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高三產物,收錄於某年板中青年(校刊),當年板青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Run

漫天飛舞的彩帶,一道自天懸下的瀑布,捲起雪花,漾著鮮綠,喜悅激出浪波。如雷的歡呼,沸騰球場滿滿的情緒;亢奮的激情,聚集於劃天而過的小白球,它安穩落入背號十二的外野手手套裡,人們站起,尖叫,哭泣。盼了多年,這夢寐以求的榮譽,總算深深刻於歷史,與球迷的心。

電視前的我早已淚流滿面,掌中溽溼的兩張內野球票,淌著激動的汗水,熱情的血液,與五味雜陳的淚。

我應該在那兒的,與喜悅的巔峰同在,也與妳一同分享……

最後一次的紙條,是妳準備換座位離開時,特地詢問我意見而留的。也許,妳想挽回,但我早狠下決心。記得是個氣溫驟降的星期二,七天未交談的我們,踩著步伐直往教師辦公室拿取老師的物品,當時妳的突然回首,向一位同學使了個眼色──那是什麼?輕蔑、勝利、驕傲、竊笑?我發現,自己不懂妳們的語言,那瞬間的教室,似乎只存活著妳們,而我,僅是孤島上冰冷岩石,不重要、不需要,被遺忘的憤怒交雜多日來的傷痛爆發,我恨著、怒著,與妳一言不發、一路沉默到辦公室,再沉默著返回。那是一個秋意盎然的早晨,我在二樓樓梯口,詢問,長久以來一直埋藏於心的疑問,我忍著不對妳惡言相向,狀似輕鬆地望向窗口,我相信妳會為我解答,會對我真誠,就如過去的兩年一樣。

「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事?為什麼妳最近對我那麼怪?」

「朋友本來就有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

我們之間連繫著的一條什麼,跟希望的真誠一瞬間崩解,燥熱的火山立刻凍結,我抱持殘餘的火苗,就像童話中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劃下最後的希望。

「說實話,好不好?」

妳扔下手套,走下投手丘,沉默地,看遠方。我小心翼翼地輕捧凍裂的心,將妳遠遠拋在腦後,如跑壘般急走,只想遠離妳、拋下妳,搶在第一時間回到教室,我忍著為友誼判決死刑的淚水,最後仍在無人注意的課堂上潰決。

妳從我的人生球場中,消失。妳在另一個聯盟投球,而我在這個聯盟打擊。

分坐兩頭業已兩個月,即使是有限制的狹小空間,似乎被未知的什麼拉長好遠好遠,彼此不認識,互為陌生人,我們假裝得很好,至少我如此認為。我們各自有新的知心隊友,為各自的隊伍奪得勝利,以我們曾熟稔的笑、慣有的一言一行,繼續再也沒有交集的生活,我試著忘卻,學習平淡,開始刻意避開相遇的道路:妳迎面走來,我轉移眼神;妳開始大笑,我掩起耳朵。不管這兩年來我們一同經歷過什麼,我只想從我腦海裡,抽走所有關於妳的記憶,只想抹滅在我腦海裡,妳曾經存在的痕跡。

好幾公尺外的投手,她送予我的球,或直或快,變化或指叉,當球來到我面前,它們卻喚起錯覺,我以為所有的球,都是熟悉的妳投出的滑球。

我發覺,課堂上老師琅琅教誨中,我開始不自覺望向地球另一端的妳。大多的課堂上一如往常,妳趴著睡覺、轉身聊天、露齒而笑,但更多時候,妳撐著臉張耳傾聽未曾注意過的師長的聲音,妳有所改變,似乎體認自己身為考生的職責,有野心滋長,為了抓取未來的夢想。有種喜悅萌生,想起往日,我繃著臉苦口婆心要妳用功;有種恨意,實質聰明的你,倘若卯起意志,揚著黑蹄向目標奔去,會成為威脅到我的連錢驄;有種哀傷,為何妳不是在我身邊時,與我一同努力上進?為何當時的妳,只會問我要不要美食?要不要玩樂?難道兩年來,我只是妳的玩樂夥伴、酒肉朋友嗎?

疑問,凝固成無數的一壘、二壘、三壘壘包,我不停跑著,永遠到不了答案所在的本壘。

我開始回溯,挖掘埋藏深處那些想忘忘不掉的記憶,在層層過去中撥開一圈一圈年輪般的回憶,我試著找尋促使友誼變質的那條導火線、那個原因、甚至是那枚催化劑。

記憶中,高一的妳,羞澀靦腆,總是悶著不說話,彷彿會不小心隱藏自己,轉而透明;高二的妳轉變,瞇眼後仰的笑,即使牙齦冒出也無所謂,誇張的言行舉止,總令我不住要妳走諧星路線。我們啃士林大雞排,傻傻買了黃牛票看球賽,就是那時的心有靈犀,搖身變成興農牛球迷;我們握緊加油棒在縣民廣場尖叫,就連七夕時,也與妳一塊兒窩在大螢幕前,為雅典的選手加油;輸球的痛,全壘打的飆淚,頂著豔陽大雨和高溫三十度──那時的瘋狂妳忘了嗎?那時的感動妳不記得了嗎?為什麼層層包裹的記憶裡只有無盡的歡笑,無窮的喜悅,遍尋不著決裂的蹤跡?瞞著父母在一人八百塊的餐廳裡舉杯歡慶我們的十八歲,布丁盒仍在妳桌上,透明睡衣仍在我房裡,為何三天之後我們分道揚鑣,誰也不理會誰,毫無預警,存滿疑惑?

滿球數兩好三壞,看不見臉龐的無名投手狠狠殺來變速球,一陣暈眩,主審做了拉弓姿勢,我吞三振,黲淡下場。兩張總冠軍賽球票躺在地上失去價值。

我無法理解我們之間的錯誤,於是,我開始恨妳,恨到想殺了妳。我在夢裡排演,暗想妳的慘叫,妳的痛,妳的低泣,一旦感受到妳的存在,聞到妳的氣味,我忍不住殺意湧起,不自覺握緊拳頭,指甲滲進掌中,留下深深的痕跡。我開始說妳的不是,反駁妳的意見,冷酷看待妳的任何行為,以不堪入耳的字眼罵妳,不久,從網路上發現一件不可饒恕的事,妳曾匿名對我做過令人髮指、我無法接受的事,匯集背叛、憎恨、妒忌……網路誹謗,幫助我尋到一切的源頭,連妳,也不知道的,我們之間分離的原因。

我們是極度相反的個體:我,極度自負,而妳,自覺卑微。好似打者、投手,球場上孑然不同的角色。

過去的回憶開啟,我看見一道又一道勝利光芒打在我身上,從社團比賽獲獎、段考成績反省、特殊表現,我毫不隱藏的把最真實的我展現出來,晃著獎項與妳分享,滔滔不絕訴說我的收穫,希望從妳,最好的朋友口中得到一絲讚美,一絲喜悅,一絲的與有榮焉,就如妳讚揚女生美貌時一樣。但,妳僅暗著臉,平靜應了幾聲,當時的我毫無察覺:妳不喜歡我這樣,而妳,未與我談論過,我亦一直如此盲從下去……

十二月二十七日,耶誕假期方過,導師向全班宣佈一件撼動人心的事,妳空下的座位,突然變得好巨大、好巨大,像是在我身旁,更似種在我心底。

妳身體的右半部,無法動彈。

二十八日,導師交待兩位同學隨她去探望妳,我自不是其中一位,今日的妳連手指也動不了。妳曾從昏睡中清醒,無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在學力測驗前三十天,醫院成了妳的家,床束縛了妳,不聽話的右半部身體,一再重擊著妳的心。導師保持冷靜地在台上說出妳的情況,她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忙著尋找幫助妳的方法,此刻的我,改不了惡習在下頭對妳冷言冷言,諸如活該一類的話,使得坐我前方的同學終究忍不住,回過頭來懇請我別再說了。

等她專注在導師身上時,我低下頭,視線瞬間模糊,複雜的感受熱盈盈地在眶裡打轉……

我相信,我比在場的任何人還要在意妳,但,我表現不出一絲對妳的關心。

不只一位同學來與我談論妳,猶記那時的北風刺骨中,校園偏僻的道路上,一位同學開門見山問我關於妳的事,問題直搗我的感受,刺入我複雜的心。我有任何理由不原諒妳嗎?我有任何資格恨妳嗎?這一切的開始,不是源於我嗎?然而──我真的恨過妳嗎?

五彩繽紛的千鶴紙,在我們手中成了一隻隻翱翔天際的紙鶴,雙手默默地折疊著,靜靜地沉思著,最後,我決定,把我滿滿的祈禱,深深的愧疚和最真實的感受折進紙鶴裡,希望妳會知道,妳並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病房內戰鬥,大家都陪著妳,等妳好起來。

相信在春暖花開,一切抽新的日子,妳將歸來,我願意持著兩張球票,與妳一同感受熱血的刺激,享受生命的活絡。我願與妳交換角色,讓我當一次投手,使妳擊出漂亮的全壘打,在人生的球場裡,舞動雙手,振翅成為一只五彩繽紛的鶴,與高飛的球,往嶄新的未來奔去。

我們會在那兒的,與喜悅的巔峰同在,也與妳一同分享……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S.Zenk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