床上棉被亂七八糟捲成一團,窗戶是開的,風雨不斷灌入這間房間。

「小平?」

母親楞了一下,她有些摸不著頭緒。

「這孩子今天有說要去圖書館唸書嗎?」

廚房水滾發出尖叫,母親立刻將兒子的失蹤拋諸一旁,急急忙忙地衝至廚房繼續烹煮美味的午餐。

◆‧◆‧◆‧◆‧◆‧◆‧◆‧◆‧◆‧◆‧◆‧◆‧◆‧◆‧◆‧◆‧◆‧◆‧◆‧◆‧◆

「滾出來!混帳!」

我睜開眼,一陣窸窣牢外響起,我聽見人吵雜的私語。

自從進了牢房開始,我除了視覺外,其他感官變得相當敏銳。

彷彿,回到生物舊有的本能……

喀擦一聲,緊閉的大門敞開,我的眼睛刺痛落淚,無法直視隨光線而來的那群人,他們高聲呼喊,大聲咆哮。

「出來啊!」

「那就是每天吞二十盆『王藥』的混蛋嗎?」

「看他也沒啥了不得,要肉沒肉,要壯不壯的……

「不了解王究竟在搞什麼屁!」

「不要汙辱王,你這白癡。」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用詞粗俗,語氣不敬,還動手打我。

不知心中從何而生的怒氣,令我輕易掙脫他們,左擺右晃,腳步輕移,瞬間避開十來隻極欲逮著我,那些骯髒汙穢的手。

我瞇著眼,站在中央打量著團團包圍我的他們。

「他……很快。」

他們全穿著破爛粗劣的麻布衣,眼睛像受驚嚇一般又大又凸,他們面色蠟黃,犬牙明顯,有的高大壯碩,有的小如侏儒,他們雖是人類,卻散發出一股禽獸氣息。

「王一向喜愛壯士,怎麼今回……

「養隻飛不高的瘦鳥?」

他們無禮地笑了起來。

「把這鳥捉去見王!」最壯碩的那位高喊,伸出全是肌肉的手想抓住我,就在我拔腿想逃時,我的腳居然無法動彈!

身子一陣癱軟,意識忽地模糊……

在我昏倒前一秒,我看見人潮之外,有個身著寬袖絲綢的男人,輕揮長袂,予我一只似笑非笑的表情。

◆‧◆‧◆‧◆‧◆‧◆‧◆‧◆‧◆‧◆‧◆‧◆‧◆‧◆‧◆‧◆‧◆‧◆‧◆‧◆‧◆

「小平昨天有說他今天會去讀書嗎?」

母親看著睡眼惺忪的丈夫,緩慢地挾菜入碗。

「嗯?我記得沒有吧。」父親淡淡地說,眼睛離不開電視上的體育新聞。

「那他是去哪裡了?」母親滿面怒容,「剛才我敲他的門敲半天,裡頭居然一個人也沒有,一定是趁著我們還沒睡醒就跑出門啦!」

「喔。」

「你就不能操心一點嗎?」母親說,「他連一張字條也沒留下!」

「兒子年紀也不小了,會自己照顧自己。」

「他只有十五歲!」

「喔,對呀。」父親看著電視默默地說了一句,「這一場再贏就十五勝了。」

母親起身,端起空可見底的碗盤,氣急敗壞地走回廚房,將塑膠製的飯碗用力往水槽一扔,砸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

王,就在我面前。

這裡是個破舊木屋,唯一配得上「皇宮」一詞之處,就是它的大小,幾乎可以容納百人;空曠少人的大殿上,只有兩只架高燃火的火盆,提供有限的光明與溫暖。

王穿著與守衛們無所不同的麻布衣,僅有的差別便是那白虎皮披肩,在他身上隨風鼓動,顯得霸氣十足;看似新生嬰兒頭骨串製成的項鍊,青銅打造的牛角盔,使這位長滿落腮鬍的健壯男子,雖處於簡陋屋內,到也有幾分王者之風。

我整個人被壓倒在地,那群守衛用腳踩住我的頭。

「王,這小子帶來了。」

「嗯。」

王半瞇著眼睛,像在評估待宰羔羊一般打量我。

「效果頗顯著,本王果然未選錯人。」王粗聲粗氣地說,他忽然轉過頭詢問角落一道陰影,「闕秀才,他服用多少『王藥』?」

被問者淡淡答道:「每餐十盆,一日二回,已服用一旬。」

我困難的抬起頭,看見那被稱作闕秀才的男子從黑暗中走出,他正是我昏倒前見到的似笑非笑人,此刻,他臉上依舊掛著相同的表情。

「想不到培養這小子也得花上本王不少藥呢。」

我張開口想提問,卻發現自己的聲音無法發出。

「小子,你不必費心測探你的聲帶了,」王輕藐地說,他的聲音孔武有力,「你服用過多王藥,之後只有聽令的份兒。不過,你若將本王派遣的任務辦好,本王必重重有賞。」

王拍手,他的心情似乎頂好,兩側房門各走出一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她們雖著粗布麻衣,身形之婀娜,容顏之美貌,亦可見出。她們倚著王座,斟酒餵果,臉上盡是恭維笑容。

「闕秀才,將本王令旨告訴他。」

「是。」闕秀才說,「王下令:速前往夜主城,一夜內盜得千人錢袋,事成必有重賞。」

盜錢袋?夜主城?

我發覺自己的腦袋無法理解這幾個詞。

「今日開始為期十日,墮人船東南方之夜主城舉辦一年一度的祭典,以祭月之守護,此時期會湧入大批遊客,擺攤者亦會增多,盜得千人錢袋並非難事。」王吞下女人餵食的一粒葡萄,「闕秀才,為他整裝,之後由你將他帶往夜主城,明日破曉前,本王要見到一千錢袋。」

「是。」闕秀才拱手作揖,接著走至我身旁,他要踩著我的守衛離開,然後在我的頭頂上輕輕一拍。

「跟我來,」闕秀才面無表情地說,我的尚未決定是否要跟著他走,雙腿居然逕自行動起來。

身後的王依舊歡樂,左擁右抱地享受齊人之福。

◆‧◆‧◆‧◆‧◆‧◆‧◆‧◆‧◆‧◆‧◆‧◆‧◆‧◆‧◆‧◆‧◆‧◆‧◆‧◆‧◆

「你好,我是小平的媽媽,對、對,沒錯,嗯,我是想問一下──小平有沒有去你們家?喔,沒有,嗯。那麼,不知道今天學校是不是──喔,也沒有任何活動?好的,謝謝你,我知道了。」

母親掛下話筒,推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仔細照著班級通訊錄撥打同學電話。

「喂,你好,我是小平的媽媽──」

一班三十多人,她如此不辭辛勞地一個個詢問兒子的下落。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層雲之厚遮蔽了整個蔚藍的天空,她忙碌地尋找兒子,卻未曾抬起頭看一眼穹蒼。

風輕吹,厚雲之間滲出一個小縫,澄澈藍天其實就在雲的上頭,一個幽幽浮現的天空之城,迅速地又被雲朵隱藏。

「他也不在那兒?好的,謝謝你,再見。」

母親再次掛下電話,提筆在座號二十一上輕輕畫了一個叉。

◆‧◆‧◆‧◆‧◆‧◆‧◆‧◆‧◆‧◆‧◆‧◆‧◆‧◆‧◆‧◆‧◆‧◆‧◆‧◆‧◆

我肩上的布袋裡,有著沉沉的一千個錢袋。

這已經是祭典開始以來的第三天了。

我跟著闕秀才,在他的陪伴下跑過林間小路,趕在天明亮前返回「墮人船」。

我是第一天偷完錢袋後才知道,那個我待了不知道有多久的地方,就稱作「墮人船」。

闕秀才告訴我,墮人船就像是夜城的貧民窟,失業不得志,或是遭冤貶官,抑或是罪犯宵小,只要屬於被夜城、被上天放棄的人們,都可墮入此處,過著無法無天的生活。

墮人船有名共主,共主就是王,王存在的目的是排解紛爭,想辦法讓墮人船的人們不要過的那麼痛苦,因此歷代以來被推舉為王的人,都有一定的本事讓墮人船能過著有食可食,有衣可穿的生活,雖說食非泉漿玉露,穿非錦衣綢緞,至少不挨餓、不著寒,最基本原始的問題解決即可。

所以,王要我偷錢袋。

闕秀才說,現在的王原是夜城內貴族,因得罪城主慘遭抄家,他帶著妻小瘋狂地逃出夜主城,而自家相傳的一種秘藥「王藥」,擁有神奇之力,不僅可以治病,還有強健體魄的功能。那時夜城城主不斷派兵想鏟除墮人船──這個位於美麗夜城上最骯髒的一團垃圾,王便是以「王藥」讓墮人船的男丁成為壯士,輕易抵擋外來威脅,王也因此被擁立為王。

我跟著闕秀才走在墮人船內的大道上,墮人船顧名思義,就是處在一艘巨大的破舊飛行船內,但飛行船已經無法使用,嚴格說來,墮人船倒也不屬夜城的一部份,不過像寄生蟲一樣攀附於夜城旁罷了。

大概是我身上穿著華美衣物的原因,民宅外無所事事的墮人們貪婪地看著我,他們知道布袋裡裝著什麼東西。

大道盡頭,就是那間宮殿木屋,王站在大門外敞開手迎接我(或是我的錢袋?)。

「闕秀才、小子,天未明亮你們就回來啦。」王笑吟吟地說,他面紅發光,似乎剛喝過酒。

「是,他盜錢袋的技巧越來越熟練,穿梭人潮間有如風一樣,」闕秀才鞠躬說道,「真不愧是王所挑選的人,的確是此任務的最佳幫手。」

「好、好、好!」王笑道,「闕秀才,將布袋內的錢袋放入庫內。至於──小子。」

我抬起頭。

「你隨我來。」

王昂首闊步地繞進一條小路,我趕緊加快腳步跟上。

我們左彎右拐,繞過許許多多的墮人居,那些墮人無不是恭敬地行禮,就是不屑地躲回屋內,但這些行為都不會打壞王的好心情。

這跟我在夜主城看到的,是不一樣的。

夜城的城主雖也是地位崇高,管理眾人萬事,但他十分在意人們尊不尊敬他,記得前晚我還見到有個少年看到城主沒有行禮,便被抓去重打三十大板。

看來,墮人船的生活,還比較有人性。

前方有個光點,隨著我們腳步的越來越近,原來那是一個打破船艙的小洞,王領著我鑽了出去。

現在的我踩在船外的看台上,腳下是一片雲氣,我忍不住吞了口氣。

「小子,你瞧。」

我順著王的手看去。

藍天,有一行大雁振翅而飛,氣勢鴻俊有如破勢浪花,我不由得讚起此般雄偉景貌──打從前往執行任務開始,我就能開口說話了。

「你再看看。」

王手指到墮人船下方,一根凸出的竹竿上,一隻大雁靜默地站立在那兒,牠發出淒涼的呼喊,有如呼喚著離牠而去的朋友一樣,緊接著牠拍動翅膀,無依無靠地往天邊飛去。

「我不懂王的意思。」我如實說道。

「這與我的心境,與你的遭遇相同。」王粗聲地說,「你瞧那孤雁,牠將在暮雨之中呼喊著失去的同伴,只能在寒冷的塘水上獨自落下歇息。沙渚上的雲層很低,牠會掠過昏暗的水面,只有關塞的冷月遠遠地陪伴著牠。牠雖不一定會遇上射鳥的羽箭,但獨自的飛行,也得處處留意。」

「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我突然想到這段話,但是我不知道這段話是誰說的,只見王點點頭,笑開撫鬚。

「哈哈哈……本王遭難時,可有親友伸出援手?他們不過是振翅離我遠去,我帶著妻小孤苦無一,好不容易來到墮人船,又失去了我的妻小,即使成為萬人之上的王,我依舊孤獨啊。」王笑道,他摟住我的肩,「小子,王要你偷錢袋雖是為墮人們好,實際上王更想藉此增加你的經驗,熟練你的技巧。」

「王的意思是?」

「本王要你在祭典最後一日之前,偷到万俟城主身上掛有的玉珮。」

我瞪大了眼睛。

「王,這太……

「本王知道此為難事,因此你有七日的時間可以思索該如何下手。」王說,「那只玉珮本非城主所有,那是本王傳家之寶,原帶在本王長女身上,長女拋家後,玉珮由本王亡妻所佩,她為了將玉珮交還長女,在路途上慘遭城主殺害,此後玉珮便落入城主手裡。」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王眼中微紅的淚光。

「小子,本王這個任務,你能達成嗎?」

「是。」除了答應,我又能有什麼理由?況且我的口在我決定前就已經開闔吐言。

「很好!」王用力一擊我的肩,大聲喊道,「本王決意賜名予你。」

遠方落單的大雁淒叫一聲,黑影飛往旭日光亮處。

「就叫作──」王看了眼黑影,豪氣說道,「就稱你為『孤平』吧。」

孤平?

這是我的名字?

我拱手作揖,道了聲謝,隨後轉身離去。

雖然我不懂,究竟我與孤雁有何關係,又為何要有孤平這個不祥之名。

但是,至少我不再是「小子」,不再是個連名都沒有的盜賊。

◆‧◆‧◆‧◆‧◆‧◆‧◆‧◆‧◆‧◆‧◆‧◆‧◆‧◆‧◆‧◆‧◆‧◆‧◆‧◆‧◆

天黑又天亮,已經是星期一的早晨了。

母親紅著眼,在父親的陪伴下坐在派出所裡,他們的兒子已經一個晚上沒有回來了。

雖然派出所警員對於失蹤案件不怎麼感興趣,還一直說是兒子忍不了面臨大考的壓力決定離家出走,但母親就是不斷地落淚、擔心。

「不會有事的。」父親摟著母親,走在回家的路上。

早晨又吵又打的學生們背著書包衝向學校,他們嘻嘻哈哈的模樣只讓母親更加擔心。

「妳等一下先睡吧,我會去跟小平的老師說。」父親安慰道。

「是不是我做了什麼讓小平心裡難受,他才會離家出走呢?」母親問。

「不要再想了。」父親制止還想說些什麼的母親,「警察會幫我們找到他的。」

在他們踏進家門時,沒有注意到雨已經停、雲已經散,而藍天中有一隻落單的、台灣不常見的大雁,一邊淒厲哭喊,一邊獨自飛翔。

◆‧◆‧◆‧◆‧◆‧◆‧◆‧◆‧◆‧◆‧◆‧◆‧◆‧◆‧◆‧◆‧◆‧◆‧◆‧◆‧◆

「就是這小子!」一群士兵架著我,不時對我拳腳相向。

白色大殿的盡頭是個高台,一只銀色座椅深根在那兒,万俟城主,万俟逸竹就坐在那兒,他是一個蓄有長鬚的男人,看來至少有六十多歲,他雙眼如鷹,不屑地打量著我,彷彿我的存在會弄髒這個白色大殿一樣,那只翠綠玉珮就掛在他的腰間,紅色流蘇垂了下來。

今天是祭典的最後一天,我混入城主的親衛隊中,由闕秀才引發混亂,我再趁亂摸走玉珮──這是原先的計劃。

但是,士兵鎧甲的沉重,讓原先就不是被培養成壯士型的我深感痛苦,我的移動速度變慢,變遲鈍,這些都還不打緊,唯一被我與闕秀才算錯的就是……

「爹。」

一位眉清目秀,氣質出眾的年輕男子走向城主,他作了個揖,喜出望外地指著我說:「這逆賊就是亂源,他想謀殺爹,才會混入親衛隊之中。」

就是他,万俟逸竹之子,万俟淼,也就是下一任城主。

我恨恨地咬著牙瞪他,這傢伙居然說我是想謀殺城主?他自己也見到我手邊連把匕首也無,難道我這般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還能手無寸鐵地宰殺城主嗎?

闕秀才見我被捉,似乎也拋下我逃走了。

一群可惡、自私、不顧他人死的垃圾!

「做得很好。」城主笑道,「把這刺客押去窀穸,不必審判了,今晚直接扔進黑塚中。」

窀穸?黑塚?這又是什麼?

管它是什麼,看城主與万俟淼笑成這樣,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兩旁士兵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臂,在我的四肢上套上銀圈,那些銀圈一碰到我的皮膚,立刻縮小,緊緊圈住我的手腳,我忍不住疼得挨叫起來,身體一陣掙扎,那銀圈居然還放出電流,我被電得倒在地上。

「你們……

「把他押走。」城主向吩咐手下倒垃圾一樣,看也不看,撒手一揮。

「是。」

「且慢。」

一個柔柔的女聲,我微微睜眼,看見城主與他的兒子面色都沉了下來。

大殿之外,一名身穿白袍,有著黑色長髮的女子走了進來,她身後還跟了八位同樣穿著白衣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一行人散發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氣息。

城主站了起來,匆忙走到為首的白袍女子身邊,作了個揖。

那女子看來年紀很輕,甚至大不了我多少,她的臉部像在發光一樣雪白地看不清楚,只知道她面無表情,冷淡如雪。

「在下不知道朔大人光臨白塔,招待不周望請見諒,亦多謝朔大人,才得已讓今年本祭順利完成……

女子抬起一隻手,城主識相地閉上嘴巴。

「哼,不知道全夜城最受萬民景仰的巫女朔大駕光臨有何貴幹?」万俟淼輕藐地說。

「淼兒,不得無禮。」城主緊張兮兮地斥責。

「城主,你可知你將收押的是什麼人?」跟在女子身後,看來年紀最大的一個老婆婆嚴肅問道。

「是刺客!」万俟淼不屑地吼道,「是個想謀殺我爹的刺客!我爹要將他推入黑塚不行嗎?夜城沒了城主,那怎麼行?」

「淼兒!」

女子淡淡一笑,她轉向万俟淼,柔聲地問:「不知道淼公子能否告訴我──什麼樣的刺客才能被推入黑塚?」

「哼。」万俟淼走到女子之前,城主看起來嚇出一身冷汗,他的兒子依舊毫無禮節地說,「看來妳這個偉大的巫女倒也沒什麼厲害的嘛,連夜城的律法也不懂?還要我背誦?」

「万俟淼,朔大人問你問題,請你注意禮節。」那位老婆婆厲聲說。

「哼,讓我告訴妳吧──其一,刺客行刺遭逮者,處死;其二,刺客行刺後脫逃,無論成功與否、有證據證實者,處死;其三,前述刺客須為夜城城民,若為地面人者,不通此法。」

「若地面人行刺,須作何處置?」

「僅須消除記憶,永不得再入夜城。」

「景乾士。」被他們稱為巫女的女子淡淡地說,一位有著銀白色長髮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的手一揮,那些抓住我的人立刻摔在地上翻滾,而我手腳上的銀圈也消失不見。

「朔大人?」城主瞪大了眼睛。

「妳這是在幹什麼?」万俟淼氣憤地吼道,此時,我已經慢慢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這對父子。

「淼公子,你自己也說了:『三,前述刺客須為夜城城民,若為地面人者,不通此法,僅須消除記憶,永不得再入夜城』。」巫女朔淡淡地說,她走到我身旁,「這孩子並非夜城人。」

「妳說不是就不是嗎?」万俟淼又說,城主忿恨地瞪了他兒子一眼。

「這孩子誤闖夜城,並且不小心落入『墮人船』,」巫女朔將她白皙的手放在我的頭上,這個動作有點眼熟,「他服用相當多的『王藥』。」

「王藥?」城主詫異地說,「我記得王藥是當年遭先父抄家的韓大臣,韓家特有的藥品……

「哼,當年韓家滿門抄斬,不就有二人逃出夜城?」万俟淼說,「原來是躲進墮人船啦。」

巫女朔看著我,面無表情,我幾乎能感覺到她身上一股帶有寒氣的暗香,她淡淡地對我說:「我知道你並不是要刺殺万俟城主,你是想替墮人船的君王搶回玉珮。」

我本想說「妳怎麼知道」,話未出口,她卻跟著說:「我當然知道。現在,我會將你體內的王藥排除,如此一來你便能脫離下藥者的控制,並且能夠恢復過去的記憶,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

下藥者的控制?

「王藥雖有強健體魄、治病去毒等功用,但同時有著另一種可怕的功能,下藥者可以控制服藥者的一切行動,端看服用的藥量,越多效力越大。」

我忍不住顫抖。

「城主。」巫女朔轉過身子,「這個孩子由我處置,不知……

「當然、當然可以!」城主趕緊說道,他的眼睛未離開兒子,深怕那吹鬍子瞪眼睛的兒子會發起瘋大吼大叫。

巫女朔拉起我的手,大步地走出白色大殿。

依稀聽見,身後的大殿裡,城主和未來的城主正扯著嗓子爭吵著。

「你叫什麼名字?」巫女朔已經鬆開我的手,我走在那位老太婆和剛才替我鬆綁的年輕男子之間,「如果你想得起來的話。」

「我不記得,墮人船的王賜名『孤平』。」

「孤平……」巫女朔淡淡地覆述,語氣中察不出她的感情,「很哀傷的名字。」

◆‧◆‧◆‧◆‧◆‧◆‧◆‧◆‧◆‧◆‧◆‧◆‧◆‧◆‧◆‧◆‧◆‧◆‧◆‧◆‧◆

「對不起,我們還未接到任何消息,請你們耐心等待。」

父親氣呼呼地摔上話筒,忍不住破口大罵。

母親在祖母的陪伴下依舊哭成淚人。

已經好幾天了,他們心愛的兒子仍下落不明,警方一點都不在意這件案子一樣。

「我們叫新聞來拍算了,靠政府靠警察根本沒有用!」父親大吼,「我打電話給電視台,叫他們來採訪。」

「這不好吧……」母親抬起臉,「小平如果看到新聞,一定會更不想回來。」

「哎,這不失一個好辦法啊。」祖母說,「就這麼辦吧。」

「小平……他會去哪兒了呢?」母親哭喊著。

突然,毫無預警地,電視上放有小平獨照的相框掉了下來,玻璃在母親的哭聲中碎落一地。

◆‧◆‧◆‧◆‧◆‧◆‧◆‧◆‧◆‧◆‧◆‧◆‧◆‧◆‧◆‧◆‧◆‧◆‧◆‧◆‧◆

「孤平。」

巫女朔站在一座電影裡才見得到的古代中國城門旁,我的記憶雖然沒有完全恢復,但我幾乎想起夜城之下,那片屬於我的世界究竟有些什麼。

「王藥效力我已經替你完全消除。」巫女朔說,我們一道趕了那麼久的路,她仍然沒出現過第二種表情,「你對於自己身家的記憶直到我們將你送回家時,才會完全想起,同時我們也會取走你對於夜城的記憶。」

「我以後……不能再來了嗎?」我問道,雖然我並不想來,畢竟這裡對我只存留著墮人船的生活、偷竊的生活、茍且偷生的生活。

「這端看緣份。」巫女朔說,她看著那位總是站在她右後方的年輕男子飛上城牆,和看守衛兵說話,「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同時你也無須為了你曾犯下的錯感到羞辱,你是被控制的,這非你自願的,你說過你的最初記憶只有墮人船地的監牢不是嗎?」

年輕男子白色身影鞠躬,然後輕輕跳了下來。

「雖說万俟父子,尤其是淼公子不可能忘記你曾作的事,但他也無法將你定罪──你會忘了這一切,記憶中沒有的東西,等於沒有證據。」巫女朔說,「夜城除了墮人船外,還有許多值得你瞧瞧的東西,或許有朝一日,你能夠在有人引導的情況下,好好地逛一逛這座美麗的城市。」

我笑了。

年輕男子對巫女朔做了個揖,隨後站到她的右後方。

巫女朔舉起雙手,白袖在藍天之下飄舞著──巨大的城門發出沉重鳴叫,像巨石一樣笨重,它們緩慢地往兩側展開,一道清風從中央縫隙吹出,吹亂我的頭髮,吹鼓我身邊九個人的白衣。

「該說再見了,孤平。」巫女朔說。

「真的很感謝妳,讓我免於一死。」我笑道。

「下一回,午夜時好好睡覺,別再將頭伸出窗外,」巫女朔淡淡地說,「免得又被墮人船王逮去為非作歹。」

「我會記得妳的忠告。」

在年輕男子的陪同下,我走出城門,前方已經沒有我的腳能夠踩踏之處。

眼前是一片藍天,除了雲和天外,沒有任何陸地。

「閉上眼睛。」年輕男子說,他微微一笑,「我會安全地送你回家。」

「在此之前,我能請問你的名字嗎?」我好奇地問。

「你沒必要知道,我們不過是侍奉朔大人的。」他帶著笑容,與巫女朔天壤之別,「再說,你等會兒不就忘了嗎?」

他話一說完,立刻抓著我的手,縱身一跳。

只記得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吹,我的身體不斷往下墜落,原本身邊有個抓著我手臂的手,也在墜落中漸漸放鬆……

我睜眼,發現自己躺在我的房間內。

彷彿剛才、之前的一切遭遇,都未曾發生過。

床頭的鬧鐘變得相當古怪,它不斷逆時針轉,而且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我看著不斷繞圈的時針分針,眼前一陣昏花,不一會兒便昏睡過去……

◆‧◆‧◆‧◆‧◆‧◆‧◆‧◆‧◆‧◆‧◆‧◆‧◆‧◆‧◆‧◆‧◆‧◆‧◆‧◆‧◆

幾行歸去盡,片影獨何之?

舊雨相呼失,寒塘獨下遲。

渚雲低暗渡,關月冷遙隨。

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

◆‧◆‧◆‧◆‧◆‧◆‧◆‧◆‧◆‧◆‧◆‧◆‧◆‧◆‧◆‧◆‧◆‧◆‧◆‧◆‧◆

「小平、小平!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啊?」

母親穿著圍裙,廚房油鍋聲霹靂啪啦,客廳時鐘指著中午十二點,星期六的正午,屋外下著傾盆大雨。

「小平!」

母親總算按捺不住,她不管扭開門把後,正值青春期的兒子會有什麼強烈反應,只是忍著怒氣推開房門。

「媽,你真的很吵耶。」

小平坐在書桌前,各版本的參考書堆得有如城牆一樣,將他團團包圍,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

「你什麼時候醒的啊?」

「在妳還在睡的時候,」小平說,「七八點吧,我想。」

「怎麼都不叫醒我呢?你有吃早餐嗎?」

「反正都要吃午餐了啊。」小平抱怨道,「媽,你出去啦!我星期一要考很多試耶。」

母親淡淡一笑,輕聲關上房門退了出去,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她在房門外喊道:「對了,兒子,祝你生日快樂,今晚爺爺奶奶說要來請你吃飯喔。」

「知道了啦!」

小平隨便應道,關在房間裡的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扔開歷史課本、國文講義,拉出一本上面畫滿奇怪房子,還有穿著古怪的人的筆記本,忙碌地在塗鴉旁加上注解。

「巫女朔,我好像沒有全部忘記喔。」他自言自語著,「總有一天,我會再回到夜城,以孤平的身份,好好欣賞那個特別的城市。」

一個長髮長袍女子的塗鴉,小平輕輕地在旁邊寫上三個大字:巫女朔。

窗外又開始下雨了。

 

《孤雁》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M.S.Zenky 的頭像
    M.S.Zenky

    = M.S.Zenky =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